儿时的傅雷与母亲
傅雷的名字是与法国文学大师巴尔扎克和罗曼·罗兰紧紧地联系在一起的,中国读者正是通过他的翻译,才得以阅读和欣赏到这些文学大师的著作。除却对这些大师煌煌巨著的翻译外,傅雷在美术史、音乐理论、文艺评论等方面都多有建树。他身后出版发行的《傅雷家书》,更是一版再版,颇受一代又一代人的欢迎。这样一位至今仍然广有影响力的文化大师,他又有着怎样的童年和怎样的母爱呢?
1908年4月,一个新的生命呱呱坠地于江苏南汇县傅家宅,啼哭之声特别洪亮。族中长者据此引《孟子》“文王一怒而安天下之民”,给孩子取名雷,字怒安(又为怒庵)。
这是一个江南小村,四季分明,物产丰饶,在南汇有“小上海”之称。祖父傅炳清拥有500余亩田地和36间房屋,是位比较富庶的财主。老人为人宽厚,他的田地托人看管,当时所收租谷都是一亩地五斗,傅家只收三斗,顶多只收四斗,佃户因受益而交口称赞。
傅炳清有傅胜、傅鹏两个儿子,长子傅胜成家后不久就去世了,次子傅鹏即傅雷的父亲,独自继承了这份家业。这笔财富在南汇虽说不是富甲一方,可也是绰绰有余的小康之家了。但是,傅鹏不是个“修身齐家”之人,不会理家理财,只是坐吃山空,以至渐渐衰落下去。
傅雷的母亲李欲振生得小巧秀丽,是典型的江南小家碧玉。她嫁给傅鹏后,邻里邻居都称她为“鹏少奶奶”,她虽不会识文断字,可却精明能干,柔中寓刚。
傅雷4岁时,父亲傅鹏遭人诬陷而锒铛入狱。傅母为营救丈夫四处奔走,丈夫出狱时浑身是病,傅母又求医问药,为丈夫治病疗伤。一个弱女子忙里忙外,耗尽心力,很少有时间照料幼小的孩子。
然而,傅鹏的病非但不见好转,反而日甚一日,最终不治而亡。傅雷的两个弟弟一个妹妹,也因疏于养育而夭折。一年之内,傅母连失4个亲人。这个巨大的苦难,对她来说不啻是天塌地陷!这种苦难不仅仅伤害了可怜的母亲,也给小傅雷留下了刻骨铭心的痛苦记忆,这记忆潜移默化,塑就了他一颗“有力的心灵”,从而在情感与心智上得到升华和提高。1942年3月,他在重译《贝多芬传》时,心有所感地在《译者序》里写道:
唯有真实的苦难,才能驱除浪漫底克的幻想的苦难;唯有看到克服苦难的壮烈的悲剧,才能帮助我们担受残酷的命运;唯有抱着“我不入地狱谁入地狱”的精神,才能挽救一个萎靡而自私的民族;这是我十五年前初次读到本书时所得的教训。
这些他口中的“教训”,也就是苦难的启示吧,很大程度上来自于身躯娇弱却内心强大的母亲,傅雷因之受益匪浅。从母亲临难不惧、从容面对的言行举止中,傅雷开始接受情感、心理和意志的熏陶。
原本是一家五口的女主人,倏忽间,只能与独子傅雷相依为命,实为凄楚孤怜。可傅母是位意志坚强的女人,所有的不幸,她都是打掉了牙齿往肚里咽,不怨不哀,担当起母亲与父亲的双重角色,一心一意课子读书,把希望都寄托在傅雷的身上。傅雷4岁时,她就让人教傅雷识字。后来,又送傅雷去南汇颇有名气的张以诚先生处读书,先生所教的是《论语》和《孟子》等。
据张以诚的儿子张小天回忆说,傅雷年少时淘气调皮:“大概六七岁时,他在庭心里玩。我家前面是墙门间,放了很多柴草,他点了火以后到里面看看亮不亮,结果对面的人家跑过来说,看见你们家房顶上出烟了,你们墙门间怎么会出烟?我们当时不知道啊,跑出来一看,才知道情况严重,墙门间的东西都烧掉了,他玩火造成的。他的娘很严格,凶得不得了。这桩事体如果被他娘晓得,肯定会打得要死!所以我们一直瞒着他娘,不告诉他娘。他白天在我们家读书,到了晚上,他娘一定要叫他把白天学习的书读给她听。很严格的,读不出就要打。”
母亲对他的管教几乎无温柔可言,傅雷的记忆中也“只见愁容,不闻笑声”,“十六岁尚夏楚不离身”。“夏楚”就是教鞭和荆条,也就是说傅雷的少年时光是在母亲的责罚中度过的。读书稍有懈怠,母亲的戒尺就会落在头上,儿时的他,头上的包可谓是此消彼长,几乎没有断过。一次,他逃学被母亲知道后,母亲竟把他捆起来,拖到水塘边,要把他沉到塘底,最后还是被邻居劝阻了。其实,母亲只是吓唬他而已。她对儿子的爱只有八个字:“用功上进,好好读书。”望子成龙心切,手段也就不免极端了一些。
傅雷很少有外出玩耍的时间,出了课堂就在家里,手里总是捧着一本书,而母亲又会时时守在身旁。只有在炎热的夏季晚上,母亲才会让他到庭院纳凉,但也是书不离手。早早的,母亲已把风灯挂在柱子上,地上点燃了一支驱蚊烟。傅雷灯下读书,母亲则在身边做手工活。母亲虽不识字,但绝顶聪明,有过耳不忘的功夫。她叫傅雷把当天该完成的课文大声朗读,只消两三遍,课文的大致内容,她便默然记于心上。这样,傅雷在读过几遍后背诵时,她照样能指出背诵中的错漏,这令小傅雷十分惊讶,当然也就不敢偷懒了。
傅母和许许多多的中国母亲一样,相信“棍棒下面出孝子”,所以,她对儿子的教育方法近乎严酷,每每好心的人来劝时,她就会含着眼泪说:“我只有这一个儿子,如果管教不好,将来成为废物,害的是他自己,而我又还有什么指望呢?”
实际上,母亲对傅雷的爱是深入骨髓,这种爱是对他一生的终极关怀,而当这种关怀走到了极致,所呈现出来的方式就自然“凶狠”了一点,“可怜天下父母心”啊,长大后傅雷自然理解了母亲的一片苦心。
1927年,傅雷19岁了,早已结束了近似“悲惨”的童年生活。不过,他对童年非但没有怨言,反而对母亲心存感恩,更加地百依百顺,言听计从了。他经过反反复复的思考,向母亲提出去法国留学的想法,母亲一口应允,并筹措了出国的费用。
出国前,母亲为他和表妹朱梅馥订了婚,只说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可也不尽然,他与表妹也是“郎骑竹马来,绕床弄青梅。同居长干里,两小无嫌猜”。自小就在一起长大,旧式婚姻中也有很大成分的“自由恋爱”的内容。
但在留学法国期间,傅雷却与一位金发碧眼的巴黎女郎玛德琳相爱了,这注定是一场没有结局的恋情。他们爱得轰轰烈烈,结束时也轰轰烈烈。这短暂爱恋的终结,是因为出国前的那个婚约,是因为母亲的影子一直在他的心里,使他欲爱不敢,欲爱不能。异国之恋也曾使他鼓足勇气,给母亲写了一封信,壮着胆子跟母亲说“婚姻应该自主”的大道理,甚至还说“儿在异国已有意中人”。
信是让同在巴黎的好友刘海粟代寄,但是信交给刘海粟没多久,他就要求刘海粟把信中的那句话涂抹掉。
在这个事情中,傅雷的软弱和犹豫的个性,显现得十分突出,患得患失,优柔寡断。他们最终分手了,其间固然别有他因,但是最根本的原因还是来自母亲所定的婚约,似乎他对异性的爱恋,不是取决于热恋中的意中人,而是远隔重洋的母亲。
母亲的好恶是他唯一的价值标准,母亲的愿望是他在任何时候都被他置于最高位置。刘海粟早就预想到他贸然写下那些话后,很快就会后悔。当他看到傅雷那茫然若失的样子时,便告诉他,信没有发出,还在这里,你尽管放宽心吧!傅雷听后感动得失声痛哭,可又愧疚地说:“但是,我毕竟写了这么一封信啊,我对不起她们。”他觉得自己萌发的是邪念,是在思想道德上有负于母亲和朱梅馥,尤其是母亲,因为这桩婚姻是母亲做的主。
当一个人走过童年的艰辛和苦痛而长大成人后,往往会产生两种截然不同的命运。一是庸庸碌碌的无为之辈,一是卓尔不群的稀世之才,二者必居其一。傅雷的幸运在于遇到了罗曼·罗兰,从而知道了贝多芬和约翰·克里斯朵夫,他和他们的童年极为相似,他们的母亲也和傅雷的母亲有许多相似之处,都是对儿子寄予莫大的期望。正是从这些时代巨子的经历中,他领悟到母爱的无私和伟大,对母亲管教的严酷,心里有着永远的感恩。
他在一篇文章中说:“您为了我的倔强,为了我的使气,为了我的无赖,为了我的嬉游荒疏,这十五年中,不知道流了几十万斛的眼泪!尤其最近几年,我更是常常为了一些小事和您争闹,有时闹得天翻地覆,不可开交。我只管使性地为您束缚我而反抗,而怒号,而咆哮。我哪能真正理解到,母亲您是为了爱我,不得不按着您的想法行事啊!……我几次演成的家庭悲剧,您都极忍辱地隐忍了我,原谅了我,容纳了我。您还是把您的每滴血液滴到我的血管里,您还是一心一意地把您所有的爱灌注到我每一个纤缝里,细胞里!母亲啊,您之于我,只有宽恕!只有原宥!只有温存的爱抚!您一切的抑郁呜咽,只有在夜静更深的时候,独自听得到的啊!”
傅雷远在巴黎,可心里一时一刻也放不下母亲,脑海里总有母亲那日渐疲惫衰弱的身影,他写道:“母亲,你是有失眠症的。往往夜里做活,到半夜后才上床,到了三点一响便醒,再起来点着灯独坐做活的光景,现在复在我眼前憧憬了!”“母亲啊,您的伟大啊,您的无微不至的爱啊,您的真诚彻底的爱啊,我怎样才能报答于万一呢?”
1932年秋,傅雷学成归国,回到母亲身边。次年,他遂了母亲的愿,和青梅竹马的表妹朱梅馥结了婚。婚礼时,朋友云集,隆重热闹。1933年,傅母病逝。傅雷将母亲的遗体护送到周浦镇,与父亲合葬在一起。
归国后,傅雷辛勤笔耕,先后翻译了500余万字的世界文学艺术名著,并写了许多文艺评论和散文,成为中国优秀的翻译家和文学家,在中国文学史上留下了光辉的篇章。“谁言寸草心,报得三春晖。”傅雷终以自己的方式,报答了母亲山一般的恩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