汤雄
被毛泽东评为“最伟大的文学家、思想家和革命家,是中国文化革命的主将”的鲁迅先生,生前留下的最后一张照片是他于1936年10月8日抱病前往上海八仙桥基督教青年会参观“第二届全国木刻流动展览会”,在青年会九楼会见木刻青年时的情景。11天后,由于在访友归途中受了风寒,鲁迅大病突发,竟于19日病逝于上海寓所。
时在上海的木刻青年们万分悲痛,纷纷前往大陆新村鲁迅寓所和万国殡仪馆瞻仰遗容,自始至终参与治丧活动。力群、黄新波、陈烟桥速写了鲁迅遗容,随后集体创作了《鲁迅遗容》和大幅版画《民族祭》。在这批优秀的木刻青年中,有一位说着一口苏州方言的小伙子,他就是本文主人公陆地。
上海辞书出版社2010年版的《黄埭镇志》与吴县政协文史委1989年编印的《吴县文史资料》第六辑《回忆黄埭乡师的有关史料》一文中,都有陆地的生平简介,综合如下:
陆地(1919—1982),原名陆以诚,又名陆诏言,笔名田芜、绿蒂、芦衣、地·XY等,吴县人。民国20年(1931)树德中学毕业后,考入黄埭乡村师范学校;1924年考入上海新华艺术专科学校西画系学习绘画;1925年受鲁迅倡导的新兴木刻运动的影响,在上海与陈可默组织刀力木刻研究会……
发起成立“刀力木刻研究会”
1919年,陆地出生于苏州桃花坞曹胡徐巷一个店员家庭(当时苏州统称为吴县苏州,直到1929年市县分治,市区才改为苏州市,成立市政府),1931年,陆地从吴县树德中学毕业,考入城西30里地的吴县县立乡村师范学校(简称黄埭乡师)。在这个因战国时期春申君黄歇在此治水筑埭而垂名历史的古镇求学期间,他对绘画与木刻艺术产生了浓厚的兴趣。
当时,中国的新兴木刻在鲁迅的倡导与推广下,得到迅速发展与壮大。上海出现了“一八艺社”增设的木刻部、木刻研究会、现代木刻研究会、春地画会、野风画会、野穗木刻社、无名木刻社、铁马版画研究会,杭州出现了国立杭州艺术专科学校木铃木刻社,北平出现了平津木刻研究会,广州出现了现代创作版画研究会,太原出现了榴花社,香港出现了深刻木刻研究会。这些民间进步木刻团体的出现,尤其是1931年“一八艺社”在上海举行习作展览,鲁迅亲自写了“小引”,招致反动派围剿,而鲁迅不为所惧,反而将家中的版画书籍赠送给木刻部,并去讲话;12月又将自己收藏的德国版画进行展览,对陆地启发和鼓舞很大。
这期间,他结识了时任《苏州明报》《鲜葩》副刊主任的青年作家尤玉淇,开始在《鲜葩》上发表木刻处女作。尤玉淇在《苏州史志资料选辑·1998年刊》上发表了一篇题为《陆天与陆地》的回忆录,对此有着权威的记录,摘要如下:
就在这个时候,陆地也来参加我们的活动了。他比我小一岁,真名陆以诚,是黄埭乡师的学生,他家就在我家河对岸的曹胡徐巷里,真是近得很呢。其时黄埭乡师的学生,到我家里活动的人不少,当时读“乡师”的,多数是穷学生,对现实强烈不满,思想普遍倾向于进步。陆地即是其中的一个,他的画,画得很好。这个时候,恰逢鲁迅先生在上海提倡木刻,这种富于战斗性的黑白木刻,曾风靡一时,我们苏州这些艺术青年也特别喜欢这种用刀刃镂刻成的单纯、朴实、强烈、刚健的艺术语言。
的确,早在1931年,鲁迅就勉励复兴中国版画,提倡新兴木刻,在中国积极倡导木刻艺术了:鲁迅的日本友人内山完造的弟弟内山嘉吉,当年31岁,是日本东京成城学园小学部的美术教师,暑假因探亲到上海,期间应鲁迅邀请,给年轻的中国木刻学员传授了六天的版画入门常识,前四天主要讲授黑白版画,后两天主要讲授套色版画。据内山嘉吉回忆:“(鲁迅)对日本版画的见解显然要比我所掌握的丰富得多。六天的讲习班上,我讲的话,都经鲁迅先生翻译的,而他说话时间又比我长一些,内容无疑也一定比我要充实一些。他态度沉静,说话真切有力,充满着热情,每句话都一丝不苟地翻译给学生们听。如果我那时懂得中国语言的话,一定会感到害臊,恐怕也不敢继续大言不惭地坚持这六天了吧。实际上我得到鲁迅先生的教益要更多些。”(《鲁迅和中国版画与我》,原载日本《日中》月刊1972年六、七、八月号)可见,鲁迅是在中国介绍新兴木刻创作的第一人。
尤玉淇在文中继续回忆道:
那时的木刻,都是刻在厚厚的枣木或梨木上,要用很大的劲才行,不像现在刻在三夹板上那样容易,而且我没有专用的木刻刀。所以试刻的作品,均不理想。但陆地不同,他从上海弄来了一些木刻刀,自己创稿,自己镂刻,内容和构图都很好,而且线条流畅而强劲。这样一来,大家信心十足,决定扩大范围,再办一个“苏州木刻社”,社址仍旧设在我家里。这种木刻,强烈地激动着年轻人的心,于是在《苏州明报》我主编的《鲜葩》上,就出版了《木刻特辑》,在苏州这潭死水中,真是“一石激起千层浪”,读者写信来,愿意参加木刻社的人也真不少。
但是,这种木刻运动却引起了当局的注意,因此我曾被公安局多次传讯,还以我态度不好为由,硬是把我扣押起来。后来由父亲出面,才交保释放。这是我这狂妄少年一生中的第一次闯祸。此后,这些活动就不得不停止了。
不久,我进了苏州美专,而陆地去上海进了新华艺专,从此天各一方,很少联系,只能从辗转传闻中略知影踪。
据上海辞书出版社2010年出版的《黄埭镇志》记载,陆地在黄埭乡师第四届毕业期间,还曾与第五届毕业的校友顾前(1917—1971,苏州黄埭镇人,原中国人民解放军南京军区空军参谋长)一起创办文艺杂志《蚂蚁》,并开始用“陆地”为笔名在该刊发表木刻艺术作品,从此笔名取代了原名。
1934年,陸地考入上海新华艺术专科学校西画系学习绘画,更加系统地掌握了绘画与木刻创作的规律。
1936年1月,陆地和同学陈可默一起在上海发起成立了“刀力木刻研究会”。看其名称,就不难理解他们创办此会“以刀代笔、以木代纸、放刀直干”的宗旨。当时参加此会的有陈九、安林、刘建庵、金闻韶、许冠华、孙风、杨可杨等,马达任艺术顾问。
用作品连续不断地向反动派开战
鲁迅倡导扶植起来的中国新兴木刻版画,是在榛莽中成长起来的。
1933年底,国立杭州艺术专科学校木铃木刻社的同学们因在报刊上发表了鲁迅的木刻头像与一些具有战斗力的作品而受到军警的查封。在当时“民族危亡、抗日有罪”的国民党统治下,木刻被反对派认为是会碾向他们的“坦克车”,刻木刻是要坐班房的。陆地深受鲁迅精神的影响,选择了革命美术的道路,坚定地以鲁迅精神为指引,运用手中的刻刀,与反动政府进行不屈不挠的斗争。
1938年武汉失守后,乌云密布中国。当时革命版画家们分两路撤退,一路去了延安,一路留在国统区。后者所处的境况十分艰苦,所担负的责任更加重大。
1939年,陆地参加了中华全国木刻力量抗战协会,创作了许多宣传抗战和揭露反动派黑暗统治的木刻艺术作品,发表在当地的报刊上。同年4月6日至8日,全国木刻力量抗战协会在重庆市社交会堂举办第三届全国抗战木刻画展览。《新华日报》4月7日用了很大的篇幅刊出《全国抗战木刻画展特刊》。
第三届全国抗战木刻画展览是在建立了全国性的木刻组织之后举办的第一次全国性的、以抗战为主题的大型木刻展览。展出的作品从全国各地征集而来,无论在艺术品质的增进上,還是在反映现实生活的广度上,都是前所未有的。这次展览还赢得重庆社会各阶层的关注,受到市民的广泛欢迎,为新兴木刻在后方发展,开创了一个很好的局面。
1942年,陆地参加了抗敌演剧队,为了向民众宣传,他做了包括“跑龙套”在内的许多有益于抗战的工作。
1944年,他撤退到贵阳,辗转于湘、赣、桂、鄂各处,先后做过美术教师和报刊编辑。期间,他创作的代表作《土地行军》作为国际反侵略优秀美术作品,被送往欧洲展出。
1945年,他在重庆参加了中国木刻研究会的展览活动,并以其作品和行动向当时反动派制造的“校场口事件” “捣毁新华日报事件”以及“李闻惨案”的暴行,发出了直接而又强烈的抗议。后编辑出版了《七七抗战三周年木刻集》《木刻导报》周刊,在武汉、重庆、湖南、广西等地从事抗日美术活动。
1946年抗战胜利后,他参加了留渝木刻作家联合展览会。会后,他所创作的《迎春小景》《修船》《苏州刺绣》等11幅富有姑苏特色的作品与其它作品一起,被周恩来带去延安、送往广西展览,获得好评。
当年5月,他参加了香港的“人间画会”(中国共产党香港文化工作委员会、文委当支部直接领导的群众性美术团体),还先后应邀参加了苏州木刻社、上海中华木刻协会,为发展家乡的木刻艺术事业作出了贡献。
有关陆地的这段人生经历,尤玉淇在回忆录中也有记录:
抗战开始后,陆地在武汉加入了“中国全国木刻界抗敌协会”,他的《迎春小景》等十一幅作品,曾在延安展出。在抗战胜利之初,李公朴、闻一多等人惨遭暗杀后,他在重庆的报纸上发表了他创作的《永不熄灭的火焰》,引起了各界的强烈反响。他又先后在长沙等地举办过“木刻个展”,并参加了“中国木刻协会”的工作。此后,又创作了四十余幅木刻连环画《愤怒的矿山》,闻名于世。
勇赴“湘桂灾区”采风,为民呐喊
1946年和1947年,中国南方遭遇特大饥荒,苦难的人民更是雪上加霜,两年间仅粤桂湘三省就饿死了1750万人。史载:
在湖南,1946年4至7月,饥荒遍及全省。饥民们始则挖草根、剥树皮为食,继以“观音土”充饥。截至8月,湖南饥荒祸及400万人,仅衡阳地区就饿死9万余人!
1946年7月,陆地和符罗飞乘坐符的姐夫梁琼驾驶的救济署货车前往湖南灾区采访与创作。事后,邵荃麟在1947年8月4日《华商报》上所发表的《病中读画小记》中写道:
去年湘桂的灾荒,据一个外国记者说,是20世纪中世界上一次最大的灾荒。……我曾经想,要是有些文艺作家和戏剧家能够去看一看这人间地狱的景象,对于战后人民文艺的内容,当可有丰盛的收获。不幸这一段残酷的现实,在文艺和戏剧上终于留下一片空白。而来填补这一段空白的,却是属于我们的画家。据我所知道的,到湘桂灾区去的,先后有符罗飞和陆地先生。当大家忙着复员到上海、广州等大都市去的时候,他们却悄悄地,冒着风霜,不辞艰辛,跑到那没有饭吃的满目疮痍之区去为人民服务……
当时,特大“湘桂灾区”沿途哀鸿遍野,饿殍横陈,满目苍凉。对这一切感同身受的陆地和符罗飞,将这种感情倾泄在各自粗狂而有力的笔尖与与刀锋上,创作出了:《人民,土地国家》——家园废墟旁坐以待毙的一家人;《饭就能治好这孩子的病》——一个眼光呆滞,口流馋涎的大头儿童;《被剥削剩下还有什么》——一群形如槁木的无望耕民;《统统被那群畜生吸干了》——被抢掠过的母亲只剩下干瘪的乳房喂养孩子;《没有裤子的人》——惶恐的妇女低蹲在路旁,用破烂的衣服遮住下身……等大量视觉冲击力强、强烈震撼人心的艺术作品,及时准确地为人民、向全世界发出了急迫的呼唤。
这一幕幕惨景被艺术家们迅速刻画了下来,制成了六大本画集。1947年,先后两次到香港巡回展览。在干诺道甸乍街宇宙俱乐部展出时,夏衍还为展览主持召开文化界和新闻界招待会。真实的社会题材也引起了国外人士的关注。1947年《国立中山大学日报》记者专门撰文作了报道。
搜集素材,从事创作,以表示对广大苦难人民的同情,并暴露反动派“残民以逞”的黑暗统治。陆地立志当一名人民艺术家的思想和胸襟,在他一次次无私无畏的实际行动中得到了完完全全的展现。
1948年,陆地创作了《愤怒的矿山》木刻组画,勇敢而又真实地反映了当时矿工们的悲惨生活。
他的战斗精神是一贯勇往直前的
1949年,陆地满怀喜悦的心情,参加了南京迎接新中国解放的地下活动,并执教于南京师院,担任美术系主任,同时兼全国美协木刻组南京小组负责人。在此期间,他创作了纪念鲁迅的《惯于长夜过春时》《怒向刀丛哭健儿》,歌颂李大钊的《共产主义的先驱者》等作品。
正因为陆地与他的战友们始终秉承了鲁迅的战斗精神,并把这种精神竭力体现在行动中,所以中国的新兴版画运动才能沿着鲁迅指引的道路继续前进,直到全国解放,在新中国放出更加引人注目的光彩。
中国的新兴版画作品具有两个鲜明的特点,一是革命的精神;二是革命现实主义的方向。这在陆地的作品中可以清楚地看到。他以严肃的态度进行创作,坚持反映生活这个现实主义艺术的要求,创作时从来不是从概念出发,必先深入生活,使自己的思想感情和劳动人民打成一片,然后操刀向木。其次,他坚持使自己与被描绘对象的思想感情相融合,以达到更深刻和正确地反映,使作品更具大众化。
1965年,他主编的《江苏水印木刻》由江苏人民出版社出版;1978年,他创作的鲜明体现鲁迅精神的木刻画《怒向刀丛哭健儿》参加在日、法举办的中国画展并获好评。
1978年,陆地刚当选为江苏美协常务理事、中国版画家协会理事,即在南京主持了由黄丕谟、施汉昌、张新予、张树云、温尚光参加的中国版画创作问题的讨论,对受到十年极左思潮严重影响的中国版画所遇到的困惑与障碍进行梳理与甄别。在讨论中,他率先重温了鲁迅先生对中国当代木刻版画的指导精神,愤怒批判了极左路线对中国当代木刻版画的侵害后果。会后,他把讨论精髓编印成册,给中国木刻版画史留下了一份极有艺术学术价值的资料。
他在首篇《谈木刻创作中的两个问题》中开宗明义地直指极左思潮在艺术创作上要“主题先行”的错误主张,批判了所谓的“三突出”创作规律,并在讨论中以亲身经历作了例举:“派出他们的爪牙到处布置‘与走资派作斗争的作品,到南京来的那个小喽啰,要求木刻创作上有反映正面的所谓英雄人物,也要有反面人物走资派出场,要有斗争。这就破坏了绘画艺术反映生活的特殊规律,破坏了绘画艺术的形象思维。”
在回顾中国革命和中国现代木刻运动时,他又通篇回顾了鲁迅积极倡导中国现代木刻运动时身体力行的往事,追昔抚今,深刻隽永,并在文后旗帜鲜明地强调:“回顾这四十多年的中国现代木刻运动,深切怀念敬爱的导师鲁迅,和为中国现代木刻运动献出自己生命的先烈们。在党的领导下,经过将近半个世纪的战斗,现在中国大地上已经出现了鲁迅所希望的‘旌旗蔽空的大队。希望这一支队伍继续发扬中国现代木刻运动的革命传统,在实现祖国四个现代化的新的长征中,作出新的贡献。”
1982年春,江苏省版画家协会与南京师范学院联合举办了“陆地版画作品展览”,展出了從陆地一生木刻图版中精选出的两百幅作品,其中《湖南煤矿小景》《永不熄灭的火焰》《怒向刀丛哭健儿》《雪地行军》《又是丰收》等代表作在业内与社会上产生了较大的影响。
同年第5期《中国美术》杂志发表了陆地木刻作品专辑,对他毕生从事木刻事业作了回顾。简介中写道:“在解放后的三十二年间,自然又有发展,他的作品用饱满的热情歌颂新中国,如《黄海渔歌》《织网》《采菱》《五月洞庭蚕忙时》以及怀念周总理的《巍巍青松,永垂千秋》的国画,都是陆地同志创作道路上的新收获。”
1982年7月27日,中国美术家协会会员、中国版画家协会理事、江苏美协理事、江苏省版画家名誉会长陆地不幸因患肺癌逝世。1987年7月,他编写的20万字、附有92幅木刻图版的遗著《中国现代版画史》由人民美术出版社出版;他还留下了一部具有很高学术价值的记录整理稿《版画创作问题讨论汇编》。
作为当年第一个发现了陆地并第一个发表其木刻作品的尤玉淇先生,为陆地的早逝深表痛惜,他在回忆录中写道:
陆地不幸于1982年因病逝世,享年仅六十岁。如果天假其年,能再多活几年,那么他对中国版画的成就将会更大,影响也将会更广。
(责任编辑:吕文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