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嵩龄
摘 要:提出翻译概念性术语的方法学思路,即:将待译概念置于一个“概念簇”;确定待译概念的学科语境;为待译概念选择最恰当的中文语词表达。并举例演示这一翻译思路。
关键词:概念性术语;翻译方法学
中图分类号:Q14;H059 文献标识码:A DOI:10.3969/j.issn.1673-8578.2020.01.007
Abstract:A methodological approach to Chinese translation of English terms of ecological concepts is presented, which includes: to put the English term for translated in a conceptual cluster with common properties, to identify its scientific context, and to select an appropriate Chinese word for it. Five groups of English terms are taken as examples to show how the approach works.
Keywords:conceptual terminology; methodology of translation
引 言
概念是学科的基石,而概念总是经由术语概括地表达的。在学术翻译中,没有能比概念性术语的翻译更重要。因此,确切地翻译概念性术语,永远是学术译著的首务。所谓“确切地翻译”,不只是应尽可能贴近外语原意,而且必须做到“专词专译”,即“一个术语一个译名”,使之不与其他概念性术语的译名相混,使得外中翻译与中外回译具有一一对应性。当然,如果译名能够具有中文的语境美,则更好。上述要求的第一项是要对读者负责,第二项是为了方便懂得外语的研究者能够根据这些译名回溯原语概念并查找相关的参考文献,第三项是要对得起我国悠久的语言和文化。为了做到对概念性术语的确切翻译,本文提出一种方法学思路,即:(1)将待译的概念置于一个“概念簇”(conceptual cluster[1])中,簇中的概念具有共同属性,通过比较辨识它们之间的联系与区别,从而更准确地把握待译概念的特殊含义;(2)确定待译概念在该学科的学术语境,即历史语境和现实语境,认识这一概念的历史变化,从而把握这一概念的基本内涵;(3)为待译概念选择最恰当的中文语词表达。
为了说明这一方法学思路,本文试以英语的五组生态学概念簇为例,其中包含待译术语(标有下画线者),还包括其他已有定译的术语。它们是:
·balance, equilibrium
·community, association, formation, biocenosis, climax, biome
·succession, evolution, development
·holism, reductionism, emergent property
·metapopulation, metacommunity, metaclimax, metaecosystem, metaecology
应当说,这些待译的概念性术语,有的虽有固定中译,但缺乏辨析,往往彼此混用,如balance与equilibrium;有的有多种中译,如biome、development、emergent property;有的在生态学界属于新概念,虽有译名,但其恰当性值得推敲,如metapopulation、metacommunity、metaclimax、metaecosystem、metaecology。因此,本文将它们作为待译术语加以讨论,对于这些概念的精准理解,也是有意义的。
本文中的英语术语释义,基本引自英语词典网站,即:The Free Dictionary①和WikiDiff②,有时也参考Wikipedia③。这些引用并不一一加注。此外,本文还引用和引证其他文献。本文的译例主要取自麦金托什的《生态学背景:概念与理论》[2]。这是一部关于生态学概念与理论发展史的著名专著④。从中选择样句,应当具有代表性。
一 譯例讨论与翻译方法学
1.balance, equilibrium
balance与equilibrium不仅是近义词,甚至相当程度上可以视为同义词。在英语词典中,它们往往彼此互释。在英汉词典中,它们的译名会同为“平衡,均衡”。在中国生态学界,无论是阅读还是写作,balance与equilibrium,平衡与均衡,不时会出现不加区别的混用。
然而,在科学领域,它们是有所区别的。Wikipedia对它们的说明分别是:
balance, in the metaphysical or conceptual sense,is used to mean a point between two opposite forces...More recently, the term “balance” has come to refer to a balance of power between multiple opposing forces.⑤译文:平衡,在形而上或概念意义上,是用来指两个对立力量之间的一个点(位置,态势)。……现在,“平衡”一词指的是多种对立力量之间的力量平衡。
equilibrium, in several sciences, is the condition of a system in which all competing influences are balanced.⑥译文:均衡,在许多科学中,是指一个系统中所有相互竞争的作用处于平衡时的状态。
上述说明揭示了balancepoint与equilibriumsystem的對应性。这种对应性也反映在The Free Dictionary 网站的诸辞典中。根据它们对balance与equilibrium的释义和举例,这里将有关要点归纳于表1,从中可看出它们之间的共性与差异。
由表1可见,由于balance着重表达“平等,相等,对称,对等”,所以倾向于译为“平衡”;而equilibrium着重表达“相称,各得其所”,所以倾向于译为“均衡”。两者在一定情况下是可以互换的,比如在物理学(力学)领域,equilibrium基本译为“平衡”。
在生态学领域,balance与equilibrium使用频繁。《生态学背景》一书提供了与此有关的诸多样例。其中,既有balance or equilibrium的情况,意指两者同义,可以互换。如:The tradition of balance or equilibrium, so strongly imbedded in natural history and early ecology, led to varying assumptions about the factors responsible for maintaining equilibrium or for controlling populations in the absence of equilibrium. 译文:平衡或均衡的传统非常强烈地体现于博物学和早期生态学之中,它导致关于维持种群均衡的因子与控制失去均衡的种群的因子的形形色色假设。
又有一些地方明显要求区别两者。特别是当它们出现在上下文句式中时,必须辨析它们之间的差异,选择不同译名。例如:
W. C. Allee (1931) wrote about oxbow lakes: “Year after year in such lakes and in other animal communities there is a fairly steady balance of organic life. The community remains in dynamic equilibrium. The rate of reproduction about equals the death rate.”
其中,与balance相连的是organic life,与equilibrium相连的是community。这里的organic life(有机生命)是一种整体性现象,而community是一个系统。因此,前者用的是balance(平衡),后者用的是equilibrium(均衡)。这样的用法符合表1总结的规则。据此,此例可译为:W. C.阿利(1931)关于牛轭形湖泊写道:“在这些湖泊和其他动物群落中,年复一年地存在着相当稳定的有机生命平衡。群落维持着动态均衡。繁殖率大致等于死亡率。”
此外,《生态学背景》一书中balance与equilibrium的词频统计,可以揭示它们使用的一些规律和变化。(1)balance总出现率为80%。其中绝大多数用于“自然平衡”(the balance of nature)和种群问题。当用于种群时,多指生育与死亡关系、种群与环境关系、种群数量与密度调节关系等。这些用法比较符合表1中balance所列的“一点”(种群)、“双边”(关系)、“对称”(力量)的情况。(2)equilibrium总出现率为92%。其中绝大部分与群落、生态系统,或类似它们的生态实体(如森林、草原、湖泊等)有关。equilibrium也用于种群,但它们多是多物种种群。可见,这些用法也比较符合表1中equilibrium所列的系统组分“各得其所”的情况。(3)还有一点值得注意。在早期生态学或20世纪50年代之前,balance与equilibrium混用较多。如:Shelford (1913) described the community as a balance in numbers of contending organisms. 译文:谢尔福德(1913)把群落描述为竞争着的生物在数量上的平衡。
在20世纪50年代以后,混用情况渐少,balance主要用于物种和种群层面,equilibrium主要用于群落和生态系统层面。
根据以上辨析,在生态学领域,balance 基本可译为“平衡”,equilibrium基本可译为“均衡”。
2.community, association, formation, biocenosis, climax, biome
这是生态学领域一簇关于群落实体类型的概念性术语。前五项在中国已有固定的不存在争议的译名:community——群落;association——群丛;formation——群系;biocenosis——生物群落;climax——顶极。其中,association和formation 分别借用自社会科学与地球科学。association(群丛)出现最早,由德国自然地理学家洪堡(A.Humboldt)1807年在完成南美考察后的植物地理报告中提出。其次是formation(群系),由德国哥廷根大学植物地理学教授格里斯巴赫(A.H.R. Grisebach)在1838年引入(源自Vegetationsform),它由群丛组成。association 和 formation均用于描述植被,成为欧洲植物社会学(即植物群落生态学)派的主要研究对象。现在它们已是植被分类体系中的两个等级。biocenosis(生物群落)是由德国动物学家默比乌斯(K.A.Mbius)1877年研究牡蛎养殖问题时创造的。它是拉丁语的前缀bio(生物的)+后缀cenosis(社区)的合成,故而译为生物群落。community(群落)是瓦明(E.Warming)在《植物生态学》1909年英文版中首先使用的,很可能缘自默比乌斯的 biocenosis 的启发。它现已成为生态学领域的一个通用术语(generic term)。
climax 和 biome 是欧洲植被理论传入美国后,由美国植物生态学家克莱门茨(F.E.Clements)在研究植被演替问题时提出并沿用至今。
climax最早是由芝加哥大学教授、自然地理生态学家考尔斯(H. C. Cowles)在1899年采用的;他认为,演替会导致多少类似于“climax”(顶极)的状态。克莱门茨则在20世纪早期明确提出“顶极”概念,用于表述植被演替的理想化稳态终点。“顶极”概念从一开始就引发争议。人们发现,现实中顶极并不明显,特别是在足够长的时间尺度上。在20世纪五六十年代,它受到主张“个体-连续体”(individualisticcontinuum)理论和“梯度分析”(gradient analysis)方法的美国植被群落生态学界主流的批判,并被摒弃。尽管如此。“顶极”概念仍然深入理论生态学和植被管理。颇有意义的是,自20世纪90年代以来,植被演替观念的两派之争又重获关注。克里斯托弗·艾略特(Christopher Eliot)从一个新的角度——“方法和形而上学”(method and metaphysics),检视克莱门茨与格利森关于“顶极”的论争[3]。他认为,克莱门茨的“顶极”概念的价值,与其说是表述了一条定律,不如说是发展了一种解释构架,用以整合导致形形色色植被演替的复杂原因。这一“反思型”研究趋向,可能仍只是开始。
biome是希腊文bios(生物的)与ome(住所)的合成。它的构词与biocenosis相似,同时包含植物和动物,因此在开始时被视为biocenosis的同义词。但现在已经很难将它简单地译为“群落”了。这是一个在我国生态学界至今尚未取得译名共识的生态学术语。为了选择确切的译名,回顾这一概念的发展史是必要的。为论述方便,先保留biome不译。根据莫辛那(L.Mucina)的考证[4],biome由克莱门茨1916年在美国生态学会第一次会议的开幕致辞中提出,用作biocenosis的同义词。1917年克莱门茨将它重新解释为大尺度群落。1935年谢尔福德(V.E.Shelford)和奥尔森(S.Olson)指出,biome是一类特殊的生物群落,关联着大地理尺度,并且代表顶极。同年,坦斯利(A.G.Tansley)在biome的基础上创造了“生态系统”(ecosystem)概念。1939年,克莱门茨和谢尔福德在合著的《生物生态学》(BioEcology)一书中建立了植被顶极理论与biome的联系。1945年谢尔福德将biome用作北美生态体系的大尺度单位。此后,biome甚至被反对克莱门茨顶极理论的植物群落生态学家罗伯特·惠特克(R.Whittaker)接受,用作植被分类等级中的最大单位。对biome的生态学地位具有重大意义的事件是美国参与的“国际生物规划”(IBP,1964—1974),又称“大生物學”(Big Biology);它就是在立足于biome实施的。如果说IBP在研究的方法论层面捧红了“生态系统”概念,那么它在研究实体的本体论层面确认biome的大尺度。其后,国际生态学界又陆续推出“生态区”(ecoregion,1976)概念,以及更大的“生态域”(ecozone,1995)概念。但它们难以撼动biome的地位。2001年,biome被定义为“ecoregion(生态区)的总和”(a lump sum of ecoregions)。现在,biome正如《生态学背景》所说,是“仅小于生物圈的最大的生态实体”。根据上述biome发展史,可以总结构成它的三项特征:
生物:植物和动物;或陆生生物和水生生物;或如有必要,可以包含惠特克的生物“五界”⑦(five kingdoms[5]);
控制因素:首先是气候,其次是其他地理因素(土壤、地貌等);
空间尺度:地理尺度,可以是“全球的或地带型”(Global or Zonobiome);“跨大陆的或亚地带型”(Transcontinental or Subzonobiome);“亚大陆的或地域型”(Subcontinental or Zonal Biome)。
据此,可以讨论biome的译名。中国生态学界已将biome译为“生物群系”⑧。这一译法有三个问题:(1)它没有突出biome的大地理尺度。(2)它借用“群系”(formation)以暗示biome的生物内容,但“群系”是植被生态学概念,而不是动物群落生态学概念,更不适合淡水和海洋生物。(3)“生物群系”易于与“群系”混淆。因此,“生物群系”并不适合作为biome的译名。
对于biome的译名择定,应当学习前辈生态学家在翻译association和formation时的字斟词酌。前辈们不是照搬association和formation在原学科中的名称,而是紧扣它们在植被研究中的真正含义,另造新词“群丛”与“群系”。这两个词不仅表达association和formation的“群体”含义,而且以“丛”与“系”形象地表达两者之间的层级与尺度关联。循此,本文给biome另择的译名是“地理生物集群”。其中,“地理”既表征biome的大尺度,又表征控制biome的气候和其他地理因素;“生物集群”则是超越群落、群丛、群系的各类生物群的集合。这一译名的特征鲜明,既符合英语原意,且不可能与其他生态学术语混淆。
3.succession, evolution, development
它们是一簇表示植被或植物群落演变的概念。其中,succession 和 evolution 在我国生态学界已有固定译名。succession 译为“演替”。evolution 如与进化论相连,可译为“进化”;如不与进化论相连,可以中性地译为“演化”。这里需要着重讨论的是development。
development在英语中是一个使用非常广泛的术语,并且很难用一个中文词与之对应。在生物科学中,development能够用于小至细胞、大至生态系统的各个层级,与之对应的中文译名也发生相应的变化。大体可分为这样两类:一类是从生命开始到生命成熟;一类是指由生到死的整个生命期。
对于从生命开始到生命成熟,development 可译为“发育”“生长”“成长”或“形成”;如器官“发育”,动植物“生长”,种群或群落“形成”。具体用语可随语境而定,一般不会发生争议。
较为困难的是用于整个生命期的development的翻译。这里着重需要厘清它与succession和evolution的异同。三者都表达生物的整个生命期間。为了方便讨论,先保留development不译。
在生物科学领域,evolution(进化,演化)所涉及的“变化”多为“变异”,是累积而成的(accumulating change),多指由低级到高级,由简单到复杂,分支化(branching),多样化(diversifying)。其中,与遗传和变异有关的变化肯定属于evolution。
succession(演替)是指有一定次序的变化(change following in order or sequence)。在生态学上,succession是指生物群落的物种结构因迁移和环境因素而随时间发生的变化,并最终达到顶极。
development是指有着一定方向的变化(directed change)。一般来说,succession与evolution易于区分,development与evolution也易于区分。困难在于development与succession。它们往往同时用于植物群落生态学或植被生态学。《生态学背景》中有一段文字,大体可以说明在植物群落生态学中产生development与succession混用的背景。克莱门茨和一些其他植物生态学家利用development一词,或包含“演替”(succession),或作为“演替”的同义词。后来的生态学家有时抓住development作为一种替代,以避开对演替的可能僵硬的宿命论的——特别是克莱门茨主义的——暗示。但是词源上,development一词不是一个成功的选择,尤其对生物学家。对于生态学中广泛使用的许多术语,试图确定其含义的细微区别可能是愚蠢的。生态学中的一个传统问题,就是生态学家经常在使用一个词的时候,只是表示他们自己想要表达的意思,而很少顾及其他人用这个词时的含义,这一倾向至今仍未消失。面对它们的同时存在,则必须在翻译上加以区分。当development处于succession语境时,它的翻译既要显示与succession的区别,又要在一定程度上保持中译的语言习惯。这里可以分为三种情况。
(1)development或作为succession的替代,或与succession并列,这时development的含义为progressive change(前进型变化)或progressive succession(前进型演替)。因此,development可以译为“演进”,如:
Cowles (1901) commented that ecology is the study of the origins and development of vegetation as well as classification and description. 译文:考勒斯(1901)评论说,生态学是对植被起源和演进的研究,同时也是对植被的分类和描述。
In spite of the recognition by early ecologists of the dynamic nature of ecology and their emphasis on change and development of communities, the underlying mechanism of population regulation and community development remained elusive. 译文:尽管早期生态学家承认生态学的动态性质,并且重视群落的变化与演进,但是,关于种群调节和群落演进的潜在机制,仍然并不清楚。
(2)development与succession一起使用,用于解释或说明succession。这时 development可译为“发展”。如:
Clementss concept of the climax posited the development of a stable selfperpetuating association in which the dominants, at least, were in equilibrium. If the climax was not actually present, all sites in an area were tending toward it, and if disturbed, succession starred the trend toward the climax again. 译文:克莱门茨的“顶极”概念,设想了一个稳定的自身永久存在的群丛的发展,其中至少主导物种处于均衡状态。如果这种顶极实际上不存在,那么这个地区的各点都会朝向它发展;如果它被破坏,演替又会再次朝着顶极发展。
Lindemans article is basically a study of succession, addressing the then presumed relation of lake development from oligotrophic to eutrophic and beyond, as related to productivity. 译文:林德曼的文章基本上是一个关于演替的研究,它讨论当时推测的与生产力关联的湖泊从贫营养发展到富营养以及其后状况的关系。
(3)当development前面带有修饰性形容词时,development同样可译为“发展”。如:
The essence of Clementsian theory of vegetation was that the plant formation was a “complex organism”, and like an individual organism, it changed not in haphazard ways but by progressive development (Tansley 1920, 1929).译文:克莱门茨植被理论的实质是,植被群系是一个“复杂的有机体”,并且它像“单个有机体”那样,不是以偶然方式变化,而是前进式发展(坦斯利,l920,1929)。
The dynamic process of progressive development of the formation was, according to Clements, “succession”. 译文:在克莱门茨看来,群系的前进式发展的动态过程就是“演替”。
这样,处理development 在succession(演替)语境中的翻译,应根据不同语词组合,分别译为“演进”与“发展”,以此对development专词专译,并与succession相区别。
4.holism, reductionism, emergent property
这是一簇生态哲学或生物哲学意义上的概念性术语。前两者的翻译已有共识:holism 译为“整体论”,reductionism译为“还原论”。需要注意的是,生态学家哈钦森(G.E.Hutchinson)由于对holism与reductionism 均有所保留,曾经独创一对术语,以holological 取代holistic,以metrological取代individual。对于它们的翻译,有必要显示与 holism(整体论)和individualism(个体论)的区别,因而可以分别译为“统合性的”(holological)与“分部性的”(metrological)。emergent property 是 holism(整体论)的标志性特征。对于它的中译,我国生态学界译法众多,迄无共识,需要着重讨论。为了方便讨论,先保留emergent property不译。
emergent property概念广泛应用于自然科学和社会科学领域,尤其是生物科学或生命科学。在我国生态学文献中,emergent property译名众多,如:突现特征、突现属性、突显特性、突生性、涌现性、涌现特性、新质,等等,不一而足。这些翻译均有英语词典依据,因而不存在不正确的问题。但它们之间确实存在着恰当性差异。翻译emergent property的关键是emergent,上述译名都以不同的中文措辞,如“突现”“突显”“突生”“涌现”“新”,表达译者对emergent一词的理解。如果将它们置于科学和哲学语境,相比而言,“新”较为一般、平淡,“涌”显得较为夸张,“突”比较能够表达emergent property在两个层次间的区别。那么,能否有中文措辭更为贴切的译名呢?这需要更深入体会英语中emergent property的语境与含义。
emergent property 除了通俗地释义为“整体大于部分之和”,还有更为细致和深刻的内涵:(1)emergent property 是一个过程,而非一个简单的时间断面。它在微观上表现为一种梯度较陡的连续性变化,而不是宏观上看起来的间断。(2)emergent property 是一个从量变(个体数量和种类)到质变(群体结构和功能)的跃迁。(3)emergent property 通过“supervenience”(伴生性)和“downward causation”(下向因果性)表现出上下或高低层级间的关联。
据此,如果将 emergent 译为“突现”“突显”“突生”,这一“突”字难以体现上述“过程性”“量变-质变”“层级关联性”等特点。
emergent property 恰似婴儿的孕育和诞生,种子的发芽与出土。因此。将它译为“萌生性质”,或许更为确切。“萌生”一词的语境,即它的内涵和外延,可以包容emergent property 的上述所有特征和内容。它们如同生育,并不突兀。
5.metapopulation, metacommunity, metaclimax, metaecosystem, metaecology⑨
meta作为概念性术语的前缀,在科学领域日见广泛。在生态科学中,麦金托什撰文对以meta为前缀的生态学概念,进行较为系统的评述[6]。本文以下讨论的这些概念,均引自他的这篇文章。生态学领域的meta概念是由莱文斯(R.Levins)开始的。1969年他创造了metapopulation[7]。受此启发,1986年勃朗德尔(J.Blondel)提出 metaclimax[8];1991年汉斯基(I.Hanski)和吉尔平(M. Gilpin)引入metacommunity[9];2003年法国人洛雷奥(Michel Loreau)和美国人穆凯(Nicolas Mouquet)、霍尔特(Robert D.Holt)联合提出并定义metaecosystem[10]。到20世纪90年代中期,生态学领域已出现一系列以meta为前缀的概念性术语,其中还包括阿兰和豪克斯特拉(T.F.H.Allen and T.W.Hoekstra,1992)的metatheory[11],海夫纳(J.W.Haefner,1988)的metarule[12],沃仁和切尼(K.J.Warren and J.Cheney,1993)的metaphysical ecology[13],等等。它们全部成为构成麦金托什称为“metaecology”的组成部分。对于这样一个metaecology 的meta术语簇,中国生态学界面临着如何确切理解和翻译的问题。其中的关键是如何确切理解和翻译前缀meta。
按照英语词典,meta作为前缀,含有“after”“beside”“with”“among”“beyond”“adjacent”和“self”之意。当它用作科学概念的前缀,可以采用about(its own category)——“关于自身”的方式来理解,就是说,将“metaX”理解为“关于X的X”(a X about X)⑩。比如,metaanalysis 可以理解为“关于分析的分析”,metadata可以理解为“关于数据的数据”。这种meta理解模式,易于认识meta新词的实质。一般而言,这些以meta为前缀构成的新概念与原来概念相比,可能产生三种变化类型。
(1)研究层次深化。如metaethics,即关于伦理学的伦理学,它寻求理解伦理学属性、表述、态度和判断的本质。在中国哲學界,它已经通译为“元伦理”,是伦理学的三个分支之一。
(2)研究领域扩展。如metaanalysis,它的词典释义是:对于同一研究主题或对象的多个单个研究,集合起来再进行分析,从而对研究主题或对象获得更有说服力、更可信、更有效的新结论。中国学术界,有人将metaanalysis译为“元分析”,其错误在于弄错了metaanalysis的特点。它不是研究层次深化,而是研究尺度扩展。台湾学者将它译为“统合分析”或“整合分析”,大体是对的。比较而言,“统合”更合适,因为“整合”易于使人联想到“integrated”,这与meta不符。
(3)对原来研究领域的超越。最著名的译例是metaphysics。它的中译是“形而上学”,简称“形而上”或“形上”。如果深究,“对原研究领域的超越”已经不属于“a X about X”模式,因为“形而上学”(metaphysics)已经不是“物理学”,而属于“哲学”。
对于前缀meta概念的翻译,除了要重视区分三种变化类型外,还要重视对meta翻译的两种处理。一种是显性翻译,如将metaanalysis译为“统合分析”,将metaphysics译为“形而上学”。这样的译名一看就知其内容。还有一种是隐性翻译,如将metaethics译为“元伦理”。人们无法从字面理解它的实际内容,而需通过对它的定义来了解。就翻译而言,能够显性翻译是最好的,应是优先选择。但无须排斥隐性翻译。一方面带有前缀(如meta)的原语概念本身就是一种隐性表达;另一方面,在某些情况下,隐性翻译往往是必要的。
基于上述对前缀meta的认知,可以讨论生态学中metapopulation、metacommunity、metaclimax、metaecosystem、metaecology 的翻译了。首先确认这些概念性术语的英语释义。
metapopulation,根据它的提出者莱文斯的定义,是指一组空间上分离的同物种种群,可以通过扩散(dispersal)而相互作用。
metacommunity,根据它的提出者汉斯基和吉尔平的定义,它应包括两个或两个以上物种,不管它们是否相互作用,都限居于一组相同的栖息斑块中,进而了解每一物种栖息斑块的碎化,并对这些物种的联合分布做出概率性预测。1992年威尔森发展了一个计算机模拟,用来研究群落中的复杂相互作用使其裂解为拼接的斑块[14]。
metaclimax,根据它的提出者勃朗德尔的观点,metaclimax所需要的空间尺度应能维持一个自我持续的系统和一个确保所有栖息斑块存在的扰动机制;物种扩散需要这样的斑块。
metaecosystem,根据它的提出者洛雷奥、穆凯和霍尔特的见解,metaecosystem是metapopulation和metacommunity的自然拓展,它被定义为一组生态系统,用于研究跨生态系统边界的空间能量流、物质流和生物流。
metaecology,根据麦金托什的“metaecology”一文,由所有具有前缀meta的生态学概念构成的生态学,自然是“metaecology”。
由于metacommunity,metaclimax 与 metaecosys
tem均来自metapopulation的启发,因此它们的前缀“meta”,应当有共同的理解和相同的译法。在中国生态学界,metapopulation曾经有多个译名,以后逐渐采用“集合种群”,并且将后来陆续出现的metacommunity 与 metaecosystem也分别译为“集合群落”与“集合生态系统”[15]。
这些对meta的显性译法,意味着将meta理解为“集合”。然而,“集合”显然不是metapopulation、metacommunity与metaecosystem的关键特征。首先,英语中有太多的表达“集合”的方式,无须使用meta。况且,莱文斯对metapopulation定义的开头就是“a collection of population”(一个种群集合);米歇尔·洛雷奥、尼古拉斯·穆凯和罗伯特·D.霍尔特对metaecosystem的定义的开头也是“a set of ecosystem”(一个生态系统集合);汉斯基和吉尔平定义的metacommunity并未提及群落的“集合”,而是群落空间的裂解(fraction)。另外,这一“集合”的译法不能套用于metaclimax,“集合顶极”显然与metaclimax的定义不符。可见,这些术语的创作者选用meta的目的并不是强调“集合”。
那么,什么是metapopulation、metacommunity与metaecosystem的共同的关键特征呢?细读这些概念的定义可以发现,它们共同强调的是概念中的“空间关联”以及由此产生的各种相互作用。这种空间关联,对于metapopulation表现为物种在分离种群之间的跨空间迁移,对于metacommunity表现为物种栖息斑块的碎化,对于metaclimax表现为空间尺度应满足一个自我维持系统和一个确保所有斑块存在的扰动机制,对于metaecosystem,表现为生态系统之间跨边界的空间能量流、物质流和生物流。这种“空间关联”本质上体现了景观生态学的“斑块动力学”(patch dynamics)思想对种群、群落、顶极和生态系统的研究的影响。鉴于这样的特征,可以将meta显性地译为“空系”,意指“与空间问题相联系”,以此突出它们的“空间关联”特征。据此,metapopulation可译为“空系种群”,metacommunity可译为“空系群落”,metaclimax可译为“空系顶极”,metaecosystem 可译为“空系生态系统”。
首先是metapopulation等概念出现的背景。莱文斯之所以选用meta前缀作为他的新概念的隱性表达,很可能是由于他面对思考的问题,一时找不到明确的语词概括他的思想;或者,他想为他的研究思路保留更大的发展空间。因此,应当尊重作者选择的隐性表达方式。这也意味着可以同样采取隐性翻译方式。
其次是meta概念的语境。据此可以判断它属于meta引起概念变化的哪一种类型。由于metapopulation、metacommunity、metaclimax与metaecosystem同具“空间关联”特征,它们的meta引起的概念变化应属于“研究领域扩展”型。此外,属于这一类型的还有metaanalysis(统合分析)、metadata(统合数据)。如果要隐性地翻译“研究领域扩展”型的meta,选择“泛”可能是合适的。它意指研究领域和尺度,研究对象的数量、种类和功能,等等,更为“广泛”,更为多样。这样,上述meta概念均可隐性地译为:“泛种群”(metapopulation)、“泛群落”(metacommunity)、“泛顶极”(metaclimax)、“泛生态系统”(metaecosystem)、“泛分析”(metaanalysis)、“泛数据”(metadata)。
同时,还有一些以meta为前缀的概念性术语,属于meta的第一种类型,即“研究层次深化”。其中有metatheory、metarule。前者的定义是“一条检视生态资料的途径,使得关于资料系统的有意义的理论能够不因语义争议而削弱”;后者的定义是“它用于建立集群规则,且没有特定的名称与地理位置,从而使这些规则能够外扩到其他物种和地方”。因此,可以仿效同属此类的metaethics(元伦理),将metatheory隐性地译为“元理论”,将metarule隐性地译为“元规则”。
在隐性地翻译上述meta概念后,现在已经有条件处理metaecology的翻译了。这一概念由尤金·奥德姆在1977年提出[16]。那时,生态系统因“国际生物规划”(IBP)而大放异彩。或许是受莱文斯的metapopulation的启发,奥德姆认为,生态系统生态学的出现使得生态学已成为metaecology。等到麦金托什1995年再提metaecology时,生态学领域已经出现具有相当规模的meta概念簇,其中还包括已有定译的metaphysical ecology(形而上生态学,或称形上生态学,它与生态系统生态学一道作为对伦理学的指导)。metaecology正是由这样的meta概念簇构成的生态学。很显然,metaecology中的meta,无论是奥德姆意义上的,还是麦金托什意义上的,都反映生态学研究主题和领域的扩展。因此,将它隐性地译为“泛生态学”,应当是恰当的。
二 结 语
需高度重视概念性术语的翻译。为此,要进行必要的方法学探讨,以逐渐掌握其中的规律性。对于译名的认定,一定要慎重,要为追求信、达、雅的译名,留有足够的尝试、讨论和选择的空间,使得译名择定能够在科学和语言学上立住脚。为提高我国术语翻译水平,可以设置“译名奖”,并同步设置“纠错奖”,以资鼓励和鞭策。此外,本文对作为样例的概念性术语的翻译,希望成为引玉之砖,衷心期待能够有更确切、更美的译名替代。
注释
① 网址是https://www.thefreedictionary.com。
② 网址是https://wikidiff.com。
③ 网址是https://en.wikipedia.org/wiki/Main_Page。在国外学术界,Wikipedia是不能被同行评审论文直接引证的。由于本文着重于学科历史,又由于在中国获得国外资料的困难,因而本文作者自我放松这一要求。只是希望读者在再次引用这些内容时,将它们视为进一步查找的线索,而不是直接引证。
④ 此书获得首届“美国生物科学学会主席索引奖”(AIBS Presidents Citation Award,1998)。
⑤ https://en.wikipedia.org/wiki/Balance_(metaphysics)。
⑥ https://en.wikipedia.org/wiki/Equilibrium。
⑦ “五界”即:“动物界”(Animalia)、“植物界”(Plantae)、“真菌界”(Fungi)、“原生生物”(Protista)和“原核生物”(Monera)。
⑧ 见《生态学:从个体到生态系统》(第四版),2015年,王德华、张大勇、李博等译自Ecology: from individuals to ecosystems, Fourth Edition, authored .by Michael Begon, Colin R. Townsend and John L. Harper, 2006, Blackwell Publishing。
⑨ 这一节的meta 术语均引自Metaecology (Robert P. McIntosh, 1995), 见参考文献[6]Bulletin of the Ecological Society of America, September 1995。同时,也提供创造这些术语的原始论文索引。
⑩ 参见:Wikipedia: “meta“词条,https://en.wikipedia.org/wiki/meta。
参见:A metapopulation is a collection of populations each located as an island in a patch of suitable habitat separated by a sea of unsuitable habitat, but nevertheless interacting with each other by dispersal. 转引自McIntosh (1995)。
参见:A metacommunity consists of two or more species, whether or not they interact, confined to the same set of habitat patches, for describing not only the fraction of habitat patches occupied by each species, but can also produce probability distributions for their joint occupancies. 转引自McIntosh (1995)。
参见:“metaclimax as the space scale required to maintain a selfsustaining system and disturbance regime that guarantees the existence of all habitat patches needed for dispersal.” 转引自McIntosh (1995)。
参见:“the metaecosystem concept as a natural extension of the metapopulation and metacommunity concepts. A metaecosystem is defined as a set of ecosystems connected by spatial flows of energy, materials and organisms across ecosystem boundaries.”转引自McIntosh (1995)。
参见:metatheory—“a way of looking at ecological material so that interesting theory about the material system can be pared away from semantic contention.” 转引自McIntosh (1995)。
参见:(metarules are required) for the formulation of assembly rules. (They) would provide assembly rules without specific names or geographic location so that the rules can be extrapolated to other species and places. 转引自McIntosh (199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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