提要:近代启蒙活动常常受到政府当局的压制,为了在夹缝中为启蒙活动营造空间,《安徽俗话报》创办之初尽量无涉国内政治,将启蒙活动局限于宣传危急国事、启发国民的爱国心,同时通过支持新学、传播知识培育新的国民,以求得与政府的和平共处。但这些启蒙活动中蕴含着革命的因子,并逐渐与革命话语胶着共存。随着启蒙活动的推进,《安徽俗话报》的启蒙逻辑最终走向了突破旧体制的边缘。这一历程反映了近代中国社会启蒙活动的一般趋向,也印证了近代知识分子由启蒙走向革命的必然出路。
启蒙一词来自于英文“enlightenment”,其本义是消除愚昧、增进知识和提高觉悟。近代西方的启蒙活动起源于文艺复兴时期,指的是伴随着资本主义发展兴起的,反对中世纪专制主义、蒙昧主义、禁欲主义和奴化意识,高扬人本主义、理性主义、幸福主义、功利主义和自由、平等、博爱的一场思想解放运动。(1)唐明邦主编:《中国近代启蒙思潮》,江西人民出版社1993年版,第3页。近代中国的启蒙运动从一开始就同民族危机联系在一起,聚焦于批判封建专制制度,宣扬物竞天择的进化论观点,追求个性自由和解放,反对封建禁欲主义、苦行主义等。《安徽俗话报》(以下简称《俗话报》)是新文化运动先驱陈独秀在早年创办的一份刊物,于1904年(光绪三十年)2月25日创刊于芜湖,为半月刊,辟论说、诗词、小说、史地、实业等栏,共出23期,后因言论激烈,于1905年9月停刊。刊物创办期间,以康梁为代表的改良派和以孙中山为代表的革命派正进行激烈论战,《俗话报》通过自身叙述逻辑的演进,对改良和革命的道路作出了自己的回答。可以说,《俗话报》的启蒙言论和启蒙活动同《新青年》杂志相映成趣,在近代中国启蒙史上具有鲜明的特色和重要的价值。研究《俗话报》的启蒙思想,既有助于了解改良与革命论争背景下的中国知识分子的选择,也有助于了解《俗话报》启蒙活动同《新青年》启蒙活动的异同,并从中透视中国近代启蒙的一般逻辑与归宿。
学界关于《俗话报》启蒙思想的研究还有进一步深化的空间,现有的研究大多关注于《俗话报》内容的归纳总结,(2)祝彦对《安徽俗话报》的主要内容进行了归纳,认为《俗话报》是陈独秀进行思想革命的一个重要开端。(祝彦:《陈独秀与〈安徽俗话报〉》,《江西社会科学》2008年第8期)邵雍认为在五四新文化运动中高举了民主与科学两面大旗,其中民主思想可以追溯到《安徽俗话报》。(邵雍:《陈独秀民主主义思想的起源——以<安徽俗话报>为中心》,《上海革命史资料与研究》2009年第9期)黄晓虹介绍了《俗话报》创刊的背景、主要栏目和内容,特别论述了该报传播科学、介绍现代政治常识等活动,并将这些活动归入近代启蒙活动的范畴之中,但是对《俗话报》中启蒙与革命的内在张力及其流变没有予以充分的注意。(黄晓虹:《〈安徽俗话报〉研究》,安徽大学2010年博士学位论文)对于《俗话报》所代表的近代知识分子转变的过程关注还不够。(3)较有分量的研究仅有张宝明的《阐释与启示:20世纪初年民族主义谱系的嬗变——以〈安徽俗话报〉与〈新青年〉为例》(《郑州大学学报(哲学社会科学版)》2006年第2期),作者认为《俗话报》时期陈独秀是一个民族主义者,而在《新青年》前期陈独秀是一个相对的纯正的启蒙思想家。本文以《俗话报》为考察对象,意在说明启蒙和革命并非是割裂的两种选择,近代中国革命蕴含于启蒙之中,是启蒙的发展,因而也是启蒙的必然选择。作为辛亥革命之前的一份具有启蒙特色的代表性地方报刊,《俗话报》将启蒙限于旧体制框架内,尽量无涉国内政治,一方面通过宣传危急国事以启发国民的爱国心,一方面通过支持新学、传播知识培育新的国民。但最终,其启蒙逻辑还是走向了突破旧体制的边缘。
在《俗话报》存续的1904-1905年间,清王朝虽已摇摇欲坠,但对社会的舆论控制仍然很强,曾先后关闭了多家具有排满倾向的报社,其中最有名的就是《苏报》案。为适应当时的社会现状,也为了求得言说空间的延续,《俗话报》在创刊之初便采取了一种温和的方式办报。《俗话报》开宗明义地表示:“我这种俗话报的主义,是很浅近的,很和平的,大家别要疑心我有什么奇怪吓人的议论”,并称其创刊目的是“把各处的事体,说给我们安徽人听听”,“把各项浅近的学问,用通行的话演出来”。(4)三爱:《开办安徽俗话报的缘故》,《俗话报》1904年第1期,第2-3页。《俗话报》同仁胡子承也主张:“辞旨务取平和,万勿激烈”,因“现在民智低下,胆子甚小。毋令伊惊破也”。(5)沈寂:《汪孟邹与陈独秀》,沈寂主编:《陈独秀研究》第1辑,东方出版社1999年版,第371页。
但在《俗话报》的办刊过程中,许多启蒙话语却不断涌现。这些启蒙话语有一个不断展露的过程,最初以一种与启蒙无涉的方式展开,目的仅仅是让信息闭塞的人了解到国事危急。《俗话报》每期都设有“要紧的新闻”板块,对民族危机的关切的文章俯首即是,几乎每期都会对时下重要的新闻进行报道,其中既包括列强侵略中国的消息,也包括国人反抗列强特别是对俄斗争的新闻,还包括本国民众政治意识觉醒的新闻。如在《瓜分中国》中,陈独秀指出:“各国驻扎北京的钦差,私下里商议起来,打算把我们几千年祖宗相依的好中国,当作切瓜一般,你一块,我一块,大家分分,这名目就叫做‘瓜分’中国。”面对民族的危机,《俗话报》自然而然关注民众对此的反应。可是对于这样的临头大祸,当时的中国人却惘然无知,“别说住在深山僻县的人,连影儿也不知道,就是省城和通商码头的人,也未见得个个人都晓得十分清楚。”陈独秀疾呼,“这不是要活活急死人吗!”(6)三爱:《瓜分中国》,《俗话报》1904年第1期,第9-10页。不管是宣扬民族危机,还是陈述国民意识淡薄,都仅仅停留于现象的描述,并非真正开启了启蒙话语。只有将两者勾连起来,说明民族危机是国民意识淡薄的结果,为了解决民族危机,必须提高国民的家国意识,这才算是真正地构建起启蒙的空间。
早在《苏报》时期,陈独秀在《安徽爱国会演说》中就将国家危亡与国民性相连,指出:“盖中国人性质只争生死,不争荣辱,但求偷生苟活于世上,灭国为奴皆甘心受之。外国人性质,只争荣辱,不争生死,宁为国民而死,不为奴隶而生。”后文又指出:“谓中国人天然无爱国性,吾终不服,特以无人提倡刺击,以私见蔽其灵性耳。”(7)陈由己:《安徽爱国会演说》(1903年5月26日),张湘炳等编:《辛亥革命安徽资料汇编》,黄山书社1990年版,第169-170页。可见将民族危机同国民性相连,早在《俗话报》同仁的视野之内。《俗话报》最初几期刊文并未将二者联系起来,是想尽量表现得平和。但是,随着启蒙逻辑的推演,《俗话报》同仁完成了从现象到本质的升华,对国家危亡与国民性关系的陈述也越来越激烈。在《说国家》中,陈独秀进一步指出:“只知道保全身家性命,不肯尽忠报国,把国家大事,都靠着皇帝一人胡为。或倚仗外人保护,或任教徒把持,大家不问国事,所以才弄到灭亡地步。”“当今世界各国,人人都知道保卫国家的,其国必强。人人都不知道保卫国家的,其国必亡。”(8)三爱:《说国家》,《俗话报》1904年第5期,第2页。从“必强”“必亡”两词可看出,陈独秀认为国民性质与国家兴衰之间具有直接相关性。随着日本对俄战争的胜利,这种国民性决定国家命运的理论更进一步得到了《俗话报》同仁的确认。《东海兵魂录》一文中写道:“论起国势来,俄罗斯也不弱似日本,只是日本兵士的性质,自古轻死好战,那全国一种尚武轻文的风气。日本人自称为‘大和魂’,所以这回和俄国开战,人人都以捐躯报国为荣。”(9)三爱:《东海兵魂录》(未完),《俗话报》1904年第8期,第11页。在《亡国篇》中,陈独秀将国民性质与国家兴亡的关系进行了理论归纳:“凡是一国的兴亡,都是随着国民性质的好歹转移”,并对中国国民性质进行了概括,认为中国人“只知道有家,不知道有国”。(10)三爱:《亡国篇》(续第十五期),《俗话报》1904年第17期,第1页。国家的兴衰取决于国民性质,由此得出的结论自然是要改造国民性,以图实现国家的复兴。但初期的《俗话报》并没有开启全面的启蒙活动以谋求国民性的转变,而仅仅是停留在启发民众觉醒的层面上。
《俗话报》最初的启蒙话语是寻找榜样的力量,以刺激国民爱国心的萌生,启发民众意识的觉醒。照此逻辑,《俗话报》一方面挖掘表现本国人爱国心的事迹,如《血书感动湖南人》中:去年俄国人占了奉天,湖南人“都魂飞天外,也有哭的,也有叫的,也有顿脚碰头的,立刻大家都情愿编成兵队,为国捐躯,若是外国兵来,都要和他拼命”(11)《血书感动湖南人》,《俗话报》1904年第1期,第16页。,希冀以先进的中国人来感召未觉醒的中国人;另一方面又报道他国国民爱国心的范例,如《日本国民真爱国》中:“日本政府本来也不想和俄国开仗,怎奈他国的百姓,都是痛恨俄国,不肯干休,若是政府再不肯和俄国开仗,自家里就要闹起来了。所以,一经政府和俄国宣战,全国人民就像得了彩票一般,喜的了不得。老老少少都想同俄人拼命,以为荣耀,那些兵丁们更是不消说的了”,“现在日本全国的人民都将所有家产,拿出三股之二充做兵费,就是监里的犯人,也情愿每天少吃些饮食省着凑点粮饷,这点儿虽说不济事,也可见他的爱国心了”。(12)《日本国民真爱国》,《俗话报》1904年第1期,第14页。日本人能够战胜侵害中国最甚的俄国人,这对于中国人是不无鼓舞的,而将这种胜利归结于日本人的爱国心,显然意在启发中国民众的家国意识。《高丽拒俄》中报道:“高丽政府,已宣明和俄国开仗了,照这样看起来,高丽人的胆子,比中国人还大点哩。”(13)《高丽拒俄》,《俗话报》1904年第5期,第6页。比中国后进的高丽人的胆子都比中国人大,这对于中国国民显然又是一种鞭策。
在启蒙话语出现的同时,启蒙话语的主体也渐渐登场。那些接受西学的新知识分子显然是启蒙话语主体的不二人选。可知识分子并非是天生的启蒙者,他们只有在政治上觉醒,明白了家仇国恨的道理,才可能走上启蒙他人的道路。“王君从前在福建省耶稣教堂里读英文,英国话说得很好,但是教会的习气太深,只晓得教会里外国人好,遇到了本国人,没丝毫亲热的意思,好像陌生路上人一般。”当被意大利人羞辱,并被告知中国被各国瓜分的形势之后,王君感叹道:“从前还睡在梦里,以为外国教士待我很好,那知道他们还是这样居心呀!”深重的民族危机唤起了他强烈的民族自尊心,也激荡起了其强烈的民族认同感,“是夜二人远客他邦,相对流泪,王君此时才知道亲热本国人的味道”,他也最终下定了救国的决心。(14)《美国留学生周君给日本留学生的书信》,《俗话报》1904年第3期,第33-36页。在《清人贱种》中,一位留学生孙君被外国同学告知,以后在街上遇着了不要打招呼,因为“原来敝国人,都称贵国人为贱种,若是他们知道我和你相好,必然看不起我,说我不自重,去和贱种清人做朋友”。孙君听了之后,大受刺激,“登时气昏了,口吐鲜血”,不久就病死了。(15)《清人贱种》,《俗话报》1904年第4期,第32页。《血书感动湖南人》报道了一个留日的学生,因听说俄国占了奉天,便咬破手指写下血书,“把国势危迫的情形,写了一封血书寄给湖南朋友”。(16)《血书感动湖南人》,《俗话报》1904年第1期,第16页。这几则新闻展露了知识分子在与外界的日常接触中转而成为启蒙者的心路历程。留学生作为开眼看世界的第一批人,往往最先感知到外面世界的温度,沉重的现实刺伤了他们的民族自尊心,让他们走上启蒙的道路,从而唤醒更多的国民挽救民族危机。
清朝末年,启蒙思想家已经对封建专制制度进行了猛烈的抨击,梁启超和章太炎在伦理道德领域相继提出了“革命道德”和“道德革命”的命题,开始接触到“改造国民性”这一近代启蒙思潮的重要课题。(17)彭平一:《冲破思想的牢笼——中国近代启蒙思潮》,湖南师范大学出版社2000年版,第7页。《俗话报》同仁将国家的衰亡归根于国民性,从而开启了改造国民性的任务,这实际上是继续前人的启蒙事业。《俗话报》同仁又清醒地意识到,国民性的改造是一个系统的工程,它应基于知识、能力的成长和习惯的转变,因而启蒙必定是一个漫长的过程。因此,《俗话报》虽然有猛烈疾呼的一面,但也显示出从容的启蒙心态,将对国民性的改造视为一个长期的任务,更加着眼于根本的改造之法。
在《俗话报》的同仁看来,健康的体魄和国家的强盛是联结在一起的。在《保养身子的法子》中,这两者的逻辑关系得到了非常清晰的阐明:“自己一个人的身体,保养珍重的法子,都不晓得,哪里还说得起什么齐家治国的大话呢?”“世界上万般事体,无非是强弱竞争四个大字,国稍弱的就被稍强的所夺,身体稍弱的就被强的所制”,“凡是一个人不能有满足的精神,强壮的身体,那人便不能在一国中占高等地位,一个人如此,那国也不能在世界万国中占高等地位”。(18)铁郎:《保养身体的法子》(未完),《俗话报》1904年第8期,第20页。基于此,《俗话报》刊载了多期《保养身子的法子》,从呼吸、睡觉、饮食、衣服、房屋、品行、养心、职业等八个方面介绍了保养身体的卫生知识。在《俗话报》同仁看来,女子的健康更是同国家的命运息息相关的。“今日女子身体的强弱,即是他日国民身体的强弱,国民身体的强弱,就是国家存亡的关系,所以女子讲究体育,比男人还要紧些”,因为“国民的身体是从母亲胎里生下来的,……母亲的身体强壮,生出来的儿女,一定也同他的母亲一样”。(19)铁仁:《女子教育》(未完),《俗话报》1905年第20期,第1-2页。《俗话报》特别关注妇女缠足的问题,认为女子缠足是中国弱种的病根,并刊登了多篇文章,批判缠足的不人道,介绍放足的方法。陈独秀在《恶俗篇》中将缠足视为“脚镣的刑法”,“比犯重罪的囚犯,装钉脚镣,还要苦得几倍哩”。(20)三爱:《恶俗篇》(续第七期),《俗话报》1904年第12期,第1-2页。《俗话报》同仁尤其重视儿童的体育教育,在他们看来,“体质已亏的,这时就教他体育的法子,也恐怕是救不好了,惟有这些小孩子,来日正长,做父母的,总要讲究体育,好好养他,使他长成一个伟大的国民,这才是国家的幸福”(21)饬武:《家庭教育》(续),《俗话报》1904年第7期,第21页。。于是《俗话报》从身体、饮食、衣服、起居等方面介绍了科学育儿的方法。由此不难看出,《俗话报》在对民众养成健康体魄方面的启蒙活动中表现出一种从容的心态,他们没有被外界的政治事件干扰,而是笃定国民强则国家强的信念,细致地介绍养生、女子教育、家庭教育的方法,对民众进行启蒙。
对知识的信仰是知识分子的普遍心理情感。康、梁、谭等将科学知识作为维新变法的依据,孙中山也曾利用其医学和其他科学知识来阐发革新或革命思想。20世纪初,科学越来越受到重视,许多报纸都开设有科技卫生等知识专栏。《俗话报》的同仁也注重用知识对国民进行根本的改造,以增强“新民”改造社会的能力。为此,《俗话报》积极关注各地的办学情况和新文化现象,提出兴办新学的方略,并进行新学的传播。《俗话报》中有关举办新学的报道见于下表:
7《含山兴学》18《咨送学生》《官派学生出洋》212《安徽公费的留学生》《新婚游学》214《请提寺产开办学堂》《三江师范学堂收考师范生》215《学堂推广》《两江总督整饬学务札文》216《奏请会考各学堂卒业生》《选派学生分往各国学习实业》217《推广学额》《旅学将兴》《歙县学堂章程》318《无为州学堂情形》《札派游学》220《教官剃须》《整顿学堂》《学堂冲突》321-22《捏报学堂》《公学推广》《义学改良》《退学风潮》4
由上表可以看到,《俗话报》对新学的关注是贯彻始终的,从第一期开始就积极报道各地举办新学的动向,并刊登各地学堂的招考信息,这足以说明《俗话报》对各地举办新学的举措是积极欢迎的。《俗话报》一边积极宣传各地办学的新风尚,如在《志士兴学》中报道了省城冯汉卿向士绅募款创办尚志小学的新闻,在同一期还报道了歙县黄朴存开办讲舍“演讲历史地理时务实业体育各项学问”(22)《歙县西乡塾师讲学》,《俗话报》1904年第4期,第8页。的新闻;一边对各地办学过程中的“怪现象”予以批判,如在《整顿学堂中》报道:“徽州府中学堂,开办半年,笑话到有几担,目下聘下本籍绅士许际唐太史,做学堂的监督,总理堂中一切的事”(23)《整顿学堂》,《俗话报》1905年第20期,第1页。;还在《捏报学堂》中报道了怀远县学堂办学受阻的消息和师资匮乏的现象,最后不无忧虑地写道:“其实只有一个吃鸟烟的教官当监习是说定了,其余的教习尚没有影子,书籍仪器,还没有去办,将来学生入学堂,不知学些什么呀!”(24)《捏报学堂》,《俗话报》1905年第21-22期,第6页。尤其值得一提的是,《俗话报》还积极主张兴办留学事业,“中国无完善的学堂,派人出洋留学,本是救急的法子”,可惜安徽的留学生太少,“恐怕将来安徽省,无论学堂事业均无人能办,那就更比不上别省了”。(25)《安徽公费的留学生》,《俗话报》1904年第12期,第10页。
《俗话报》同仁并没有止步于宣传报道新学事业,而是立足于《俗话报》这一平台,提出了兴办新学的方略。在《整顿蒙馆学的法子》中,作者将办学堂与国家命运联系在一起,指出:“近来有识见的人,大半以学堂的多少,定他国家的强弱。学堂办得多的,那国家必定是强,学堂办得少的,那国家必定是弱。”在对办学情形进行了考察之后,作者提出了四点办学原则:第一件是管理学生的要整齐;第二件是念的课本要相当;第三件是教授的法子要活泼;第四件是教习的性情要平和。(26)《整顿蒙馆学的法子》(未完),《俗话报》1904年第1期,第21-24页。作者特别关注教材的选择,认为传统的教材如百家姓、千字文、四书五经会“弄得你家的儿孙走一些弯路就是了”。(27)饬武:《蒙学应用各书的说》(续),《俗话报》1904年第5期,第22页。在《蒙学应用各书的说》中,作者对课本一条进行了更加详细的分析,将课本“分做国文、历史、地理、物理、算学、卫生等六门”,并列出推荐的教材以及选择的理由。(28)饬武:《蒙学应用各书的说》(未完),《俗话报》1904年第4期,第13页。
传播新学是自魏源以来近代启蒙者的基础性活动,《俗话报》也开启了知识性的启蒙活动。《俗话报》知识启蒙的特色是主要集中于对中国历史、新学的宣传和普及上,在介绍科学知识时更注重基础性和启蒙性,面向最普通的读者受众。《俗话报》专辟历史专栏介绍中国的历史,从第3期开始到第18期结束,共有13期介绍了从中国的“开国源流”到战国七雄的历史。介绍中国历史是《俗话报》启蒙活动的重要组成部分,因为近代启蒙源于民族危机,启蒙者必然是民族主义者,“民族主义者的‘寻根’,是要从传统中寻找到对现实问题的回答,面临现代历史带来的现实问题的时候,他们表现得极其不安,希望能在传统文化里找到某种安慰和满足,这是民族主义文化情结的一种表现”(29)董健:《启蒙、文学与戏剧》,人民文学出版社2014年版,第12页。。同时,对民族历史的再叙述也有助于再现共同的民族记忆,从而塑造民族共识,让国民既知有家更知有国。细读《俗话报》的历史专栏,可以发现其摘取的历史知识是有指向性的:如对黄帝、周朝宣王等对异族的征服,必然同现实中列强对中国的侵略形成强烈反差,从而激起中国人驱除异族的愿望;对吴越战争的介绍,又难免让人联想到卧薪尝胆以兴家国的告诫。其中介绍“十四年共和”历史的一段评论尤其引人注目:“一国非民智大开,民权牢固,国基总不能大安。徒只望君明臣良,那明君良臣活在的时候,国家还可以勉强安宁;明君良臣一去,便是人亡政息,国家仍旧要衰败下去。”(30)三爱:《中国历代的大事》(续),《俗话报》1904年第7期,第14页。这段话代表了《俗话报》同仁对国家政治的思考,虽然他们已经提到“民权”之于“国基”的重要性,却并没有完全否定明君良臣的作用,只是把开启民智看作比明君良臣更基础的国家安定的先决条件。相比于革命派“革命开启民智”(章太炎语),《俗话报》开启民智的思想更接近改良派的“新民思想”。
《俗话报》对新学的宣传主要集中在两大块:一是地理知识,二是格致知识。对地理知识的传播具有鲜明的启蒙色彩。刊物从第3期到第16期共介绍了8期地理知识,按照从世界地理大略到中国地理大略再到安徽地理的顺序对地理知识展开普及。《俗话报》对地理知识的宣传蕴含着政治启蒙的目的。在《世界大略》中,从介绍八大行星到地球月球,从七大洲四大洋到人种、宗教,最后落脚于介绍世界三种政体。在《地理略》中,作者隐晦地强调一种家国一体的观念,“一国的山脉和人身上的筋骨一般,也有牵连不断的脉络”,“一国的河流和人身的血脉一般,人身血脉不通,便活不成”(31)三爱:《地理略》(续第三期),《俗话报》1904年第5期,第13-14页。,其用意是唤醒国人家国一体的意识。在《安徽地理》中,作者清楚地阐明了《俗话报》传播地理知识的初衷:“人生在世,第一要知道自己,第二知道自己的乡里,第三知道自己的国家,第四要知他国,第五要知地球和天体。人能够把自己、把自己的乡里、把自己的国家和他人他乡他国一样一样的比较,确晓得哪个好哪个歹,哪个长哪个短,就不得不奋发起来,认真起来,要在这万国竞争的世界上,求个自己站得住脚的方法,所以地理上知识,是人人不可缺少的。”(32)一圈:《安徽地理》(未完),《俗话报》1904年第16期,第3页。有趣的是,《俗话报》介绍地理知识,却是以从宇宙知识到本土本乡的顺序展开的,这似乎更符合逻辑顺序。但在此处,作者认为“第一要知道自己”,似乎又将认识离自己最近的事物视为更紧要的事情,这其中便隐隐透露出一种启蒙逻辑与现实需要之间的矛盾。
除此之外,《俗话报》还积极普遍宣扬科学反对迷信。有鉴于国民对科学知识的无知,《俗话报》同仁积极宣传科学知识,最主要的篇目就是《益智启蒙问答》。该文从第8期开始连载,共连载10期。其主要内容包括对八大行星、空气、水汽、天、月及日旁诸星的介绍。文章采取的是一问一答的写法,语言通俗易懂,说理往往从人们身边的现象出发,易于被大众接受。陈独秀在《恶俗篇》中,对“敬菩萨”的迷信风俗进行了批判。他认为敬菩萨是和佛教真经内容相抵触的,“真佛的经上,明明说无我相,我们反要造一个佛相来拜,岂不是和佛教大相反背了吗?”(33)三爱:《恶俗篇》(续),《俗话报》1904年第7期,第1页。陈独秀具体分析了“敬菩萨”的种种愚昧之处,指出“敬菩萨”不过是骗人的把戏。他还用西洋人的例子来说明敬菩萨的无用:“我们中国人,专喜欢烧香敬菩萨,菩萨并不保佑,我们中国人,还是人人倒运,国家衰弱,受西洋人种种的凌辱。那西洋人不信有什么菩萨,像那烧香、打醮、做会、做斋的事,一概不做,他反而国势富强,专欺负我们敬菩萨的人。”(34)三爱:《恶俗篇》(续),《俗话报》1904年第7期,第6页。在《续无鬼论演义》中,作者指出:“世界上民族国家兴亡的缘故,不都是因为迷信那鬼神祸福么?信鬼神的国,没有不亡的”,继而对民间的偶像(泥塑木雕的菩萨)、魂魄、妖怪、符咒、方位、谶兆等各种迷信活动进行了批驳。(35)卓呆:《续无鬼论演义》(未完),《俗话报》1904年第11期,第37-40页。作者的目的在于揭示种种民间迷信的虚假性,更在于拆除人们的精神枷锁,让人们敢于行动起来。
基于《俗话报》的启蒙活动,可得知《俗话报》同仁心目中的理想国民是:一要有健康的体魄,二要有知识学养,三要有家国意识。在这三者当中,很显然家国意识是启蒙者最终的目标。家国意识的形成一方面诚然要靠知识分子的宣传鼓动,让民众意识到民族危机的急迫,但如果没有健康的体魄和一定的知识学养,这种家国意识是无从建构起来的。所以,《俗话报》同仁的启蒙活动围绕着强健新民体魄和培养学识展开。《俗话报》的“新民”思想更近于改良派的思想,认为新国民是新社会的前提,同革命派认为只有推翻封建制度才能改造国民性是不同的。但是,《俗话报》存续期间是一个由改良转向革命的时期,在《俗话报》同仁的思想中,启蒙与革命是混杂共存的,知识分子越来越认识到革命的紧迫性和不可避免,这也是《俗话报》同仁思想流变的方向。
启蒙和革命是近代中国有识之士拯救民族危亡的两种途径,两者有所差别:启蒙是一个较为漫长的、渐进的救国途径,通过传播新思想、培养新国民甚至改造旧体制,从而实现国富民强;而革命则是一种直接的、激进的救国方式,其目标直指推翻旧政权、建立新社会。但是,两者之间又存在交融的一面,近代启蒙活动说到底是一种民族意识的启蒙,革命逻辑就不可避免地从中衍生而出,而革命实践本身也不可避免地具有启蒙的因子。随着启蒙活动的推进,在《俗话报》中,启蒙和革命呈现出胶着的状态。
《痴人说梦》是《俗话报》连载多期的一篇小说,其主题是反抗俄国的侵略,从中可以看到《俗话报》同仁由反帝走向反专制的时隐时现的线索。小说的主角一人名朱先觉,是“宋朝朱夫子二十五代的嫡亲孙子”,绰号“北痴”;一人名闵自强,是“相传为闵子骞七十二代的孙子”,绰号“南痴”。“先觉”和“自强”显然是作者对国民的期盼,而把他们设定为古代先贤的后代,是想在传统中寻找一种支持,或者塑造某种基于传统的认同,因为《俗话报》同仁一直坚信传统中蕴含着一种救国的力量。《痴人说梦》中的朱先觉“就知道这些时文试帖的学问,着实无用,不愿学习,私下里讲究天文地理兵农工商这些有用的学问……见他二十多岁,都不去应考”。这类知识分子已经开始脱离传统社会的要求和规范,走向另一条道路,拒绝应考代表着他们对传统制度的一种消极反抗。他们有感于国家危机,“中国的外患,一天紧似一天,不是割地,就是赔款”,可“他们自强的道理,一点也不晓得”,于是想出个妙招,“见一个人就劝说一个人,见十个人就劝说十个人,凭我们这张口,这枝笔,或者可以唤醒一两个人,也未可知”。可见他们立志于做启蒙者,而且抱着非常从容的心态。可是,危急的国势很快让他们意识到没有时间进行从容的启蒙,“就是即刻自强起来,非励精图治十余年,不能有点儿头绪,就是大家都醒过来,想自强也来不及了”。(36)守一:《痴人说梦》(未完),《俗话报》1904年第1期,第29-34页。在严峻的救亡形势面前,启蒙与革命的关系日益紧张。在小说中,因感伤国事,南痴喝得酩酊大醉,在睡梦中寻找到了救国的道路。出来指点迷津的是“孔夫子”,并“叫子路诸葛亮王守仁等,物色了几个人,开了各册子,加上赞语,说都是数一数二的大豪杰,将来中国的国力总是要在这些人手里振兴起来的”。(37)守一:《痴人说梦》(续第二期),《俗话报》1904年第4期,第22页。先觉分子虽然走上了一条有悖于传统的道路,但仍然是在传统的话语体系中去寻找救国的力量,他们还没有开始转向对传统的批判。
《俗话报》刊登了多期《东海兵魂录》,意在介绍日本人的爱国心和军人精神,后又刊登了数篇《中国兵魂录》。作者认为:“中国目下的军人,虽然不及日本人勇武,却是古时候轻死善战的武士,也不在少处。”(38)三爱:《中国兵魂录》,《俗话报》1904年第17期,第1页。将两者进行对比就不难发现,《俗话报》同仁此时还没有在现代知识的视野下对传统展开批判。《东海兵魂录》中记述了一位日本军人拒绝娶妻的故事,他的理由是:“军人都当以死为邻,若一娶妻,便明明要叫他做寡妇,还是当初不娶的为妙。”(39)三爱:《东海兵魂录》(续完),《俗话报》1904年第9期,第12页。《中国兵魂录》中记述了臧洪和张巡两位古代勇士,他们在被敌围困、军队粮草不济的情况下,为了鼓舞士气做出了相同的选择——将妻子杀死给士兵吃。一个是爱惜妇女的前途和未来,不想因自己捐躯沙场而让其受苦,故拒绝娶妻;一个是为了成就自己的功绩将妻子残忍杀害。前者是文明时代的作风,后者则是前文明时代的野蛮风气,两者高下立判。但是《俗话报》并未觉得这有悖于现代文明,尚觉得其中舍家报国的精神是值得提倡的,此即证明《俗话报》同仁还未将现代文明引入对传统的批判之中,对传统的反思还仅仅停留在表层。
不批判专制制度所立基的传统文化,就不会开启对现存制度的批判。《俗话报》最初的启蒙叙述是建立在回避批判现存制度的基础上的。在《痴人说梦》下文中又说道:“一到顶急迫的时候,只要朝廷下一道罪己的诏书,我辈传一篇杀敌的檄文,四万万同胞中,必有闻风响应的。”(40)守一:《痴人说梦》(续),《俗话报》1904年第6期,第31页。这里鲜明地表现出一种矛盾的心理,他们意识到“朝廷”有错,却又没有走上反对“朝廷”的道路,而且视“罪己的诏书”为一种化解政府与民众矛盾的方法,表明《俗话报》同仁对于是否要推翻现存的政府还处在徘徊犹豫的阶段。这种启蒙的策略也体现在《说爱国》中,陈独秀将日本人战胜俄国人的原因归结为:“不过是个个‘知爱国,不怕死’这六个字,日本人叫做尚武精神,这尚武精神,就是日人立国的根本,他们只知有国,不知有家。”(41)一痴:《说爱国》,《俗话报》1904年第14期,第1页。他将日本战胜俄国的原因归结于“尚武精神”,而没有涉及日本的政治制度,这显然也是《俗话报》同仁的一种策略。实际上,《俗话报》编辑部所在的芜湖科学图书社销售的书刊中就包含了反清革命的书刊,如《黄帝魂》《革命军》《苏报》《复报》等,而且科学图书社也成为革命者聚会的地方,柏文蔚、赵声等“常常在后楼谈天”,吴樾炸五大臣,也是“在这里动身的”。(42)汪原放:《亚东图书馆与陈独秀》,学林出版社2006年版,第13页。可见,对清朝专制的批判理应在陈独秀的视野中了,但此时《俗话报》并未将国家的衰亡与腐朽的专制制度联结起来,而是认为:“(亡国)也不是皇帝不好,也不是做官的不好,也不是兵不强,也不是财不足,也不是外国欺负中国,也不是土匪作乱。”(43)三爱:《亡国篇》(续第十五期),《俗话报》1904年第17期,第1页。这显然是一种策略上的考虑。在《俗话报》的话语中,亡国的错不能加在皇帝身上,这自然不能得出推翻清王朝的结论。考虑到《俗话报》是在《苏报》案之后创办的,而且陈独秀还参与了接续《苏报》的《日日报》的创办,而不管是《苏报》还是《日日报》,都是以排满为宣传论调的。《日日报》为“避免重蹈《苏报》覆辙,……这份‘提倡国民革命精神’的革命报刊,风格‘论调之舒缓,即远较《苏报》之峻急有差’”(44)张宝明、刘飞云:《飞扬与落寞——陈独秀的旷代悲情》,东方出版社2007年版,第24页。。可见妥协是为了求得《俗话报》的延续,从而为启蒙活动创造空间,如此《俗话报》同仁才能宣传民族意识、进行国民启蒙、积蓄革命力量。
随着时事的发展及《俗话报》启蒙逻辑的演进,对政府的批判最终还是进入了《俗话报》同仁的视野之中,只不过是披着俄国人批判俄国政府的外衣进行的。“(俄国)政府待百姓不平等,爱杀什么人,就杀什么人,爱收什么税,就收什么税。只要顺着政府的意思,全不讲一点公理,百姓的苦处,哪有一个人关心呢?大家愤愤不平,想合起力来,改革政府,被政府里斩的斩了,杀的杀了,把几个为首的人,弄得七零八落,大家没有法子想,只得行暗杀的主义。”(45)守一:《痴人说梦》(续第七期),《俗话报》1904年第9期,第29页。这便是从启蒙者到革命者转变的历程,当启蒙者意识到其主张无法通过现存的政权得以实施的时候,他们便转向了反抗政府一途,启蒙最终导向了革命。
是在体制内进行救国,还是拿起革命的武器,是启蒙者必须做出的选择。这种选择的困境在《黑天国》这篇小说中得到了充分的展示。小说以俄国为背景,主人翁是一个叫荣豪的青年,“先在机布府太学读书,因和反帝政府的秘密党有谋”(46)三爱:《黑天国》(续第十一期),《俗话报》1904年第13期,第25页。被捕入狱,发配到西伯利亚的矿洞服役。在狱中,他目睹囚徒的惨状,又感怀自己的遭遇,对俄国政府进行了怒斥:“诸君,你看我们俄国,容留这种大逆不道的君主,设了种种酷刑,定了种种苛税,把全国的好同胞,都害得衣食不周,身家不保。他只管躲在皇宫快乐,这还不足,还要在西伯利亚,设些这样的害人坑,将全国反对他的人一网打尽,天生我俄罗斯人怎么活该要遭在这昏君手里呢?”(47)三爱:《黑天国》(未完),《俗话报》1904年第11期,第30页。知识分子最容易看到政府存在的弊端,他们将自己的理想诉诸改革实践之中,如果这些不被现存体制认可,他们便走向了现存体制的对立面。当知识分子成为阶下囚时,他对现存制度的批判就更加激烈。
但如果这些知识分子重新被旧体制原谅,他们能否和旧体制和平共处?这是《黑天国》中提出的一个重要问题。主人翁荣豪因“通英德法三国言语,而且懂得格致和算学”,被矿洞的管理者聂布里聘为文书。聂布里教训荣豪道:“国政与你何干!何必定要干预,可惜你这样有学问的人,只是好问不干己的事,做了罪犯。不然现在已经得了好几层功名了。”在旧体制的劝降面前,荣豪的回答是“不错!不错!但是这椿事体……”,其矛盾的心理是非常明显的。(48)三爱:《黑天国》(续第十三期),《俗话报》1904年第14期,第27页。荣豪出狱之后找到了自己的情人,即同样因反对政府被判罪的诗人唐美图之女能智。在取得旧体制的谅解之后,荣豪本可以过上无忧的生活,但是小说在最后却写道:“有一晚,荣豪来到唐美图家中,刚走进门,只见能智和罗智斯(被能智收养的同被发配的波兰人留下的孤儿)二人,泪痕满面,神色仓皇,荣豪大吃一惊。”(49)三爱:《黑天国》(续),《俗话报》1904年第15期,第36页。能智哭泣所为何事?文中并没有交代,不过显然她绝不至于为日常琐事而哭泣,她为之悲戚的要么是自己被政府迫害,要么是感伤于同胞被迫害。这也似乎说明新知识分子与旧体制是难以和平共处的,他们必然会抛弃旧体制给予的舒适,走向革命的道路。《黑天国》至此没有再更新,可能正是因为这篇小说最后的结果必然是振聋发聩的。
近代中国革命包含着反帝反专制的双重任务。最初,反帝在《俗话报》中是非常明显的,但是反专制却似乎在《俗话报》同仁的视野之外。《俗话报》同仁仍然没有对传统展开系统的批判,甚至觉得在传统中蕴含着救国的力量,但是在思想的混沌中,革命的逻辑却已经在其中诞生了。
《俗话报》存续期间,正是以孙中山为代表的革命派和以康梁为代表的改良派激烈论争的时期。双方争论的焦点是:是以暴力推翻清王朝的统治,还是以改良的、和平渐进的方式对君主专制制度进行改造。(50)李双壁:《从经世到启蒙——近代变革思想演进的历史考察》,中国展望出版社1992年版,第253页。从启蒙话语来看,两者毫无疑问都主张启蒙,不过前者是希望将启蒙导入革命,后者则是维持和平的启蒙。《俗话报》同仁虽没有直接参与这场论战,但也对这个问题作出了自己的回答。
《俗话报》对专制制度的批判,遵循的逻辑是从外围向核心推进。辛亥时期的启蒙提倡新道德、反对旧道德的一项重要内容就是提倡男女平等、主张妇女解放。在《恶俗篇》的开篇,陈独秀就表明自己无意于挑战专制的纲常伦理:“古人说得好,有夫妇然后有父子,有父子然后有朋友,有朋友然后有君臣。”“君臣”关系是专制制度的核心伦理,是不能触碰的禁区。陈独秀将矛头指向了夫妻关系,他指出:“夫妇乃人伦之首,为人间第一件要紧的勾当。”可是对于这么重要的事情,中国人却“往往草草了事,往往不合情理”。(51)三爱:《恶俗篇》(未完),《俗话报》1904年第3期,第1页。基于此,陈独秀开始揭露婚姻制度中的不合理之处,其最重要的目的是宣扬一种平等的观念,即每个个体都有决定自己人生的权力。他认为,婚姻本来应该是男女相悦的事情,但是在中国却要由旁人做主强逼成婚。由于婚姻并非出于男女双方的自愿,所以常常造成许多人间悲剧,类似“巧妻常伴拙夫眠”的事情屡有发生。于是他向民众呼唤:“但愿天下父母心,爱惜人家儿女苦。”(52)三爱:《恶俗篇》(未完),《俗话报》1904年第3期,第4页。在成婚的过程中,也充满了许多不合情理的事情:“成婚三日以内,不分尊卑、长幼、亲属、内外的人,都可以想些新鲜奇怪的法子,来糟蹋新人。”(53)三爱:《恶俗篇》(续),《俗话报》1904年第4期,第3页。陈独秀批判道:“平日也是那个人,做新人也是那个人,怎么到了做新人的时候,就应该给人家糟蹋呢?况且世界上人,男女平权,毫无差别,怎么女人就这样下贱,应该听众人凌辱,不敢违拗,比妓女还不如呢?”(54)三爱:《恶俗篇》(续),《俗话报》1904年第4期,第4页。陈独秀还认为“不能退婚的规矩也是不合乎情理”的。结婚本来就是男女相悦,自己做主才合乎情理。所以结婚之后发现彼此不合适,退婚是再正常不过的事情。但在中国,男子有“七出”的权力,女子却只能“嫁鸡随鸡嫁狗随狗”,男人死了,女人便要守寡,终生不能再嫁。由此可见,“平等”这一现代观念,是陈独秀反驳婚姻制度的最重要的武器,一旦男女是平等的,那么传统的婚姻制度便不攻自破,传统的家庭伦理必将受到颠覆性的打击。按照这种“平等”的观念,沿着专制社会的人伦次序往前推进,必然会由对婚姻制度的批判进入对父子关系的批判,再进入对君臣关系的批判。实际上《俗话报》对婚姻制度的批判在当时已经是石破天惊的言论,“‘自由结婚’等语,尤贻人口实。其实此时中国人程度至‘自由结婚’尚不知须经几多阶段”。可见《俗话报》中即使无涉革命的言论里面已经包含了颠覆的种子,连同仁胡子承也“不敢随声附和”了。(55)汪原放:《亚东图书馆与陈独秀》,第17页。
在戏曲《胭脂梦》中,《俗话报》同仁将男女平等推演为平等的爱国权,“男女本是同天日,平权平等自无分,男儿既当为国死,女子何以不能行”(56)皖江忧国士:《胭脂梦》(续第十八期),《俗话报》1905年第19期,第2页。。在《女子教育》中,男女平等又上升为权利的平等,“在下平生最喜欢讲男女平权的话,因为既是一个人,就应该有一个人的权利,断无男子有权利,女子没有权利的道理”(57)铁仁:《女子教育》(未完),《俗话报》1905年第20期,第4页。。在《奉劝大家要晓得国民的权利和义务》中,作者终于将这种平等观引入了政治领域,并对皇权进行了挑战:“权利是什么呢?人们在这一国,一国的权柄必定能参与,一国的权益必定能享受,旁人不能侵夺他,自己也不能任人家侵夺。”如果说提倡男女平等还只是对男权构成挑战,并不必然对皇权产生直接的影响,但此处已经将男女平等转化为人人平等,人人都享有权利,这不啻是对皇权的绝对权威的否定。作者进一步说道:“上至皇帝,下至平民,各有当尽的义务,哪一个不尽忠替国家办事,都是不尽义务,不尽义务,便是叛逆。”(58)中国人:《奉劝大家要晓得国民的权利和义务》,《俗话报》1905年第21-22期,第1-2页。在专制社会中,只有臣民可能叛逆,皇帝绝不可能背上叛逆的罪名。将叛逆与皇帝联在一起,得出的结论便是:皇帝如果不尽义务,是可以被推翻的。之后作者又提到了三种政体:民主立宪政治、君主立宪政治、君主专制政治。在第3期的《世界大略》一文中,作者介绍了三种政体,但并未说明何者为优、何者为劣。但在第21期中,作者按照人人享有政治参与权的标准,对专制政体提出了露骨的批评:“国中一切政事,国民丝毫不能参与,全归皇帝和官长独断独行,红就红了,黑就黑了,国事任凭他们弄坏到什么地步,国民说不得一句话。”言至于此,已经远远超出了当时政治环境所能容忍的范围,这些“怪话”足以导致《俗话报》的关张。但是,作者似乎意犹未尽,又举例俄国民众“起来反抗皇帝”,最后争取到政治参与权,“单只剩得中国还守着专制政治,国民永远不得出头”。(59)中国人:《奉劝大家要晓得国民的权利和义务》,《俗话报》1905年第21-22期,第3-4页。至此,《俗话报》蕴含的革命逻辑已经完全显露。
那么革命的力量去哪里寻找呢?这在《俗话报》的前半部分早有伏笔。《俗话报》同仁将目光放在了下层百姓,认为下层百姓中蕴藏的力量是解构专制社会传统的重要武器。为了启发民众的革命意识,陈独秀提出了戏曲改革的倡议。他十分看中戏曲所具有的启蒙力量:“各人自己想想看,有一个不喜欢看戏的吗?我看列位到戏院里去看戏,比到学堂里去读书心里欢喜多了,脚下也走的快多了。所以没有一个人看戏不大大的被感动的。”陈独秀认为,正因为戏曲通俗易懂,因而能够同下层人民沟通起来,通过戏曲将“古今之变”“国家的治乱”告诉他们,让他们懂得为国家图存而奋争。这种受下层百姓欢迎的俗文化蕴含着“传统中最富有道德价值的那一部分内容,而这部分被压抑的传统其实正是传统中可转化或激活为现代性要素的内容”(60)张光芒:《启蒙论》,上海三联书店2002年版,第9页。。陈独秀认为,戏曲“若是声色俱佳,极其容易感人”,“多唱些暗对时事开通风气的新戏,无论高下三等人,看看都可以感动”,“看戏的人都受他的感化,变成了有血性”。(61)三爱:《论戏曲》,《俗话报》1904年第11期,第3-6页。陈独秀从古籍中为这种“感性”的力量找到了依据,提出:“小孩子性情活波,没受惯拘束,活象初生的草木一般。别要压制他,顺着他的性子,他自然会生长起来。”(62)三爱:《王阳明先生训蒙大意的解释》,《俗话报》1904年第14期,第13页。这种感性力量不仅仅是与“血性”(爱国心)相连的,它还代表着一种自我意识的觉醒,继而可能对专制权威发起挑战。这种感性力量也正是西方文艺复兴勃兴的重要动力。“盖当时人心,为基督教绝对禁欲主义所束缚,痛苦无艺,既反乎人性而又不敢违,乃相与作伪,而道德反扫地以近。文艺复兴之运动,乃采久阏窒之‘希腊的情感主义’以药之。”(63)梁启超:《清代学术概论》,上海古籍出版社2005年版,第35页。“情感的发现与解放不仅是解构传统理念,也是构建新的理性的价值前提、准则及动力。”(64)张光芒:《启蒙论》,第16页。陈独秀倡导对戏曲进行改革,表面上是突出戏曲对民族意识的宣扬,深层还蕴含着反抗官方文化压制的目的。“把我们中国古时荆轲、聂政、张良、南霁云、岳飞、文天祥、陆秀夫、方孝孺、王阳明、史可法、袁崇焕、黄道周、李定国、瞿式耜等,这班大英雄的事迹,排出新戏,要做得忠孝义烈,唱得激昂慷慨,真是于世道人心,大有益处。”(65)三爱:《论戏曲》,《俗话报》1904年第11期,第4页。仔细分析,这些人物无一不是汉族历史上的英雄,有些是忠肝义胆的义士如荆轲、聂政,有的是捍卫汉族江山的英雄如南霁云、岳飞、文天祥、陆秀夫。特别值得注意的是,陈独秀列举的这些人物中大半是明朝的能臣干将,其中史可法、袁崇焕、黄道周、李定国、瞿式耜等都是晚明抗清的名士,可见陈独秀的排满意识已经是非常明显了。
在反抗旧体制的革命中,知识分子不但是先觉者,更是先行者,是革命力量的领袖。在《俗话报》的最后几期,有关知识分子反抗传统的报道越来越多。《学堂冲突》报道了一则新闻,说的是安徽绩溪一新式学堂有几个不堪造就的学生要求“天天做四书五经文”,没得到满足,便在课堂上大骂教习。教习将此事告诉监督,监督却站在学生一边。教习由将此事上告知县,知县也对此事置之不理。监督和知县不支持教习是不难理解的,因为四书五经作为官方意识形态读本,在旧制度中具有绝对的合法性,反对学生学习四书五经,无异于是向传统的文化秩序甚至是政治秩序宣战。身处旧体制内的他们,是不可能做出这样的选择的。这就说明当新学的传播挑战了传统文化的权威时,两者必然走向决裂,这也预示着学习新学的新知识分子同以传统文化为圭臬的旧势力必然走上冲突的道路。另一则新闻是报道了一场退学风波,“省城高等学堂,现在全堂的学生,都退出去了”,原因是学堂要求“各人都把衣衫的领子去掉”,以示对长官的尊敬。可“其中还有几个学生,不肯去领,齐务长便动手将姓周的学生的领子撕下,全堂学生因受此大辱,大动公愤,全堂都要退学”。(66)《退学风潮》,《俗话报》1905年第21-22期,第1页。在官长面前要求学生“把衣衫的领子去掉”是传统对学生的要求,而接受新学熏陶的学生渐渐背离了这种传统的要求,并且用行动对抗这种传统的要求。当启蒙的逻辑不断走向革命的时候,启蒙者必然同传统的政治秩序、文化秩序决裂,启蒙者终将成为革命的先驱者。
《俗话报》的启蒙活动是近代中国启蒙大潮的一支力量,因此既与同时代的启蒙活动具有相同的特色和内容,比如对国民性的批判、对新学的传播、对三纲五常的批判;同时它又有鲜明的特色,主要体现在其关注社会下层的启蒙,尤其是倡导通过戏曲改革启发民众,这是其独到之处。
《俗话报》停刊于1905年9月,关于停刊的原因存在两种说法:一种说法是根据房秩五的回忆,因为“登载外交消息,为驻芜英领事要求中国官厅勒令停办”。(67)房秩五:《房秩五悼陈独秀诗三首》,载安庆市历史学会、安庆市图书馆编:《陈独秀研究参考资料》第1辑,1981年,第95页。另外一种说法是陈独秀的注意力发生了变化,《俗话报》后期,陈独秀与柏文蔚等游历皖北各地,“遍访江湖侠为之士”,为推翻清王朝做准备。(68)任建树:《陈独秀大传》,上海人民出版社1999年版,第72页。前者说明《俗话报》的启蒙活动越过了现存政体的容忍度,后者说明《俗话报》和平的启蒙已经无法满足形势的要求,走向革命是其必然选择。我们有理由相信,《俗话报》的停刊是两者共同作用的结果。《俗话报》从创刊到停刊的历程说明近代的启蒙活动往往包含着革命的因子,和平的启蒙既无体制空间,也不符合近代中国社会发展的形势,因此启蒙必然走向革命。
《俗话报》由启蒙话语走向革命逻辑,在某种程度上代表着近代中国社会启蒙活动的一般趋向。《俗话报》存续的期间,以梁启超为代表的改良派和以孙中山为代表的革命派还在就改良与革命进行激烈的论争,一直到1907年,双方仍未决出高低,而《俗话报》早在1905年就得出革命是近代社会必然选择的结论。此外,《俗话报》还是五四启蒙运动的预演,《俗话报》和《新青年》在创刊之初都强调办刊与政治无涉(陈独秀在《青年杂志》发刊词中表明“批评时政,非其旨也”),可最终两者都走向了革命。《俗话报》的影响力虽远不及《新青年》,它却同《新青年》互相印证,共同说明了近代知识分子由启蒙走向革命选择的必然性,以陈独秀为代表的近代知识分子完成了从改良主义者向纯粹革命者与政治家的身份转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