萨娜的远方

2020-04-08 05:32杨家易
延河 2020年3期
关键词:王猛阿古巴金

杨家易

1

依西巴金喇嘛头发已经花白,紫红色的披单上蒙着一层油脂,在清晨的微光里,他不知疲倦地默念经文为亡者超度,铁青的脸庞上没有一丝表情,仿佛真的与异世他方建立了某种不可知的神秘联系。

依然年轻的萨娜,端着铜盆请依西巴金洗手。依西巴金将檀木佛珠放在胸前,过了许久才睁开眼睛,一眼就看到萨娜耳垂上那副金光闪闪的水钻耳钉。按照习俗,长辈去世,妇女必须摘掉项链耳环这些首饰。萨娜作为乌云家的媳妇,自然也在此列。虽然萨娜对于这门亲事拼死抵制,但对于这里的习俗,她却格外尊重。乌云去世当天,萨娜忙里忙外,已然忘记了耳朵上的耳钉,她的男人阿古达木在晚饭后自作主张,伸手想帮萨娜取下耳钉,这个举动瞬间激怒了萨娜。虽然成婚几十年,萨娜却仍然保留着最初对阿古达木的拒绝,这种拒绝在日月岁深里慢慢走了样子,萨娜身体上的沦陷并没有改变她心灵的拒绝,时至今日,在萨娜看来,自己身上仍然有着阿古达木从未碰过的地方。

依西巴金仿佛一眼就看穿了这一切,他在萨娜的耳朵上扫了一眼,并未张口提醒,只对着萨娜微微一笑,就在铜盆里象征性地洗了一把手。

依西巴金的笑容从容淡定,丝毫看不出悲伤,也丝毫看不出喜悦,这和多年前,萨娜送走命运多舛的父亲时,看到的笑容如出一辙。有人说依西巴金的笑容是悲伤的,是一种对人世绝望的悲悯;也有人说依西巴金的笑容是喜悦的,是一种离别苦海的欣慰。而在萨娜看来,他的笑容里澄清透明,什么也没有。

萨娜忍不住想问依西巴金,“刚才,你去过天上了吗?”但想来依西巴金这个经文上好的喇嘛,在完成这场天与地、人与鬼的对话之后,就会脱下袈裟,回归到牧场打井、建棚圈,她又忽然觉得依西巴金也是个“凡人”,他一样有喜怒哀乐、生老病死,完成这场葬礼的全部程序,他将从家里牵走一峰骆驼作为酬劳。萨娜死也忘不了自己父亲去世时,乌云只肯拿出一峰瘦成皮包骨的老骆驼赠予喇嘛。当时的依西巴金并没有这么老,他的脸上却已经有了这弯若居延海一样澄清的笑容,他没有提骆驼的事儿,反倒是安慰悲痛欲绝已经再哭不出声音的萨娜:“孩子,来了一定是要回去的,你爸爸回天上去了,不必担心。”

然而,嘎查上的人却说,这份赠与喇嘛的骆驼,乃是帮助亡人升天的坐骑,送一峰要老死的骆驼,亡人到达天上的路途会更加艰难。有人将升天之路形象地比作过七关,道道关卡,痛苦各不相同,尤其那些生前作恶多端者,业力会拉着亡人度苦海、过刀山,直至无间地狱。好在萨娜父亲是个老实巴交,连鸡都不敢杀的人,在萨娜看来他的业力一定会抵消掉这峰骆驼的衰老,迅速到达彼岸。

萨娜后来又见过很多次依西巴金,嘎查上所有的丧事几乎都由他操辦,他脸上总是那般平静如水,将经文一字不差地念完,每一个仪式的细节他都一丝不苟。萨娜越发对这个喇嘛的举动产生了好奇心。萨娜问过依西巴金,升天的过程真的和骆驼有关吗?依西巴金有些措手不及,但他并没有失态,而是慢声道来:“信则有,不信就全凭自己的业力。”这个回答也完全出乎萨娜的预料,实际上,萨娜做了充分的调查,压根就没有骆驼帮助亡人升天的说法,只是赠予的骆驼不好,或者不予赠送,也许喇嘛就不那么诚心地念经超度,这一定会影响亡人升天的路途。说白了,喇嘛是修路的,他们能暂时打开人世与他方的通途,为亡人指引一条升天的道路。

依西巴金对萨娜关于自己职业的描述有很强的认同感,人生如行路,人去如归途,总是有些难,但终将到达。他常常与人说,有条路能去有水的地方,你心里就不会急着备下太多水;你家有条路能去有商店的地方,你心里就不会急着备下太多布匹;你家有条路能去水草丰美的河滩,你心里就不会急着给羊群备下草料。人生在世,就是修条路,修条能通达你欲望的路,也修一条能通达西方的路。不要觉得有喇嘛能给你死亡画出一条道道,就忘了自己的修行。

萨娜的父亲正是当年跟随包工队,从科尔沁草原来到阿拉善戈壁腹地修路的工人。他们要修一条从嘎查往额济纳旗方向的砂石路。

从前萨娜的父亲算是半个技术员,半个农民。平时他在公路局的道班工作,农忙时他就在嘎查忙田里的营生,逢时过节,嘎查里搞文艺表演,萨娜父亲的二胡、扬琴都在行。兴许,他这个老实巴交半工半农的年轻人,就是靠着手指尖蹦出的那些音符,迷住了十里八乡出了名水灵的姑娘,这个姑娘就是萨娜的母亲。貌美自然有人惦记,流言蜚语也常常困扰萨娜的父亲。

萨娜慢慢长大,也慢慢透露出了与父亲截然不同的特征,嘎查的人指指点点,直戳萨娜父亲的脊梁骨,这孩子分明一点不像父亲,反而和镇上某个有头有脸的男人有着某种气韵上的一致。

萨娜的父亲对萨娜又恨又爱,这种情愫对于一个男人的折磨是无法想象的。好在萨娜的父亲并不傻,他是修路的,他知道没什么到不了的地方,只要修条路就对了。他修的路是变卖掉家里的土地,一头钻到一个谁也不认识的地方,萨娜就毫无疑问是自己的女儿了,这是对自己的成全,也是对萨娜成长最终极的关爱。

这个从科尔沁来,一头扎进阿拉善茫茫戈壁滩,用向死而生的勇气开始新生活的男人,竟在生活重新开始的第二年就患上了心脏病。14岁的萨娜只好辍学,成了家里的顶梁柱。患病后,萨娜和父亲被迫离开工地,在嘎查里租下两间土房,萨娜就近在乌云家找到了放羊的差事。

戈壁上有蛇,还有狼,萨娜害怕,父亲便为她配了一副金光闪闪的水钻耳钉,狼和蛇都是怕光的。萨娜已经长大,知道这是哄小孩的把戏,但她真就没有那么怕了。她怕的是父亲心脏病突发,自己却不在身边,也怕父亲一个人在家里寂寞。后来她在戈壁滩上找到了一种能发出叮咚清脆响动的石头,搬回家里给父亲当扬琴玩,但父亲却再也没有碰过这些东西,只安慰萨娜,发作的时候,我就敲这些石头,你听到了,就赶紧回来。

萨娜在戈壁滩上放羊,常常会听到叮咚的响声,常常没命地跑回家,发现父亲一切安好。她也常常在梦中听到这叮叮咚咚的动静,惊醒后又是虚惊一场。

萨娜父亲的离开悄无声息,又似乎在他掌控之下。放在床头的石头没有敲过,却在他离开之前,为萨娜敲定了一桩婚事。

萨娜嫁给乌云的儿子阿古达木,就顺理成章地拥有了这里的户口,拥有了这里的草场和羊群,也拥有了家。作为一个父亲,孩子有个落脚的地方,这是他发自肺腑的诉求。

萨娜不喜欢这个五大三粗的蒙古男人,他像一块黑铁一样,生硬冰冷,他总是毫无底线地听从乌云的吩咐,不加判斷地干出一些让人反感的事。本已足够残忍的掏心杀羊法,在乌云家再次升级。在乌云的指示下,阿古达木用刀子在羊身上开个口子,直取大静脉,血被导出来,滴滴答答流在铜盆里,羊盯着自己流血的地方,迷茫的眼神和凄惨的低吟声让人无法直视和忍受,一只羊常常要数十分钟才能死亡。这要比直取动脉残忍无数倍,每次都能将萨娜击溃,她本来就不好肉食,自从来到乌云家放羊,她就再没吃过羊肉。

在戈壁滩上,不吃羊肉就仿佛羊不吃草,这不是另类,而是笑话。乌云常常指桑骂槐,甚至将萨娜比喻为可怜的绵羊,是吃草的牲口。

对于乌云的咒骂,萨娜并不在乎,她只想攒钱带着父亲到首府看病,她天真的以为,老天爷只是和自己开个玩笑,就像乌云遮住天空,注定会褪去。可是她忘了,乌云可能黑夜才褪去,她生命的太阳,在乌云褪去时,早就落山。

父亲的死对萨娜的打击是巨大的,悲伤和恐惧自不必说,如同刚刚生下来乳臭未干的羊羔,妈妈被宰杀后的感受。萨娜父亲不想让萨娜成为迷失的羊羔,他必须在死之前为她找到落脚的地方。对于这门亲事,乌云家并没有多大的兴趣,萨娜虽然长得漂亮,手脚也勤快,但她却很高傲,只把乌云当作自己单纯的雇主,除了放羊的事儿她能遵照吩咐去办,其他事儿从不给乌云任何面子。萨娜起初吃肉很少,后来不吃羊肉,再后来什么肉也不吃,每次饭点,她只把果子泡在奶茶碗里,狼吞虎咽的喝下,然后用袖子抹一把嘴角,冲乌云扔下“吃完”两个大字,就甩手而去。有点像在饭店里吃下一碗饸饹面,然后把几个硬币轱辘到桌子上,对面食不加评价,只表示自己算是吃饱了。这种举动是对雇主明显的不满,但又找不出任何瑕疵,乌云越发看不上这个外地来的黄毛丫头。

萨娜的父亲拖媒婆三次去找乌云谈这桩婚事,乌云都一口回绝,萨娜父亲知道自己时日不久,只好亲自出马谈婚。他看上的不是阿古达木,而是乌云。乌云是个世俗的女人,却不是个坏人。她有着所有世俗老百姓的特点,自私、势利、打小算盘,几乎将所有事物都用世俗的眼光去判别,都用金钱去衡量,她自己的女儿出嫁时,她把养育女儿多年的账本拿出来,分文不少地要下了彩礼,还对男方家说你们赚了利息。倘若是乌云花重金娶下萨娜,她是断然不会容许萨娜离开茫茫戈壁滩的。萨娜的父亲想让老家人把自己和萨娜,忘个一干二净。

想在世俗的乌云身上拉下一块大肉谈何容易。萨娜的父亲去了乌云家,找的却是五大三粗的阿古达木,他向阿古达木全盘托出,自己时日不久,意将萨娜托付于你,她很喜欢你。萨娜父亲这个谎言,直接击中了刚刚19岁的阿古达木,正值青春的他表面沉闷,像快黑铁,但内心却是火辣辣的青春躁动,他常常暗中观察萨娜,她的腿上是一条肥大的藏蓝色料子裤,几乎遮住了她土黄色的球鞋,显得破破烂烂,但她的脸上却很干净,眼睛是那样的澄清。阿古达木不敢直视萨娜,看到她总是情不自禁地低下头,他不敢表达自己的爱意,不敢露出丝毫马脚。

现在,像块铁的阿古达木听到了萨娜喜欢自己,他激动地冲出毡包,在茫茫戈壁滩又喊又叫,久藏于心的爱意被迅速释放,如开闸泄洪。第二天他就自告奋勇,要替萨娜放羊,让萨娜在家照顾父亲。萨娜成天在戈壁滩上追着羊群跑,心里却想着病重的父亲,这种折磨让她时常产生幻觉,那种戈壁上能敲出响动的石头,时不时地在耳边叮当作响,每每这个时候,她就要抛下羊群,没命地跑回家里,但父亲安然无恙,父亲也从未敲过床头的石头。萨娜觉得阿古达木替自己放羊和自己耳边常常在响起的石头叮咚声一样虚幻。这件事儿只过了三天,就被乌云发现。而此时的阿古达木已经被爱情冲昏头脑,当下别说钱物这些身外之物,就是自己的命,只要萨娜要,他也断然不会拒绝。阿古达木借此机会,向母亲乌云说出心声,他非萨娜不娶。

乌云是个世俗的人,她看得清现实的局面,很快就应下了这桩婚事。萨娜的父亲攥着拳头,提着最后一口气,乌云答应下来,他一放松,就撒手而去了。他走得很突然,在一个晴空万里的下午,悄然升天,没有给萨娜留下只言片语。

嘎查长召集起五名党员和嘎查德高望重的老者,并请来喇嘛依西巴金和媒婆商讨萨娜家的丧事和喜事。最终的决定是由乌云家负责将萨娜的父亲安葬,并负责照顾好萨娜,来年开春,两人成婚。对于中间产生的费用,由乌云家全部承担。

当时的萨娜,没有选择的能力,也没有选择的机会。在茫茫戈壁滩,她举目无亲,纵使喊破嗓子,也没有任何回应。她在极度悲痛中,完全遵照嘎查的安排,先将父亲安葬。

萨娜要求按照老家的传统进行土葬,乌云百般阻挠,但最终由嘎查长为萨娜做主,实施土葬,并从酒泉请来木匠师傅,按照汉人的标准打制了棺木。一切还算顺利,只是在出殡当天,没有男子为萨娜父亲挑幡指引,阿古达木自告奋勇却被乌云当众扇了两个嘴巴。最终萨娜父亲的经幡是绑在棺木上,自己为自己引路的。这是依西巴金的办法,他对萨娜说,靠自己实际上是最靠得住的,别担心,一样可以升天。

萨娜对于没有人给父亲引路,一直耿耿于怀,她常常担心父亲没有升天,他的灵魂还在这茫茫戈壁上游荡,她的耳朵里也常常还是能听到石头叮咚的响动。

2

萨娜没有把乌云送到安葬的地方,没有亲眼看到她被烧成灰烬。但在她心里,乌云被烧焦以后,一定冒的是黑烟,她身上的赘肉被焚化,肥油吱吱响着,和烤羊肉并无二致。萨娜的心里有本能的怜悯,更多的则是一种获得自由的释然。

乌云出殡那天,嘎查上来帮忙的人很多,早有人事先确定了出殡队伍回来的路线,在路口堆起了枯树枝,待安葬完毕,出殡的人回来从点燃的枯树枝中间走过,将各类孤魂野鬼和亡人的灵魂甩开,生死就此别过。这是一道生死之门。

萨娜负责将奶茶端给每一个回来的人,她在枯树枝旁边出神地望着远方,这是一条仅有两道车辙宽的自然路,它蜿蜒于茫茫戈壁滩,一直通往那条父亲曾经修过的砂石路,砂石路朝着额济纳旗的方向。

萨娜来这里的时候,只有十几岁,她已经不记得来时的路,但她还能依稀记得从通辽到呼市,又从呼市到临河,在临河等了三天才等到去额济纳旗的卡车。那些常常尘土飞扬的砂石搓板路,只有两道车辙宽,中间长满了短花针茅,就是这里连通外界的通道,这些路时有时无,往往一场沙尘暴过去,路就被沙尘彻底埋掉。

萨娜已经不记得来时的路,乌云却以为她会想尽一切办法,回忆起来时的路,然后离开。那时,乌云要在萨娜的心里刮一场像巨浪一样的沙尘暴,断掉这条蜿蜒于戈壁滩的土路,阻止萨娜离开。而乌云没有想到的是,当时的萨娜并没有执意离开,父亲去世后,嘎查给予了萨娜从未有过的安全感,她甚至将乌云这个看上去世俗,说话像打机关枪一样的女人当做了自己的依靠。

乌云开始限制萨娜的活动范围,她不再容许萨娜放羊,不再容许她去十公里外的地方拉水,不再容许她参加那达慕大会,不再容许她单独去任何地方。

乌云的举动反而引起了萨娜的警觉,激活了萨娜某些对未来的遐想。萨娜想到了自己的爷爷奶奶,虽然他们也都已经去世,但他们却葬在科尔沁草原,与自己的父亲相隔万里。如果有他方世界,在那里他们如何团聚?萨娜觉得父亲在地下很孤独,冬天很冷,夏天很热,没有光,也没有风,他的肉体在沙子中一点一点风化,灵魂经受着难以想象的折磨,他的孤独,一定胜过自己的孤独。所以最初萨娜并不想走,只是单纯地萌生了将父亲的坟冢迁回科尔沁的想法。

萨娜开始计算起,从这里回到科尔沁要走多久。她坐在邻居家毡包门口,与邻居攀谈着。邻居巴特尔曾经是驮夫,他的驼队沿着古丝绸之路,穿沙入疆;也翻越腾格里沙漠,直通甘肃,直入川蜀。谈起要去通辽,巴特尔忽然来了兴致,向萨娜讲述自己走驼队的年代。他和萨娜的观点恰恰相反,他说这里虽然荒无人烟,却是内地与新疆、西亚交流的枢纽。巴特尔还耐着性子帮萨娜计算,从这里到通辽需要的时日。以当下的交通工具,要骑一天的骆驼,到达额旗,在额旗搭乘去往左旗的车辆,又至少走上一天。左旗南通银川,北通乌海。在那里就可以买到去通辽的火车,走上40个小时,大概就到了。算来算去,就算都赶趟,到了通辽已经一周时间了。

萨娜只想走着回去,或者带着一峰骆驼。巴特尔就格格的乐,这么远,少说也得个把月,走骆驼那是个技术活。他又开始滔滔不绝,讲述着驼队的各种故事。

萨娜去庙上找依西巴金,她想知道另外一个世界的样子,她更想知道父亲的孤独。依西巴金说,白天和黑夜,白天不懂夜的黑,黑夜也不必担心刺眼的阳光,没什么好担心的,另外一个世界里有很多人,我们迟早也要去。

生死就是白天和黑夜,萨娜能意识到,父亲的肉体坏了,他只剩下了灵魂,他一定还在自己的身边,不然,自己的耳边为什么总能响起石头的叮咚声呢?他在爷爷奶奶那里还是个孩子,一定要想办法,指引父亲回到科尔沁。但依西巴金却没有帮萨娜的意思,他用极其温和慈悲的口吻对萨娜说,孩子,天上哪有什么科尔沁和巴丹吉林,你把自己活好就可以了。

这一年,薩娜在哀伤中陷入了无尽的遐想,她想用尽一切办法,打开与他方世界的那道大门,与父亲再次建立起联系。她想大哭一场,她想让父亲再抱一抱,向他诉说这些日子的艰辛和折磨。她到处打探阴阳两世的事儿,找算命先生,找神汉,还专程去旗上找了知道阴阳两世,前后五百年事情的仙人。

旗上的仙人给了萨娜几个肯定的答案和几个不确定的因素。人的灵魂是存在的,在哪里哪需要去找,就仿佛一个人走失了,他总还是在这个世界上的,只是找不到了而已。找到了自然就能联系上,就能与他来一场两世对话。不确定的是,这需要时间和盘缠,能不能找到也完全看运气,就像去呼市找人,去找总是要花路费的,找不找得到,那就要看运气了,找得到就没白花钱,找不到这些需要花掉的钱也一分不能少付。

说白了,仙人可以帮助萨娜联系到父亲,但需要钱,需要给各路神仙打点,这好比在茫茫戈壁滩一样广阔的异世他方翻个底朝天。

萨娜想用自己的聘礼作为寻找父亲的盘缠,遭到乌云的严词拒绝。萨娜第一次和乌云翻脸,对于阿古达木监视自己的行为表示出了极度的愤慨。在乌云世俗的世界里,这种愤慨显得是那么的蛮横和不讲理。她找出自己的账本,在萨娜面前算了一笔没有丝毫含糊的经济账。萨娜父亲去世的花销,光是骆驼就有一峰;萨娜在家里的吃喝,算下来也是一笔不小的数目;乌云还给萨娜算了房租,这么一来二去,那笔不菲的聘礼已经所剩无几。

这完全出乎萨娜的预料,乌云说得让人寒心,却没有任何瑕疵,自己确实用这笔钱送走了父亲,自己也确实住在乌云家,吃着乌云家的粮食。

萨娜终于明白,要靠自己的双手挣钱,改变被动的局面。

嘎查那条自然路将被改造成砂石路,往后再去旗上,就再也不会发生没有路的尴尬了,萨娜不顾家人的反对,去了工程队,当帮工。

一切都是冥冥中的注定,萨娜的父亲因修路而来,他找到了向死而生重新做人的机会。这次萨娜加入修路的队列,则是通往自由,护送父亲回归故里的坚定选择。萨娜也变得世俗起来,她要靠自己的双手赚钱,攒下足够多的钱,与父亲通联,隔着茫茫戈壁滩,隔着腾格里长生天,隔着阴阳两世的遥远。

萨娜在傍晚,又坐到邻居巴特尔家的毡包门口,问他这土路倘若修好了,能带来什么?巴特尔就直截了当地说,这沙漠,是骆驼的天下,路都在骆驼的眼睛里。

工程队里有个瘦高瘦高的男人,脸上有一个指头肚大小的黑痦子,上面长着一撮黑毛。他戴着眼镜,安安静静眉清目秀,说话总是带着娘娘腔,却有一个刚烈的名字,王猛。他是工程队里的技术员,负责测量和监工,萨娜是他的副手。

3

萨娜在王猛那里看到了泰戈尔的《飞鸟集》,在王猛那里听说了游人如织的江南水乡,还吃到了巧克力,喝到了咖啡。这种新鲜感,是戈壁滩从未给过萨娜的。

王猛对萨娜有着强烈的吸引力,萨娜开始在乎自己的衣服是不是好看,自己的头发是不是干净,种种迹象表明,萨娜的青春来了。

但青春常常并不是爱情,而是远方。

相对于王猛,萨娜更感兴趣的是王猛带来的远方气息,这种气息让人向往,让人无法忘怀,让人着迷。

萨娜不但看了《飞鸟集》,她还看到了《三毛文集》,学会了流行歌,她仿佛突然看到世界的广阔,父亲离世的绝望和对外面世界的向往交织在一起,破败与生机共存,老树新芽,沉重中又有希望。萨娜似乎找到了生命美好的方向,她一定要想办法离开这里。

警觉性极高,能洞悉女人心事的乌云发现了萨娜的变化,她知道对萨娜放任自由的后果不堪设想,自己的那峰骆驼铁定会有去无回。

乌云唯一能做的,就是等到萨娜与阿古达木成婚,生米煮成熟饭,自己的骆驼最起码没有白白损失掉。

而此时的阿古达木陷入了痛苦中,他不再有机会和萨娜单独交往,萨娜也总是躲着他,对他冷若冰霜,而见到那个叫王猛的娘娘腔,就喜笑颜开,这种落差让阿古达木很受伤。他对萨娜爱恨交织,像所有年轻的单恋情侣一样,一方伤得深似海,另一方却浑然不知。

阿古达木第一次向萨娜提出辞掉这份工作,是在一个有晚霞的傍晚。夕阳染红了西天,太阳挂在天边的云端,迟迟不愿落下,天空洁净如洗,风平浪静,一条长满短茅的车辙路伸向远方,在泰戈尔的眼里,这一定是一首动人的情诗,连这个五大三粗,向铁一样的阿古达木,都春心荡漾,想与自己心爱的姑娘走一走。

阿古达木着意托人在策克口岸带回来的粉色透明纸包装的紫皮糖,这些很少能吃上的美味,是阿古达木专门准备给萨娜的,要知道萨娜吃到的巧克力,仅仅是来自内地,这与俄罗斯紫皮糖比,算不上什么。

阿古达木在萨娜回来的路上等着,手插在裤兜里,捏着俄罗斯紫皮糖,他想象着萨娜看见这些礼物一定会很开心,她一定会露出欣喜的笑容。

但往往事与愿违,他等来的不只有萨娜,还有那个娘娘腔男人王猛。他远远地看见两个人并肩走着,只要步伐稍乱,他们的手就会碰到一起,夕阳把他们剪成了西天的风景,晚霞给他们的影子上了色,他们之间那种微妙关系,阿古达木能深切地感受到。

阿古达木想找个地缝钻了,这个铁一样的蒙古男人,像个孩子一样失落和无助。但这里没有地缝,也无处可逃,晚霞染红了整个戈壁,每一个人都是一个小黑点,都是戈壁中最显眼的景色。

王猛挑着下巴,用不屑的眼光审视着阿古达木,这个过程持续了足足几秒,他才轻描淡写的说,“哦,你家羊群赶回来了吗?”阿古达木没有顶住王猛不屑的目光,他不到一秒就败下阵来,他把目光投到萨娜身上,只觉得耳根发热,本来要说什么他都忘了,就这么呆呆地站着。

萨娜对阿古达木一样充满了不屑和冷漠,她并不看阿古达木,也不与他打招呼,眼睛死死锁着王猛,用一种蜜语说,“哥,你回吧,我快到家了。”

阿古达木终于忍无可忍,在王猛离开之后,郑重其事地要求萨娜辞掉这份工作。萨娜只扔给阿古达木一个大大的“不”字,就自顾开步走了。阿古达木这个像铁一样的男人,胳膊上健硕的肌肉能瞬间蹦出水珠子,能单手将一只羊羔子举过头顶,能让一峰骆驼双腿跪地,却拿这个柔弱的萨娜毫无办法。

这个深层次的矛盾是可怕的,在乌云看来,萨娜对于外面世界的向往,对于王猛难以描述的好感,就像怀孕一样,这些东西会悄无声息地长大,置之不理将长大成人。乌云就是用这个比喻,不加掩饰的教育阿古达木,她想让阿古达木知道些什么,可难以启齿。阿古达木压根就听不懂这些,他纠结于萨娜的心在哪里,他恨透了那个叫王猛的人,如果下次再遇上,他还是这样的口气和眼神,阿古达木一定要撸起袖子,让他见识一下黑不溜秋的二头肌下面,蕴藏着多么澎湃的力量。

乌云没有再做比喻,她欲言又止,本来她要做果子,应该把油倒进锅里,但她在地上转了几圈,已然忘记自己要干啥,她顺手端起案头的牛奶,询问阿古达木为啥不说话。阿古达木如梦初醒,反问母亲乌云,说啥?乌云又在地上转,最后她把牛奶倒进了锅里,一股白气蒸腾而起,将乌云包围。

当初,乌云也是迷茫的,一个女孩子到了一定年龄,莫名其妙产生的某种感情,纵使万里高山也是挡不住的,她一定会为自己心爱的男人平山填海。

乌云循序渐进,开始向阿古达木灌输做人要狠,占得先机是成功的关键,成者王侯败者寇。她希望儿子能迅速明白自己的意思。这个铁男人却一点不懂,对于乌云这一套有几分天生的反感和抵触。乌云本来想在儿子面前留下一丝什么,但无奈他是块铁,只能全盘托出。

乌云的办法很简单粗暴,睡了萨娜,米下了锅,就是饭。

阿古达木不敢相信这话出自母亲之口,到慢慢悟出其中的玄机,这个过程只短短经历了几天。与他一起长大的发小,举家搬到首府,这年春天他们回到滩里办事,送给了阿古达木一本流行杂志,当天晚上他们住在一起,阿古达木终于找到知音,述说自己的故事。发小给出的解决方案正是乌云的办法,把米下锅。米下锅是迟早的问题,而非下不下的问题,你不抓住先机,别人就会抓住。阿古达木纯情的内心被蒙上了一层黑雾,他难以接受,但心却怦怦直跳。发小还强调了自己的遭遇,述说班上发生的各种故事,好看的姑娘都跟了混混和那些在校园里背着吉他的长头发流氓,这是事实。发小走后,阿古达木把那本杂志从头至尾看完,他眼前的迷雾渐渐散去,在万里青山里,他看到了生存的博弈,在看似平静的水中,看到了生息。直到某天,天边再次被晚霞染红,他站在高高的红柳沙堆上,看到远处的萨娜牵着王猛的手,他便坚定了将萨娜下锅的决定。这种决定充满了恨,他将自己的上衣撕碎,变成了一头胸毛迎风的蒙古狼。

王猛完全对阿古达木这头狼没有任何防备,等他反应过来,重拳已经打到了他的脸上,他眼前闪亮,接着一黑,这时候第二拳已经来临。阿古达木扯着嗓门骂着,王猛撕心裂肺地叫着。

两个男人拼命厮打在一起的场面,年轻的萨娜从未见过,这完全和两个小孩子打架不同,那种喊叫如刀子一样穿透人的胸膛,薩娜吓哭了。

王猛很快败下阵来,他眼前一黑,昏死过去。萨娜这才从惊吓中惊醒,她匍匐在王猛的身边,摇着王猛的身体,又哭又喊。杀红眼的阿古达木,将萨娜直接拎起,像拎起一只死老鼠一样,声音从喉咙中爆裂而出,质问着萨娜:“你让王猛这个畜生摸你的手?”

萨娜挣扎着叫喊着,“你滚……你滚开……”

阿古达木红着眼,扯着嗓子质问,“你是不是自愿的?你说……你说……”

萨娜还在挣扎,反抗,但似乎无济于事,她一口咬住阿古达木像铁一样的胳膊,随着阿古达木一声闷叫,她掉落在地上。

萨娜说,“我自愿的,我喜欢他……”

阿古达木能用一把子力气把萨娜撕成碎片,萨娜则能用长满尖牙的一句话,将阿古达木的心脏撕得血肉模糊。萨娜斩钉截铁地说自己是自愿的,自己就是喜欢王猛。那一刻阿古达木的心脏几乎瞬间骤停,随之脑供血不足,他眼前紫红色的晚霞,随着他的心跳,一起一伏地变黑变红。

阿古达木愤怒地撕开萨娜的上衣,两个圆滚滚的乳房跌落出来,被阿古达木的大手一把抓住……

想来当时的阿古达木对于女人,也只停留在道听途说,他压根没有见过女人的身体,对于男女之间的事更是知之甚少,两个人在沙地里扭打着,阿古达木到底干了啥,到了什么程度,连阿古达木和萨娜这两个当事人都不是很清楚,视觉上的剧烈冲击,感受的剧烈冲击,让他们处于晕眩状态。只有昏迷苏醒的王猛,看到了真实的情况,阿古达木成功了,他用一种势不可挡的强势,占有了萨娜。

4

那天,發生了很多让人意外的事儿。

萨娜在全线失守之后,停止了挣扎,阿古达木越过山丘,从万米高空一头扎下来之后,他内心的愤怒都被释放得一干二净。

他躺在无边的戈壁滩上,看着被彻底染红的天幕。担心、恐惧将他团团围住。

此时此刻,早已苏醒的王猛与阿古达木一样,躺在戈壁滩上,不同的是,他现在背对着阿古达木,他不想让阿古达木知道自己没死,又想让阿古达木知道自己已经死亡。他深切地感觉到,这个愤怒的年轻人如果知道自己还活着,一定会杀人灭口;但如果他知道自己死了,那是不是会将自己埋掉?从哪一个角度看,似乎自己也难逃厄运。他的脑子在飞速地转着,一个个对策跳出来,又消失,又跳出来,求生让他低下了高贵的头颅。

很难想象,是王猛为阿古达木出的主意,当下的情形,这个愣头小伙子已经完全没办法应付。王猛说,“萨娜本来也是你的妻子,只不过没有过门而已,去让她原谅你吧,这是唯一的办法。”

王猛说完这些话,一瘸一拐地离开了,他知道这个年轻人一定会相信自己的话。王猛没有再回头,只等转过一个小弯,如坟头一般密集的小土包遮挡住了他,他这才像脱缰野马一般,消失在了茫茫戈壁。

在戈壁上,一棵草就是一座山,它们抓住尘埃,钻进沙土,为自己的根系涵养;肆虐的西北风将根系周围的尘土吹走,只剩下了根系上的土壤被紧紧抓住,长年累月,根系渐渐裸露,高出平地,一座山包就这样形成了。一棵草是一座顽强的小山包,一棵大树就是一座大山包,王猛也是一座山包,在生存面前,爱情这些似乎都显得无关紧要。

阿古达木央求着萨娜原谅自己,这时的萨娜已经穿好衣服,向着嘎查的方向跑去,阿古达木追在她后面苦苦央求,萨娜却一句话也没说,径直就找到了嘎查长。

但萨娜没有想到,嘎查长并没有支持萨娜的想法。在接下来几天里,萨娜一直住在嘎查大队部里。嘎查长组织人员,开始对这起事件展开调查。

乌云再三叮嘱阿古达木,必须一口咬定萨娜是自愿的,她与王猛有不轨行为,心里惭愧才答应与自己发生关系。但在嘎查长来调查的时候,阿古达木却矢口否认了母亲乌云的说法,他说自己就是强奸,愿意接受法律制裁。

乌云就扑通跪在了嘎查长的面前,哭诉着,自己家的媳妇怎么能叫强奸。

嘎查长口头上将乌云骂成妇人,但打心里他却越发支持乌云的观点。也许出于萨娜无人照顾,没有亲人,乌云家不富裕但温饱尚足,乌云是个世俗的女人但并不是坏人,萨娜有个着落,能过普通人的生活,这何尝不是一件好事儿。也或者,嘎查长也是个世俗的人,他像所有嘎查上、苏木上那些有头有脸的人一样,遇到事情,他们总是站在中间,让各方都退让一步,和一锅稀泥,把事情压下去。

嘎查长去工地调查了王猛,王猛是有妇之夫,孩子已经10岁。他与萨娜拉拉扯扯,很显然是出于某种不良目的。

嘎查长将王猛的情况告知萨娜,萨娜要去与王猛当面对质,在嘎查长的安排下,他们在嘎查见了面。王猛当场否认了与萨娜的关系,这让萨娜陷入了另一个深渊。

嘎查长又召集党员商量对策,萨娜是阿古达木的未婚妻,从本质上说,他们已定终身,发生关系也没太出格,阿古达木强行发生关系,也不能简单的归于强奸。当看到自己未婚妻看上其他男人,这种行为更能被人在情理上理解。

达成一致意见之后,乌云及时站了出来,承诺马上迎娶萨娜。她派阿古达木每天去大队部看望萨娜,萨娜不容许阿古达木进门,阿古达木就站在门外,一站就是一天。

嘎查长派村里能说的男男女女与萨娜谈心,大家讲的都有道理,萨娜的防线一点一点被攻陷。

萨娜并不死心,她提出要求,再去找王猛对质。嘎查长考虑再三,答应了萨娜的要求。

在爱情里,萨娜总是认为生活是美好的,除了有肉体,还有灵魂。只是,王猛并没有给她勇气,让她坚定对世界的遐想。当王猛再次见到萨娜的时候,他变得更加冷漠无情,他的脸上多了一道伤疤,牙齿也少了两颗,面无表情,冷冷地说着,“萨娜,我本来只是把你当妹妹,看你可怜才和你多说说话,你不要想多了。”

萨娜回去以后,就答应了与阿古达木的亲事。乌云趁热打铁,请来喇嘛依西巴金,为萨娜的婚礼选定了良辰吉日。

如果没有王猛这档子事,大概萨娜嫁过来,乌云也就该彻底转变对萨娜的猜疑,毕竟她这单生意做成了,花了钱,货到了家,而且阿古达木这样喜欢她,萨娜也确实长得很好看,人也勤快。

可现在半路杀出个王猛,他深刻影响了乌云对萨娜的看法,也影响了阿古达木对萨娜的看法。对于爱情这档子事,乌云和阿古达木都表现出了茫然,连嘎查长也对这档子事完全不明,但他仍有办法应对,他的观点是等生了娃,就换了天日,哪有什么爱情,关了灯一样样,谁和谁也是个过日子,冬雪夏雨,没啥本质区别。女人从前为男人活着,后来为孩子活着,再后来还是为男人活着。

依西巴金虽然不支持凡夫对于爱情的判断,但他支持嘎查长的办法,只不过他的理由是,时间长了,就习惯了。

萨娜婚后,仍然被监视着,她的活动范围进一步缩小,从前阿古达木监视萨娜的差事,现在由乌云亲力亲为。乌云不像阿古达木,她常能在萨娜闭口不答的情况下,叨叨个没完没了。她越发将萨娜视为自己的儿媳,角色的转化带来了亲切感,也带来了语气上的、情绪上的和谐感,萨娜似乎正在慢慢被这个女人征服,又似乎对于乌云的话置若罔闻,她的情绪低落,如所有失恋少女一樣,她拼命地想抓住什么,又什么也抓不住,世界全然失去了颜色。她成天呆在家门口,望着那条长满了青草的路,脑子几乎空白。

巴特尔踱着碎步,来到萨娜的近前,将最新听到的消息告诉萨娜:听说额旗去左旗有了大客车,路也好了,走10多个小时就到了。

萨娜就在心里盘算着,到通辽的时间是不是又缩短了。也或者现在她更想去北京、去上海、去西湖看看,去王猛说过的那些风景如画的地方走走。

到了晚上,看住萨娜的活儿就交给了阿古达木,按照乌云的计划和安排,阿古达木要抓紧时间与萨娜进行造人活动。萨娜经历上次的事儿之后,对阿古达木有了一种强烈的抵触感。这种抵触是下意识的,而非本意,在答应婚事之后,她甚至想着如何不那么拒绝阿古达木,但她发现自己根本做不到,她不愿意和阿古达木四目相接,不愿意和他有任何交流。阿古达木想与萨娜发生关系,依然需要强行,萨娜的反抗稍微激烈,阿古达木就会败下阵来。阿古达木总是有负罪感,被自己的良心谴责。

萨娜渐渐萌生了寻死的念头,她向乌云和阿古达木以外的所有人打听着死亡的感觉,这让那些本来就没什么机会和萨娜说话的邻居、亲戚感觉到了事态的严重。萨娜或疯或傻,也指不定真的哪天就寻了短见。乌云家再次成为整个嘎查人的话题焦点,连苏木上的人都知道,乌云家囚禁了一位没爹没娘的可怜姑娘。

巴特尔又来报告最新消息:昨天有一枚火箭升空,映红了半边天,据说把足足一辆卡车大小的卫星送上了天空。如果不出意外,后天还将有一次发射。

萨娜好几天等在毡包外,等着火箭发射的场面,她想着,这里难道真的与天上更近吗?

后来,萨娜就不怎么说话了,她寻短见的可能性也越来越大。世俗的乌云对于情感上的老账,越算越糊涂,完全束手无策。她开始抱怨,抱怨命运的不公,如果没有雇佣这个外地姑娘,如果没有遇到萨娜父亲这个外地人,阿古达木娶下一房蒙古族媳妇,一切都会平静如水,现在也许都抱上了孙子。

乌云去庙里找依西巴金,请他驱散家里的晦气。依西巴金对于萨娜的事情知道得很清楚。关于这个女孩命运的决定,他都亲自参与。他本以为,这个肉体上失去依靠、内心没有了归属的姑娘,遇到乌云家这个避风湾,一定会心生感恩,一切人世的艰难,一切难解的题目,都会迎刃而解。谁料想却适得其反。好在依西巴金能站在缘分的高山上,俯瞰人世。无论是爱情,无论是家庭,无论是什么,那都是累生累世的缘分,缘分到了,就会有故事。孽缘就是悲情,顺缘就是甜蜜,但终将用完,回归平静。

依西巴金一边点着酥油灯,一边低声说着,“关住门,就没了风,这酥油灯才不至于被吹灭;可倘若关的太严实,将窗户上的小缝隙也用麻纸糊得严严实实,这酥油灯没有气息,它终究也会失去光彩,灭掉。”

乌云一脸疑惑,又不好意思说什么,只好不住地点头。依西巴金一笑,“人和人就像你家和这里的距离,要拉近距离。”

乌云终于有了说话的机会,她向依西巴金诉说着自己试图与萨娜拉近关系的各种努力。依西巴金说,“倘若我在天上挂上几串星星,我说这星星是你的,你又怎么能感受到星星与你拉近了距离?人和人之间的距离也是如此,你说着和谁好,对方并不能感同身受,也不敢放下架子,你只有修通了前往星星那条路,才能彼此拉近距离。”

乌云觉得依西巴金越来越扯了,从这里往星星上修条路,这不就是疯子吗?她把依西巴金这些话,带着不屑的口气,转述给了嘎查长。嘎查长首先纠正了乌云对于向星星修路这件事的判断,斩钉截铁地告诉她,这不是疯子也不是天方夜谭,美国人六十年代就已经修通了前往月球的路,当下在人类的眼里,月球已经近在咫尺。

嘎查长专程来到乌云家,给萨娜带了一些糖果,本来,这是托人从口岸捎回来给自家闺女的,现在就先拿来应急。萨娜接到嘎查长的礼物,果然露出了久违的笑容,这更加坚定了嘎查长的判断。他对乌云说,“你要给她自由,是你的媳妇跑不了,不是你的也没必要强求,你只有顺着她,对她好,才能把心拉近。”

乌云不赞成嘎查长的说法,给萨娜自由,她就会毫无悬念地与那个叫王猛的人私奔,这个结果是乌云不能接受的。但在那个瞬间,乌云忽然意识到当初萨娜父亲来到这里,拼死也不让自己女儿再回到科尔沁的想法,她开始越发意识到阿古达木就要成为另外一个萨娜的父亲。

乌云断然拒绝了嘎查长的建议。

嘎查长隔天又来找乌云,萨娜跑了,好歹只是萨娜自己不守妇道,跑也就跑了。阿古达木该再娶的再娶,也没过光岁,你家里的条件也不错,娶个媳妇并不算大问题。但萨娜死了,你乌云家带着晦气,谁家还敢再把姑娘嫁过来?嘎查长本来要用小说《白鹿原》中白嘉轩娶过七个老婆的事儿做个比喻,但想来小说中不敢再将姑娘嫁给白家的原因,是所有人都猜测白嘉轩下面有倒钩,一夜下来,女人的肠肠肚肚就被勾了出来。想到这里嘎查长赶紧打住思绪,只说了不要把晦气带回家嘛,是你的,那就跑不了,不是你的,你管在家里,也不是你的。再说了,要真是出了问题,出了人命,政府也是不容许的。

嘎查长没急着让乌云想通,而是通过实际行动给乌云吃下了定心丸。他去找工地交涉,给王猛扣了一顶影响家庭和睦的帽子,这帽子说大不大,说小也不小,要是萨娜出了什么问题,这锅工地得背。工地的领导实际上也早就有了解聘王猛的打算,只不过他们没有想到萨娜寻死觅活这个说服力极强的原因,工地一不做二不休,几天过去,王猛真的就被开除了,并且是经由上级批准的。

王猛走的时候,没有来找过萨娜,他悄无声息的在某天晚上踏上了离开戈壁的班车,再也没有回来。

乌云有了这颗定心丸,就真的按照嘎查长的说法,给了萨娜自由。

萨娜真的去找过王猛,她还是想问一下,他为什么会矢口否认与自己的关系。王猛的离去,让萨娜更加感到不安。虽然有人一再提醒萨娜,她与王猛真的没有什么关系,萨娜也在心里捋了好几遍,除了那天拉手,他们确实也没什么更近的关系。

乌云给了萨娜自由,萨娜反而并不想要什么自由。她恨透了这个世界,这个世界上的所有人,包括父亲。如果不是他,带着自己不远万里来到这里,又怎么会这样呢?还有母亲,那个被父亲称之为婊子的女人,她为什么就不能老老实实守住这个家呢?还有世俗甚至有些恶毒的乌云,还有那个让自己不寒而栗的阿古达木,他是一头狼。

5

一个女人通常会因为一次妊娠改变很多,甚至是变一个样。

萨娜最直接的改变是月经开始正常,每月28天,一天都不差,一改从前想来就来、想去就去的情况。

她在怀孕之前与阿古达木达成了协定,两个人分别住在两个毡包里,她愿意为阿古达木生一个孩子,在中间撮合的人,正是乌云。

而乌云用了一种让人难以置信的办法——她疯了。她常常晚上一个人在无边的戈壁滩上大声唱歌,像发情的母猫,像夜行的孤狼,像晚归的乌鸦,鬼哭狼嚎的声音尖利刺耳,闻着毛骨悚然。萨娜缩在被窝里不敢动弹,原本她以为乌云装疯卖傻,但时间长了,嘎查上所有的人都说乌云疯了,连依西巴金都摇头叹息,萨娜也就慢慢相信了。

嘎查长来找萨娜谈话,他诉说了乌云艰辛的前半生,丈夫好吃懒做,与人酗酒,冬天喝醉骑马回家,从马背上摔下来,直接冻死在了戈壁滩,留下乌云和三岁的阿古达木。乌云为了阿古达木不受欺负,坚决没有改嫁,自己操持着这个家,把阿古达木拉扯大,她想快些给阿古达木娶下媳妇,生下孙子,让这个家庭活泛起来,散发出人间的温暖,这是合理的诉求。

萨娜慢慢就产生了一种怜悯之心。但对于与阿古达木发生那些事,萨娜依然本能的拼死反抗。实际上阿古达木的心里也充满了罪恶感,成功的也越发少了。但,萨娜却真的怀孕了。

萨娜卸下对乌云的怜悯之心,是在她怀孕四个月之后。乌云疯狂的让萨娜喝生羊奶,而羊奶几乎是萨娜无法下咽的食物,乌云不断强调喝羊奶生出来的娃娃壮实,捏着鼻子喝,三口就是一大碗。萨娜常常喝下去,再吐出来。

乌云在得知萨娜怀孕之后,大病一场,高烧到40多度,人烧得不省人事,胡言乱语。医生来家里输液打针,只判定为风寒感冒,是夜里受了凉。输液并不见效,连着两天高烧都没有拿下来,大家越发觉得这件事儿蹊跷,乌云夜里常到处乱跑,也没见过受凉,还是请来依西巴金比较靠谱。依西巴金看此情景,也表现出了担心,他说人就是过卡越山,过去了一个又一个,过不去也正常。他还对着神志不清的乌云说,挺一挺,下面有了大孙子,光景就好过了。

乌云果然就挺了过来,她夜里鬼哭狼嚎的病也随着一场高烧而去,她又恢复到了从前的样子。她开始把重心全部放在了萨娜的肚子上。

萨娜是在春天产下了一个男婴,并为他取下了阿音的名字。在蒙古语中,这是远方的意思。

阿音给这个家庭带来了实实在在的幸福,似乎大家一下子都抓到了什么一般,乌云和萨娜的关系比以前和谐了很多,虽然他们还是不能交心说话,但这并不重要。

萨娜与阿古达木也达成了共识,他们并没有开诚布公坐下来谈,但两个人默认了什么,为了更好的照顾阿音,阿古达木也不至于夜里被阿音吵醒,因为睡不好觉而影响第二天劳动。阿古达木又建起了一座毡包,距离原来的毡包也不过十几米,阿古达木和母亲乌云住在原来的毡包里,萨娜和阿音住在新毡包里。阿古达木白天几乎不会出现在新毡包里,只有夜里,他才会像贼一样,悄无声息地走进来,将萨娜压在床榻上干那些事儿。萨娜本能的反抗,但在生下阿音之后,萨娜开始享受到了性爱的快感,她越是反抗的强烈,这种快感就越发来的直接,她常常虚脱,常常在惊恐中达到某种快感的巅峰。但每每从某种巅峰滑落以后,她就会产生一种莫名其妙的恐惧感,自己都羞于说出的耻辱感,自责让她无法承受。

但终归,萨娜和阿古达木的关系也发生了某种变化,多数时候,他们也像正常的夫妻,忙着家里的营生,放牧、拉水、倒草场。

生活忽然变得平静如水,阿音也渐渐长大,可以一个人在戈壁上追着羊儿跑。

萨娜生过孩子,除了身体上、生理上的变化,她性情也发生了改变,她将希望寄托在了阿音的身上,等他长大了,乌云家也就不再需要自己,到那个时候,就可以插上翅膀,离开戈壁。她还是坚定父亲躺在戈壁瓷实的沙土里,一定是寂寞的、孤独的,她一定要将他带回去,带到爷爷奶奶的坟头上。她还是在记恨母亲,但偶尔她也真切地想再见到她,那种挡也挡不住的想念,常常让萨娜很着急,也很激动。她在浩瀚的戈壁滩,追着阿音跑动着,她真想就这么一直跑回到科尔沁。

当下从额旗已经可以直接到临河,是那种直达的班车,在车站买票,就能直达。算下来,回到通辽的距离,不过三五天的时间。巴特尔已经老的走不动了,他托自己的孙子给萨娜捎来消息,再过几年,这里还会修通铁路,火车要从临河,翻越茫茫戈壁滩,直通额济纳,直通策克口岸,直通外蒙古。

这一年,嘎查上通了电,还购置了电视机,就放在大队部的院子里。嘎查长找人专门用砖垒起来一个小房子,上面盖了彩钢瓦,远远看上去像个小庙。嘎查长说这可是他去首府调研,拿回来的成果。其他地方都是这样搞的,很有派头。嘎查上的老百姓虽不买账,但每到傍晚,大家还是会聚到这个小庙的跟前,看新闻联播。这是萨娜最喜欢的,在那台21寸的日立电视机上,她看到了首府,也看到了通辽,看到了科尔沁草原。她仿佛外星人一般,对于这些极其陌生,毫无记忆,也毫无亲切感,特别是科尔沁,完全不是记忆中的样子。

很多人说,电视上的内容比实际中的要好,比如首府,那里破破烂烂,还有人住在不足两米高的小房子里,和牛圈并無二致;也有人说,那里远远比电视上的好,有雄伟的人民会堂、气派的自治区博物馆。

萨娜谁都信,谁都不信,她每天定时来看电视,对着蒙了一层雪花的电视画面,遐想着远方。

6

阿音9岁那年,萨娜家里添置了一台130汽车,用来拉水、拉羊,偶尔也开着这台车去旗上。阿古达木还在一百多公里外的地方,承包下了一片新的草场,羊的价格也在持续走高,美好的日子似乎近在咫尺。

如果开上这辆130卡车,将用度备足,走上一周,也就到了科尔沁,父亲的尸骨,就找个小棺材装下,放在货斗里。这是邻居巴特尔的想法,他老了,却越发像个孩子。

而在阿音10岁那年,萨娜已经生下了第二个孩子。他再没有阿音那样被重视,只顺嘴给了他“二子”的称谓,本来平静了生活又有了几分涟漪,妊娠生产给女人带来的生理、心理上的改变再次突显。

萨娜的生理期又恢复到了小姑娘的时期,想来就来想走就走,她的下身也常有这样那样的不适,但她羞于告人,大概只有阿古达木知道一二,这个铁一样的男人,一年也不来这个毡包几次,他成天黑着脸,一心放牧,开春没多久,他就赶着自家庞大的羊群,去了100公里以外的新草场。

乌云离不开二子,又离不开阿古达木,她隔三岔五的去新草场,又隔三岔五的跑回来。新草场有一片水洼地,那里有大头鱼,乌云常带回来给二子吃。每次回家,她都要做下很多果子之类的食物,带到新草场。

家里只剩下了萨娜,萨娜反而显得并不自在,好似少了些啥,她倒显得更加小心,从不出门,遇到需要购买什么,也常常是邻居捎回来。

然而,就在这个关键点上,一个人忽然从天而降。王猛穿得西装革履,从陆地巡洋舰的后门跳下来,胳肢窝里夹着一叠文件,他第一眼就看到了萨娜,他也一定认出了萨娜,却没有打招呼,而是环顾四周,和随从说着什么。

萨娜做梦也想不到这个男人会再次来到戈壁滩,但他成为所谓的成功男人,却是在萨娜的预料中。

这一天,王猛只简单的和萨娜说过几句话,就离开了。他并未提及当初的事儿,也没有询问萨娜过的怎么样,他们仿佛真的没有过去,就连那么一丝丝的非分之想都没有。王猛只把萨娜当做了一个曾经认识的人,并将她定位为一个普普通通的牧民,向她询问占用她家草场修路占地的意向价格。

嘎查长老了一圈,也更加圆滑了。对于王猛当年的事儿只字不提,对于修路占道的事儿,他表示出了高度的责任感,一方面他支持修路,一方面他又不想破坏草场。他以一种两难的姿态,在王猛面前唉声叹气。

大家对于王猛当初的事儿都忘记了,所有人都在谈论修路占地的事儿,修路是件好事,墙上的标语写的“要想富、先修路”,有了路,才能致富奔小康。据说这条路修通了,可以直达左旗,那里是阿盟盟委所在地,再翻过贺兰山,就到了河套地区,那里有肥沃的水田,有高楼林立的银川。嘎查上的人,都等着王猛给下惊天的数字,路有了,钱也有了,有什么不可以的呢?

全嘎查的人都把焦点放在了修路上,全然忘记了当初他作为有妇之夫,在嘎查上勾引萨娜的事儿。

萨娜没有想到再见到王猛的时候,她会如此平静。她也并没有意识到,自己的平静并非水一样的平静,而是冰一样的死寂,不是等风来,而是等温暖来。冰面融化,下面的湍湍激流就会形成破冰之势。

没过几天,王猛真的就来邀请萨娜去旗上吃饭。萨娜不假思索的一口拒绝,说着二子还要照顾,阿音要去上学。

王猛也不强求,隔天他就带了肉食和两瓶红酒,在傍晚钻进了萨娜的毡包。王猛的越野车吸引了阿音,王猛的司机就带着阿音和二子,横冲直撞,冲到了戈壁的深处。

只剩下王猛和萨娜的毡包,空气几乎凝固。

王猛将红酒打开,将酒满好,自己先一饮而尽,然后才把酒杯捧到了萨娜的面前。萨娜接过酒杯,转手放在案头,平静地说着,你是来征地的吗?

王猛表示了自己当年的惭愧和内疚,但他只字未提自己是有婦之夫,他并没有要请萨娜原谅的意思,只表示出了当下他的能力已今非昔比,倘若想去城市,他完全可以提供应有的帮助。

萨娜从前是想去城市,现在她想去的是远方,远方是哪里,萨娜从未想过,也许是科尔沁,也许是其他什么地方,但终归已经不再是城市。这个发现让萨娜非常吃惊,那些曾经梦寐以求的东西,竟然被时间抽象化了,抽象得让人伤心和无奈。

路越来越多,她想去的地方却渐渐模糊了。

那天萨娜赶紧走出了毡包,对着戈壁滩呼唤阿音的名字。阿音早就没了踪影,也不会听到,但她的喊叫,让王猛打消了与她喝酒的杂念。

总之,那天什么事儿也没有发生,但对于王猛来说,他的神经却越绷越紧,当年他亲眼看见萨娜被阿古达木扒光衣服,按在地上糟蹋的场景。这些场景成了他挥之不去的阴影。王猛的内心同样是矛盾的,当他来到戈壁滩,第一眼看到萨娜的时候,就怦然心动,这是一种男人本能的冲动,像着魔一样无法自控。他无法拒绝萨娜的温柔,也无法控制自己对萨娜好,他开始迷失,一种无形的力量拉着他渐渐走向心灵的深渊。在那件事儿发生以前,他甚至想过抛妻弃子,但罪恶感让他无地自容。他当时的心境和遭遇,不能向任何人诉说,连他自己都不能原谅自己。

没有人知道王猛的内心有多煎熬,也没有人相信一个年过而立的男人,有家室有孩子的老男人会拿出真心去喜欢一个小姑娘,这简直就是笑话,明明只是想睡了人家而已。

那件事儿发生之后,王猛如梦初醒,仿佛迷迷糊糊要进入假寐,被甩来一记响亮的耳光,肉体上的疼痛,最能造成心灵上的成长。他从头至尾捋了一遍来到戈壁发生的事儿,他觉得,喜欢重要,爱情也很美,但自私的夺取别人的幸福,端着自己的碗,从别人碗里捞肉吃,一定会受到良心的谴责。

后来王猛都是这样回忆当初的选择的。但实际上他自己也知道,当初这一切很大程度上是无奈的选择,就仿佛人坐在地球上飞,你找不到支点停下来,也感受不到风驰电掣的飞行,你闭上眼睛,就能顺流而下。

当下,王猛再来找萨娜,一方面萨娜应该已经人老珠黄,自己也摇身一变,成为一家大公司的副总,这种强烈的反差,已经再无人怀疑什么。另一方面,当初他曾在萨娜面前一再提到红酒,他想把这顿红酒补上,顺便把当年的心结解开。可当他看到萨娜时,才发现萨娜依然年轻,依然动人,虽然她的脸已被戈壁滩的烈日打透,那种黑已经深入骨髓,但依然泛着某种淡淡的粉嫩,她的体型也早就不再那么匀称,小腹和大腿上的赘肉隐约可见。在别人眼里可能她已经人老珠黄,但在王猛眼里,她却并没有什么变化。岁月刻下的这些痕迹,远没有王猛想象中的深刻。在他的眼里,萨娜依然是最美的。

王猛甚至又本能地产生了某种冲动,某种生理上的冲动,这种想与萨娜接触的冲动,是冲动,而非想法。这种冲动拉着王猛,情绪和冲动越积越多,越积越冲,他的心里长出来一个圆圆滚滚的欲望气球,只等哪天被捅破,炸得他血肉模糊。这个捅破王猛欲望的东西,正是酒,一种在俗世红尘中,常常能让人暂时敞亮,暂时豪迈的神奇液体。那天晚上,王猛与相关领导喝了酒,道路前期调研工作已基本完成,说不定再过些日子,就要离开这里。王猛半醉,深夜再次来到萨娜家。他像阿古达木一样,生生闯进了萨娜的毡包,如果萨娜没有尖叫,他一定会毫无顾忌地先将萨娜揽入怀里。酒精让王猛心潮澎湃,却让他失去了方位感,这声尖叫让他踉跄了几步,跌倒在了毡包门口。

王猛肚子里有千言萬语,却被岁月织成了一堆乱麻,他找不到那个能理顺这一切的小线头,王猛只说了句,对不起,我有老婆,但我对你的感情也是真的。

这句几乎矛盾、颠倒黑白、充满罪恶的话,萨娜信了。

那天晚上,他们在月光下的戈壁滩,干坐着,盯着干净的天空。横贯在天幕上的银河系,像条闪亮的巨龙,常有流星划破天幕,甚至还看到了闪烁飞行的卫星。他们一晚上也没有说话,直到天明。这种只有初中生才会干的事儿,这两个年龄加起来七八十的人干了。

这件事儿不胫而走,很快就在嘎查传开了。这次闻风而动的不是乌云,是阿古达木。

阿古达木到家之后,就与萨娜吵了一架。这个平时少言寡语的男人,憋得面红耳赤,两句没说对,他就把拳头打在了桌子上,这方八仙小桌,一声巨响后,断裂成了两截,随之飞起的尘土钻进萨娜的鼻孔,她心里一酸,就哭出了声音。

一切都像极了当初,全都是故技重演,王猛在阿古达木找他对质之前,就匆匆离开了戈壁,公司派来了另外一个副总,负责这项工作。越是这样,嘎查上的传说就越发多起来,阿古达木的压力就越发大起来。他不敢再去新草场,羊群也交给了新雇佣的一个流浪汉,他下定决心,要在家里守着萨娜,终生不让她离开自己视线半步。

萨娜对于阿古达木这种行为极其反感,越是这样,她就越是强烈地想要有自由,她年轻时的那些梦想再次清晰起来。两个人成天吵来吵去,终于有一天阿古达木动了手,一拳将萨娜打倒在地。

此时的阿音已经懂事,他成为萨娜的小棉袄和主心骨,他常常安慰妈妈,等长大了,就带着她离开这里,去看远方,去科尔沁找姥姥,将姥爷的坟墓迁回科尔沁。

7

萨娜和阿古达木的战争,像极了一场表演。

他们是台上的演员,嘎查上的老百姓就成了台下的观众。演员的表演越是投入,观众也就会迎来一浪高过一浪的欢呼。他们的一举一动、一言一行也在深刻影响着剧情的走向。观众们有着让人难以置信的想象力,他们总是嫌弃故事的精彩程度不够,在心里肆意加戏。

萨娜下身的病,忽然奇迹般的就好了,阿古达木顺着这条线索,越想越觉得不对劲。阿古达木从怀疑到深信不疑,他们的战争持续升级。萨娜常常白天被打得鼻青脸肿,晚上又被按在案头上,干下那些事儿。萨娜的骨子里有一种越是艰险越是宁死不屈的劲头,她从不认输,从不过多的解释,从不放弃反抗,阿古达木的脸上、身上常常是带着血迹,老伤未好又添新伤。萨娜下手越来越狠,指甲扣入肉里,隐约发出呲呲的响声,在黑夜无声寂静的荒漠,悲伤与幸福交织成了一种剪不断、理还乱的强烈情绪。

观众们进而将萨娜与王猛发生过关系的事儿升级,不但阿音是王猛的骨肉,连二子也是王猛隔空炮轰的结果。本来对萨娜各种举动渐渐失去兴趣的乌云,又来了兴致,她不能接受自己的孙子身上流淌着与自己毫无关系的血液。

乌云开始从各个角度观察着阿音,长相的细节,眼神中透露的神情,做事的性情。似乎这些他都挺像阿古达木,但又完全不像阿古达木。他脸上表情丰富,一改阿古达木常常低着头,他的心与他的脸隔着千山万水,心里翻江倒海,脸上却平静如水。阿音的性情也更加平和而圆滑,他懂得和父亲说一套和母亲说一套,尽量的化解矛盾,减少误会。但在父母吵架,甚至大打出手的时候,他并不说什么,只在战争结束后,安慰受伤的妈妈,也安慰受伤的爸爸。妈妈常常是心里的伤痕,是内在的暗伤,那种在第二天才会泛出的瘀青,常常需要用热毛巾敷上去,温暖慢慢浸入每一个细胞,为他们送去养分。阿音就是那块不冒热气,却饱含着热量的湿毛巾。而对于阿古达木的外伤,阿音常常只给他简单的擦拭伤口,并用责备的语气咒骂和质问父亲,你还是人吗?阿古达木发自心底的内疚常会因此平复,阿音骂过他,他就会舒服几分。

乌云无法分辨阿音到底是谁的骨肉,她也再无办法,她恨透了萨娜。但日子总是要过的,总是需要找到一种折中的办法,找到一个可以喘息的缝隙。过去是灰暗的,那就把未来抓好,这是乌云和阿古达木简单而坚定的选择。

他们就是要这么吵下去,闹下去,永远限制住萨娜的自由。

萨娜也不想说什么,解释什么,她只想等到阿音和二子长大成人,然后走合法的程序,离婚,离开这里。

伴随着阿音的长大,阿音渐渐成为萨娜唯一的主心骨和倾诉的对象。阿音在他们中间斡旋,萨娜挨打的次数越发少了,但他们的关系也越发远了。阿古达木则和乌云绑在一起,像那些没有给孩子成过家的人,老了儿子守着,在外人看来充满了温暖,但实际上却充满了无奈和怨恨。萨娜与阿古达木的夫妻关系,已经名存实亡。

时间在西北辽阔无边的荒漠飞着、修饰着、刻画着、玩弄着,它用一种奇特的方式,描述着每一个不同的生命,把那些看似平淡,看似平凡的物件,勾勒成壮观的生命盛宴。

萨娜家走出了嘎查上第一个去北京读书的大学生。阿音以全盟第三的成绩考取了中国工程大学,他选择了路桥工程专业。

这个选择又引起了乌云的警觉,起先她并不清楚路桥工程是用来干什么的,是后来才听说,这样的专业将来就是道路桥梁工程师,说白了就是修路的。乌云一下就想到了王猛,这个给家庭带来这样那样、持续绵密伤害的人,不正是工程师吗?

而此时的阿音已经出落成一个又懂事、情商又高的小伙子,他把奶奶乌云哄顺的很是到位,每每乌云看到阿音,她就看到了希望,她就坚定了这就是自己孙子的想法,就算不是亲骨肉,她也断然不能放弃这个孙子。而当她看到萨娜,再想到阿音的时候,她就会莫名的升起一种恨,恨得咬牙切齿。

阿音和母亲萨娜保持着持续不断的联系,他隔三岔五的就往家里写信,萨娜也隔三岔五跑到嘎查大队部里等着阿音来电话。

电话这种稀有神奇的物件让萨娜很惊喜,她不敢相信世界上还有这种东西,本来远在天边,却能瞬间近在眼前。嘎查长说,很快每家每户都有可能装上电话,到时候无论走多远,都能有音讯。

阿音是带着萨娜的希望远行北京的,但他并不想将母亲带出戈壁,他有他的办法。别人奋斗是在改变自己的人生,阿音也是,但他还要改变母亲的命运。在他看来,命运是一种感受,而非客观事实。

8

萨娜将梭梭树干枝点燃,火噼里啪啦响着,隔断了这个世界与异世他方的通路。送葬归来的队伍从火苗中间迈过,宣誓着一种离别,阿古达木还是忍不住回头张望了一下,他仿佛有些不舍,也仿佛并没有想什么,他的脸上依然毫无表情。

乌云去世之后没多久,阿古达木就坚持要搬到萨娜的毡包里与萨娜同住。萨娜严词拒绝,两个人你来我往,打了起来。萨娜的出手越来越重,阿古达木反而越来越软,一场硬仗打下来,萨娜没什么,阿古达木伤痕累累。

萨娜在乌云去世之后,焕发出了一种奇特的气质,萨娜自己浑然不知。关于乌云,萨娜选择了原谅和忘却,她一点一点地从心里彻底清除关于乌云的记忆,她真实的死去了。嘎查上的人猜测着乌云活着的时候,是如何折磨萨娜的,这种猜测远远大于事实,萨娜渐渐也产生了某种疑惑,难道乌云真的有那么坏吗?

阿古达木失去了方向,他越发暴躁,二子亲眼看到他用皮鞭生生绞死一头绵羊,他成天黑着脸,忙着手里的活,动不动就要和萨娜吵架。

他们在吵什么,连他们自己都不知道。

据说,当一个中年人忽然变得暴躁的时候,就是一种不祥的预兆,一定会有不好的事儿发生。

二子不会读书,萨娜就想把二子送到左旗读高中,阿古达木其实和萨娜意见统一,但从萨娜嘴里说出来,阿古达木就天然的、自然的拒绝了,他也找不到什么原因,就是一口拒绝,坚决反对二子去左旗。

两口子,就这么你一句我一句的吵翻了天。

那天晚上阿古达木去苏木上喝酒,喝到烂醉如泥,晚上12点一个人骑着京城100摩托车,在辽阔的戈壁,将油门拧到底,车速一度上了一百多公里每小时,车后尘土飞扬,在皎洁的月光下,他拖着一条长长的尾巴,组成了戈壁最美的景象。

阿古达木扔掉了头上的大帽子,敞开胸膛,任由刺骨的寒气侵袭自己,他从未有过这般轻盈,这般爽快。再后来他就不记得了什么了,摩托车在一个土梁上腾空而起,有点像飞向月亮的圣诞老人,也或者并不像。反正他在天上划了一条弧线,一头栽进了沙窝。

如果不是有勘察队的人凑巧从这里经过,估计阿古达木真的就会轻盈如鸿毛,就此乘风而去,阿古达木和他的父亲有着惊人一致的生命轨迹,但结果却不尽相同。

阿古达木被救下之后,在医院里只呆了一周就闹着回了家。但实际上他的一条腿粉碎性骨折,回去一样需要在床上躺着,但他坚持要回去。

二子也因此没有去左旗读高中,主动留下来伺候父亲。萨娜在阿古达木发生车祸之后,忽然发现自己其实还是在乎阿古达木的,但阿古达木却坚持不让萨娜照顾自己,他那种发自心底的愤怒难以平息,他后悔年轻的时候喜欢她,他后悔当初的全部选择。他脾气越发暴躁,躺在床上仍然暴跳如雷。

最让人揪心的事儿,终究还是发生了。阿古达木由于护理不到位,最终造成了感染,并面临截肢的风险。他不接受任何人的照顾,更不接受萨娜提出的去医院治疗的方案,他态度坚决,坚持认为这伤能自己好。

阿古达木的大腿开始腐烂,散发着恶臭味,萨娜请来的赤脚医生用尽办法,依然不能急转病情。嘎查长和依西巴金都来劝说也无济于事,病情拖延了几天,阿古达木开始高烧,再不去医院可能命都不保,嘎查长这才下令,强行将其送往了旗上的医院。医院专门为阿古达木请来了盟上的专家,进行了截肢手术,这才保住了阿古达木的命。

这件事儿,彻底扭转了阿古达木在家庭中的地位,也或者说,这件事儿彻底扭转了阿古达木在与萨娜战争中的劣势地位。

阿古达木万念俱灰,他先是躺在医院的病床上自己闹腾,常常自己翻身掉落在地上,血水和药物混在一起,在强烈的84消毒液衬托下,有一种让人窒息的味道冲进鼻子。萨娜再也经受不起这样的折腾,她匍匐在地上,像当初匍匐于王猛身边一样的哭泣,不同的是,当下她说不出什么,她只是无助地哭泣着。

嘎查长将党员召集起来,轮流义务照看阿古达木,同时也做思想工作,虽然让阿古达木接受现实很难,但他的腿确实在一点点愈合。

阿古达木回家之后,撑着双拐,成天在毡包的门口练习。按照医生的说法,一条腿照样可以健步如飞。他常常走不了几步就跌倒在地,薩娜就在一边看着,阿古达木从不让她扶自己,他坚持认为自己还能站起来。

二子没有再去上学,他天生就不是念书的料子,只有在茫茫戈壁滩,才能找到属于他的天地。当下父亲阿古达木不能再去放羊,他主动作为,认领下了这份差事。他很勤快,也很会放羊,蒙古族的长调也常常在傍晚紫红色的晚霞中响起,给这里平添了几分颜色。

阿古达木则拄着双拐,在晚霞中寻着歌声的方向,想照看自己的羊群,但往往是二子回来,扶着他回家。他不能干活,也不能做饭,只能勉强达到生活自理。这样的日子让阿古达木心灰意冷,但二子常常鼓励他,单腿可以健步如飞,他还专门去旗上,通过音像店的老板,找到了一张残疾人运动会的光碟,在家里新添置的DVD机上,播放给阿古达木看。

萨娜却陷入了某种难以自拔的漩涡中,她以前是恨阿古达木恨得咬牙切齿,后来是对阿古达木无感,现在她又深切地感受到了他们之间不合适。当下的牛羊价越来越高,家里的牛羊群越来越大,家里也越来越富裕,但阿古达木和自己却不能像别人家那样,享受这种越发殷实的生活。

萨娜做梦也想不到,阿古达木竟然和自己主动提出了离婚。

那天阿古达木七拐八瘸地走到萨娜的毡包前,用拐杖将门帘撩开,对着里面忙碌的萨娜轻声说了一句,“你来,我有事儿和你说。”

阿古达木很少与萨娜沟通,年轻时,阿古达木因为身体上的需要与萨娜战斗;后来因为心理上的落差与萨娜战斗。他们几乎从未停止争执,就算他剩下了一条腿,他们的关系也没有发生实质性的变化,只不过现在萨娜有所退缩,阿古达木吵架的对手弱了,他反而闪的胳膊生疼,更加难受。

他们第一次在毡包外的长椅上并排坐下,眼前是蔚蓝的天空,天边挂着白云,那种分了几层,与天边的生灰色浑然一体,也只有戈壁滩才能看到如此层次分明的云朵。而在蔚蓝的天空下的草场上,是时而整齐划一、步调统一,时而又乱作一团,散落整片草场的羊群,二子在远处骑着摩托车,带着两条黑白相间的牧羊犬,唱着古老的蒙古长调。

阿古达木平生第一次和萨娜开诚布公,他慢腾腾地说着,“你看,这里多美,我从前从来没有发现,原来这里很美。说来,到今天,你整整跟了我三十多年,我一直强迫你、怀疑你,甚至打你骂你,你有多恨我,我心里很清楚。现在咱们条件好了,咱们把羊群卖掉,钱归你;剩下这片草场归我,我租出去,也够生活。后面的日子还很长,咱们离婚吧。”

阿古达木唉声叹气,“以前你总想着离开这里,现在你自由了。”

萨娜震惊了,她从长条板凳上刺棱一下站起来,指着阿古达木的鼻子质问,“你说什么?你要离婚,你还是不是个人?”

阿古达木也有些急躁,“我这不是对你好吗?你不是想走吗?你走呀?你现在就走!”

萨娜把手里的奶盆子摔在地上,大声回应着,“你想让我走我就走?凭什么我要听你的?你算个啥?”

很显然,他们彼此都习惯了争吵,出手。这场从和平出发的谈话,又成了一次彼此互怼的战争。

隔了几天,阿古达木再次来找萨娜,依然如上次一样,他们又坐在毡包前的长条凳子上,望着远处已经废弃的马车和远处牧羊的二子。

阿古达木说,“我以前根本就不能理解,你想去远方的感觉,现在我成了半个人,再也不能骑上摩托车去追羊寻牛,我忽然感觉到了你的失落。咱们离婚吧,我是认真的。”

萨娜失声痛哭,她将一盆鲜奶泼在了阿古达木的身上,对着阿古达木要她的青春,要她的时光。

阿古达木找到了嘎查长,说明了当下的情况,他们之间除了吵架,已经没有其他任何关系。离婚给对方自由,他才能心安。

嘎查长觉得阿古达木越发高大起来,这个像铁一样的男人,有着宽阔的臂膀,有能发出瓮声瓮气声响的粗壮喉咙。他也完全赞同阿古达木的说法,与其这样相互争吵,不如一拍两散。人生还很长,过自己喜欢的生活才是正确选择。现在两个孩子都已经长大,也没有更多的牵挂。

嘎查长去找了萨娜,将这些利害关系说给了萨娜。萨娜询问阿音,阿音当下已经是中字头建筑企业的一名桥梁工程师,他工作很忙,但仍然保持着给萨娜打电话的习惯,每天定时定点,太忙就少说几句,有空则能长谈。他的意思也非常明确,他也支持他们之间离婚。只不过作为儿子的他,不好意思说穿。

萨娜又去问过很多人,只有依西巴金没有给她什么答案,而是笑着说,“萨娜呀,一件事儿就是一座山,你往上爬时,会觉得往下退更好,你往下退几步,就能坚定往上爬才是对的。不必向别人找答案,既然大家都支持的事儿,你不妨一试。”

9

有些当下办不到的事儿,就要靠时间,时间并不是连续的,总会有这样那样的漏洞和缝隙,倘若穿过这些无处不在、又很难抓住的时间缝隙,就能去往远方。远方可能在远处,也可能在过去,也可能在未来。

萨娜的远方,在这一年来临了。

萨娜没有要羊群,也没有要草场,只将自己这些年存下的钱拿出来,盘算着将父亲的坟冢搬到科尔沁需要的费用,她就购买了去往科尔沁的车票。

阿音也请了长假,准备带着母亲前往科尔沁寻找故土。萨娜百感交集,又似乎被一种无形的力量推着,停不下来。时隔三十多年,她第一次走出荒漠,来到高楼林立的呼和浩特,来到只在电视上见过的北京。城市的霓虹灯,车水马龙的街道让她很是震惊,但这种感觉甚为短暂,很快就变成了恐惧,而非欣喜。

阿音已经有了自己的汽车,在北京他们驱车一路向北,走进了传说中的科尔沁草原。萨娜凭着模糊的记忆,寻着童年那些低矮的房子,那些高大的白杨。三十年沧海桑田,這里早就变了模样,不变的只剩下了那个小村子还叫查干呼苏。

已经少有人知道萨娜,或者避而不谈。萨娜小时候那个院子已经破败不堪,房子彻底塌陷,成了一堆土。

嘎查的领导对于萨娜的归来甚为惊奇,当初他是村里最年轻的干部,当下头发已经花白。对于萨娜家的事儿,他不住地叹息,不想提,但似乎又非提不可。

萨娜的母亲在30年前被杀,凶手手法极其残忍,人被大卸八块,装在编织袋里,堆在自家房子的角落里。萨娜和父亲离开很久,一股恶臭在村子里蔓延,隐隐约约、时有时无,后来才被人发现。发现时那袋血肉模糊的尸体已经干瘪,地上的血水已经渗入土壤。

死者里面还有一位男性,他的私处被割掉,挂在了自己的脑门上,人死于窒息。

这一切是萨娜和阿音没有想到的,萨娜没有哭泣,只觉得胸口上堵着一块大石头,她没有控制住,将胃里的早饭,全部吐在了嘎查长办公室的地上。

公安局一直怀疑萨娜的父亲是凶手,他们当初从现场找到了凶手的一些毛发和一块指甲,似乎经历过打斗。鉴于萨娜父亲已死亡,公安局决定拿萨娜的基因序列与凶手以及被害人的基因进行深度比对。

但对比的结果让这个案件更加扑朔迷离,萨娜和这个指甲盖的主人并没有血缘关系。本来指向萨娜父亲是凶手的证据链,产生了某种断层。

萨娜在公安局,看到了当年的卷宗,那个被杀的男人脸上有一道疤痕,少了两颗牙齿,她竟情不自禁的想到了王猛。

隔了幾天,萨娜在公安局的要求下,配合公安前往茫茫戈壁滩寻找萨娜父亲的尸骨。他们要找到他的DNA,结了这个案子。

寻找萨娜父亲的工作一度陷入僵局,戈壁滩太大了,在乌云和阿古达木的限制下,萨那已经很多年没有给父亲上过坟,每年清明和中元,她只在家里的遗像前烧些纸钱,或者在毡包外对着坟头的方向,烧纸钱。

嘎查长、依西巴金带着公安局的人在荒漠中地毯式搜寻了三四天,还是没有结果。公安局又调来了专业团队,对可能埋葬萨娜父亲的一片区域进行了深入查找,历时一个月,可惜还是没有结果。

这里只有流沙,只有烈日,萨娜的父亲被这浩瀚无边的戈壁滩溶解了,仿佛在大海中加入了一滴墨水,也仿佛在戈壁滩上洒下了一把黄土。

公安局的人最终无功而返,案件继续悬而未决。

公安局的同志只不过是失落,而对于萨娜来说,却是悲伤、悲痛。她再也不能将父亲带回科尔沁,再也不能让他和他的父母团聚。

萨娜去庙里找依西巴金,她这次要问很多,人死了肉体还重要吗?人到底有没有灵魂?人生为何如此苦难?归根结底,她想知道人生的事实真相到底是什么?

依西巴金忽然就老了,送走乌云的时候,他还只是胡子花白,他的眼神依然锐利,总是从纷繁复杂常常乱作一团的俗事儿中,一眼看到症结,一把抓住关键。他某一年也或者某一天,忽然就老了,眼睛里再没有了光泽,说话的声音也越来越低。

嘎查上的医生说,他患上了严重的肾病。

萨娜去找依西巴金的时候,他正在大殿里走动着,他这里看看那里看看,并不忙什么,他听了萨娜的问话,仍然未打乱自己本来的步调,许久他才踱步至大殿门外,他在台阶上坐下对萨娜说道:“你看这高大恢弘的大殿,二十年前它刚刚建成的时候,这里方圆几百里的人都来过,当时它是崭新的。但现在它开始破败,有很多地方已经开始漏雨。所以呀,萨娜,人生的苦正是来自于人生的甜,这大殿的破旧正是因为当初的崭新;你的手心能握暖,还得手背为它顶住严寒。所以,人生本质上是无色无味的,只是欲望扰动了它,它就呈现出了万紫千红。”

依西巴金忽然话锋一转,谈到了自己,“当下我也老了,感受到了做人的疾苦,我想,对于灵魂是什么?我也不能给你什么答案了。但终归还是你信了,就似乎有了,不信,也就被这茫茫戈壁包容了,融化了,溶解了,什么也没有了。天长地恒。

在佛法里,对于凡夫,轮回是最基本的生命脉络。但在我看来,生命并非围绕时间轴简单的前世今生,也许,你的前世就在你的眼前,你未来就在你当下的一念间,一念善意,则是一份善缘,一念放下,则是内心的通透和辽阔。”

对于萨娜想找到父亲坟冢的事儿,依西巴金没有细说,但萨娜却真真切切地听懂了,这满目的黄沙,这浩瀚的戈壁滩,每一寸不都是他吗?

邻居巴特尔已经老糊涂了,他甚至有些不认识萨娜。萨娜这天来给他送从北京带回来的果脯,他还在念叨着去通辽,“那得半个月的,骆驼得一步一步的走。”萨娜就笑着说现在去通辽,只不过两天的路程,巴特尔就摇头,说着,“这沙漠戈壁滩哪能这么容易走出去,它锁住了你。”

萨娜在某天早晨,用铜盆洗过手,带着阿音和二子,寻着当初埋葬父亲的方向,走了十几公里,在一处低洼的地方,萨娜跪在地上,向父亲发出回家的呼唤。她带上红手套,在地上捧起两把黄沙,装在了事先预备好的骨灰盒中。今天,萨娜要带着父亲,不远万里,起身回科尔沁。

那天本来天气还不错,只是天边镶着一圈黑边,青色的天幕平静如水。但转眼间,就起了风。西天上迅速聚集起黑压压的黑云,紧接着,巨浪般的沙尘暴从西边席卷而来,以万马奔腾之势,压过来。风越来越大,人几乎无法站住,细碎的沙子打在脸上,如针刺一般绵密持续。不到几个小时,所过之处,连玻璃都打毛了。

萨娜在汽车里,竟有几分欣慰,她知道,父亲上路了。

10

阿音在北京安家,他娶了一个眼窝深陷,笑起来只有一个酒窝的南方姑娘。她与萨娜第一次见面就仿佛故知重逢,很是谈得来。萨娜作为婆婆,就此住进了阿音北京的家。

让萨娜自己没有想到的是,她离开了戈壁,竟有几分失落感,她时不时地会惦记那片草场,但她总是提醒自己不要犯贱,她奋力地打压着自己内心莫名其妙的躁动。

二子则与滩里一个蒙古族姑娘恋爱了,两个人青梅竹马,从小就在一起,现在他们还要在一起。二子虽然比阿音小很多,但他却比阿音早有了孩子。

二子急着办婚礼,萨娜兴奋得整夜无眠,她恨不得当下就飞回滩里,去看二子,去看那片草木稀疏的草场。

萨娜这次是自己回的滩上。从北京到呼和浩特,再从呼和浩特到额济纳,早就通了火车。全程也不过二十几个小时,世界似乎真的变小了。

还有一件让萨娜兴奋的事,就是阿音作为工程师,正在推进G7京新高速,这条路将把北京和额济纳真正连起来。按照阿音的话,到时候,去北京,回滩里,都是说走就走的事儿。

萨娜回到戈壁,见到二子,见到羊群,见到茫茫戈壁滩,她的心情忽然舒畅起来,兴奋起来,这么多年,她从未如此兴奋,如此畅快。她从班车上下来,张开怀抱,对着戈壁像疯了一样地奔跑。

二子的婚事办得很简朴,但很顺利。阿古达木和萨娜少有的默契,连他们自己都觉得惊奇。那个时候,二子媳妇的肚子已经挺了起来,萨娜就自告奋勇,要等着二子的孩子降生,照顾她和孩子。

对于萨娜这些举动,并没有人站出来反对,也没有人附和,大家都假装没有听到,各自去忙自己的了。倒是多事儿的阿古达木,第二天就一瘸一拐的帮助萨娜收拾了新房子。当下已经很少有人再住毡包了,去年政府统一为牧民们建起了房子,还通了自来水,这是大家做梦都想不到的。

阿古达木自从少了一条腿,就再也不能像从前那样干活了,他的肉慢慢被屋子里的气息焖透,黝黑的皮肤渐渐泛出了白光,那些“棱角分明”的肌肉块也渐渐融化,成了干瘪的软皮。他的头发也开始花白,性情也逐渐温和起来。

他对萨娜说,“该离婚的还离婚,我只不过是想让你住的舒服些,房子比毡包敞亮,夏天热了还能开开空调。”

萨娜抛开离婚的话题,只说二子的孩子过了满月,她就回北京了,搬来搬去的也麻烦,原来的毡包也住惯了。

二子的孩子很快降生,一个七斤多的大胖小子給这个家庭增添了无限的欢乐。阿古达木和萨娜忙里忙外,转眼孩子就已经满月。但孩子仍然需要人照顾,这次萨娜也不说什么,闭口不提孩子满月就要离开的事儿,这一转眼,这个七斤大的小子,已经可以自己步履蹒跚,跑出毡包了。

而这三年里,阿古达木再没有和萨娜吵架,他们仿佛重新认识了对方,也重新认识了自己,相敬如宾,又从不拘束,他们保持着一种能彼此感受到的合适距离,认真过着每一个日子。他们不再有夫妻之实,白天一起干活,晚上就各回各的住处。

依西巴金去世了,他的葬礼很隆重,百里以内能来的人差不多都来了。他被架在高高的木柴上,来自藏区的喇嘛和五台山的高僧,将为他做最后的超度。

萨娜站在人群中间,看着一股青烟直冲云霄,忽然意识到阿古达木确实是从自己搬走父亲的“坟冢”那天开始,变了一个人,她似乎穿透了时间的裂痕,看到了阿古达木变化的原因。但这个念想只在她的脑海里打了一个转,就再也抓不住了。

念经的声音低沉浑厚,压住了所有的思绪。

依西巴金作为德高望重的僧人,他的骨灰将送至五台山。当下,距离G7开通只剩下了不到几天的时间,五台山的僧团,决定等路通了,再让依西巴金上路。

阿音终于将路修到了自家的门口,他和母亲萨娜算着账目,倘若现在想出发,就开着这辆车,连续行驶20个小时,就已经到达了长安街,再往南走20个小时,就已经到了上海滩,到了杭州西湖。西湖也近在咫尺。

萨娜已经没有再留下的理由了,阿古达木也再次主动提出离婚,他说出这些话的时候,脸上没有任何难色。他们依然是坐在毡包门前的长条板凳上,阿古达木用拐杖指着门前这条车辙土路,半开玩笑的说着,“你看这两个车辙,不就是人的两条腿嘛,这两条腿就是人心底的远方。从前,我不能理解你,当下我却能感同身受。”

萨娜离婚,竟没有一个人站出来反对。他们只好任由从前的约定,选了个不忙的日子,去办了离婚手续。

阿古达木用了几天时间,将萨娜年轻时的东西收拾出来,家里全部的积蓄都存着萨娜的名字,这些他都一并交到了萨娜的手里。

萨娜离开的那天,天空湛蓝,阿古达木拄着拐杖,站在毡包前久久的凝望。阿音的越野车越来越远,他终于再也忍不住,流下了眼泪。但是阿古达木没有哭,他脸上是有笑容的,心里的酸楚,打开了他极少要用到的泪腺。

老泪横飞的阿古达木,寻着车辙印,一瘸一拐的往前挪动着,他不想让已经成了一个小白点的越野车在视线中消失。

萨娜侧脸望着窗外,她想问阿音,我这是要去哪儿?但她不敢说话,只要开口了,她一定会原形毕露。

阿音说,“小时候,你给我讲过依西巴金的故事,他说喇嘛就是给人心里修路架桥,我当下是不是有点像个喇嘛呢?”阿音将车开下主路,冲到了一个沙梁上,向远处望去,是川流不息的京新高速,它像条巨龙,穿越戈壁腹地。阿音说,往南不到一百公里,就是东风航天城,这片神奇的土地,现在不但能通西亚、欧洲,能通北京、上海,也能通往天上。“其实,想通了,一切都就通了。”

萨娜终于忍不住,放声痛哭,她忽然听到了戈壁中石头叮叮咚咚的响动,这个消失了很多年的声音,在召唤她。

……

他们调转车头,向着家的方向飞驰而去。

责任编辑:赵思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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