茅小浪
一觉醒来,白日梦又开始了,我注意到窗外天气并不十分明朗,昨晚睡前我还在想,今早要不要去对面的竹林,那里有一条小路通往后山。说不清从哪一天开始动了去后山的念头,经常是在这样的天气里我会想着往那个方向去。
从家到对面的竹林只要几分钟,再从竹林取道后山也没有多少路,但每次都要花去近一天的时间来回,感觉那条路总是走不快。一路上景色好,到处有的看,步子也就快不起来。或者,根本就不想快,快了是一种缺憾,有时已经走过来了,还想回过头去走一段,再倒回来,心里才感到踏实。
路上会有微弱的阳光出现,看不见太阳但有光,它穿过灰色的云层透出一点点,是为助兴而来。夏日的清晨,这种不明朗的天气有一点阳光心情还是不一样的,感受着而不避讳诱惑、在即将被观照如许的环境里,似乎还会发生一点什么。当然,不发生那样最好。好的阳光总是把眼前和遥远的事物轻松地隔开,并由近及远。它们之间的张力适度,无须人为地添加笔墨,于其中人的身心,自是无比地欢悦。沿途时常会出现一座山,并且只要有一座山,必有一条河紧紧相随,这和书写在纸上的文字里出现一个类似的目光、把你带向一片真实的图景,几乎是同一回事。于是,我会改道沿河边的小路往前走,河总是紧贴着对岸的山,抬头低头看和想都那么贴切,这样,看到的和想到的也就不分彼此了。看进去或者再看得仔细一点,还会有其他一些因素相继出现。
有时我也会在河边停下来休息,找一块石头坐下来。坐下来的这一会儿,心里有东西溜出来在眼前满地跑,多数都跑不见了或是藏起来了。藏也是潜伏,在这个时间潜伏,预示着在下一个时间还可以找到它们,而不想跑的就索性围在我脚边转悠和玩耍,当确定它们一下子不会跑,我也就不急于去收拾它们;我的脚在多色的野花丛里轻轻地抖动,书写是早已养成的习惯,无论走到哪里,只要一停下来就有这方面的需求。在何处停留乃机缘,是书写之心在寻找依托,停在水边自是有话要说,即如水的情怀泛起一下子涌上来,须先把一部分落实在纸上,纸上的东西也会借着最初那股劲儿继续向外拓展,如果遇到一种适宜的状态就是另一个样子,如一阵清风掠过水面、留下零碎的词语和笔触、只稍加拨弄即可成篇。于是,我起身小心地弯下腰,转过脸贴着水面,去看对岸的山,山与水之间凭借着一条直线的完美组合连接,在远处摇晃的记忆之城,灰蒙蒙寂静、柔和的调子,把所感觉到的东西渐次隐下去,以使白光之手托起的岸上,一度泛起浅紫色的烟霭,一种说不清楚的感觉很快袭来。
我提醒自己,仅仅这样一个细节为之动容也太快了,应有更大的期待而书写却等不了,心一动就落笔了。这样看到和想到的就有了参照,加上书写三方面可以相互照应,常常是在落笔之后有了一点意思、自己把自己感动而又平白多出一重情绪驱赶着文字,朝一个并不十分明确的方向挥之而去,并借着挥出去的力度,把一些鲜活的成分带出来。或者也可以这样说,书写从来都是和一种不相干的情绪有关,出现以后你不一定吃得准,但它绝不会轻易从你笔下溜走,就像你不会轻易把它放过去一样。
可能儿时有过类似的这一瞬间,之后就把它留在心里了,也许根就在那里,谁知它会悄悄地像一汪水一点点上升,蓄积久了就渗出来了,于是那一瞬间复又重现而成了人间此景。此时目光已经投放出去一下子收不回来,我就两眼呆呆地朝它投去的方向一动不动,然后在那里枯坐。
枯坐就是犯迷糊,一会儿清楚一会儿模糊,之后有声音在耳边悄悄向外移动,它的移动貌似虚幻,应是在忘却的路上,然而,声音却说不是它在移动而是黑暗在移动,它必须紧随它而去。一种声音不在了,其他若干声音自会应约而来,很多东西根本来不及去想象(或还没等我把它写在纸上),它就这么神不知鬼不觉地冒出来,似乎一切可能性都会随之而出现,于是,搞不清是想象把我带到眼前,还是眼前的暂且中断了我的想象,要我说一切都来自于想象,就像皮肤下面的内里和皮肤表面的形式都来自于想象一样,每当皮肤发生抖动、汗毛孔张开处于充血状态时,你就分不清哪些是想象哪些不是想象,一切都是模糊不清了,并且它们最后都是作为一种气息或者味道离开皮肤的。
如果这种气息和味道飘落在一张纸上,你可以试着把它包起来第二天早上再打开闻一闻,我想那种感受一定是非常特殊和绝无仅有的。书写的思路常常因为这些因素在发生改变,特别是已成纸上之物的那些东西所传达的意向已属域外之境,那是一个想不到、到了才知道的地方。
想不明白的事可以先放一放,让身体先静下来并贴近身边的事物。人被抛下到了绝无人烟处想不静都不行了。不过,对我而言,只要静下来脑子还在转动必会招来影子,那个放出去的目光只要向我回望影子就会出现,出现以后我会死死地盯住它而不敢转身,因为一个影子的出现多半和我身后的事物有关,我不知道它又会让我看到什么。
过一会儿,背后仍无响动,我才转过身去看什么也没有,我闭上眼睛任由那个影子在一个无法计算的距离上手舞足蹈。它让我无须往回走而在过去的某个地方向我频频挥手,同时也把与之相关的背景及残留之物一起展示出来。那是一种灰色的光影的跃动,那用细致、舒缓的手法所描绘的情景即使在过去的时光里也不曾多见。我感觉我的确是在闭着眼睛的情况下看见了它们。我意识全无、浑身麻酥酥的,像吃了不该吃的药兴奋到原始的程度,并且没有了身体的其他感觉只有目光在随它们移动……
这听上去有点让人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了。我的目光落不在当前的事物上,而总是在往别处移动。时间一久,眼睛就放松了对它的束缚。目光对眼睛的分离是不是神思的作用不好说,但通常有人说这人走神了大概与此有关。而一个人的眼睛自始至终守住它的目光,未免顯得呆板。还是豁达一点给它自由吧,它自由了该有多好啊,而且只要看心情就知道它到底有多好了。
我虽然嘴上不说,心里有时也犯嘀咕:这目光脱离眼睛久了回不来怎么办?放它出去总是要冒点风险的,如果有一天它真的回不来了,我想眼睛连同大脑的使命也就终结了。所以我也经常笑自己,目光不在的时候总是比平时想得多,多而无味。
回来的目光和我眼睛合上时影子也会跟着回到我的身体里。平时它出出进进我全然不觉,却总是在这个时候看到它出现。出現之前,它一定会去那些我找不到也到不了的地方绕上一圈,所以每次看到它的面孔都有点不一样。一般情况下,只要影子出现了,其他一些影子也会跟着它出现——这都是它从那些地方一路带回来的。按我的意思,它们是因为我来不及去想象而代替了我的想象出现,这些影子一般还会跟在我后边走一段路,但走累了,它们也就陆陆续续散去,消失在周围的竹林中。我知道影子是我自身的作用,它对我的影响却是非同一般,就像现在我把自己想象出来并看着他穿过一片竹林,竹林因为他出现而摇动,也因为它摇动他才得以充分显现。我注意到他在一片竹林中只是个小点点,但以点带面并不妨碍我与他在遥相呼应中可以彼此照应。我看着自己的背影在想,一个人走路的姿势也可以是这样的,不由地笑了。我走路时肩膀有点打晃,平时倒不怎么在意。偶尔,他也会向我正面走来,然后又从我身边走过去,这种感觉绝无仅有。在如此贴近的一刻,虽然他不知道我而我知道他,并且他坚定有力,我却恍恍惚惚,但我们之间内在的关系是一致的、也是平衡的。而通常,我与他只能保持在一定距离外,很难靠得很近,更不用说去追他了(这时候我的身体是虚弱的腿也是软的),因为我注视他的时候目光同样会被他带走,关键是它看到和观察到的一切(包括我自己)我都能感觉得到,加上景色又是那么的好,我索性就这样走走停停。再说,走与停在这个时候看不出有什么不同,无非就是书写中情绪有一些变化而已。
一般是看得多想得少比较快乐,不想最好,但不去想又如何写得出来呢?这始终是矛盾的。看看时间不早我起身回到小路,我的笔离开我的手和纸以及临时的书写环境,在我身体的某个地方又闲置下来,只有脚步和视觉在移动,其他依然不知不觉,我的小路在继续向前延伸。
一股热浪从竹林里涌来,使我左半边的身体热乎乎的,我只把脸稍稍撇向右边而没有停下脚步,这边河水依旧明亮和阴凉,我这才注意到左右两边其实多少有一些凉热的微妙之分,中间又夹着一条小路,怎么说呢?热就在这个夏天,热大了就往水里跳,凉却趋向于冬天(冬天我还会再来吗?),可见一时一地会有不同的气息出现,它们挨得这样近,代表着两个不同的方向,左边趋热右边趋冷,从左到右如同色谱由暖向冷(或者倒过来)可以无限地渐变下去,人也就有走不完的路和说不完的东西。
一路上竹林很多,也没有明显的标记可辨认,走到后来,我就不知道眼前的竹林是不是我上次走过的竹林,我只能估摸着大概就是它了,而几乎每一片竹林边上都会有一条小路拐向另一个方向,以至于每一次到了后山我都不敢说它就是我先前来过的后山,眼前的后山总感觉有那么点不一样,但也说不出哪里不一样,于是我只能这样想哪里的后山不是后山,有啥不一样?这是后话。这一路不用说,看到最多的就是竹林。夏日风吹过竹林有如细沙匀落般的响声,不时也会迎来一阵小雨夹带一点雾气,似又倒转春来,于是我看到路边有几片散落的桃花、紫色的,夏里残留的这点春意带有冷艳的气质使我不忍多看,我想分明有东西从后面追来了。
我想拾几片桃花来闻一闻,但随即打消了这个念头,因为紫色对春天的某些记忆会感染我的手指(手指的颜色会有变化),弄不好还会染及全身,这样两个季节在感觉上就会发生冲突。其实,春天在我心里遗漏的,往往成为一桩未了的心思,让我总是有意无意在寻找其他的方式予以偿还,而既是偿还,也就永远偿还不清,它会一直伴随我直到我走完所有的路。竹林就是海洋我在里面行走,换作你,我在高处看你步入,像一个小点点在移动,并时隐时现不知道它会消失于何处,可是你再换作我,我仍在向里面行走而不会去想有人可能在高处观察我。你我的位置能如此转换,只表明一个浅显的道理:人的另一个自我一般情形下是在休息,休息时他会悄无声息地繁殖一些东西(用我的话说精神的备用系统可蓄养千军万马),这边只要我寂寞了,这个备用系统就会自动开放,里面的一些活跃成分就会跑出来和我逗闷子。
既然你我之间不能白相识一场,而你又总是以不同的面目和形式来与我照面,这又让我如何是好呢?你有无限的可能性而又显得唯一。要我说,唯一是少了点儿,但唯一还是好,就像朋友不要多,一两个知己就可以,多了不真实。然而,我不得不说因为你的唯一而使我孤独,你用你那无限的可能性试图弥补我,我是有苦不好意思说还要乐在其中,所以我通常是沉默的,我怕我话说多了连你也跑了。虽然我十分理解我与我时常会分离,也相信人有灵性,可以用另一种眼光看待事物,且把所看到的一切如数传递过来,这样,人就可以在一个大范围环顾四周也顺便观照一下自己,能达到这样一种效果当然好,但效果真的出现了,我身体的感觉也会跟着发生变化,似乎有一层东西被抽掉了,走起来轻飘飘、软绵绵地像没睡醒一样。按说,这样一种感觉是符合我此刻的心情的,茫然孤寂之下却还有那么一点点被托着的意思,玩味起来也不十分费力,并可以借此充实地把一条路走完。这条路不算长,但不在意就把它拉长了,因为有心思要托付时间总是要耽搁一些的。记忆中,我这一生仿佛都与小路有不解之缘。小路总是安静的,不管外面的世界发生了什么,它都是老样子,要么就盘在那儿一动不动像蛇一样,要么就随你的步子一点点向前移动。
刚走进竹林还能看到那些散落的桃花但走走就不见了,只剩下竹林。竹林深深没有风只有小路在牵着我的脚步,这是在说,一个人在行走中有了这样的心情,可以把目光从竹林外的山峰投向云端。竹林外的山峰抬头即见,你说它有多远其实它并不远,只要有耐心走完这小路再远的地方都可以到达,如果小路没有尽头就对着山峰远远地看也是可以的,正所谓人不到心到,人与自身的这种距离可以拓展内在的空间视域,使人在生活中学会惆怅并以惆怅代替一些不必要的烦恼和遗憾,这也是旧日的情绪与当前人的处境在相互抵消之后,达到的一种平衡。
从后山往回走迷路的可能性很大。迷路看上去是一种说法,但没准我就是想迷路,我这种人不迷路这路是走不下去的。不要说我了,不是还有人为迷不了路而叹息说,究竟要走多少路才会迷路啊。可见迷路也有它迷人之处。既然眼前没有一条清晰可辨的路,总是要凭借记忆和印象摸索着向前走,那还不如干脆先迷路了再说。而到了看路不像路、看树不像树,连看自己也不像自己的时候,就算是找到迷路的感觉了。迷路即迷失,却总是从眼前的一丛野花看到云端之外,才想到如何找一根云梯下到一个陌生的地界去。那也迷失得太远了,而这一丛野花从未离开过它的根,即使枯萎了,它也会飘落在离根系不远的地方。然而,迷路是要在幻想(也是幻觉)中脱离根系的牵连,是要把我心移放在有限的距离之外而可以释怀,以至于坦然面世。也即孤独和迷路的事小,它们相伴而行是为了心不淤塞,放开它而被它牵引,到辗转一生才知道那个该去的地方去。
不过,迷路也是一次机会,可以暂时不用想家。有了这些想法,即使真的迷路了,心里也不会发慌。其实迷路的感觉非常好,你稍一转身什么都没有了,等你再一转身又到了一个奇怪的地方,并且奇怪的地方总会有一些奇怪的事情发生。比如在一块被竹林围起来的空地上陡然出现一团白色的雾,这团白雾在我心里涌动的时候没有这么惊人,到了实地,它就要把相给你看,怪吓人的。说雾,却像烟,看不见火光,却能闻到一股柴火烧过的味道,还夹着一股很浓的血腥味。我一下子緩不过神来。不知哪路神仙在此作怪,随即,竹林开始摇晃,我身体也跟着摇晃起来,却感受不到一丝风。这点好奇怪,停止摇晃之后白烟渐渐散去,我这才看清那地面是沙子泥石块混成的,充满了裂痕,松松垮垮的,有种不踏实的感觉。仿佛脚一踏上去就会坍塌或有一天它自己也会坍塌。
接着又出现一连串没有人影的说话声,声音不大,说的都是当地方言,听不太懂。像是一群人在集会。我猜想,当年这里一定发生过对他们来说非常重大的事件,我虽然不知道具体内容,但印象是深刻的。看着那松松垮垮的地面,我自然会想到,要不那底下就是个深坑,引无数冤魂时常在那儿聚会,即使有一天塌下去了,那些冤魂也是压不死的(它们已死过一回了),塌了倒好,可以出头了。这么想着,又出来一点阳光一切恢复到原样。
不过,我还是在那里站了一会儿。边上一片死寂、没人注意我的表情和实际我在想些什么,一般人会奇怪,通常这一会儿应该想得很多,但我觉得我什么也没想,因为找不出什么可以想的,大脑一片空白(那不是有什么好想的,话就在嘴里吐不出来反而吞下去了,有一天能把它拉出来,我倒要看看那到底是个什么玩意儿)。
迷路就是这样,看到不该看的看完了也不知道那是什么,或者那原本什么也不是也就等于没看到,我也不会去多想,因为想多了就是和自己过不去。兴许是人走路走累了眼前出现幻景那也说不准。别说仅仅迷路了,这还不算完。在听见竹林中有流水声我就被吸引过去,并且,当我寻找了一会儿又发现那声音是在竹林外,这样我就把这声音当成了我必须去寻找的一个方向——我在一个模糊的意义上被带走了,或是我对自己失踪了;我身体也许还停留在某一个地方,可是我有一部分仅仅为了寻找流水声而离开了身体却不自知,通常失魂说的就是这个情况。而又往往,在你找了一大圈毫无结果后,整个人才又重新回到现有的感觉上来。如果之后你发现,你只是在路边的一棵老榆树上靠了一会儿,我想你决不会把刚才失魂的那一瞬间仅仅当作一个梦,因为它前后关系在细节上的过渡几乎不留一点痕迹。流水声依然在,还有鸟声和其他的声音也都在,你顶多是想:我其实哪里也没去,不过是突然有了想去寻找那个声音的愿望心动了一下而已。
竹林就是一个词,这个词在提示一种印象,我在这个词的印象的周围组织起如此稠密的文字,以适应对它由印象而意向化带来的视觉和心理的变化,它也同时因此而成为一种语境,在其中把固有的一切拆解、释放柔软的心思、寻找趣味以及游离于自身内外捕捉流萤般的词语以形成思想的文字等。竹林像海洋一般柔软的表面却又明显区别于那种有密度的柔软而呈现出一种松软的质地,并不会在下面潜伏一种危险的倾向。所以,竹林在我心里几乎就是一个安全的代名词,好像随时可以躺上去睡一觉,而不用担心一下子托不住把你摔下来。虚无的感觉让竹林显得比海洋看上去要可靠,好像从松软的竹林上面摔下去,真的有东西托住你似的。也似乎这个能托住你的东西既然和松软的竹林一同被你想象,这个把握性只有你心里最清楚。你想,即使没有东西托住你而让你摔在地上,我想地上也可以是松软的。
“难道不可以吗?”你这样反问我显然是多余的,因为在对竹林的感觉上,你在上我在下,摔下来的是你,也许疼的却是我。我当然希望地上也是松软的(我和你如同与竹林的关系同样是松软的,你明白我,我想的是由你带给我的,不需要绕弯子,直到合在一起同享那共有的一切)。
每当竹林松软的感觉对我身体发出一种接纳的信号,就会激发起一种书写的情绪,以至于几乎每次想到(或看到)竹林都有一个声音在前边呼喊,你快来吧!这也就是为什么竹林边上总会出现一条小路的原因。我有时故意在想:竹林是什么,怎么每次遇见它我都会如此想入非非?并且,竹林间这条小路每次走起来总比它实际线路要长。原因自不必说。我只是在悄悄暗示自己,因为一路上幻觉太多,我必须把注意力集中在一两个事物上,以保持书写的清晰和流畅。而小路总是会把你带到一个陌生的地方,或者只要你有心踏上一条小路它就会送你到你想去的任何地方,不过小路走多了我自己就成了一条小路,有一个思想在上面走动并把它引向四面八方,随之而来的源源不断的文字所表现出的丰富的质地和具体可感的形式以及音色等,有了书写的情境,可以继续玩味下去并把触角伸得远一点,同样是一片灰色的调子里透着一点亮光,人在其中茫然而舒适,有着说不出的快乐脚步也变得飘忽和迟疑(我开始有点把握不住自己了)。这样,无数的小路又会从四面八方涌来、从我被打开的内心的缝隙中穿过而成为一根根枝桠,这些枝桠继续向外穿过我的身体,思想不时地为它添加四季的绿叶,让它慢慢长成一棵大树,如此,我可以在自己的大树下歇凉、避风雨、自行其乐。
如果这棵大树边上又出现一条小路那我又该当如何?诱惑总是不断的,我只有相信已树成的自我与一种新的可能性之间有些问题它们是可以通过协商去解决的。不行的话,我自然会抽身而去,这是梦话。
梦话虽然不能当真,但我在说这些梦话时我感觉我在和竹林一同呼吸(或它代替我呼吸),有些目前顾不上而显得多余的东西,可以当它不存在。因为一切都比我身体来得快,小路在无限延长我的步子已经跟不上它,很多想象充斥大脑并任其随意往外冒,我也来不及去处理。看起来,我的命运不仅仅只是小路,还时常被小路甩下而成为竹林。这是否也在暗示一个问题:小路和竹林从来都是不可分割的。
显然,竹林对思想的行走以及书写是一种陪伴,即思想驾驭我的小路穿行在竹林间,或在心里先用柔软做铺垫再去会见陌生。行走的文字就是这样产生的。这也让我慢慢懂得,小路既然是一种命运,也把命运化解为无数的小路,不知不觉成为习惯的某种必然性。其中,有很多连续不断出现的细节,是可以用心去细细咀嚼和玩味的。这个过程使我整个人变得充实起来,且有心得在此。同时,也摆脱庸常、稀疏的智力本能,以及在小路上不断地迂回,人的感觉和趣味的面貌(以及质量)应比先前有了大尺度的改观。
当然,后山也许什么都没有,或者有什么和没有什么都无关紧要,它在我心里就是一个假定的范围和到点的标记,到了那里就应该转弯或者回头,回头时还会有一些零碎的感觉出现,那是一篇文字剩余的收尾工作,就像忙碌一天到了傍晚要去打扫一遍有树叶飘落的庭院一样。
责任编辑:刘羿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