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一秀
宁静以致远——访苏步青先生
通过电话,我们从复旦大学招待所赶往苏宅。
复旦九舍,有一座安宁沉静的两层青砖小楼,常青的爬山藤,爬满了小楼的墙壁和屋顶,这就是“萝屋”。“萝屋”,是苏老为自己的爱居起的名字。初春,“萝屋”外的藤上又已发出紫红色的劲牙。屋外檐下,苏步青先生正在等着我们。
三大扇咖啡色灯芯绒棉帽,中等个儿。一个慈祥的老头儿,这是苏老给我的第一印象。
此时已是农历三月中旬。
苏老身着棉袄棉裤,脚蹬“包子”式棉鞋,似有不合节令之感。一旁的数学所王所长低声告诉我,小楼内阴凉些,苏老年龄大了,一坐下沉于工作又久,故苏老衣帽换季总比别人延后一些。
室内正厅进南面书房的门口左侧墙上,苏老用一分三的熟宣自书一书法条幅,是一首七言诗,我略停脚步,读了,似是苏老写给妻子的。
“望隔仙台碧海天,悲怀无计寄黄泉。东西曾共万千里,苦乐相依六十年。永记辛劳培子女,敢忘贤惠佐钻研。嗟余垂老何为者,兀自栖栖恋教鞭。”
距1986年5月23日,苏老妻子松本师母刚去世不到一年。师母享年81岁。
苏老是年85岁。
刚落座,苏老见陪我来的有一年轻人,便问他的情况,我说:“小伙子是上海中学生记者团的团长,很优秀,现在复旦新闻系读大一。”苏老笑着点头说:“好。”并接着问他:能坐得住好好读书吗?小伙子真诚地回答:“能。但确实有少部分同学坐不住。”小伙子之所以这样说,是因为前不久闹学潮。
听完小伙子的回答,苏老说:“好!叫同学们都好好坐住,好好读书。要从国家的历史上来认识读书报国。我像你这个年龄的时候,在老家浙江平阳农村放过牛,求学不易,但也培养了自己的毅力和坚韧。后来,七七之后,偌大的华北,放不下一张书桌了,想好好教书读书,都不得。现在,多好的条件啊。对理不清不让上街的道理的孩子,学校和各个系里要负责劝一劝。讲民主,离不开社会主义道路。”
苏老又说:“我们国家不能再乱了,依法治国,公民守法,不能凭自己的感觉来。十年浩劫对中国社会法制的破坏,现在的孩子没经历到,没有深切的体会。我们的教训太惨痛了。我们的数学所,勒令解散就解散,十几个人风流云散,踪迹全无。我被勒令去扫厕所就得扫厕所。”
我们沉默了一会儿,我说:“好在一切都过去了,邓公治国,彭真同志主持修订的新宪法,都好得很。”
苏老转向我:“拜托你给我澄清一下,一直有人说我在中学里做过三万道数学题,这是误传。我本来在中学是喜欢文科的,《左传》熟读多遍,《三国演义》《聊斋志异》是更不用说了。因为遇到了一位好的数学杨老师,又受新来的洪校长激励,我这才改变了方向,科学救国,转向理工。所以,我根本不可能去做三万道数学题,连一万道、三千道也不会做。”
我笑着连连点头,说:“好的,一定。”
其实,这是我第二次访苏老。
第一次是1985年仲春,正是江南草长莺飞时节。因为有别的公务,我从苏州到南京,再由南京至扬州,从扬州乘长途公共汽车到上海。沿途蚕豆花儿红,油菜花儿黄,翠竹掩村落,碧水托乌篷,一路上饱览了江南风光。下午5点到达,苏老即应允晚上7点见面,因随即知晓他要乘夜车赴京开会,怕他时间安排上太紧张,遂主动联系他的学生告知他,从他的时间考虑,见面留待下次。
第三次是盛夏酷暑,为新创办的刊物请苏老题词。
那是1988年8月,是多年未见的高温天气,坐在房内,开着电扇仍淌汗——那时还没空调。酷暑出访,就少了诗情画意。弟弟给我办了张卧铺,乘夜车到的上海。女儿那时生活在奶奶身边,暑假要跟着爸爸看看上海,见一见课本中的苏步青爷爷。为了多补偿一些父爱,我便答应了她的要求。
出差和在家不一样,天再热,在家可躲,出门,就无处可躲了。到了上海下车时,才是上午八九点钟,就已热浪灼人。我只买到了到真如站的车票。出真如站乘公交南行,就近住在沪西太平洋饭店,离复旦园较远。太平洋饭店,几十年后的今天,大家认为应该是五星级的吧,其实,那时只是嘉定县下边社队办的一个招待所,位于上海铁道学院对面。饭店里的服务员有大嫂也有大姐,好像还就近回家吃饭,有点刚离土就工的味道。当然,好就好在朴实热情上——给人有确实到家的感觉。
安顿好后我即给苏老的学生、数学所的王所长打电话,他说苏老在京开会,得三天后才返沪。蓦然记起,苏老不仅是学界泰斗,还担任着全国政协副主席,亦荷国是重任。我只能等待了。
难熬的三天,像烘烤一样。为了满足女儿的愿望,我们起大早去了趟外滩、南京路。南京路,我们只是象征性地进了两家店铺而已。再赶往豫园时,已是汗湿衣衫了。回到饭店,女儿已觉头晕恶心,急服藿香正气水等,再也不敢轻举妄动。一天里,喝饮料、吃冰激凌的支出,高于饭费。
苏老返沪的次日晨,我打去了电话。苏老惊讶这么热的天气还出发到上海来。我说这个新上的刊物创刊,迫在眉睫,没有办法,只有舍小私就大公了。苏老笑了,知我带了度暑假的女儿,就说:“你不要老远到杨浦来了,孩子还小,说的事情我近几天办好寄去就行吧?你可知道这几天报上讲,南京、上海都热死人了呢。别出门,免得中暑,孩子要紧!”我未及放下话筒,心中就已十分感动。
我即返魯。五日后,收到苏老的挂号信。创刊号的题词是:“今日做学生,明天是主人。”亦有馈赠私人一条幅:“淡泊以明志,宁静以致远。一秀同志补壁,苏步青。”还有给小女照片一帧,背面有苏老签名。苏老墨宝无价,却谦称送予“补壁”,也真太高抬后学了。苏老的人品,确已高矗于我辈心中!
来自灵魂故乡的记忆——访冰心老人
《寄小读者通讯三》中曾写道:“山东是我灵魂上的故乡,我只喜欢忠恳的山东人,听那生怯的山东话。”
冰心老人的住处,是在中央民族大学——那时叫中央民族学院的“高知楼”。虽然正是十月,但是窗外没有西山的红叶,也没有金水河畔的柏丛,有的只是一棵不算高大的塔松和散散乱乱的几簇矮枝月季。
很巧,冰心老人的小女儿吴青老师也在家,吴老师开门后,把我们引进了老人的书房。
我们进来之前,冰心老人正在看信和一些新出版的书。南方一家出版社的几本新样书和十几封信——拆开的和未拆开的,正分开摆放在案头。吴青老师告诉我们,上午9点到10点多钟,是老人待客和阅读的时间。说话间,老人微笑着吩咐给我们安座,眼神里洋溢着慈祥与和蔼,给人的感觉正像读她的作品一样。
因为老人童年时曾在山东烟台待过——随任职海军的父亲生活,晤谈的气氛就显得亲切。老人说,烟台是她的第二故乡。那是1903年。在美丽的海滨,在三四岁的她的眼里,山是深蓝色的,海是蔚蓝色的,军舰和穿制服的水兵都是蓝灰色的。蓝色的大海,给了她很多幻想。幼小的她心里是大海,口里也是大海,连梦里也充满了对大海的神秘感和好奇。清晨朝阳,黄昏落日,她都愿意有大海的潮起潮落伴随。到了认字读书的年龄,她是最先从认客厅的条幅联句开始的:“此地有崇山峻岭茂林修竹,是能读三坟五典八索九丘。”当她认下来“山”“竹”“三”“五”“八”“九”几个字时,本来嫌她在办公桌前捣乱的父亲高兴了。母亲教她学“字片”,父亲叫帮做文书工作的舅舅教她《国文》里的课文。有一次,被关在房里认字的她,挣着要出去看海,母亲哄不住,父亲在外间用马鞭子重重地敲桌子,也没把她吓唬住。最后,父母也只得“放宽政策”,放她出去跑一阵儿,再回来认字。这也显露出了小小年纪的她开始形成的个性。另一个舅舅也从南方来了教她,她算入了家塾。学写作文,她写出一篇后,先生看着好就批曰:“好!赏洋一角。”她写得就更努力了。要写好,就得多读,她又扑入了一个新的海洋。她那么入迷地读,甚至可以放弃玩耍。第三次搬入的住处离金沟寨村相距不远,廊檐下眺望,甚至可以看见村里最富人家先祖得中翰林后竖在门前的旗杆。父亲常骑了马,带她去村中最富人家去看戏,饮宴,甚至她还由此认识了一个小友。可一回来,她又沉迷进读书里去了。甚至,在卫生间的澡盆前还边读边随书中的人物的悲欢又哭又笑。母亲一度担心了,夺她的书,甚至把她的书一撕两半扔在澡盆前的地上,可她哭着拾起撕破的书还是读,母亲也被她气笑了,只好作罢。她7岁时读《三国演义》《水浒传》《聊斋志异》和书的封底广告上发现的书;11岁时,她又开始读一系列的西方翻译小说了
话语汩汩,似山涧清溪水,使人感到清凉甘洌。少女冰心最初的人生理想追求,是做一个海上灯塔看守人。在想象中,她觉得“看灯塔是一种最伟大的、最高尚,而又最有诗意的生活”。“晴朗之日,海不扬波,我抱膝沙上,悠然看潮落星生。风雨之日,我倚窗观涛,听浪花怒撼崖石。我闭门读书,以海洋为师,以星月为友,这一切都是不变与永久的。”这显然是一个与世隔绝又不失爱心的理想境界,所以她终究未能走上灯塔。晚年回顾,她莞尔一笑总结说:“一个人不是生活在真空里,生活的圈子无论多么狭小,也总会受到周围气流的冲击和激荡。上世纪三十年代,中国已经临到了最危急的关头,外有帝国主义尤其是日本军国主义的压迫侵略,内有腐败软弱的北洋军阀和蒋介石政府,任何一个中国人,对于国家民族的前途,都开始有自己的、哪怕是模糊的走出黑暗投向光明的倾向和选择。”
联系冰心老人在新时期的创作,我觉得她这种对家国与民族的忧患意识表现得更为强烈。《我請求》忧患的是教育,她一方面提醒国人,战后日本的经济腾飞正因为日本深深懂得“教育是只母鸡”;另一方面赞赏并鼓励:“教师职业是神圣的,这神圣就在于甘愿吃亏”,呼吁全社会都来关心支持教育。《无士则如何》疾呼要让德先生、赛先生在中国这块古老的土地上生根、发芽、开花、结果。《开卷有益》重提“科技是关键,教育是基础”。年逾九旬的老人的殷殷忧愤之心,拳拳赤诚之意,让人敬佩,也让人感叹。
《中国少年报》的同志也来了。考虑到冰心老人的时间安排,我们不忍再谈下去。合影时,老人问:“这相机是什么牌子?”当我们告诉她是一种日本产的牌子时,她细叹了一口气,轻轻地笑着说:“这街上跑的也多是日本车。我和你这么大年龄的时候,日本是军国主义,我知道,每一个华夏儿女,都希望祖国更加强大起来。”
应我们的诚挚要求,老人为我们题词:“努力学习,深入生活。”我还喜欢老人的另一首诗:“成功的花,人们只惊羡她现时的明艳!然而当初她的芽儿,浸透了奋斗的泪泉,洒遍了牺牲的血雨。”
临别时,再一次环顾老人的书房,最吸引人的仍是正面梁启超的一副对联:“世事沧桑心事定,胸中海岳梦中飞。”这是冰心老人一直十分珍视的。我想,其实,这也正反映了老人历经世事沧桑后的人格理想,也是她的人格境界。
还是故乡马耳亲——访同乡前辈臧克家
臧老的名字,不仅是在小时的课文里熟记,童稚之年,亦从老人的闲谈中熟知了。臧老与我是同乡。故乡两村之间一条涓河相隔,仅距六里地,世辈有亲,关于臧老的故事,可以说我知道的比文学史中还详尽,还准确些。譬如,“兰本君子草,蕙为王者香”,是王蕙兰祖父为孙女与臧克家婚礼撰的喜联;臧瑗望是臧克家投考山大时借用的毕业证上族叔的名字,臧克家又名孝泉,写文署名少全,不是中国作家小传上的又名臧瑗望;诸城古来五大望族是张王刘李丁,臧王刘李丁仅是民国往上追溯近百年三五代的事儿,而且臧族最富是仁里(读音人蓝)臧,仁里臧挂千顷牌,而臧家庄臧氏家道败落,上世仅出了个五品花翎顶戴。
我3岁成为小社员,上中学时我要背干粮咸菜上学,星期天下午步行30多华里返校,就路过臧老的村子。走过东南几条胡同,篱笆内小菜园的早春菠菜碧绿,大门上方过门笺飘扬,脑海里不时飘过诗人的名篇名句——《老马》《有的人》,心里亦想,长大像他一样,也写出好作品来奉献世人。恢复高考后外出求学的第一个寒假,从住在我家的臧老村上的学生嘴里,我知道臧老为家乡儿童赠书、赠幻灯机,还附上一封热情洋溢的信:“六十年前,我是家乡国民养正小学的学生。”于是我叫这名学生找老师要来信函原件,并草成一稿,连原件投寄青岛《红蕾》,不久连信加稿发表出来,给家乡中小学生以鼓励。只是编辑部没有退回弥足珍贵的臧老书信原件,几个月后我去信索要,亦无回信,看来是编辑部也觉珍贵,珍存了。幸好那位老师乃是远亲,我说明情况,亦没强逼于我。我想,《红蕾》编辑部看了这信息,有关编辑回想起来,是会完璧归还诗人家乡的小学的。那时《红蕾》刊物上的署名主编是陈铭老师。
正式赴京访臧老,却是1988年10月的事了。那是一条普通的北京胡同,出北京站向北不远就是赵堂子胡同15号,这里属崇文区。再往北往东,是小雅宝胡同,王愿坚老师住在那里,诸城相州王家是臧老的丈人族上。沐浴在金秋十月的阳光里,东拐路北,进得门来,臧老的四合小院海棠花事正盛。小时听姥娘讲过《秋海棠》和秋海棠故事,亦知秋海棠也有木本者,故不十分惊奇,只是为静谧的小院所陶醉。
臧老休息刚起,知故乡来人,即从里间走出。此时,臧老的夫人郑曼老师已泡上茶来。乡言无须三五,臧老已问起我祖父的身体等情况,欢言甚洽。
当时,臧老正主编《中国抗日战争时期大后方文学书系》,是重庆出版社发起的。忙,累,亦注意劳逸结合。这与刘海粟大师书赠的“寿”字及题边小语语意甚合。臧老先谈故乡风物,又询年少故交,再问在泉城工作的乡人。之后,边品茗边谈起了诗。他说,诗意的蕴酿,总要站在时代的制高点上才大气,才有强烈的生命力。传统诗和现代诗,是车之两轮,鸟之两翼,是可以并存的。但青年人还是以写现代诗为主为好。诗,如果写得十人有八人看不大懂,这总是不大好的。诗创作多种形式、风格并存,才能百花争艳,但总是要有一个弘扬时代精神的主调。他讲到每天的信函,大部分是青年求教作诗,为新作求题签的。虽然臧老对“崛起的诗派”、“朦胧的诗人”有自己的保留看法,但是扶掖青年却一直是他奉行的原则,对于青年人的相求,他一般都是有求必应。
谈锋甚健时,他起身让我们参观他的南书房。其时,刚在《光明日报》上读过他的《我的南书房》,深为文中洋溢着的对书的一片挚爱真情所感染!因从郑曼老师口中得知南书房修缮刚毕,里面尚未完全安排利落,又知臧老身体小恙刚愈,便觉不便久扰,遂婉谢。臧老再邀,再婉谢。臧老遂入里间给我们报刊题句:“小学生,像小树苗,需要精心培育,使他们长大成材。”并用一尺三宣书一条幅赠我:“欲穷千里目,更上一层楼。一秀同志惠存。”随后,我们留下了珍贵的合影。
后又几次看望臧老并书信往还,臧老又几次为我题句。有“删繁就简三春树,领异标新二月花”、“登高以望远”等。“删繁领异”联句中的“异”字,因左下竖撇有点儿短,像个长点儿,我当时还用笔往下延引了一点儿,臧老颔首笑言:“老了”,其实,这是臧老笔力甚健的一幅。尽管,1989年春,臧老已是85岁高龄。其后,其长子——我甚熟悉敬重的山东大学臧乐源老师曾撰文《我与父亲比长寿》,以贺臧老96岁寿辰,臧老阅后,将“比长寿”用笔一勾,改为“比壽长”,此尤可见臧老文字功力,亦更现臧老不老心态。后来笔者偶见“删繁领异”题句被人用于一书题扉,才知搬迁办公室时疏忽,弄丢了臧老给我题写的这副“删繁领异”联句。这副联句被一心态不正的前同事送我乡人一名年轻同事使用,意在引我追究引起小事端,我亦无甚怪,只由此可见臧老题句的受人喜爱程度。
臧老曾有写家乡马耳山的诗:“五岳看山归来后,还是对门马耳亲。”2004年臧老以99岁高龄驾鹤西行后,根据他的生前遗愿,他的部分骨灰撒在他魂牵梦萦的马耳山下及他的四位长辈、老师、老长工和老朋友的坟头,实现了魂归故里的心愿。
忆访名人,并无意使自身沾些光环,只是自己热爱的工作需要。而这些历经沧桑的老人身上的闪光品质、高风亮节,却确确实实给我以教益。
我从3岁起随母亲听党的话“两个百万大军支援农业第一线”回到父亲的老家农村成为社员,口粮不够吃,到能拜访苏步青老、冰心老、臧克家老,并能并膝而坐品茗论道,题句合影得到墨宝,这都与祖国的变化紧紧相连,我与祖国同命运,祖国昌盛我共荣,这才是我人生发展的真谛。
(责任编辑:武学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