克雷西达·康诺利
我公公今年92岁,曾是一位皇家海军陆战队队员。二战刚结束时,一位高级军官来舰上视察访问,他却没办法举起手臂敬礼,这才知道自己因一根受污染的针头而感染了脊髓灰质炎。从那以后他就明确表示,这辈子他在任何情况下都不会再去医院了。
前些日子,他因高烧被送进急诊室。可我一点也没担心他会惊慌失措,因为他已经是老年痴呆症晚期,早已忘记自己曾有多么害怕针头和穿白大褂的人。而且说实话,他现在很享受护士的关心和照料。
老年痴呆症饱受抨击,但它并不是一无是处。比如,当人生步入行动不便的阶段,健忘也许会变成一件好事,小小的乐趣就能让人多次感到喜悦。一位朋友的母亲很喜欢赛马,因此他为母亲录制了德比赛马的视频。每天下午她都会兴致勃勃地观看比赛,从来不知道哪匹马会赢,每次都像第一次观看时那样兴奋。同样,旧日的争吵也会被忘却。在过去的50多年里,我的公公和家里人总是别扭不断。之前脾气暴躁的他现在却非常和蔼可亲,完全像变了一个人。我们在几年前曾建议他不要再开车,当时他勃然大怒,但现在他早就把这件事忘得一干二净了。
我还认识一对老夫妻,几十年来两人的感情生活一直不太和谐,妻子总是拒丈夫于千里之外。但自从她得了老年痴呆症,就完全忘记了她曾经是多么难以忍受自己的丈夫,夫妻感情火速升温。在她去世前,两人几乎已经如胶似漆、难舍难分了,这令她的丈夫非常惊喜。这迟来却让人意想不到的爱情给他之后的鳏居生活增加了无数甜蜜的回忆。
不仅是伴侣,对子女来说,老年痴呆症也并非没有好处。首先,即使你没法经常去看望年迈的父母,也不必太过内疚。他们不会用手指不停地敲打着桌子,望眼欲穿地等待着儿女来探望,反而内心会非常平和。怨恨和焦虑似乎都是很遥远的情绪,金鱼般的记忆力使他们早已失去了时间概念,几分钟和几小时对他们来说并无区别。前段时间,我去看望了一位老朋友,她一看到我就表现得很开心。可没过多久,她就站起来说“谢谢你来看我”,暗示我该走了,这时距离我见到她还不到三分钟。
此外,感官上的愉悦感也会增加。我的婆婆也患有老年痴呆症,之前怪味饼干都不会尝一口的她,完全忘记了对部分食物的厌恶,高高兴兴地吃起了每周日的烤肉大餐,甚至连一辈子都不愿碰的大蒜和洋葱也变成了心头好。
还有一些痴呆症患者会产生强烈的幻觉。一位我很喜欢的老朋友得意洋洋地告诉我,现在是他人生中最美妙的时光,因为无论他走到哪里,都会有一大群漂亮的土耳其女人陪伴在身边。这种幻觉显然比他的真实生活要美好得多,我也确实不忍心告诉他真相。
但痴呆症带来的最大好处是会让他们不再有恐惧感。我的婆婆非常聰明,曾在二战期间的密码破译中心布莱奇利工作过,而且还是字谜高手。当她开始出现老年痴呆症的迹象时,我曾担心她会因此而绝望:一个那么聪明的人怎么能受得了自己有一天会忘了日期或者信件是否寄出这样的小事?但事实证明我多虑了。
去年年初我被查出患了癌症。从知道诊断结果的那一刻起,我就陷入了无尽的恐惧之中。它会让我在深夜中惊醒,会在我遛狗或者看书的时候突然蹿到我面前张牙舞爪。它瘦骨嶙峋的手指像一把尖刀一样深深地插在我的心口上。正像人们说的,年纪越大,恐惧的事情就越多,但老年痴呆症患者完全没有这个烦恼。
当然,老年痴呆症终究是疾病,它也会给患者及家人带来诸多不便和烦累,也许这才是整个家庭最深切的感受。从某种程度上来说,如果失去了记忆,我们就会浑浑噩噩地生活在这个世界上,忘记了自己的一切,却又无法完全摆脱它。这听上去似乎很可悲,但很难说如果真正经历了会是怎么样。同样,在旁观者看来,老年痴呆症患者似乎已经“失去了尊严”,可我见过的痴呆症患者宁愿穿着尿不湿,也不会选择跳崖自尽。这是不幸还是幸运?很难说得清楚。
我常会想起菲利普·拉金写老年人的一句诗:“他们为什么不尖叫呢?”他们忘记了。这也许是老年痴呆症送给他们最好的礼物。
[译自英国《旁观者》]
编辑:马果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