柳永词说

2020-04-09 04:51叶嘉莹
台港文学选刊 2020年1期
关键词:柳永

叶嘉莹

柳永是北宋时代一位著名的词人,他的词在当时流传甚广,宋人笔记曾称“凡有井水饮处即能歌柳词”,又称“教坊乐工每得新腔,必求永为词,始行于世。”可见他的词在当日曾经盛行一时。只可惜柳永为乐工歌伎而写的这些流行歌词却颇为士大夫一类人士所不喜,以为其“浅近卑俗”,“语言尘下”,“声态可憎”(见王灼《碧鸡漫志》及胡仔《苕溪渔隐丛话》等),但我认为柳永在宋代词人中实在是一个很不错的、非常值得注意的作者。以前,不论是从旧的“文以载道”的眼光,或从新的“革命”的观点来衡量,都认为柳词多写市井男女之情是鄙俗的,这些都失之片面。我们要结合柳永的身世看柳词的整体,才能有一个比较正确的评价。

关于柳永的身世,因为他所写的歌词被当时的一般人认为鄙俗,被士大夫所排斥,影响了他的仕宦,因此正史也没有传。他的生平资料只能来源于三个方面:宋人诗文集、宋人笔记和方志。

王禹偁《小畜集》中有几篇文章与柳永的家世有关。其中《连谿处士柳府君墓碣铭》一文,是柳永的父亲柳宜和叔父柳宣请王禹偁为他们的父亲柳崇所写的墓碣铭;还有一篇《柳赞善写真赞》,是柳宜的画像赞;又有一篇《送柳宜通判全州序》,是送柳宜赴杭州任通判的赠序。这三篇文章都写到了柳永的家世和他的父亲柳宜的一些事迹。此外宋人许多笔记也记载有柳永的传闻轶事甚多,虽互有出入,但大同小异,也能反映柳永生平的一些情况。再如《福建通志》《余杭县志》《定海县志》等也均有关于柳永家世、生平的记载。

我们要想认识柳永,首先最基本的一点,就应该先了解到他的儒家的家庭传统、仕宦观念和他个人的浪漫性格与音乐天才其间所形成的一种不幸的矛盾。

柳永的家世是个非常注意儒家道德的仕宦之家。柳族原籍河东,柳崇之五世祖柳奥随叔父柳冕(唐古文家及历史家)至福建任福州司马,后又改官建州,遂定居焉。柳崇当五代王延政据闽之时,曾拒不应聘,隐居以布衣终。至于柳永的父亲柳宜及柳永的五位叔父则都曾在南唐或宋朝做过官,而且他的父亲在当时曾以孝行闻。柳永有兄二人,长兄柳三复、次兄柳三接也都曾有科第功名。侄柳湛、子柳涚也都中过进士做过官。

生长在这样的家庭中,柳永自己却是一个具有浪漫性格和音乐天才的人。每个人天生的才能不同,凡具有特殊才能的人,往往都会不惜牺牲一切来从事他自己才能所专注的技艺,使他非这样做不可,这是没有办法的。柳永喜欢音乐,因此就常为流行歌曲作词,这影响了他的一生。宋人笔记说:“教坊乐工,每得新腔,必求永为词,始行于世。”因此我们读柳永词时应该有所注意的,就是在柳永的词集中,有一部分不是柳永抒写自己情意的,而是应乐工之求所作的词。当时的歌伎如能找到柳永为之写词,便身价十倍。柳永有时还把歌伎的名字写入词中(如其《木兰花》四首之分咏心娘、佳娘、虫娘、酥娘诸歌伎等词),此外柳永词中也有一些应时祝颂之作(如《御街行》之“燔柴烟断星河曙”,《巫山一段云》之“琪树罗三殿”诸词,便都是这一类作品)。

柳永生年,据罗大经《鹤林玉露》所载:“孙何帅钱塘,柳耆卿作《望海潮》词赠之。”据宋史,孙何在1004年逝世,去世前曾任两浙转运使,所以柳永写歌颂钱塘的《望海潮》词送给他。这事是可靠的,因为王禹偁《小畜集》中有不少诗文是赠孙何及其弟孙仪的,而王禹偁又与柳永之父柳宜有交往,故柳永可能在少年时即与孙何相识。如柳永赠孙何词在1004年以前,而且写词时当已成年,如以20岁写此词推算,则柳永至少应生在985年(较晏殊、欧阳修还早)。

柳永对音乐的爱好是少年在汴京生活时形成的。据其《乐章集》所写及宋人笔记、诗话之记载,可知其少年时代在汴京度过。而我们现在从南宋孟元老所写的《东京梦华录》中仍可见汴京当时繁华享乐的生活。古人云“生于忧患,死于安乐”,仁宗时的歌舞繁华,就是宋朝积弱败亡之原因。当时汴京表面繁华,大街小巷之中,瓦子(歌伎所在之地)很多,歌伎打扮了站在樓上招邀宾客。而柳永当日就是生活在这种环境之中的,如他所写的“帝里风光好,当年少日,暮宴朝欢。况有狂朋怪侣,遇当歌对酒竞留连”(《戚氏》)。受到这种生活的影响,因此他喜欢写听歌看舞的词。

柳永年轻时即以填词出名,不但市井的人喜欢他的词,宫中也传唱他的词。他的《倾杯乐》就曾传唱禁中,词中开端有“禁漏花深”之句。禁,宫禁,就是宫中;漏,指的更漏,古代计时用铜壶滴漏。禁漏,指宫中的夜晚。禁漏花深,指宫中春天繁花盛开的夜晚。词中又说“会乐府两籍神仙,梨园四部弦管”,这首词是赞美都城帝里在元宵佳节的繁华享乐生活。仁宗,作为专制的君主,是喜欢听别人赞美歌舞升平的,因此这首词在宫中曾传唱一时。

可是,自从柳永考试不中,写了《鹤冲天》词,就得罪了仁宗。词云:“黄金榜上,偶失龙头望。明代暂遗贤,如何向?”又说:“才子词人,自是白衣卿相。”更说:“且把浮名,换了浅斟低唱。”从这首词,可以看出柳永是一个大胆的、敢于破坏传统的人。当时士大夫鄙薄市井俗词,而柳永因为具有浪漫的性格和音乐天才,却敢于写这些词。而当士大夫阶级因他写市井之词而看不起他,排斥他,致使他不能顺利取得功名时,他就写了这首词,表示了他对仕宦、对士大夫的轻鄙,你们算什么,我自是白衣卿相。白衣,是没有功名、官职的人。我宁愿不要浮名了。这首词也为落第的秀才们鸣了不平,因此被落第秀才传唱一时。这样统治阶级可就不高兴了。所以宋人笔记中有关于柳永改名的记载,说是因为柳永年轻时多为歌伎酒女填词,被士大夫们认为品格卑下,词语淫秽,影响了他的仕宦,一直不如意,所以才自“三变”改名为“永”。另一种说法是因为柳永生病,后来才改名为“永”。总之,宋人笔记因是传闻之词,故有不同之处,但大同而小异,从中也可以看出柳永的一些生平迹象。

这首《鹤冲天》词,不仅表现了柳永对仕宦对士大夫的鄙薄,还表现了柳永的满腹牢骚。我们知道,有的人不得志而发牢骚,是空发,因为他既无志意,又无才能,所以别人才看不起他;而有的人是真的有才能,有志意,而不得施展,因此发牢骚,柳永就是这样的人。柳永的浪漫性格固然有点像浪子,但他终是仕宦家庭出身,受家庭影响,他也有儒家的志意和传统。他曾任定海县晓峰盐场盐监。《定海县志》载柳永《煮海歌》一首,是一首七言古诗,相当长,写出了盐民艰苦的劳动和穷困的生活。其中写盐民的艰苦劳动过程:“年年春夏潮盈浦,潮退刮泥成岛屿。风干日曝盐味加,始灌潮波塯成卤。卤浓咸淡未得间,采樵深入无穷山。豹踪虎迹不敢避,朝阳出去夕阳还。船载肩擎未遑歇,投入巨灶炎炎热。晨烧暮烁堆积高,才得波涛变成雪。”写出了盐民的艰难困苦,怎样积存海潮,怎样采樵,怎样煮盐。还写出了盐民的贫困生活:“自从潴卤到飞霜,无非假贷充糇粮。秤入官中充微值,一缗往往十缗偿,周而复始无休息,官租未了私租逼。驱妻逐子课工程,虽作人形俱菜色。”是说盐民一年没有收入,只有借贷为生,等盐煮了出来,又要交税、还债,饥馁劳苦使得盐民虽然是人的形状但是青黄憔悴、面如菜色。可见柳永对盐民非常同情。他还为盐民呼吁说:“煮海之民何苦辛,安得母富子不贫。本朝一物不失所,愿广皇仁到海滨。甲兵净洗征输辍,君有余财罢盐铁。”希望国家能减轻盐民的赋税徭役。可见柳永还是有用世济民的志意的。据说柳永的诗也写得很好,可惜现在只传下来三首。

柳永的才能也曾有人欣赏。据云柳永中进士以后曾到睦州(今浙江建德)做推官。不过一个多月,知睦州的吕蔚很欣赏柳永的才干,准备给他升官,报到朝廷,当时的侍御史郭劝说:“三变释褐到官始逾月,善状安在?”结果就没给柳永升官(见叶梦得《石林燕语》)。又有一次,有人推荐柳永的才能,要求给他升官。仁宗说:“得非填词柳三变乎?……且去填词”(见胡仔《苕溪渔隐丛话》引严有翼《艺海雌黄》)。

虽然各种笔记说法有所不同,但总而言之,都说《鹤冲天》词对朝廷的轻鄙态度,得罪了朝廷,因此柳永总是不得志。后来柳永填词时,签名写上“奉旨填词柳三变”,反抗的态度隐然可见。在他不得意时,他在词中说:“幸有意中人,堪寻访。”是说安慰我的悲伤的幸有我所喜爱的人。柳永本来性格就浪漫,失意以后更纵情于歌伎酒女之间。我们知道,有些英雄在失意的时候,有时也寄情于女子的爱情。辛稼轩就曾有词句说:“个里柔温,容我老其间。”在他抗敌的壮志不能实现,才能不得施展时,他说这样的话。但他不是真的这样,所以他又说:“却笑平生三羽箭,何日去,定天山。”是说我虽然在功名事业失望以后,愿意沉醉在爱情之中,但我还是有三箭平定敌人的本领,不甘心老于温柔乡中,这里用了薛仁贵三箭定天山的典故。但是,辛稼轩的主要生活是英雄事业,像这样的词不过是失意时的点缀。而柳永,则大部分生活陶醉在爱情之中。二人的比例不同。但是柳永也还是有事业之心的。不但刚刚在睦州做推官时就有人推荐,后来做官久了,据云有都知史某也“爱其才,怜其潦倒”,想把他推荐给皇帝。当时国家正是老人星出现,又是圣寿,史都知就让柳永写词,柳永欣然写《醉蓬莱》词(见王辟之《渑水燕谈录》)。关于写这首词,笔记中就有两种说法。一种是说史都知要推荐柳永,所以让柳永写词,带到宫中,皇帝却不喜欢。一说是柳永托太监带到宫中,皇帝不喜欢(见《渑水燕谈录》及《后山诗话》)。总之,柳永想歌颂皇帝,得到仕用,但词中有几句话却得罪了皇帝,即“此际宸游,凤辇何处,度管弦清脆”数句。宸游,是尊称,说皇帝在花园中游赏。凤辇,皇帝乘坐的车。“度管弦清脆”,因当时正值秋天,天高氣爽,月明如水,人们听到弦管声音非常清脆,就可以想到皇帝在什么地方游赏。但是“宸游凤辇何处”六个字却犯了仁宗的忌讳。因为仁宗悼念他父亲真宗的挽联也有这么一句,是说当年陪父亲在花园游赏,而今父亲却不在了,是哀悼之词。柳永这里是赞美之词,但却与挽联暗合。在挽联中,“何处”是指人死了,不知到哪里去了。而仁宗现在还活着,便认为写这个“何处”不吉利。又仁宗读到“太液波翻”一句,曰:“何不言太液波澄?”遂掷词于地。翻,是说水波翻动。太液池,是宫中花园里的池名。这句本来是说花园里的池水被秋风吹动,可是仁宗的联想太丰富了,由翻动联想到国家的不安定(翻,有不安定之意),所以掷其词于地。柳永自此不复被擢用。柳永虽然屡次因填词得罪,但是确有人推荐过他。而且从《煮海歌》也可见柳永不是只知享乐,没有志意的人。因此柳永的词中也写到了才志之士的悲慨,而这一点却一向不大为人所注意。

说到柳永的词,一般人常只注意他在慢词的方面开拓了词的形式,这是很不够的。我们比较温庭筠的词来看一下。像温词的“小山重叠金明灭”,这个“小山”无论是山枕、山屏、山眉,都是很多词人用过的。不过温庭筠用得好,能引起更多的联想,但语言总是陈旧的。而柳永,却用清新的词语,写出了亲身的体验。

柳永的词可以分雅词和俗词两类。当时北宋流行两类词,一类是士大夫填写的雅词,一类是市井传唱的民间俗词。写雅词从五代的韦庄、冯延巳等人起把词当做抒情诗一样来运用,抒写自己的感情;俗词则是市井间的流行歌曲。柳永的词便可以分二类,一类是抒写自己怀抱的雅词,一类是为乐工歌伎写的俗词。我们要分别来看。如柳永的《定风波》词的“芳心是事可可”、“终日厌厌倦梳裹”、“镇相随,莫抛躲,针线闲拈伴伊坐”、“和我,免使年少光阴虚过”,写一个女子对远别的情人的怀念,因此人们认为柳词的词句、情事都俗鄙。但柳永用的是新鲜的词句,不是用陈旧因袭的词藻来写,不是用一般常用的金玉锦绣、山枕翠屏来写,这就是一种创新。尤其在北宋初,大家都因袭相近似的辞藻,柳永的创新就更显得突出。柳永写的俗词,敢于用新鲜的词句,写出大胆的露骨的真切的生活中的妇女的感情。

当时一般人写的都是诗化了的妇女的感情,都是用诗人的口吻写女性的感情。例如温庭筠的“杨柳又如丝,驿桥春雨时。画楼音信断,芳草江南岸”,把女孩子的相思写得含蓄,写得很美。而柳永不是用诗化的口吻,是活生生的口吻,这是开创。如柳永的“恨薄情一去,音书无个。早知恁么,悔当初不把雕鞍锁”,说早知情人一去无消息,不如当初不让他走,只和他在一起,“镇相随,莫抛躲,针线闲拈伴伊坐”。这就与温词不同,这里有生活的真实,有大胆创新的一面。但那些诗化的女性的口吻有一种效果,就是容易引起人们的寄托之想。

因为中国文学传统上是把才士比做妇女的,所以象征化的妇女,能引起人们对于才士不遇的联想。而柳永的词太真实了,是生活中的活生生的妇女形象和口吻,就不能引起人们的高远的联想。因此,人们认为柳永的词鄙俗,其实柳永的俗词正有他真切、大胆地反映妇女生活的开创性的一面。

关于柳永抒写自己怀抱的雅词的好处,前人一般曾提出来几点最突出的特色。

一是工于写羁旅行役。如柳永的《凤归云》词:“向深秋,雨余爽气肃西郊。陌上夜阑,襟袖起凉飚。天末残星,流电未灭,闪闪隔林梢。又是晓鸡声断,阳乌光动,渐分山路迢迢。 驱驱行役,苒苒光阴,蝇头利禄,蜗角功名,毕竟成何事,漫相高。抛掷云泉,狎玩尘土,壮节等闲销。幸有五湖烟浪,一船风月,会须归去老渔樵。”在这首词中,前半阕写旅途景色不仅细致生动,极有层次,而且都是眼前非常真切的感受,没有一句陈腐因袭的滥言。但这还不是柳永羁旅行役之词的最大的好处,更可注意的,我认为是他不仅把景物情事写得好,而且词中有一种悲哀和感慨。柳永由于儒家的传统和仕宦观念,故总是不能放弃仕宦的道路,但又得不到施展,一生流离辗转,面对官场的黑暗,被迫同所爱之人离别,为了微薄的利禄到处奔走,因此他内心有很多悲慨。柳永一生仕宦不得志,经常辗转于各地方的卑微官职之中。古代转职要单人匹马或乘船自己去,旅途是很凄凉的。《凤归云》词所写的就是辗转途中的凄凉之情。词中说“漫相高”,“漫”,是徒然之意。为了蝇头的利禄,蜗角的功名,付出了那么多的代价,甚至和自己心爱的人离别,以为如此便可博得了功名利禄,但又有什么好处呢?这里面有很深的感慨。使柳永不能放弃功名利禄的原因,一是他的仕宦观念,二是经济的原因。陶渊明不做官,归去来,因为他仍有“田园”可以归耕。而柳永如果归去的话,归去何处呢?据王禹偁《送柳宜通判全州序》,说柳宜家中多不幸,“有死丧疾病之事,旅鬓生雪,朱衣有尘”,生活不富裕。柳永也是一直做小官,收入也不多。以前考试又多次不中,也不富裕。所以柳永不能放弃利禄。可见柳永辗转艰难的游宦生活是有许多不得已之处的。这样,我们才能体会柳永所写的羁旅行役之词不仅情景真切,同时又有极深的悲慨。

二是说柳永词音律谐婉,叙事详尽,有头有尾。音律谐婉,我们可以看他的《雪梅香》一词。台湾有一位讲词的郑骞先生,编过一本《词选》,其中评这首词说:“此调流利顿挫,甚为美听。”流利,是通顺地一直下来;顿挫,是有曲折。这本来是不同的两种美,但柳永把这两种美结合起来了。《雪梅香》牌调很少有人填,在这儿我们可以顺便一谈柳永对词的牌调的开拓创新。北宋初的词人,如晏殊、欧阳修,只用很少几个牌调,如《浣溪纱》《玉楼春》等。而柳永《乐章集》中的牌调比任何人都丰富。柳永也写短小的令词,而且也写得很好,即如我们讲义中所选的《少年游》及《凤栖梧》(即《蝶恋花》)等,便都是极耐人寻味的富有感发和涵蕴的令词。但柳永所用的慢词长调,则在词的发展开拓方面似更为值得注意。本来在早期的俗曲中如《云谣集》等便都收有长调的慢词,像柳永所用的《凤归云》《内家娇》等曲调便也都见于《云谣集》,但柳词的句法和平仄都与之不尽相同,何况柳永还有许多牌调,是未见别人使用过的。柳永在这方面的拓展是不可忽视的。这种拓展,还不仅形式而已,而且也足以表现了柳永在精神方面有不同于当时一般士大夫的一种敢于采择俗曲的开放精神。当然,这也因为柳永有音乐天才,精通音律,才能善于采择拓展。因此,他用的牌调多,变化也多。这首《雪梅香》的音律就很好。我们先看全词:“景萧索,危楼独立面晴空。动悲秋情绪,当时宋玉应同。渔市孤烟袅寒碧,水村残叶舞愁红。楚天阔,浪浸斜阳,千里溶溶。 临风,想佳丽,别后愁颜,镇敛眉峰。可惜当年,顿乖雨迹云踪。雅态妍姿正欢洽,落花流水忽西东。无憀恨,相思意,尽分付征鸿。”这个词调结合了两种不同的句法形式。一种可称为“单式”,另一种可称为“双式”。所谓单、双,专指每句最后的一个节奏顿挫之字数的单双而言,与全句字数无关。例如,同是五个字,柳词的“高柳乱蝉嘶”是二三的顿挫,便是单式。而他的“竟无语凝咽”是一四顿挫,便是双式。一般说来,单式的句式比较流利,双式则富于顿挫。现在,我们以《雪梅香》为例一加说明:“景萧索”三字,单式;“危楼独立面晴空”七字,单式;“动悲秋情绪”五字,但因是一四结构,故属双式;“当时宋玉应同”六字,双式。以上是两个单式,两个双式的结合。下面“渔市孤烟袅寒碧,水村残叶舞愁红”,两个七字单式的对句,于单式中有流利,于对句中见整齐,这是单式的骈偶用法。“楚天阔,浪浸斜阳,千里溶溶”,三、四、四,又是单式双式结合。下阕,“临风,想佳丽”,本是五字单式,流利,但“风”字押韵,“临风”二字形成短句,顿挫。接下去“别后愁颜,镇敛眉峰。可惜当年,顿乖雨迹云踪”,四个双式,而有长短变化。“雅态妍姿正欢洽,落花流水忽西东”,两个单式对句。最后“无憀恨,相思意,尽分付征鸿”,两个单式流利,最后双式收结,因“尽分付征鸿”,是一四句式,属双式。整首词单式双式交错运用,单式句有骈偶,又有押韵形成的顿挫短句,“流利顿挫,甚为美听”。关于叙事详尽,有头有尾,我们可以《夜半乐》为例:开始,“冻云黯淡天气,扁舟一叶,乘兴离江渚”,写刚刚开始出发;“渡万壑千岩,越溪深处。怒涛渐息,樵风乍起,更闻商旅相呼。片帆高举,泛画鹢翩翩过南浦”,把一路的行程一点点写出来;“望中酒旆闪闪,一簇烟村,数行霜树。残日下,渔人鸣榔归去。败荷零落,衰杨掩映,岸边两两三三,浣纱游女。避行客,含羞笑相语”,把沿途景色非常有层次地写下来;“到此因念,繡阁轻抛,浪萍难驻。叹后约丁宁竟何据?惨离怀,空恨岁晚归期阻。凝泪眼,杳杳神京路,断鸿声远长天暮”,写出羁旅之人的心情。这首长调分成三段,非常有层次而又完整地写出一个过程。我们说五代的温、韦、冯、李,北宋初的大小晏、欧阳修,都是写小令。而小令要含蓄,写得少,引人感发多,不用铺陈。而柳永用长调,就必须要铺陈叙述,生动有层次地来写了。

除了以上所举柳词之几点特色以外,柳永在精神品质方面其实还有一些更可重视的好处,也曾被一些有眼光的词评家谈到过。例如清朝的周济,他是属于常州词派的重要词论家,是一位颇为具眼的读者,能够看出词人的最珍贵的成就和特色。周济在《介存斋论词杂著》里说柳词“为世訾謷久矣”,但其“森秀幽淡之趣在骨”。周济说得非常对。这几个字下得非常精确。但未加说明,别人不容易了解。原来在柳永的词中往往有一些非常平淡幽微的叙写,而里边却含有一种幽微的感发。秀,是心灵的感发之美;森,是凄凉的韵味。例如柳永的《蝶恋花》:“伫倚危楼风细细,望极春愁,黯黯生天际。草色烟光残照里,无言谁会凭栏意?”写平淡幽微的感触,有一种凄凉的感受在里边。又如《少年游》:“长安古道马迟迟,高柳乱蝉嘶。夕阳鸟外,秋风原上,目断四天垂。 归云一去无踪迹,何处是前期?狎兴生疏,酒徒萧索,不似去年时。”这种凄凉的感受反映了柳永内心的悲慨,是柳永真正精神品格的流露。

此外还有宋赵令畤《侯鲭录》曾引苏东坡语,说柳永词虽然有被士人认为俗鄙的一面,可是柳词的佳作“不减唐人高处”。吴曾《能改斋漫录》记载晁无咎也有类似的对柳永的称赞。他们都认为柳永词的佳句,具有唐人最高的妙处。近人郑文焯也曾说柳永词“神观飞越,只在一二笔便尔破壁飞去”。这是用了“画龙点睛”的典故。是说柳永写词,一大段看似平常的叙述,可是在开端,在结尾,或在换头处,忽然用一二句话,便使整个词活起来,如同画龙点睛,只一二笔便使全词飞越起来。柳永词这种情形很多。如《夜半乐》一首,前边都是平铺直叙,跳起处在结尾,“断鸿声远长天暮”,飞起了。《八声甘州》的神观飞越、画龙点睛处在开端“对潇潇暮雨洒江天”以下数句,而后边是平铺直叙。神,是指他的精神;观,是他所写的意象。神观,是他精神和形象的结合。我们看《八声甘州》的前半部和《夜半乐》的末句,都是精神和景物形象融为一体的。

什么是“不减唐人高处”?中国的诗,每个作者都有不同的风格,李白不同于杜甫,李商隐不同于杜牧之。同时,每个时代的诗也各有不同的时代特色。例如,建安诗有建安诗的特色,唐诗有唐诗的特色。

建安诗的特色是“建安风骨”,也有人称之为“风力”。这个提法最早见于钟嵘《诗品序》:“孙绰、许询、桓、庾诸公诗,皆平典似《道德论》,建安风力尽矣!”陈子昂也说“建安风骨,晋宋莫传”。“风骨”是什么?刘勰《文心雕龙》有《风骨》篇说:“情之含风,犹形之包气。”用人体来比喻。因为中国古代诗评家没有切实的能说清楚的词汇来说明文学现象,所以都用了一些抽象的概念的词。我个人认为,风者,是感发的力量,是诗歌生命的所在。因为,风本来是一种流动的力量,用来比喻诗歌,就是说诗歌要有一种感发的力量,这就是诗歌的生命。这就好比人一样,人没有生命,就只是没有生机的偶像。骨者,刘勰云:“结言端直,则文骨成焉。”这里的“结言端直”,我认为,结,是指一种结构,包括句法结构,章法结构。只用美丽的词句,有感发,但没有端正的结构,结果全诗散漫,不能站立起来。这种结构使作品站立起来的力量就是“骨”,而具有“风骨”便是建安时代诗歌的特色。

至于唐诗的特色,严羽《沧浪诗话》说:“盛唐之诗,唯在兴趣。”严羽认为作诗的第一义,一是汉魏,一是盛唐。汉魏诗和盛唐诗都有感发的力量,但是形成这种力量的原因却不同。严羽是非常有眼光的,他看到了这一点区别。他说,盛唐诸公诗在“妙悟”,汉魏诗则“不假悟”也。他看出了汉魏诗与唐诗的区别。但他以禅喻诗,没说清楚。实际上的區别就在于,汉魏一般都是五言古诗,以直接叙述为主,虽然不是全然不用比兴,但用赋的手法的却更多。曹子建的《赠白马王彪》“谒帝承明庐,逝将归旧疆”,“泛舟越洪涛,怨彼东路长”;王粲《七哀诗》“西京乱无象、豺虎方遘患。复弃中国去,委身适荆蛮。……出门无所见,白骨蔽平原。……南登霸陵岸,回首望长安。”感发力量都是直接表达,注重句法章法结构,虽然平顺,但有力量。而盛唐的特色,是“兴趣”、“气象”。后人称之为“兴象”。翁方纲的《石洲诗话》就曾说“盛唐诸公之妙,自在气体醇厚,兴象超远。”又说:“唐人之诗,但取兴象超妙。”兴,是一种感发;象,是形象。唐人的好处就在感发和形象结合,情中有景,景中有情,情景交融。中国的旧诗从比较原始的《诗经》一直到汉魏,都是以抒情叙事为主,虽然也用“比”“兴”,但并不以写景为主。自晋宋以来,“庄老告退而山水方滋”,先有郭璞的游仙诗,因此不免写到山中景物。发展到了大谢,成为写景大家。可是大谢的特点是情和景分开:一首诗,前面写景,后面加上哲理;写景,也常是刻画景物的形貌,如“苹萍泛沉深,菰蒲冒青浅”、“岩下云方合,花上露犹泫”,都是景物外表的形状颜色。而到了盛唐诗人则做到了情景融合。虽然不是每个盛唐诗人都如此,但总的时代特色是这样的。李白的“明月出天山,苍茫云海间”,情和景结合在一起;盛唐诸人的七言绝句,如王昌龄的“青海长云暗雪山,孤城遥望玉门关”、“烽火城西百尺楼,黄昏独坐海风秋”,都是景物形象与情意相结合,并且气象恢宏,景物的气象高远。这是历史、社会、政治整个社会环境决定的。唐朝时国家的政治、外交十分强盛,使一般人的感情意念开阔博大。所以盛唐诗的特色,重在“兴象”,情景交融,博大高远。而到了南宋,史达祖喜用“偷”字,如“做冷欺花,将烟困柳,千里偷催春暮”(《绮罗香》),“巧沁兰心,偷粘草甲,东风欲障新暖”(《东风第一枝》),他写的都是纤小细微的景物。这是因为南宋末,偏安江南,已面临国家危亡,词人只能以纤细工巧取胜,没有盛唐或北宋盛时那种博大的气象了。

柳永词“不减唐人高处”的地方,正在于他写景时,景中有情,情中有景,而且开阔博大。如其被众人称赞的《八声甘州》的好处就正在于此。我们知道,词自五代至欧阳修,所写的景都是闺阁园亭,所写的情都是离别相思。其中好的作品能给人一种更高更深的感发联想和体悟。如温庭筠的“画楼音信断,芳草江南岸”、“照花前后镜,花面交相映”、“鸾镜与花枝,此情谁得知”,写的是女子闺阁相思,但我们可以产生更高的联想。所以张惠言说,温词有《离骚》初服之意。又如大晏“无可奈何花落去,似曾相识燕归来”、“满目山河空念远,落花风雨更伤春”,写的是伤春怀远、闺阁园亭,但带给我们一种对人生哲理的领悟。这些词的外表形式虽小,但可以从小见大,引起更高联想。至于小晏词,他写相思之情就是相思,引不起更高的联想,不过写得很精美。柳永的词,如《定风波》“芳心是事可可”、“悔当初,不把雕鞍锁”,写得很真切真实,也引不起联想,而又很通俗。他如果只写这一类词,他的地位不会有今天这样高。他的高处在于他写了另一种感情。中国古典诗歌写的感情一般有两种,一是春女善怀,一是秋士易感。二种感情看起来虽然不同,但在中国诗歌传统上弃妇可喻逐臣,美人可比才士。正因为这个传统,五代词才能引起人们的联想。柳永的春女善怀的词则只是女子怀春,不能引起人们的联想。但是他写秋士易感写得好,真正把一个读书人的这种悲哀感慨写到了词里。柳永是北宋早期的一个作者,这一点是非常值得注意的。在柳永以前,都是花间和南唐系统,内容都是闺阁亭园,相思离别。柳永虽也写相思离别的内容,但是他是用白描来坦白大胆地写,不用女子为托喻。至于他的另一类词,则直写了他自己真正的感慨,即是秋士易感的悲哀,柳永词中很多好的词,都是写秋天的景物。一年中的景色他写得最感人的是秋日的景色,一天之中他写得最好的是日暮的景色。“断鸿声远长天暮”,则既是秋天又是日暮。柳永最喜欢用的一个古人的名字是宋玉,如“当时宋玉应同”(《雪梅香》)、“堪动宋玉悲凉”(《玉蝴蝶》)、“当时宋玉悲感”(《戚氏》),柳永对宋玉有一种很微妙的情意。这是因为宋玉写的是悲秋,而悲秋已经成了中国文学上的一个传统。我们中国古代的读书人由于读同样的书,受同样的教育,有一些词汇,一看到就能引起读书人相同的联想,所以写秋天常用宋玉悲秋的典故。与悲秋之感相结合,柳永词写望远也比较多。悲秋望远,能引起人们传统上的感发情意。

下面,我们分析几首词。

雪梅香

景萧索,危楼独立面晴空。动悲秋情绪,当时宋玉应同。渔市孤烟袅寒碧,水村残叶舞愁红。楚天阔,浪浸斜阳,千里溶溶。 临风,想佳丽,别后愁颜,镇敛眉峰。可惜当年,顿乖雨迹云踪。雅态妍姿正欢洽,落花流水忽西东。无憀恨,相思意,尽分付征鸿。

开端“景萧索,危楼独立面晴空。动悲秋情绪,当时宋玉应同”数句写由景物萧索引起之悲秋情绪。中国古典诗歌中叙写“悲秋情绪”的传统一般以为始于宋玉的《九辩》。在《九辩》中,宋玉一开端就说“悲哉秋之为气也,萧瑟兮草木摇落而变衰。”又说:“坎兮,贫士失职而志不平;廓落兮,羁旅而无友生。”写出了才志之士面对萧瑟冷落的秋天,联想起自己坎坷的道路,才志不得施展,不被人了解和任用的悲慨。值得我们注意的是,“春女善怀”与“秋士易感”在中国古典诗歌中,其感情是有着相通之处的。写女子的不被人赏爱和才士的不被人任用,其寂寞悲凉之感,是相似的。但是,“秋士易感”比“春女善怀”却更有一种比较强烈的对于生命无常的悲哀。因为写春女善怀一般都不写衰老的女子,都写年轻美丽的女子;而写秋士易感则写才士走向衰老,慨叹年华已逝,而自己的理想和事业却在有限的生命之中未能成就。这种悲哀是春女善怀的诗里所缺乏的。引用宋玉悲秋这个典故最有名的是杜甫的诗:“摇落深知宋玉悲,风流儒雅亦吾师。怅望千秋一洒泪,萧条异代不同时。”杜甫意思是说:面对草木摇落、景象萧疏的秋天,深深地感到了当年宋玉“悲秋”的情绪,也就是年华已逝功业无成的悲哀,而宋玉的风流儒雅也正是我所仰慕的;而今怅望千秋缅怀宋玉,不禁流下泪来,但我虽与宋玉同有悲秋之感,却可惜我们未能生在同时。他在当年是萧条寂寞的,我在今日也是萧条寂寞的。杜甫诗中所表现的“摇落”的悲秋之感是很深刻的。这种哀感,其实从屈原就已经开始了。《离骚》中就曾说过“日月忽其不淹兮,春与秋其代序。惟草木之零落兮,恐美人之迟暮”的话。不过屈原是在长篇的《离骚》中偶然写了这几句,而宋玉则是在《九辩》的一开端就写了“悲秋”,因此使人感到更加深刻罢了。其后数句,“坎兮,贫士失职而志不平”,是说贫士不能得到切合自己才能的职位,人生的道路中充满了坎坷和挫折。柳永一生不得志,只是辗转于羁旅行役的途中。宋玉的这些悲秋情绪,就引发了柳永的感慨。诗歌的感发的力量,有时可在单独一句中表达出来,有时则需要借前后互相生发来表现,如晏小山的“落花人独立,微雨燕双飞”二句是用晚唐五代时期一个叫翁宏的人的诗句,这两句在小山的词里前后互相映照才显得出色,而在翁宏的原诗里,则因前后不能相生发,就不显得出色。柳永这首词的前几句也是如此,要一气贯下来,才能深刻地体现他的感发的力量。“景萧索”这三个字表面很平常,而联系下面几句,就可以显出很深的感发了。“萧索”二字表现了秋天的肃杀零落,是引起柳永感慨的主要原因。“危楼独立面晴空”,危楼,是指很高的楼。同样写楼,每个楼给人的感受也不尽相同。晏小山的“梦后楼台高锁,酒醒帘幕低垂”是闭锁的、幽深的楼,而柳永所写的则是高敞的、四无遮蔽的楼。正是在这样的高楼上,才能面对高远的一望无际的秋日晴空。而登高望远在中国古典诗歌中也有一种感发的传统。中国古诗里登高望远的“望”字能引起人很多联想。一是眼中的望,是看见的望;一是心中所望,是期待盼望的望,如“满目山河空念远”,这种面对山河的远望就是有一种心中怀想的望。除此以外,“望”字还有另一种情意上的解释,有一种望而不得的怨望之意。柳永在这里登高望远,看到千里清秋的萧索景象,于是“动悲秋情绪,当时宋玉应同”,是说感动我的悲秋情绪,在千年以前的宋玉也该是相同的。他除了用宋玉表示“秋士易感”之情以外,有时也用宋玉的风流浪漫一方面的联想。因为宋玉写过《高唐赋》《神女赋》《登徒子好色赋》,有许多风流浪漫的故事。而柳永本身原是儒家的传统和浪漫性格兼而有之的人物。他虽未尝没有用世的志意,但因年轻时的浪漫生活被人看不起,所以被士大夫否定了,只是做了卑微的小官,而不能真正实现自己的理想。在中国传统中,古代读书人大都有用世之意,要“先天下之忧而忧,后天下之乐而乐”。但他们出身的途径只有科举,可是得到科举后,是否能在庙堂之上,实践自己的政治理想,改变国家的形势,这是不见得的。所以李义山中进士以后被外调去做弘农县尉时曾经写诗说:“却羡卞和双刖足,一生不复没阶趋。”意思是说,我羡慕卞和双脚都被砍断,就可以不像现在这样在阶下为人趋走了。这二句诗中有很深的感慨。做一个为人趋走的卑微的小官又有什么用呢?还不是眼看着上司的贪赃枉法而毫无办法?杜甫授河西尉的小官,他不愿接受,也写了两句诗:“不拜河西尉,凄凉为折腰。”是说不做唯唯诺诺的小官。这里柳永正是因为这样无用的小官而奔波辗转,与所爱之人离别,所以他有二种悲哀,即为仕宦而羁旅行役的悲哀和与所爱之人离别的悲哀,二者结合在一起了。

以上是概括地写,下面接着写秋景。“渔市孤烟袅寒碧,水村残叶舞愁红”,这两句写得很美。渔市,不是在通衢大道边的城市,而是偏僻的村市,孤烟袅袅上升。寒碧,寒,指秋天的气候寒冷,碧,是指烟的灰灰蓝蓝的碧色。愁红,指霜叶。表面上看都是写景,可是在整个“袅寒碧”、“舞愁红”中间,从前面的悲秋情绪贯下来,情景相生。正如冯正中词“酒罢歌余兴未阑,小桥流水共盘桓。波摇梅蕊当心白,风入罗衣贴体寒”,表面上写水中的花影,实际上白色花影在水中的动荡凄凉,正是写了他内心的动荡凄凉的情意。我们知道,感情是很难说是什么颜色什么形状的,可是在寒碧的孤烟的袅动之中,在愁红的残叶的舞动之中,那里面就有柳永的情意也在随着孤烟而袅动,随着残叶而飞舞。“楚天阔,浪浸斜阳,千里溶溶。”南方是水碧山青,北方则不同。杜甫说:“陇草萧萧白,洮云片片黄。”是说在北方黄土黄沙的环境中,天上的云都黄了。而南方则不然,楚天是晴碧高遠的天空,下面是江水,上面是夕阳,是一幅日暮斜阳的景色。柳永是喜欢写日暮景色的,而且将日暮景色写得极好,如“对长亭晚,骤雨初歇”(《雨霖铃》)、“陇首云飞,江边日晚”(《曲玉管》)、“残日下,渔人鸣榔归去”(《夜半乐》)、“断鸿声里、立尽斜阳”(《玉蝴蝶》)、“对潇潇暮雨洒江天”(《八声甘州》),都写了日暮的景色。在本词中,柳永把日暮的景色也写得很美。“浪浸斜阳,千里溶溶”,千里的江水浸透了落日的斜晖。“千里溶溶”,对比温飞卿的“斜晖脉脉水悠悠”,脉脉、悠悠,可以指水,又可以指情,相思的情意多一点。但千里溶溶,却给人迷茫的意味和感受更多。

前半首词是写秋士易感的悲哀,后半首是写在羁旅行役之中,与情人离别的悲哀。“临风,想佳丽,别后愁颜,镇敛眉峰。”有的人写了秋士易感,就不写爱情了,而柳永则把二者微妙地结合在一起,都能写得很好。这句是说,我在他乡的秋风之中怀念所爱之人,想她也一定是十分怀念我的了。镇,一直如此,常常这样。敛眉,皱眉,表示哀愁之意。是说,我走之后,她一定十分想念我,整天愁容满面,双眉不展。柳永是很能体会女子的感情的,如“想佳人妆楼颙望,误几回天际识归舟”。他往往在写自己怀念情人时,就推开去联想情人怎样也在想念自己。下句“可惜当年,顿乖雨迹云踪”,又折到过去的时间,想到了当年是那么快乐,为什么就为功名离别了呢?顿,马上,当时。乖,分别。雨迹云踪,用宋玉《高唐赋》的典故。《高唐赋序》说楚王梦游高唐,有神女荐枕,临去时致词说,我“旦为朝云,暮为行雨,朝朝暮暮,阳台之下”。雨迹云踪,指男女的欢乐。“雅态妍姿正欢洽,落花流水忽西东”,这里“正”字和“忽”字用得好,造成了一种张力。“正欢洽”与“忽西东”相对,显示出骤然分别的可哀。“雅态妍姿”在用力写当日欢洽中之美好堪恋,“落花流水”在用力写今日离别之如水流花落一去难留。虽无深意,但句法、声音造成了一种对举之张力的效果。下面的“无憀恨,相思意,尽分付征鸿”,“无憀恨”,“无憀”,就是“无聊”,是说我的生活是无聊赖的,是无意义的,这是指前面秋士易感的那种意志落空的悲慨。“相思意”,是指“临风想佳丽”,对情人的思念,我这无聊恨和相思意,没有人了解,我只能把它托付给向远方飞去的鸿雁,或者可以带到我所爱的人那里去。结句的“征鸿”,不仅遥遥与开端“景萧索”一句相呼应,而且表现了一种高远渺茫的情致,使全篇所写的“无憀恨”和“相思意”都得到了振起的效果,是柳永词的特色。

八声甘州

对潇潇暮雨洒江天,一番洗清秋。渐霜风凄紧,关河冷落,残照当楼。是处红衰翠减,苒苒物华休。惟有长江水,无语东流。 不忍登高临远,望故乡渺邈,归思难收。叹年来踪迹,何事苦淹留。想佳人妆楼颙望,误几回天际识归舟。争知我,倚阑干处,正恁凝眸。

这是柳永写秋士易感写得最好的一首词。首句“对潇潇暮雨洒江天”,柳永的词除了写“悲秋”之外,还有一个值得注意的特点,就是常常写雨,如“雨余爽气”(《凤归云》)、“雨收云断”(《玉蝴蝶》)、“雌霓挂雨”(《竹马子》)、“远峰收残雨”(《安公子》)。这也可能是写实,即当时真的下雨了。但是他为什么偏在下雨的时候写词呢?这是因为,下雨是一种大自然变化的现象。而大自然的变化,会引起人内心的一种感动。所以钟嵘曾说:“气之动物,物之感人,故摇荡性情,形诸舞咏。”陆机也曾说过:“悲落叶于劲秋,喜柔条于芳春。”花开花落,会引起人的感慨;下雨,也会引起人的感慨。李义山诗“楚天长短黄昏雨,宋玉无愁亦有愁”(《楚吟》),是说面对楚天长一阵短一阵的暮雨,本来没有愁,也被引发得有愁了。人们称赞柳永词不减唐人高处,都举这首《八声甘州》词的前半首为例。唐人的兴象超远,把大自然的景物形象与内心感发的情意结合在一起。柳永在这里也做到了这一点,特别写出了中国传统士人的悲慨—秋士易感的悲哀。温飞卿、冯正中以及大晏、欧阳等人,也有士人的感慨,但往往并不正面写出,表面上都是写春女善怀,写她们不得赏爱之人的寂寞感。“照花前后镜,花面交相映”、“若有知音见赏,不辞遍唱阳春”,都是女子的口吻。柳永直接写出了士人的悲慨,这也是词在内容上的一种开拓。这种秋士易感的生命无常志意落空的悲慨,因为黄昏下雨这种大自然的变化而更加添了。大自然的变化之所以易于引起诗人内心的感动,这是出于一种生命的共感。这首词开端的“对”字用得很好,柳永写羁旅行役的词,层次分明,形成这个特点的原因之一,就是他善用领字。这个“对”字就是领字,引起下面叙述景色的一大排句子,引起很多的景物和情事。“潇潇”,把雨声写出来了。“暮雨”,黄昏的雨。欣赏景物,在黄昏光影明暗的对比中感受更加鲜明。雨能引起人的感发,可是黄昏的雨引起人的感发更深,因为黄昏景色变化得更快。在黄昏,太阳的脚步是特别快的,使人感到一天的将近结束,深感到一天的短暂。“洒江天”,暮雨洒在江天之中,写景十分广远,从水面到天空,大自然的景色变化充满天地之中。

“一番洗清秋”,一番,一次。每一场秋雨之后,就更增加一份凄凉的感觉。树叶一天比一天少,落叶一天比一天多,一片凋零冷落。“洗”,冲洗。“洗清秋”,一是说经过秋雨的冲洗之后,山峰、树木都冲洗得更干净了;一是说一场风雨过后,树木更加零落萧疏,树叶少了,江天也显得更寥阔了。如同晏殊的“昨夜西风凋碧树,独上高楼,望尽天涯路”,写大自然的繁花绿叶经过风雨冲刷之后的变化,把大自然的季节变化、时光消逝写了出来。

下面“渐霜风凄紧,关河冷落,残照当楼”,这是接着写雨后的景色。“渐”字是一个领字,可见柳永写景之有层次。“渐”是逐渐的一个过程,这更增加了一段时间感。有了时间季节过渡的感觉,使人觉得秋天更加迟暮。“霜风凄紧”,有的本子作“凄惨”,我认为“紧”字比“惨”字好。因为柳永在这里是把悲慨结合在景象之中,并没有正面写感情,不像李易安的“寻寻觅觅,冷冷清清,凄凄惨惨戚戚”,全是正面写感情。柳永是把深刻的感情,融在所写的景物里。“惨”字是写感情的词,而且太重,用在这里情调不调和。“紧”字是写风,指强劲的风,与前面的“潇潇暮雨”相呼应,写秋天的雨雨风风的交相侵袭。“霜风”,凄冷的风。“关河冷落”,关,关塞;河,江河。陆地的关塞,水面的江河,都冷落了。整个大自然突然冷落下来了。“残照当楼”,只有一轮残日的余晖,映照着作者所在的高楼。柳永在这里没有正面写悲慨,但他写出了大自然,写出了秋天生命的消逝,山河的冷落,夕阳满目,每一个景色都包含着深沉的悲慨。

“是处红衰翠减,苒苒物华休”:是处,到处,无论什么地方;到处的红花绿叶都凋落了,没有一个地方存留。如果这里的花落了,而那里的花还在开,那就没有这么深的悲哀。而到处的花全落了,这才是不可排解的一种悲哀。“红衰翠减”,红,指花;翠,指叶。这是描写时常用的手法,大晏“小径红稀,芳郊绿遍,高台树色阴阴见”,李清照“知否,知否,应是绿肥红瘦”,都是用红色指花绿色指叶。但春天绿肥红瘦,花是落了,可是叶子长起来了,更浓密了。虽然“狂风落尽深红色”,可是无害于“绿叶成荫子满枝”。而在这里柳永写得却更为悲哀凄凉,花、叶都凋败了。李义山诗“此花此叶长相伴,翠减红衰愁煞人”,李义山写的是荷花。“长相伴”有两层意思,一是说红色的荷花、碧圆的荷叶长相伴;一是说荷花荷叶和我长相伴,看到它们的凋零败落,诗人自然感到悲哀。而柳永所写的还不只是李义山所写的荷花败落而已。柳词的“是处红衰翠减”是指所有各处的花叶都残败了,所有的美丽的东西都消失了,这当然就增加了更深的悲哀。“苒苒物华休”,苒苒,慢慢移动。光阴可以苒苒,草木也可以在风中苒苒。这里作者一方面感到时光在消逝,一方面感觉到红衰翠减,一点点凋零下去。“物华”,万物的芳华。“物华休”,指宇宙间大自然美好的东西都到了尽头。“物华休”是作者真正要写的三个字,这三个字里,包含了作者心中所感的生命无常、事业落空的所有的悲哀。初唐的两位诗人陈子昂、张九龄写过很多《感遇诗》。陈子昂有一首诗中就曾经说:“岁华尽摇落,芳意竟何成!”一岁的芳华完全摇落了,可是当生命成长时那么多美好的感情,那么多美好的理想志意,在这生命零落的时候,完成了些什么呢?什么也没有完成。这是陈子昂的悲慨,也是柳永的悲慨,从词的开端到这里,柳永把大自然从茂盛到凋败的过程一层层地写出来,逼出了一句结论—“苒苒物华休”。万物都要凋零残败的,生命是无常的,光阴易逝,事业落空。

那么万物都变,有不变的吗?有。“惟有长江水,无语东流。”欧阳修的词曾说:“泪眼问花花不语,乱红飞过秋千去。”你有那么多的哀感悲愁,有没有一个可以安慰你、答复你,可以寄托哀愁的呢?没有。波斯诗人奥马伽音曾写诗说:“海涛悲涌深蓝色,不答凡夫问太玄。”无语,指无语的冷漠。永远不改变的是冷漠的无情的长江水之东流不返,而这个东流是永不回头的长逝的悲哀。王国维先生曾有一句词说:“人间事事不堪凭,但除却,无凭两字。”说人间什么事都不能把握不能相信,只有“无凭”是真的。柳永说惟有长江水之无语东流才是永不改变的,这其间有极深的长逝的悲哀。

这首词前半阕正是写才人志士那种生命短暂、志意落空的悲哀。写得很好,把秋士易感的悲慨跟大自然的景物完全融合在一起,兴象超远。

下半阕写他的怀念,“不忍登高临远,望故乡渺邈,归思难收”。柳永对羁旅行役有很深的感慨。自己本希望能够实现抱负,却被消磨在旅途辗转之中。这时不忍心登高望远,望家乡是那么遥远,何时能团聚呢,更引起一番思乡的凄苦之情。“叹年来踪迹,何事苦淹留”:“何事”,为什么事;我为什么事淹留呢?这是很深的悲慨。陶渊明说:“尝从人事,皆口腹自役。”柳永在这里也是想到自己不过是为了一点点口腹生活就被别人驱役,含意十分悲慨。下面的“想佳人妆楼颙望,误几回天际识归舟”,则是在自己的怀念中遥想对方也应正在怀念我。“颙”,《广韵》云:“仰也。”“颙望”就是向远方瞻望的神情。柳永遥想他所爱的人日日在妆楼上瞻望怀思,该有多少次错认为天际的归舟中也有着还乡的我。然而一回误认就是一次希望的落空,我却到如今依旧羁旅天涯。“争知我,倚阑干处,正恁凝眸”:“争知”,怎知;她又怎知我在这里也是倚立在栏干边,正如此凝望着远处的家乡呢?这几句不仅写出了两地的相思之情,也正反衬出了前半阕所写的羁旅飘泊生命落空之感,更加深了悲慨。

曲玉管

陇首云飞,江边日晚,烟波满目凭阑久。立望关河,萧索千里清秋,忍凝眸。 杳杳神京,盈盈仙子,别来锦字终难偶。断雁无凭,冉冉飞下汀洲,思悠悠。 暗想当初,有多少幽欢佳会,岂知聚散难期,翻成雨恨云愁。阻追游,每登山临水,惹起平生心事,一场消黯,永日无言,却下层楼。

柳永的词,一般常是在上半首写秋士易感,下半首写相思之情。但这首是开头、结尾两段写秋士易感,中间一段写相思离别。再就这一词调的形式而言,有的词上下两片的字数及句法完全相同,叫做“重头”;上下片不相同,叫做“换头”;本词是一种特殊形式,叫“双拽头”,即第一、二段是“重头”,这两段每句字数声律全同,第三段才是“换头”。有的版本把这首词分为两段,在“立望关河萧索”处断句,这与双拽头的格律不合,是误断。

第一段的开端,“陇首云飞,江边日晚,烟波满目凭阑久”:陇首,指山头。陇,本来中国有个陇山,杜甫诗“迟回度陇怯,浩荡及关愁。”他所说的“陇”即指“陇山”。但柳永此处只是泛指高山。山头的白云飞起来了,带起来你的高远的向往和怀思的感情。“江边日晚”,江边的太阳从水面上慢慢沉落,引起你生命和时间消逝的悲哀。我说柳永的词非常富于感发的力量,他是寓情于景,并未用强烈的字样,却给人深刻的感发。这种现象有时候很难解释。但一般人写景,究竟引起你多少感动和启发,还是能感到不同的。小晏的词给人感动多、启发少,大晏的词给人启发多,这是由于每个人禀赋及遭遇的不同,因此形成的感发多少不一。柳永的词比小晏的感发多。这里全是眼前的景物,一句情语也没有,可是情意全在里邊了。云飞,给人一种高远渺茫的感受; 日晚,给人一种一天迟暮的感觉。“烟波满目凭阑久”一句,其“烟波满目”的迷茫,“凭阑久”的怅望,使人更具体地感到了感发的情意。但他还是没有正面地写感情,没用“断肠”“消魂”之类的词语,而只写看到了江水的浩淼烟波。他就是用自然的景象来引发人、打动人。欧阳修说“人生自是有情痴,此恨不关风与月”,人们看到景物的变化自然就要有感慨而动心。如日本芭蕉的俳句“青蛙跳进古池中,扑咚一声”,他只写了在静态中,青蛙落入池中时的水声的霎那间的一动,就引起人们的心动。以前佛家禅语曾有“不是风动,不是幡动,只是仁者心动”的话,这动之中有时连忧伤、欢喜的分别都不必有,只是人心的偶然一动。王维诗“飒飒秋雨中,浅浅石溜泻,跳波自相溅,白鹭惊复下”也只写了心的一动,颇有点像禅机的灵光一闪。至于柳永这里虽也只是写“云飞”“日晚”等宇宙的动态,但却表现了心中的感慨。烟波满目,是看到迟暮的江水微微摇荡,脉脉冥冥,一直伸展到很远的地方,说明作者已经凭栏很久了。“立望关河,萧索千里清秋”,站在栏干前,看到关塞江河,一片萧条索漠的景象。萧索,双声词,给人一种凋零寂寞的感受。千里之远的景色都在凄清的秋气之中。“忍凝眸”,是说怎么能忍心看到这样凄凉的景色呢?这里好像有一个矛盾,不是“凭阑久”吗?怎么又说“忍凝眸”即不忍凝望呢?既然不忍凝望,为什么不下楼去,而非要“凭阑久”呢?这种矛盾的心情,是非常真切深刻的。辛弃疾词“天远难穷休久望,楼高欲下还重倚”,难穷,是说望不到边际,天空是遥远渺茫望不到边际的。登高望远,只能更加引起人向往而不得的悲哀,引起人追求而不得的怅惘。虽然明知这样,可是那种追求、向往的情绪却使人不得不望。柳永也是这种心情。西方有所谓“悲剧精神”,不是指最后的生离死别,而是指悲剧的主角英雄面对不幸的命运,明明清楚知道不幸的命运,却坚持反抗的精神。正如中国所说的“知其不可而为之”,这才是真正的悲剧精神。柳永这几句词虽只是对景抒情,却隐含有一种深远的悲慨,使人感动。

中间一段,写离别相思之情。“杳杳神京,盈盈仙子,别来锦字终难偶”是说在遥远的京城,自己所爱的女子很久没有信来了。“断雁无凭,冉冉飞下汀洲,思悠悠”,鸿雁本可传书,但也不给人传信,而冉冉飞去,消逝了,引起作者对女子的深深的想念,何况“雁”而曰“断雁”,其中也兼寓有许多离群索寞、羁旅孤单的悲哀。

下边一段接着从怀念写起。“暗想当初,有多少幽欢佳会,岂知聚散难期,翻成雨恨云愁”,把秋士易感的生命落空的悲慨与相思怀念的情意结合起来写。回想当年与所爱之人在一起,是多么的欢乐。可是为宦游而离别,“阻追游”三字,正写与所爱之人不得在一起追游,被阻隔离别的悲哀。如果真能施展才能,完成理想,那么离别的代价还是值得的。但付出了代价,辗转于宦游行役之中,却不能实现自己的政治理想,只是徒增怅惘而已,这正是柳永的悲哀。所以下面就又接着说:“每登山临水,惹起平生心事,一场消黯,永日无言,却下层楼。”在辗转奔波的旅途上羁留下来,每当登山临水,想起自己一生不得知遇,有多少志意不能实现,不免感到黯然魂伤。“黯”,黯然,是说生命失去了光彩,是那样的渺茫昏暗。“消”,是消魂的感觉。“永日无言”,长久地默默无言,虽有多少心事,没有什么人能理解,不能向别人倾诉。“却下层楼”,只有怀着怅惘失望的心情独自下楼,意味着又开始无穷无尽的羁旅生活。

下面我们介绍两首柳永晚年的词,《蝶恋花》和《少年游》。柳永少年时就喜欢在歌楼酒肆流连,为歌伎酒女乐工写词。他的仕宦观念和浪漫性格的矛盾,使他少年疏狂,失意则寄托在爱情的浪漫生活之中。但到了晚年,生命衰老了,用世的志意也落空了,却再也不能像少年时把精神寄托在浪漫的爱情之中了。这种心情的转变,体现在他的词中,就是少年时的词飞扬疏狂开阔,“当年少日,暮宴朝欢,况有狂朋怪侣,遇当歌对酒竞留连”;而晚年则收敛消沉,“对酒当歌,强乐还无味”。在晚年词的风格中,更能体现周济所称赞的其词“森秀幽淡之趣在骨”的情味。《蝶恋花》和《少年游》就是这样一类的词。

蝶恋花

伫倚危楼风细细,望极春愁,黯黯生天际。草色烟光残照里,无言谁会凭阑意。 拟把疏狂图一醉,对酒当歌,强乐还无味。衣带渐宽终不悔,为伊消得人憔悴。

“伫倚危楼风细细”,从眼前幽微的细小的风景写起。风细细,写得十分幽微清淡纤细。表面看来不沉重,但幽微平淡之中,有一种带有凄凉意味的感发的美。只有曾经对这种感受有深刻体会的诗人才能写出,也只有具有深刻体会之感性的读者才能理解。“伫”,久立的样子。“倚”,靠在楼栏干上。“危”,极言楼之高。明知面对凄凉,仍站在这里面对这一切,这是悲剧精神。李义山诗曾说:“此楼堪北望,拼命倚危栏。”当时义山在南方的幕府中,既怀念朝廷、家乡,又满怀失意之悲,拼命也要上楼北望。柳永词中也是既有怀思又有悲慨,而伫倚危楼就更引发了此种情意。下面两句:“望极春愁,黯黯生天际。”我们记得冯正中词曾说:“每到春来,惆怅还依旧。”也是春愁,但只写了一种惆怅的情绪,没写为什么惆怅。总之是春天的到来,唤起了诗人内心一种惆怅之情。李义山诗的“飒飒东风细雨来,芙蓉塘外有轻雷”,也是写春天生命的复活和感情的引发。北风变成了东风,冰雪变成了春花,是生命的觉醒。起蛰的惊雷,惊醒了冬眠的昆虫,美丽的芙蓉塘中,被轻雷唤醒的是荷花的美丽生命。春愁,可以说是与春天之生命一同苏醒的感情。正中词“河畔青芜堤上柳,为问新愁,何事年年有”,也是说随着河畔草青柳绿,人的感情生命也复活了。王昌龄诗“闺中少妇不知愁,春日凝妆上翠楼。忽见陌头杨柳色,悔教夫婿觅封侯”,是写春日惊醒了春愁。当大自然的春日生机萌发之时,也往往会引起人类生命中的某种感情的苏醒。柳永倚在危楼之上,细细的一丝一丝的春风,把已经衰老的生命中某一种过去的感情唤起来。黯黯,迷茫沉重的样子。“生”字用得好,李白诗“玉阶生白露,夜久侵罗袜”,生,是在慢慢增加的。作者的迷茫的沉重的感情随春风一点一点地生起来了。“天际”与“危楼”相呼应,看到天边,春愁渐起。“草色烟光残照里”,是写亲眼看到天色慢慢地黑下来,暗暗茫茫地昏暗下来。柳宗元《始得西山宴游记》说:“苍然暮色,自远而至。”写沉重迷茫的暮色好像是从远处压过来的。草色,是春天了,是生命生长的季节,草呈现出一片碧绿的颜色。烟光,草上的烟雾。青青的鲜明的草色和微暗的烟光的结合,是微妙的结合。杜甫诗“老去才难尽,秋来兴甚长”是生命的衰老和内心的才能志意不甘死亡的结合,老了的身体和难尽的才情的矛盾,被秋天草木摇落的景象引发,产生了那么多感受。杜甫晚年又写过《江畔独步寻花》七首绝句,是写对于春天万紫千红的无可奈何,衰老的生命怎能面对如此蓬勃的生机呢?所以他说:“行步欹危实怕春。”是写自己的衰老生命怕见春天,怕面对美好的时光那种强烈的矛盾的感情。柳永此处写大自然中草色和暮色的结合,正是深含着他自己老去的生命和春日生发的生命的一种难以述说的无可奈何的悲慨。面对苍茫暮色烟光残照中青青草色的景象,他“无言谁会凭阑意”,谁能体会我这种感情呢?我用什么话来述说这种感情呢?陶渊明说:“此中有真意,欲辨已忘言。”是说自己的情意不能传达,也没有人可以对他传达。柳永这里说“谁会”,会,是理解,深刻的理解。“会”与“知”不同,“知”是理性的知道,“会”是心中的真正的同感和共鸣,是从内心深处得到理解和体会。柳永说“无言谁会凭阑意”,这是一种无人相知的寂寞的悲哀。柳永平生蹉跎不得志,晚年无法排解,所以他说“拟把疏狂图一醉”,说我还想像少年时一样用浪漫的生活来解闷。疏,就是不细,就是放浪,不拘小节。狂,是狂放,不受拘束。柳永少年时疏狂放浪,不在乎。考试不中,他就说“忍把浮名,换了浅斟低唱”。別人看不起给乐工歌伎填词,他偏给他们填。他喜欢音乐,有填词的才能,他就投注到填词上。柳永在外表看来是被人认为有污秽的地方,有许多不符合士大夫道德的地方,可是他事实上不失为一个有真性情的人,是敢于表现他自己的这样一个人。因此他说,我过去用疏狂来淡忘了我失意的悲哀,现在我仍想再用饮酒听歌来排遣我的悲哀,可是“对酒当歌,强乐还无味”,虽然眼前还有酒,耳边还有歌。当面对,面对着酒和歌,兴致却与当年不同了。以前真能沉醉到歌酒当中,饮酒听歌时真的有快乐。而在今天,我的兴致都消减了,生命衰老了,我想勉强作乐,却没有任何兴味了。最后两句,是脍炙人口的名句,“衣带渐宽终不悔,为伊消得人憔悴”。王国维在《人间词话》中说,古今成大事业大学问者,必经过三种之境界。这三种境界他都用词来象征。其中的第二种境界就是“衣带渐宽终不悔,为伊消得人憔悴”。是说既然选择了理想和目的,就要为它付上代价。“衣带渐宽”,人的衣带宽松了,就是身体消瘦了。“伊”,就是她,指我所爱的人。王国维引用时,“伊”当然是指大学问大事业。柳永是说,为了她,我宁愿付出我的代价,憔悴消瘦也值得。“消得”,值得。前面柳永说面对歌伎酒女,但都不能安慰我,所以“强乐还无味”,那么这个“伊”从肤浅的表面上来理解,就是一个独一无二的人,是眼前的歌伎酒女所不能代替的一个人。这只是表面的解释,我看柳永未尝没有一种回首当年之意了。这个“伊”,未始不暗指他过去的生活,过去用他的劳力精神付上去追求的那些东西,他填写的那些词。柳永是敢于表现自己的真感情的人,他这两句话无异于矢誓明志:你们举世的人都批评我鄙视我,使我在仕宦上受了多少挫折,但我现在回首当年,为了我所爱的(不管是女子也罢,音乐也罢,理想志意也罢),我付上这样的代价是值得的,是永远不会后悔的。

少年游

长安古道马迟迟,高柳乱蝉嘶。夕阳鸟外,秋风原上,目断四天垂。

归云一去无踪迹,何处是前期?狎兴生疏,酒徒萧索,不似去年时。

这首小词也是表面平淡,内中感发的情意却很丰富。“长安古道马迟迟”,长安,不要拘狭地理解为就是陕西的长安。因为长安是古都,汉、唐都曾建都长安,是首都所在。辛弃疾词“西北望长安,可怜无数山”,就有人说所指是临安,不是陕西的长安,而且以为“西北”应当作“东北”!(见郑骞编《词选》)柳永在这里可能指北宋的都城汴梁。长安只是代表都城所在地。通向都城的道路上是所有追求名利仕宦的人奔波来往的。古道,是说自古以来,古往今来的多少人在通往都城的道路上奔波,追逐名利。马迟迟,是说马走得很慢。以前古诗十九首曾有这样两句诗,说“何不策高足,先据要路津”。是说你真的要想和别人竞争,就要比别人跑得快,才能取得重要地位,才能得到的好处最多。如果真是为名利而到首都来,应该是乘用很快的车马。可是,别人车马竞逐,而我迟迟而行,这就深深写出了柳永用世的志意不能实现的那种失意的悲慨。柳永是被士大夫鄙视的,他仕宦一直不利。有一次他想,晏殊也写词,可能会欣赏我,他就去找晏殊。晏殊却批评他的词鄙俗,说,我虽然也作词,但不像你那样写什么“针线闲拈伴伊坐”。所以柳永终生是被人鄙视而不得志的。这首词又是在晚年写的,内中深含着挫折失意的悲哀。下面“高柳乱蝉嘶”一句,高大的柳树上,蝉在嘶鸣。古人写秋景时常写衰柳,因为柳树的枝条在秋天开始枯黄凋零。乱蝉嘶,秋天蝉的叫声拉得特别长,好像是在悲鸣,不像夏天的蝉叫得那样热闹喧哗。高柳是目中的形象,乱蝉是耳中的声音,都是秋天凄凉的象征。耳闻目见的是衰柳悲蝉,再向远处一望,“夕阳鸟外,秋风原上,目断四天垂”。杜牧曾有诗说:“长空淡淡孤鸟没,万古消沉向此中。”是写在一望无际的天空中,一只鸟飞到远处消失了,千年万世多少时代也都消沉在这种消失之中。“夕阳鸟外”,是说长空中淡淡的孤鸟消失了,那夕阳的沉没更在消失的飞鸟之外更遥远的地方。这四个字都是平常的写景,但每一个字都有作用。鸟外,写得高远,渺茫。夕阳,给人迟暮、沉没的感觉。把感情和大自然结合起来了,个人的迟暮之感与沉没的夕阳一同低沉下来。“秋风原上”,旷远的平原上一阵秋风吹起,在大平原上,风来是从地面卷扫过来的。夕阳在鸟外沉没了,秋风从四野吹来。这秋风的凄凉是那么广漠,人在凄凉的包围之中。“目断四天垂”,目断,目力达到的最远的地方。四天垂,四面的天幕垂在地上,这是没有归宿的人的苍茫的感觉。在这种背景中,“归云一去无踪迹”,天上的一朵孤云也无踪迹了,找它的归宿去了,而我却归宿到哪里呢?李白诗说:“浮云游子意,落日故人情。”浮云本来是游子的象征,可是陪伴我的浮云都不見了,这是多么凄凉寂寞!这里的孤云不仅指现实的云,而且是一种象喻。“何处是前期”,期,期待、盼望、期会。前期,以前多少的期待、盼望、理想。我今天到何处去找这些东西呢?“归云一去无踪迹”,是“何处是前期”的具体化形象化。陶渊明《咏贫士》诗的第一首开端说:“万族皆有托,孤云独无依。霭霭空中灭,何时见余晖。”是说万物都有依托,而孤云却无所依傍,孤云消失了,什么时候能再看见云的光影呢?柳永这里“归云”是“前期”的象喻,是说过去的理想愿望和云一样消失了,而现在的生活呢?“狎兴生疏,酒徒萧索,不似去年时”(一作“不似少年时”)。狎兴,狭邪之间的游兴。黄庭坚曾说小晏词是“狎邪之大雅”。狭邪就是听歌看舞的生活。“酒徒萧索”,喝酒的伴侣也衰老了,凋丧了,意兴索然了。“不似少年时”,我当年的那一份情趣、生气,那些理想和期望,都再也回不来了。有的本子作“不似去年时”也很好。人在老去的时候,往往会明显地感到身体和精神都是一年不如一年,所以说“不似去年时”。这种悲慨有时似乎比远推到“不似少年时”的悲慨更为深刻和强烈。这首词表现了柳永的晚年,当“狎兴生疏,酒徒萧索”,他不能再像少年时以“浅斟低唱”的浪漫生活来作为感情和心灵之寄托及投注的时候,一种生命落空的悲哀。

从柳永的词来看,他的成就实在不仅在于他能够大胆使用俗曲长调,在形式方面有所拓展而已。他在内容方面用白描手法所叙写的羁旅行役之感和相思离别之情,实在也都有值得注意之处。至于他的“不减唐人高处”的感发的意兴,和“森秀幽淡之趣在骨”的深微幽隐的含蕴,实在更是研读柳永词的读者所应该仔细加以体会和玩味的。至于柳永之想要以“浅斟低唱”为生活挫伤后之慰解和心灵才智之所寄托,而终于落到落空无成的悲剧,当然也有值得人们加以反省警惕之处。

(赵季整理)

(选自《北宋名家词选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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