鹧鸪

2020-04-08 05:32范墩子
延河 2020年3期
关键词:鹧鸪红衣客栈

范墩子

阿翔躺在那张距窗户不远的木床上,外面风声大作,不断传来鬼哭狼嚎般的响声。门框上面那块年代久远的玻璃,也时不时会传来几声长长的哀叹,这可真够吓人的。似有女人在外头嘤嘤地哭,他本想坐起看个究竟,但心里还是过于胆怯,便一动不动地躺着,沉浸在悲戚戚的心绪当中。

妻子躺在他的一侧。当他靠近妻子时,就能听见妻子平静而又安宁的呼吸。算起来,他们的结婚时间也已过十年了,十多年间,妻子给他带来了无尽的快乐。但仍无法治愈他骨子里的伤感,他睡眠不好,总被一些奇怪的想法折磨,于是,妻子就将他带到这块遥远的林中住下,希望能缓解缓解他的病症。

“还是送我去精神病院好啦。”他总会无缘无故地陷入愤怒。

“听人说,南山附近的林丛非常幽静,我们去那里住上一段时间吧。”妻子见他的眼睛里布满血丝,就又亲切地安慰说:“改天就走吧,去住上一阵子,听听鸟鸣,看看山景,总会有些改观的。”他面无表情地望着妻子,但实际上,他心里无比感动。他甚至差点掉下泪珠来。后来,他就随妻子来林中住下了。

这片密林,位于南山深处,少有人迹,像狐狸、野猪、刺猬等野物,据说倒有很多。林丛傍着山,半山腰上,开着一家规模挺大的客栈,看起来,也有些年月了,他和妻子就住在了这家客栈。这个季节,天气稍寒,生意就显得清冷,他和妻子刚到客栈登记的时候,老板对他们说:“天冷了,生意不好,这段时间,整个客栈就住了一个外地女人,看来也快关门啦。”他看着妻子,笑了几声。

他们住在了四楼。从窗户望出去,视野非常开阔,漫山遍野的树木尽收眼底,许许多多的鸟儿盘旋在半空中,妻子轻靠在他的肩上,感叹道:“这里住上一阵子,可真就快成神仙啦。”他跟着妻子笑。他一直在看那只停在枝头上的花鸟,距他们并不远,他觉得那只鸟挺奇特的,就问:“这是只什么鸟呀?”

“喜鹊吗?”妻子想了想。

“不对,喜鹊的尾巴可要长很多呢。”

“那该是什么鸟呀?”

“鸽子吗?”

“也不对,鸽子可没有这个颜色的。”

接着,妻子叫他下楼,去了那片林丛。或许是长久生活在城市里的缘故,沿途的风景,令妻子兴奋不已,她时而快走几步,蹲在一处草丛旁看个究竟,时而又做出飞翔的动作,迎风奔跑。他的脑袋里尽是那只鸟的样子,那究竟是一只什么鸟呢?花身子,尖尖的脑袋,可从来没有见过呀。

进入林中后,四周就更加幽静了,甚至连鸟都消声匿迹了。林间的地面上铺着一层干草,显然那是人工留下的痕迹。不一会儿,妻子就跑得没影了,她朝林丛深处跑去了,据说前面有一片盛开的野菊花。不时会有一两只野鸡尖叫一声,然后从前面的荒草中飞起来,肯定是被妻子的脚步惊到啦。

他在林中走了会儿,心境果然明朗了许多,不过他觉得,再好的景色也无法根治埋藏在他心底的阴郁,也可以说是一种患得患失的情绪。妻子总说,这是现代都市带给他的压力,只要合理调节,就会没事的。可他坚信,这种情绪是与生俱来的,他甚至有时觉得,这是一种厌世情结。

他在一堆干草上坐了下来,那只怪鸟的样子仍盘旋在他的脑海里,久久不肯散去。“多奇怪的鸟,究竟是什么鸟呢?嘿,或许呀,或许我就是那只鸟变的。”这个想法,把他吓了一跳,冷汗都从脊背上渗了出来。他越想越觉得自己像那只怪鸟,尤其它站在枝头上的神情,多像啊。

妻子仍没回来。等他再次抬头时,发觉四周竟升腾起一股幽灵般的气息,就像有很多人藏在林丛中似的。这时,顺着前方看去,他发现了那只怪鸟,那鸟并没发觉他,悠然地正朝他的方向走来,时不时地还会在地上啄上几口。他坐在原地,一动不动,双手轻轻地摁在地上,生怕惊飞了它。

那鸟距他仅有两步之遥的时候,他开始细细地打量起了它。他发现,粗看上去,那鸟长得竟像鸡,但比鸡娇小了许多呢,它的喙非常尖利,头顶长着一层浅褐色的杂毛,脖颈前头是白毛,脖颈后面和全身一样,是花毛,它的眼睛很小,镶嵌在一块黑色杂毛中间,眼珠亮晶晶的,闪着光。

他越看竟越激动起来,他似乎从鸟的眼睛里看出了另一个自己,此时此刻,他更坚信了“或许我就是那只鸟变的”这个想法。兴奋中,他一不留神,胳膊晃动了一下,引起了那只鸟的注意。那鸟扭过脖子,也定定地望起他,很长时间内,他和那只鸟就处于一种非常古怪的对峙当中。

鸟似乎并不害怕,毕竟这是在它们的领地。鸟的眼睛转得很快,谁也不清楚它正在想些什么。他想,或许那怪鸟也看出了他真实的身份,因而才和他一样,长时间地发愣呢。他又为另外一个想法激动起来,他完全可以用手机拍下它呀,回去对照着相片,在网络上肯定能找到它的信息。

他缓缓将左手伸进裤兜,与此同时,那怪鸟也将眼神停留在了他的手上,他竟然能够读懂那怪鸟的眼神。“我肯定是那怪鸟变的!”他在心里默念着。接着,他缓缓将手机拿出来,那怪鸟继续盯着他看,并未飞走,他急着要调到拍照模式上,心里紧张得不得了,生怕那怪鸟就在这当儿飞走了。

当他举起手机摁动拍照键的时候,手机发出的声音将那怪鸟吓得扑棱棱飞开了。他赶紧将手机收回来,连忙返回到相册里。啊!他拍到了!从照片上看,那怪鸟正要扭头飞走,脑袋稍微显得有些模糊,可并不影响整体效果,它的身体拍得非常清晰。那一刻,他心头竟涌上了一丝久违的喜悦感。

他还在细细地把玩这张照片,不时用手指放大,他在局部中寻觅着什么信息。就在这时,他听见了女人哭泣的声音,他转过脑袋,四周并没有一个人。哭声就在他的跟前,好像是从一旁的树干中传出来的,又似乎是从地缝间渗出来的。他敢肯定不是妻子的哭声,他可从未听过妻子有这种哭声的呀。

那是谁呢?隐隐间,女人的哭声从四面八方传来,他略微有些害怕,他站起身,左看右看,并未有人影。哭聲却愈发响亮了。就像有一个女人躲藏在他的脊背后面哭泣。他紧紧地捂住耳朵,仍是无法避开这绵绵不绝的哭泣声。于是,他朝林丛前头喊起来。

“肖芳,我们该回去啦。”肖芳是妻子的名字。

“过来呀,阿翔,这里的菊花开得正盛呢。”妻子的喊声从林丛前面传来。

“该回去啦,天冷啦!”

“那好,等等我呀。”一会儿后,妻子从林丛深处跑了出来。

“穿得薄了吧?可真遗憾呀,那边的野菊花开得正好,不过,明天我们也可以一起再来啦。”妻子拉起他的手,往客栈的方向走去。

他走在妻子后面,不时还转过身往后看。妻子说:“怎么啦?看见女鬼啦,哈哈。如果你知道那林丛深处盛开着那么多的野菊花,你肯定会后悔你没有去。明儿你可一定要去呀。”妻子并没有看出他的心事,她又问:“今天你在林中感觉怎么样呀?有没有一种超脱感?这种地方,总能让人静下来的。”

“蛮不错的。”他说。

“那就好。”妻子说。

回到客栈,妻子说她有点累,就去休息了。他则倚在窗前,打开手机相册,琢磨起那张照片来。怎样才能识别图中的怪鸟呢?他搜索了很多办法,但都没有结果。他浏览了很多网页,无意中在贴吧上看到一条帖子,言说下载一个识图软件,就能识别出图中的动物。他照着步骤下载了识图软件。

打开软件的时候,他心跳得非常快。“这下就可以知道我是什么鸟变的了,想不到人生当中还真有如此奇妙的时刻呀。”他在心中默念道。现在,只要他将那张照片拖进软件里,就可以获取这只怪鸟的信息啦。他非常激动,手也跟着发抖起来。他闭上眼睛深吸一口气,然后抬头看了一眼窗外。

他手里的手机差点掉在地上,他感觉全身也咯噔一下。一个穿着红色外衣的女人,没错,他看得非常清楚。那个女人就站在那片林丛入口处的小路上,她的身边站着许多只怪鸟,就是他相册里的那种怪鸟。女人接着从裤兜里掏出了点什么,然后撒向鸟群,鸟群非常热闹。他甚至都听见了啄食的声音。

很长时间里,他就那样站着,看着不远处的女人,他差点都忘掉了手机里的照片。她是谁呢?客栈里的住客吗?正当他这样想的时候,那女人突然转过了头,朝着他的方向望了过来。他突然感到紧张,极其紧张,他无法看清女人的表情,但他感到女人的目光就如同锋利的钢刀般朝他扎来。

后来那群怪鸟都飞走了,女人还站在那里,张望着。他的手心开始冒出细密的汗水来。这时,女人朝前走了几步,他的心脏差点都跳了出来,他回头看了一眼熟睡中的妻子,妻子脸色安宁,他稍稍放松下来。但当他再次回头看女人时,女人又离他近了一步,隐隐中,他似乎感觉女人在对他说话。

他根本听不见女人在说些什么。女人甚至一边说,一边还朝他比划起手来,他愈发紧张了。他根本就不认识这个女人呀。但在那一刻,他根本无法抑制住内心里的恐慌感。他再次回过头,看了一眼熟睡中的妻子,妻子或许是走累了,睡得格外踏实,那平稳的微鼾声令他感到平静。

红衣女人还在朝他看。一群鸟从她头顶飞了过去,远处群山缥缈,林丛静谧,加上这个奇怪的女人,这一切简直如在梦中。在他乱想的时刻,那女人再次朝他说起话来,他仍是无法听清楚她在说些什么,女人比划的动作愈加夸张了。她会说些什么呢?那个女人认识他吗?他在心中做出种种猜想。

妻子这时翻了个身,床响动了一下。他吓得面色铁青,立马关住了窗户。他转过身,看向妻子,妻子仍在熟睡,可他由于过分紧张,再也不敢看向窗外的女人。他走上前,坐在床边,又喝了口水。妻子这时醒了过来,见他额上满是冷汗,不无担心地说:“怎么啦?身体不舒服吗?”

他摇摇头,说:“没事,刚才头晕了一下,现在已经没事啦,看你睡得这么香甜,肯定是走累了吧。”妻子微微一笑,说:“是有点,不过心情可真是舒畅呢,很久没感到这么轻松了呀。”他给妻子递了杯水,妻子喝水时,他突然想起手机里的照片和刚刚下载的识图软件,便说:“看看,我在林中拍的。”

妻子放下水杯,看了片刻,笑着说:“这不是那只鸟吗?”

“没错,就是那只鸟。”

“你在林中抓拍的?非常清晰呀。”

“那鸟偷着看我,就被我抓拍到啦。”他笑了一声。

“哈哈,看来这只鸟也非常调皮呀。”妻子也笑着。

“你知道是只什么鸟吗?”

“我可是头一次见到呢,你知道了吗?”

“我下载了一个识图软件,现在就能查到啦。”他从妻子手里拿过手机。

“你查查看。”妻子说。

他看了一眼妻子,发觉妻子人到中年,却并未显出老来,脸上仍有一丝少女的清秀。妻子看着他,打趣道:“看了十几年了,还没看够啊,赶快查查这是只什么鸟呀?”他笑笑,然后将拍摄的那张图片拖进了识图软件。他和妻子都在等待着,就像马上要揭晓一个谜底那样。妻子也显得格外激动。

系统识别了好一会儿,或许是由于头部拍得不甚清晰的缘故。这当儿,他再次想起了窗外的那个红衣女人,那个女人还站在那里吗?还在朝着他看嗎?她就是客栈老板所说的那个外地女人吗?他认识她吗?他的心里再次浮上一丝恐慌,他好想转过身再去窗边看看那女人到底走了没有,但他不敢。

“鹧鸪!”妻子惊喊着。他被吓了一跳,妻子显得非常激动,他也朝手机屏幕上看了一眼,识图软件上面显示了两个字:鹧鸪。

“真的是鹧鸪,可真是一只稀奇的鸟呀。”他说。

“可不是嘛,鹧鸪这种鸟应该很罕见吧?”妻子说。

“我可是头一次见到呢。”他说。

“这种鸟,在古代可很出名的呀。”妻子说。

“何以见得呢?”他问。

“‘新帖绣罗襦,双双金鹧鸪。这句诗,没听过吗?”

“没听过,要知道我的古诗可学得不怎么好呀。”

“‘宫女如花满金殿,只今唯有鹧鸪飞。这句呢?”

“好像听过,但记不住啦。”

“‘江晚正愁余,山深闻鹧鸪。这句呢?”

“没听过。”

“一点印象也没有吗?”

“没有。”

“‘青山遮不住,毕竟东流去。这句呢?”

“这句当然听过的呀。”

“‘江晚正愁余,山深闻鹧鸪。就是‘青山遮不住,毕竟东流去。的下一句。”

“原来如此呀。”

“看来你可得好好学学古诗呀,哈哈。”妻子发出了笑声。

“鹧鸪,这个名字越念越觉得好听呢。”他说。

妻子下床,穿戴好衣裳,然后回过头说:“反正闲着也是闲着,不如再出去走走吧?风景这么好,回家后可就没机会啦。”他那会儿正准备走到窗边,妻子的话把他吓了一跳,他转过身,目光里像藏着一团闪烁的火焰。妻子似乎觉察出了什么,便用疑惑的语气问:“怎么鬼鬼祟祟的?心里有事吗?”

他连忙说:“没事的,脑袋晕乎乎的,可能是昨晚没有睡好吧。你先下去走走,我待会儿就下来。”妻子关切地问:“真的没事吗?我陪你坐会儿吧。”他看了眼妻子,然后走到床边说:“真的没事儿,我躺着睡会儿,肯定就没事啦,你待在这,我反而睡不着觉呢。”他又笑了几声。

妻子出去了。楼道间传来密实的脚步声。他倚在门内,直到听不见了妻子的脚步声后,他才小跑到窗边,打开了窗户。那个红衣女人竟然没有走开,仍站在原地朝着他的方向看,那女人发现了他,又用手比划着说起了什么,他还是无法听清。女人的话肯定刚一说出口,就被山里的风给卷跑啦。

他看见妻子走出了客栈,妻子顺着那条小路往林中走去,而那女人就站在林丛入口处。妻子穿着深褐色的长大衣,和那女人的红色衣服比襯起来,就显得暗淡多了。他突然觉得妻子和那红衣女人就像两只陌生的鹧鸪,他觉得这个想法很有意思,便掏出手机拍下了这个场景。

女人的动作夸张至极,声音也变厚了。妻子已经快走到了女人的跟前,那会儿,他仿佛灵魂出窍,全身感到轻飘飘的。女人没有理会妻子,一直在朝着他的方向望着。这时,妻子站住了,距红衣女人仅有几步之遥。他的心里再次咯噔一下,妻子突然转过身来,就在那一刹那,他以极快的速度蹲了下去。

他大口大口地喘气,仿佛刚刚经历了一次长跑运动。他稍稍抬起头,从窗户的一角偷偷地望出去,那般情景,令他难受,他的胃部也难受起来。妻子站在女人的前边,和女人张望的姿态一模一样,同样朝着他的方向望过来。妻子看了很久,那红衣女人仍在大声念叨着什么。他听不清。他害怕了。

一群鹧鸪从林丛中飞了出来,落在红衣女人的面前,成群的鹧鸪也吸引了妻子的目光。妻子转过身,看起那群鹧鸪。他长长地吁了一口气,脊背上也升腾起一阵凉意来。那女人再次从裤兜里掏出了点什么,然后朝着鹧鸪们撒过去。鹧鸪群热闹极了,并发出那种叽叽咕咕的怪声来。

令他恐惧的是,妻子竟和那女人说起话来。看起来,她们很谈得来,妻子甚至还发出阵阵笑声,这多令他感到可怕呀。女人呢,和妻子说话的时候,再次将手指向他的方向,他的心再次揪成一团,妻子顺着女人手臂的方向,也望了过来,妻子的笑声消失了,看起来神情冷淡。她发现什么了吗?

窗角处,他慌作一团。一时间,他不知道该怎么办,整个人似乎陷进了无边无际的黑暗当中。他鼓起勇气,再次偷偷望去,妻子和女人仍朝这边看,隐隐约约中,他看见妻子全身颤抖,眼睛里射出暗淡而又粘稠的光。女人还在对妻子说着什么,妻子站在原地,看似冷静稳重,谁知道她心里在想些什么。

妻子的冷静,令他恐惧。在那时刻,他出现了幻觉,他看见无数的鹧鸪从天而降,他则孤零零地站在山野中央,一眼看去,鹧鸪们几乎遮住了半边天空,鹧鸪们怒发冲冠,张开尖嘴,似要啄死他。他在屋内大喊一声,差点跌倒在地,几乎就要哭了出来。他突然恨起了红衣女人。他恨得咬牙切齿。

恐惧和愤怒交织一团,似熊熊烈火般在他心中燃烧起来,他再次看到一幅情景:一群鹧鸪围成一圈,他则被绳索捆在中央位置的十字架上,他的身下是正在燃烧的柴火,鹧鸪们看着在烈火中痛苦的他,欢快地跳跃着,在他就要被烧死之际,他听见了无数只鹧鸪冰冷的嘲笑声。很荒诞,但他觉得这就是事实。

他再次从窗口望出去时,女人和妻子都不见了,地面上空荡荡的,只有路边的野花野草在风中飘摇着。他站起身时,看见远处有许多树叶被风吹落了。“原来这自然的凋零和人心中的绝望是一模一样的呀。”他在心中默念着。他感到全身都在往下沉,往一块黑暗的地方掉。那里究竟是什么地方呢?

他决定到林丛中走走。迈出客栈大厅时,他碰见了客栈的老板,令他又萌生了一个新的想法。他将客栈老板带到角落,轻声轻气地说:“向你打听个事。”客栈老板满脸疑惑,问道:“说吧,打听什么事?”他向门外看看,确定妻子和红衣女人都不在后,方才说:“那个外地女人。”

客栈老板说:“什么外地女人?噢,你不会是说客栈住的那位吧?”

“正是。”

“可我并不认识她呀。”客栈老板说。

“你这里不是登记她的信息了吗?看看她是从哪里来的?”他问。

客栈老板仍是有些疑惑,说:“你打听这干什么?这可是客人的隐私呀。”

他竟被问得无言以对,急得都冒起了汗。这时,客栈老板上上下下地打量起他来,又发出几声坏笑。客栈老板的目光,令他更加慌张了。

“你该不会喜欢上人家了吧?哈哈。”客栈老板哈哈大笑起来。

他抬起头,看着客栈老板,也跟着哈哈大笑起来,并说:“是呀是呀。”

客栈老板走到前台附近,一边在网上查起来,一边又打趣他道:“你和妻子一起来的呀,可得小心点。不过话说回来,兄弟,我是服你了,你是一点都不惧怕妻子的呀。哈哈,看来这世间,还是女人能让男人失去理智呀,服你,兄弟。嘿,查出来了,你过来看看。”他凑上前去,脸色微微有些发红。

“江西九江人。”客栈老板说。

“噢,挺远的。”他说。

“兄弟,爱情总能让人忘记距离的。”客栈老板满脸笑容。

“谢谢啦。”说罢,他又朝大厅门外走去。

“不过,凡事可得小心点啊,兄弟。”客栈老板又喊了一句。

他走进林丛,一种可怕的幽静立即覆盖了他,他低着头,不敢朝上看,他觉得有无数只眼睛正在树枝间望着他,或许是女人,或许是妻子,也或许是鹧鸪。“毕竟我是鹧鸪变的嘛,我和鹧鸪总会有一些共同爱好或者话题什么的。”他在心里说着。林丛中,并没有看见女人和妻子。四周静得可怕。

林丛深处,他再次听见了女人哭泣的声音,这并非幻觉。哭声仿佛就来自背后,又仿佛来自地下,是女人的哭声,还是妻子的哭声?他这时也不能分清女人和妻子的声音了。哭声愈来愈密,仿佛无数个女人在哭。他甚至都不敢转身,就那么瑟缩着身体,任凭那阴森恐怖的哭声往耳朵里面灌。

后来,他是凭着最后的毅力,扶着树才缓缓往前走去,林丛尽头处,他躲在一棵大树背面看见了女人和妻子。他差点没晕过去。女人和妻子竟然坐在一起,热烈地交谈着,她们在看对面正开得灿烂的野菊花。他将手掌置于耳边,仍是无法听清女人和妻子的对话。似乎她们说得越欢,他就越感到揪心。

他究竟是害怕什么呢?他似乎感到,女人和妻子正在布置一场预谋,他呢,就像那可怜而又无助的蚊虫,迟早会落入人家布好的蛛网中的。他回头时,猛然发现一群鹧鸪竟也蹲在他的身边,同他一起望着女人和妻子,难道它们认出他的真实身份了吗?要知道,他就是鹧鸪变的呀。

鹧鸪不时会发出叽叽咕咕的声音,这种声音好像是从鹧鸪的肚子里传出来的,这可真是奇异呀。他也跟着学,发现自己竟也可以从肚子里发出声音来。这时,他更坚信自己就是鹧鸪变的。“再过一个月,就要入冬了,鹧鸪们可该怎么办呢?它们就在这里过冬吗?”他轻轻地朝鹧鸪们说。

他发现,所有鹧鸪的眼睛都是阴郁的,里面都藏满了悲伤,甚至也渗透出一种死亡的迹象。从这个意义上讲,他和鹧鸪就是同类。鹧鸪们是可以永远在这里住下来的,而他却总得回去。他早已厌倦了现在的生活,甚至对生活感受不到一丝的希望,他一直在逃避,鹧鸪会是他最后的归宿吗?

那个时候,看着面前一只又一只的鹧鸪,他突然希望自己能够变回去,做一只林丛中孤寂的鹧鸪,又何尝不可呢?他肚子里发出的叽叽咕咕的声音,已经和鹧鸪的声音融在了一起,根本听不出一丝的异样。在这种简单的模仿中,他找到了一点乐趣,他已经完全把自己当成一只鹧鸪啦。

就在女人和妻子站起来的时候,他猛然坐起,朝着林丛外头逃窜而去。就像一头狂奔的骆驼。

鹧鸪们也在慌乱中飞跑了。

“是野兽吗?”妻子问女人。

她们只看见一个黑影子从林丛中飞奔而过,林丛太厚密,根本看不清楚。

红衣女人说:“这速度,应该是只金钱豹吧。”

“怪吓人的。”妻子说。

那是他人生中跑得最快的一次,尽管是在茂密的林丛里。他真把自己当成一只轻盈的鹧鸪啦,飞奔中,他忘记了周遭的一切,甚至有种飞翔的感觉。轻盈。自在。他跑得气喘吁吁,头都没敢回一次,仿佛红衣女人和妻子就在身后死死地追着。直到冲出了林丛,他方才半弯着腰,捂着肚子站在小路上。

夕阳如血。他看见无数只鹧鸪正在天空中盘旋着,仿佛正在梦境当中上演着一场古老的表演,这场面,令他终身难忘。要知道,他也是鹧鸪中的一员呢。他回转过头,林丛中静谧如初,只有一些已经发黄的树叶,不时从空中慢慢悠悠地旋落在地,一种幽暗的白雾般的气息正在林中弥漫着。

他迈着沉重的步子朝客栈走去。大厅里,客栈老板正在吧台前站着,见他进来,脸上立即升腾起鬼魅的笑容,并说:“兄弟,怎么样呀?面食之外,再吃一口甜甜圈也是很不错的呀。”他站在门口,低垂着头,僵在原地。客栈老板觉得刚才的那句话有点冒犯,便又笑着说:“没事儿,兄弟,总会有机会的。”

他没接话,径直朝着电梯口走去。客栈老板还在身后说:“别灰心,兄弟,这种事情,毕竟着急不得,心急吃不了热豆腐呀,要慢慢炖,用文火炖,可不能着急呀。”他早已上了电梯,客栈老板还在吧台前滔滔不绝地说着,就像在对自己说似的。他回到房间。因为楼道有风,门重重地关上了。

从窗口望出去,世界如同混沌的气体,林丛上空不时有鹧鸪飞过,似乎正在寻觅过往的秘密。他打开窗户,静静地等待着,他也不知道自己在等待着什么,或许是在等待红衣女人和妻子的出现,或许是在等待百年前遗留在南山的梦境。令他感到意外的是,不久后,妻子从林丛中走了出来。红衣女人并未现身。

妻子刚走到一半,似乎感觉到了什么,突然站定在路中央,然后抬头朝他所在的位置张望起来。妻子看见了他,并朝他大喊起来。妻子又叫又跳,他似乎听见妻子在说:“喂,你怎么不下来呀?”他听得亦真亦幻,连他自己也分不清妻子究竟是不是说了这句话。他朝向妻子挥起手來。

“我有点晕,就没下去转。”他说。

“你说什么?”妻子还在喊。

“我说我有点不舒服,就没下去。”他重复了一遍。

这会儿,客栈老板走出大厅,站在楼前朝上看。客栈老板看见了他,他也看见了客栈老板,他甚至都看见了浮现在客栈老板脸上的坏笑。他无比尴尬。客栈老板又回了大厅。妻子还在那里站着。身边飞来了几只鹧鸪,妻子伸出手,一只鹧鸪就停留在了她的手掌上。妻子在笑。笑声都传到了他的耳朵里。

“快上来吧,别冻感冒啦。”他站在窗边喊。妻子伸出手,在鹧鸪的羽毛上抚摸,鹧鸪并未飞走,那般情景,令他感到温暖。妻子一直都是一个极有爱心的女人。他又朝妻子喊了一句,妻子这次听见了,转过头朝他笑,她的手掌往空中一扬,那只鹧鸪就朝着远处的林丛飞去了。

在他的注视下,妻子开始往回走。可就在妻子刚刚踏进客栈的时候,红衣女人出现在小路上,他的心顿时咯噔一下,整个人就像被撕碎的纸片一样,在漆黑的夜空里,纷纷扬扬地飘落起来。红衣女人站在妻子刚刚站过的位置上,同妻子一样,她也朝着他所在的方向张望过来。

他慌成一团,不知所措,连手都不知道该放在哪里,总觉得身上有个地方极不舒服。那女人静静地站着,看着他,一动不动,他的目光也停留在女人的身上,似乎在那时候,看其他任何一个地方,都会不合适,或者别扭。他真想立即变为一只自由的鹧鸪,从窗口飞出去,永远也不回来。

楼道间传来妻子的走路声。他捂着脸,恐惧再次像一盘细小沙子那般,占据了他全身每一个角角落落。他该怎么办?那女人仍站在那里,她究竟要干什么呀?他真想立即走下去,给那女人两个耳光,可一切都来不及了。妻子推开门的那一瞬间,他差点跌下窗口。妻子吓了一跳,忙说:“怎么啦?”

他脸色苍白如纸,极力克制着内心的恐惧,并装着用冷静的口吻说:“没事的,我在这里吹吹风。”妻子在床边坐了下来,她面色有点冷,显得有点疲惫。楼下的女人再次朝他说起话来,并再次用双手在空中比劃起什么。那当头,他真的害怕极了,仿佛自己已经陷进了令人毛骨悚然的地狱间。

女人做出飞翔的动作,又朝前走了几步。他浑身发抖,并偷偷地转过身,妻子正坐在床边梳头发,她显得那么美,这又令他想起了他们刚刚结婚的那几年。他们四处旅行,在各种酒店里做爱,那个时候,是多么地自由自在呀。可是,这一切,终如一股无影无踪的风,永远地消逝了。

回头时,那女人已经朝着客栈走了过来。他的额上冒出冷汗,背上升腾起股股凉意,她要来找他了吗?他再次回看了一眼妻子,妻子仍在梳头发。女人走得很快,很快就要走到客栈门前了。他绝望地闭上了眼睛。

唯一的办法,就是把自己当成一只鹧鸪,从这里飞出去。外面的天空那么辽阔,外面的鹧鸪都是他古老的家族的成员,如此一想,从这里飞出去,也是顺理成章的一件事情了。他已做好了从这里一跃而下的准备。女人进入客栈的时刻,他张开了双臂,在他的心里,他已化身成为一只鹧鸪。

“你知道吗?今天我在外面碰见了那个外地女人。你知道她做了件什么事?嘿,她自己在客栈的屋顶上,盖了一个舒适的巢穴,天冷的时候,林中的鹧鸪就会飞到楼顶上。尽管她说自己正在遭受着一场家庭磨难,但她是多么善良的一个人呀。你看,她每天都会站在门前的小路上,和楼顶上的鹧鸪说话,多么有趣的一个人呀。”几乎就要在他一跃而下之时,妻子说出了这番话。

就像当头来了一棒似的,他瞪圆了眼睛。“你说什么?她只是在和楼顶上的鹧鸪说话?”他全身僵直地看着妻子。

妻子见他那般样子,有点害怕,微微地点了点头。

“也就是说,她只是在看楼顶上的鹧鸪喽?!”他又问。

“没错呀。”妻子说。

他顿时感到轻松多了,紧张已久的心,也终于松弛了下来。

傍晚时,外面起了大风,他在鬼哭狼嚎般的风声中度过了漫长的一夜。

责任编辑:马小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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