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云
摘要:《山鬼》篇旨与祈雨关系密切,是屈原流放楚地时对所见祈雨之俗的文学书写,同时与宋玉《高唐赋》《神女赋》互文关联,在篇旨上有一致性。扮演山鬼之女巫以香草装扮自身,是整个祈雨仪式的首要工作,一方面是出于祭祀自洁的目的,更重要的是女巫借助香气迎神祈雨,这与楚人普遍“尚臭”之俗有关,也是荆楚“香草美人”的文化传统之一。山鬼以“薜荔”“女罗”“石兰”“杜衡”之类的青色植物装扮自身,与巫师祈雨所穿之“青衣”相关。山鬼又以“皇舞”仪式以及男女交感巫术祈雨,且求雨成功。而且,整个祈雨仪式是在夜间进行,也反映了楚地的夜祭之俗。
关键词:山鬼;山神;皇舞;祈雨;夜祭
中图分类号:I222.3文献标志码:A文章编号:1672-0768(2020)05-0013-06
一、前言
前贤对《九歌·山鬼》已多有研究,主要論及“山鬼”原型及《山鬼》篇旨。关于《山鬼》祈雨之主题,孙作云最先指出《九歌》与雨水的关系,《九歌山鬼考》云:“《山鬼》篇中的云雨是写实的,且为一篇之主要色调,与《高唐赋》最相似,然则山鬼与云雨也是有着不可分离的关系的。”[1]虽未直接指出山鬼与祈雨之关系,但却点明了二者不可分割的联系。陈咏表示,《山鬼》篇中的山鬼就是巫山神女,与祷雨有关[2]。国光红认为,《山鬼》中的主人公是当年楚国舞雩台上的祈雨女巫,《山鬼》篇暗示舞雩之辞,为舞雩巫歌。篇中求雨女巫与雨师有短暂的相聚,并且女巫求雨成功[3]。萧兵同样指出,《九歌》的原始面目是求雨和祈丰,他认为“山鬼”是山魈或夔、枭阳之类山精变化的山之女神,山之女神又可转化为猿猴类化身的旱魃,逐魃驱旱与求雨祈丰是同一过程[4]198-278。朱碧莲也认为《九歌》是旱祭之乐歌[5]。曹胜高结合周秦时期“祈雨于山川”习俗认为,《山鬼》祭义是写楚怀王祈雨于山川的过程,先迎神祈雨,再娱神降雨,再送神谢雨[6]。
以上可见,前贤对《山鬼》与祈雨之关系已多有讨论,但仍有深入的可能。孙作云、陈咏、萧兵、朱碧莲等人都指出了《九歌》与祈雨风俗的内在联系,但他们基本都是将《九歌》作为整体讨论,也未深入分析。国光红专述《山鬼》与祈雨之联系,惜论述较为简要。曹胜高的分析相对较为丰富,但是否为楚怀王祈雨还有待商榷,而且《山鬼》祈雨的方式也不止“祈雨于山川”一种。笔者拟在前贤的研究基础之上,从更广阔的祈雨文化背景入手,从而探讨《山鬼》背后的祈雨风俗与荆楚文化传统。
二、香草迎神祈雨与楚人“尚臭”之俗
孙作云早已指出,《山鬼》篇之云雨写实描写为其主要色调,“与《高唐赋》最相似”。然则,《高唐赋》的主要色调同样是对大自然的云雨描写。从文本来看,我们以为《山鬼》主题与祈雨关系紧密,内容与宋玉《高唐赋》《神女赋》互文关联。《山鬼》篇中,主持祈雨仪式者当为女巫,祈雨之前巫祝先以香草迎神。也就是说,女巫是山鬼之扮演者(1)。
我们注意到在《九歌》文本中,与山鬼相伴而随的是各种芳香异草。山鬼也佩戴香草,兰膏沐浴,其基本作用是清洁自身,以表祭祀虔诚。王逸注《山鬼》“辛夷车兮结桂旗”云:“辛夷,香草也……言其香洁也。”[7]120“其”代指山鬼,也即女巫。王逸注《东皇太一》“盍将把兮琼芳”句又云:“言己修饰清洁……乃复把玉枝以为香也。”[7]85即灵巫以玉枝“修饰清洁”,散发香气。《云中君》亦云:“浴兰汤兮沐芳,华采衣兮若英。”王逸注曰:“言己将修养祭,以事云神,乃使灵巫先浴兰汤,沐香芷,衣五采华衣,饰以杜若之英,以自洁清也。”[7]87灵巫祭祀云神也是同样的香洁之理。《湘夫人》“筑室兮水中,葺之兮荷盖”[7]97以下十句都是铺陈描绘祭台装饰、香气之繁盛。《九歌》其他篇章亦多如此,兹不赘述。
祭祀神灵之前,灵巫先以“兰汤”沐浴的基本目的是自洁,但更重要的目的是以香气迎神。扮演山鬼之女巫身披香草,行乘香车,佩戴“辛夷”“桂旗”“芳馨”“石兰”“杜衡”“三秀”“杜若”之类是楚俗“尚臭”之表现,女巫正以此迎神祈雨。王逸注“折芳馨兮遗所思”云:“言山鬼修饰众香,以崇其善,屈原履行清洁,以厉其身。神人同好,故折芳馨相遗,以同其志也。”[7]120虽然王逸旨在阐明屈原洁身自好,但女巫折芳香遗神则出于迎神之目的,此谓“神人同好”。作为祭歌,《九歌》其他篇章中同样“香气弥漫”,如《东皇太一》“蕙肴蒸兮兰藉,奠桂酒兮椒浆”,以蕙草蒸饭,以桂酒祭祀东皇太一,其目的是“芳菲菲兮满堂”[7]83。不难看出,弥漫香气是灵巫祭祀诸神的首要工作,也是山鬼(女巫)迎神祈雨的首要工作。
“弥漫香气”实有其源,先秦两汉祭祀常以香气通神。《礼记·郊特牲》载殷人与周人祭祀之偏好云:
殷人尚声,臭味未成,涤荡其声。乐三阕,然后出迎牲。声音之号,所以诏告于天地之间也。周人尚臭,灌用鬯臭,郁合鬯,臭阴达于渊泉[8]1457。
“殷人尚声”与“周人尚臭”体现出两代祭祀的不同偏好。殷人虽然在祭祀时也注重香气,但以声音为先导,以“声音之号”诏告天地,也即以音迎神。周人反而以香气为先导迎神,香气浓郁的程度甚至要“达于渊泉”。“鬯”是古代祭祀所用的香料。所谓“灌”,郑玄注云:“谓以圭瓉酌鬯,始献神也。”[8]1457也是一种祭祀迎神仪式,即用“圭瓉”蘸香料,使香气弥漫。《诗·召南·采蘩》《小雅·楚茨》《小雅·信南山》《大雅·生民》皆有周人以香气迎神祭祀的描写。《春秋繁露·执贽》载,“凡执贽,天子用畅”。苏舆引《说苑·修文篇》云:“天子以鬯为贽。鬯者,百草之本也,上畅于天,下畅于地,无所不畅,故天子以畅为贽。”[9]419显然“鬯”与百草关系紧密,能勾连天地,“无所不畅”。《执贽篇》又云:“积美阳芬香,以通之天。畅亦取百香之心,独末之,合之为一,而达其臭,气畅于天。”苏舆引《白虎通·考黜篇》又载,“鬯者,芬香之至也”,“芬香条鬯,以通神灵”[9]422。可见以“鬯”通神的关键是百草之芬香,也即巫祝借用香草通神迎神。
楚地重巫,祭祀时同样也以香草迎神,形成“香草美人”的文化传统,而这样的文化传统与楚人“尚臭”习俗有关。屈原自己就有种植香草的习惯,《离骚》曰:“余既滋兰之九畹兮,又树蕙之百亩。畦留夷与揭车兮,杂杜衡与芳芷。冀枝叶之峻茂兮,愿竢时乎吾将刈。”王逸注“畹”曰:“十二亩曰畹。或曰:田之长为畹也。”注“畦”曰:“五十亩为畦也。”又注“树蕙之百亩”曰:“言己虽见放流,尤种莳众香,修行仁义,勤身自勉,朝暮不倦也。”[7]15-16兰、蕙、留夷、揭车、杜衡、芳芷皆为香草之名。虽然种植香草达“九畹”“百亩”略有夸张,但也反映出屈原亲自种植香草的可能,也更希望所种百草枝叶“峻茂”。王逸注“冀枝叶之峻茂兮,愿竢时乎吾将刈”又曰:“言己种植众芳,幸其枝叶茂长,实核成熟,愿待天时,吾将获取收藏,而飨其功也。”[7]16-17显然屈原在《离骚》中描述了他自种自收香草的基本情况。
不仅是楚国贵族王室常用香草,平常百姓也多种植香草。1972年发掘的长沙马王堆一号汉墓出土一具西汉初期女尸,该女尸两手各握一个香囊,而且放在香囊、熏炉等处的随葬物有茅香、桂、花椒、辛夷、杜衡、佩兰等药物[10]。这些药物(香草)多数与扮演山鬼之女巫的饰品相同。洪兴祖补注《离骚》“纫秋兰以为佩”云:“《水经》云:‘零陵郡都梁县西小山上,有渟水,其中悉生兰草,绿叶紫茎。泽兰,如薄荷,微香,荆、湘、岭南人家多种之。”又注引黄庭坚《兰说》:“兰生深山丛薄之中……清风过之,其香蔼然。在室满室,在堂满堂,所谓含章以时发者也。”[7]7-8可见当时两湖地区普通民众多种植香草,这当然与当地尚臭之俗有关。鉴于兰草所处的环境不同,其香气弥散的程度也不同,但“在室满室,在堂满堂”与《东皇太一》“芳菲菲兮满堂”的情况基本相同。
关于《山鬼》“路险难兮独后来”一句,王逸注云:“言所处既深,其路险阻又难,故来晚暮,后诸神也。”[7]121女巫上山祈雨,山路“艰险又难”也符合实际情况,但王逸只说明了山鬼迟到的客观原因。我们以为女巫迟到的原因或是以香气为先导,或许这也是《山鬼》篇前八句先描写山鬼穿着打扮的原因之一。真是未见其人(神),先闻其香。山鬼原型亦有巫山神女说,《神女赋》楚襄王与宋玉的对话中,巫山神女“极服妙采照万方”,“振绣衣,被袿裳”,又“沐兰泽,含若芳”[11]267,同样沐浴清洁、香气逼人。
上文已提到女巫扮演山鬼,而在祈雨风俗中主要由女巫负责旱祭。《周礼·春官·司巫》载:“司巫掌群巫之政令。若国大旱,则帅巫而舞雩。”郑玄注:“雩,旱祭也。”又“女巫掌岁時祓除釁浴,旱暵则舞雩”,郑玄注曰:“使女巫舞,旱祭崇阴也。”[12]816可见女巫的职责之一是旱祭祈雨。《山鬼》“若有人兮山之阿”以下八句描写的正是女巫的体态形容。《高唐赋》所载宋玉与楚王的对话,“其始出也,兮若松榯;其少进也,晣兮若姣姬,扬袂鄣日,而望所思”[11]265,也是描写巫山神女的形容姿态。《神女赋》更是通篇铺排夸饰巫山神女的完美形象。总之,扮演山鬼之巫女以香草为饰,除了有祭祀时清洁自身的基本目的外,更重要的目的是以香气迎神祈雨。
三、女巫祈雨服饰与皇舞之俗
以香气迎神是女巫祈雨祭祀的先决条件,相伴而随的是女巫举行祈雨仪式的服饰装束。山鬼“被薜荔兮带女罗”“被石兰兮带杜衡”,与神女“披华藻之可好兮,若翡翠之奋翼”极为相似。王逸注曰:“言山鬼仿佛若人见于山之阿,被薜荔之衣,以兔丝为带也。”洪兴祖补注引《诗经·小雅·頍弁》曰:“茑与女萝,施于松上。”[7]119周拱辰同样认为女罗就是松萝,注“带女罗”曰:“萝青而长如带。”[13]不难看出,“薜荔”“女罗”“石兰”“杜衡”之类都是色青的草本植物。
另外,《高唐赋》《神女赋》中有香气弥漫、禽鸟群集、神女起舞的描写,或与祈雨仪式有关。高唐之上,“地盖厎平”“芳草罗生”“秋兰茝蕙,江离载菁”“越香掩掩”;高唐之上,群鸟毕集,“众雀嗷嗷”“王雎”“鹂黄”“楚鸠”“姊归”“垂鸡”更相鸣叫[11]266。鸟鸣之声不仅宛若天籁,而且它们羽毛的颜色更是绚丽多彩。如果说《高唐赋》中群鸟相集的场景只是渲染,那《神女赋》便是直接描写。《神女赋》神女服饰“罗纨绮缋盛文章”,李善注“绮”为“五色也”。神女又“披华藻之可好兮,若翡翠之奋翼”[11]267-268。许慎注《淮南子·人间》“又利越之犀角、象齿、翡翠、珠玑”曰:“翡,赤雀。翠,青雀。”[14]752“翡翠”为翠鸟之类,背部羽毛五颜六色,通体基本呈碧绿色。“披华藻”两句显然写神女穿着绚丽的衣服,如同翠鸟展翅一般。神女又“奋长袖以正衽兮”[11]268,不是缓缓歌舞又是什么?郭沫若早已指出高唐与高禖关系密切,闻一多赞同郭说,同时也指出宋之桑林与楚之云梦同属高禖之类,都是各国祭祀先妣之地,皆可用来祈雨(2)。高禖祈雨學人已多论及,此不赘述。我们不禁要问,山鬼、巫山神女的装饰、舞蹈以及高唐之地群鸟毕集的场景与祈雨有何关系?
山鬼以“薜荔”等为饰,通体以碧绿色为主,而这样的装束与女巫祈雨服饰正相合适。山鬼的青色服饰让我们联想到“衣青衣”的旱魃以及相关的祈雨服饰。《山海经·大荒北经》载:“有人衣青衣,名曰黄帝女魃。”[15]430后人用来曝晒祈雨的旱魃正“衣青衣”。又董仲舒《春秋繁露·求雨》载,春旱求雨,小童“服青衣而舞之”,田啬夫亦“服青衣而立之”[9]429。可见小童“服青衣”,田啬夫“服青衣”,女巫“衣青衣”,皆与祈雨仪式有关。祈雨仪式常于仲春、仲秋之月举行,仲春祈雨巫者多穿青衣。《礼记·月令》载,仲春之月“始雨水”,“天子居青阳大庙,乘鸾路,驾苍龙,载青旂,衣青衣,服苍玉”[8]1361。天子祈雨之地,以及祈雨所穿所用基本都是青色,以青合于物候。《艺文类聚》卷一○○引《神农求雨书》曰:“春夏雨日而不雨,甲乙命为青龙,又为火龙东方,小童舞之。”[16]尽管《神农求雨书》为后人伪托,作于何时已难考证,但小童舞动青龙的祈雨巫术由来已久。由此看来,山鬼穿戴的“薜荔”“女罗”“石兰”“杜衡”之类,不正是她祈雨所穿的“青衣”吗?
另外,先秦时期,鸟羽、舞蹈与祈雨风俗关系密切。古籍文献所载女巫之“舞雩”就是以舞祈雨。“舞雩”只是祈雨舞蹈的统称,具体而言,祈雨之舞名曰“皇舞”。《周礼·地官·舞师》云:“舞师……教皇舞,帅而舞旱暵之事。”郑司农云:“皇舞,蒙羽舞……玄谓皇祈,五采羽为之,亦如帗。”[12]721可见,“皇舞”是巫师以五彩羽毛进行祈雨的一种巫术性舞蹈。以羽求雨,不仅是因为“羽”与“雨”在发音上相似,且二者有内在关联。《山海经·西次一经》载,符禺之山,“其鸟多鴖,其状如翠而赤喙,可以御火”[15]23-24。我们不知道这种鸟如何避火,但《山海经》似乎早已暗示了翠鸟与水的联系。又《吕氏春秋·孟冬纪》载,孟冬之月,“其音羽”,高诱注曰:“羽,水也,位在北方。”[17]《春秋繁露·五行五事》载,春夏多暴雨,“雨者,水气也,其音羽也,故应之以暴雨”[9]388-389。以羽求雨巫术当模仿天空中的“禽鸟飞舞”。翡翠之羽也是女巫用来祈雨的必要装饰。《周礼·春官·乐师》又云:“凡舞,有帗舞,有羽舞,有皇舞……”郑司农云:“皇舞者,以羽冒覆头上,衣饰翡翠之羽。”[12]793祈雨皇舞之衣正是以翡翠之羽作装饰。准确来说,“皇舞”是巫师头戴羽帽,身披五彩羽衣的一种祈雨舞蹈。上文引王逸注《云中君》“华采衣兮若英”即云“衣五采,华衣饰”。祭祀云中君的灵巫同样“衣五采”,而云中君与雨水关系更为密切。从众多的先秦出土器物以及岩画中我们也可以看到羽人形象,这些羽人多为巫师。显然,这样的装饰暗示巫师或是在模仿鸟类。这也就不难理解,《山鬼》《高唐赋》《神女赋》的背后或许暗含着一场皇舞娱神祈雨仪式。
山鬼穿青衣祈雨在《山鬼》篇中有所描写,而且山鬼也以此祈雨成功。雨落之前,“云容容兮而在下”,随着祈雨仪式的进行,天昏地暗,“杳冥冥兮羌昼晦,东风飘兮神灵雨”。王逸注曰:“言东风飘然而起,则神灵应之而雨。”[7]121王逸是将“神灵”看作一体。《诗经·鄘风·定之方中》有“灵雨既零,命彼倌人”句,清人陈奂《诗毛氏传疏》卷四《定之方中》疏“零”字曰:“零,古字作霝。《尔雅》:‘霝,落也,郭注云:‘见《诗》。今《尔雅》又俗加草头耳。《广韵》引《说文》云:‘霝雨,落也……灵雨之灵,当亦训为落……灵雨,石鼓文作霝雨。《东山》‘零雨其蒙《说文》作‘霝雨,皆谓落雨也。灵者,假借字。”[18]显然他认为“灵”假借“零”字,与动词“落”同义。陈咏以此认为,《山鬼》篇中“神灵雨”是说“神降雨也”[2]。《说文解字》卷一《玉部》下释“灵”曰:“巫也,以玉事神。”段玉裁从许说,又指出“楚人名巫为灵”[19]19。汤炳正等人同样认为“神灵雨”言“神在行雨”,“灵”与“零”相通,“谓雨飘落”[20]。《定之方中》恰巧又叙楚人十月筑室,登高“望楚与堂”,又“降观于桑”[21]315-316之事,此处“灵雨”与《山鬼》之“灵雨”当属同一文化背景。不论是“神灵降雨”还是“神巫”降雨,都是在山鬼的祝祷下,“神灵应之而雨”,雨水丰沛以至于“雷填填兮雨冥冥”[7]119。
在宗教祈雨场合,女巫着青衣的同时也以皇舞娱神祈雨。皇舞在先秦祈雨仪式中占据主要地位,发挥着重要的社会功能。闻一多曾指出,“舞是生命情调最直接,最实质,最强烈,最尖锐,最单纯而又最充足的表现”,“生命的机能是动,而舞便是节奏的动”,是“生命机能的表演”[22]。以皇舞祈雨正是这种充满生命机能的表演。
四、男女相和祈雨与夜祭之俗
除以青衣皇舞祈雨外,山鬼还采用了男女交合的祈雨巫术,两者都是模拟巫术。世界各地普遍存在男女交合的祈雨巫术,此类巫术源于天地阴阳调和之观念,是一种较为原始的祈雨巫术。
《山鬼》似乎有描写男女相遇的语句。神灵降雨之后,山鬼说:“留灵修兮憺忘归,岁既晏兮孰华予。”王逸注:“晏,晚也。孰,谁也。言己宿留怀王,冀其还己,心中憺然,安而忘归。”[7]121王逸是站在君臣关系的角度进行解说。事实上,这句话或许是说山鬼(女巫)已留宿所思之神,只是担心他将要离开,也害怕自己将要离开。《高唐赋》中,巫山神女不正是对楚襄王说:“妾,巫山之女也,为高唐之客,闻君游高唐,愿荐枕席。”[11]265《周礼·禖氏》《礼记·月令》所载春秋高禖之祀早已被学人证明为男女相合祈雨,桑林、高唐、云梦之地既是祭祀先祖之地,也是祈雨之地。
在古人看来,天地滋生万物,只有天地相交,上天才会降雨,万物才能欣欣向荣:
天地相合,以降甘露,人莫之令而自均。[23]130
天地絪缊,万物化醇;男女构精,万物化生。[24]88
天地合,而后万物兴焉。[8]1456
天地交合以降甘露的观念由来已久,古籍文献多有记载。在古人看来,天地交合与否,关乎雨水降临与否,关乎万物兴衰与否。天地与两性早已关联,《易·说卦》云:“乾,天也,故称乎父;坤,地也,故称乎母。”[24]94《管子·五行》又云:“以天为父,以地为母,以开乎万物,以总一统。”[25]人类祈雨的方式之一同样模仿天地交合,“男女构精”,如此万物才能化生。
即便山鬼(女巫)没有直接留宿山神,也丝毫不影响她祈雨的实质。《春秋繁露·求雨》云:“四时皆以庚子之日,令吏民夫妇皆偶处。凡求雨之大体,丈夫欲藏匿,女子欲和而乐。”[9]437丈夫藏匿的主要目的是凸显女子阴性的一面,以利求雨。“开阴避阳”正是古代祈雨巫术的主要观念,《史记·儒林列传》即载,董仲舒以《春秋》推阴阳灾变,“故求雨闭诸阳,纵诸阴”,此法“行之一国,未尝不得所欲”[26]。可见“开阴避阳”的祈雨方法在多地行之有效。无论如何,发扬女性阴气在古代祈雨巫术中较为常见。
治《楚辞》的众多学者认为山鬼与所思之人没有相见,事实未必如此。“公子”的身份主要是女巫的男性相思对象。《山鬼》“子慕予兮善窈窕”中“子”当是山鬼的思念对象。屈复云:“子,谓主祀之人;予,山鬼自谓也。”[27]这句话是山鬼自言,表明“主祀之神”对自己的喜欢。从中我们似乎也能看出,这样的场景已不止一次发生,相思之人也互相不止一次说过类似的话。毕竟,祈雨仪式是短暂的,无论对哪一方来说,都是短暂的相聚。但山鬼表现出更加主动的相思之情,“怨公子兮怅忘归,君思我兮不得闲”[7]119,相思程度之深可想而知。另外,山鬼所披之“女罗”也是文学意象,有缠绵依附之意。如《小雅·頍弁》云:“茑与女萝,施于松柏。未见君子,忧心奕奕。既见君子,庶幾说怿。”[21]481《頍弁》虽写兄弟之情,但“茑与女萝,施于松柏”亦可比男女缠绵相思之情,则山鬼之“女罗”有相思之意或有可能。因此,我们以为,山鬼与“公子”有短暂相聚,“公子”若隐若现或是出于祈雨巫术中“丈夫藏匿”的原因。
“公子”给人若隐若现之感除“丈夫藏匿”的主要原因外,还因为山鬼祈雨或是在夜间进行。关于今本王逸《九歌序》“其俗信鬼而好祀,其祠必作歌乐鼓舞以乐诸神”一句,李大明指出,宋本《太平御览》卷五七二引作“其俗敬鬼神,于夜必作乐鼓舞以乐诸神”,今本《九歌序》脱“于夜”二字。因此,他认为《九歌》表现的是夜祭神灵,而汉武帝夜祭始用《九歌》,并仿《九歌》作《郊祀歌》。同时他指出《山鬼》篇“表独立兮山之上”以下四句是说昼晦黄昏之时[28]。李大明的论证确为学界一大发现,对《九歌》研究大有裨益。萧兵从其说,也简要论述了《九歌》与夜祭的联系,但他认为《九歌》全部写夜祭恐不全面,而应该是部分夜祭[4]523-529。《九歌》全部写夜祭还有待进一步考证,但《山鬼》所写或属夜祭。《汉书·礼乐志》载武帝夜祭太一之事云:“乃立乐府,采诗夜诵,有赵、代、秦、楚之讴……昏祠至明。”唐颜师古注曰:“夜诵者,其言辞或秘不可宣露,故于夜中歌诵也。”[29]武帝于甘泉宫祭祀太一之神,以“赵、代、秦、楚”的民间歌谣作为祭祀太一的歌辞,祭祀时间从日落一直延续到日出。汉武帝夜祭太一所采歌诗,部分正来源于楚地,不能不让人怀疑这些楚地歌谣包括《九歌》之类的歌辞。从李延年等创制的《郊祀歌》来看,很多歌辞确有模仿《九歌》的成分。
《山鬼》作为祭歌,夜诵合乎情理。“杳冥冥兮羌昼晦”已经描写天昏地暗的场景。高亨说:“杳是深沉。冥冥是黑暗得什么也看不见……昼晦是白天变黑了。”[30]也就是夜幕将要降临的时候,女巫前来祈雨。《高唐赋》也描写巫山神女“暮为行雨”,即神女傍晚降雨。而夜间祈雨之俗于古籍文献实有记载。《春秋繁露·求雨》云:“春旱求雨……开山渊,积薪而燔之。”苏舆引纬书《乐稽耀嘉》云:“开神山神渊,积薪,夜击鼓噪而燔之。”[9]430即写夜间求雨之事。主张《九歌》夜祭说的李大明、萧兵等人基本都是从武帝“采诗夜诵”,《九歌》诸篇内部以及当代田野资料等进行论证,我们也赞同他们的论述。但还有一种情况,就是楚人本有夜祭习俗的可能。《礼记·祭义》云:“夏后氏祭其闇,殷人祭其阳,周人祭日,以朝及闇。”郑玄注:“闇,昏时也……夏后氏大事以昏。”[8]1594《淮南子·氾论》亦云:“夏后氏祭于闇。”高诱注曰:“于室中,中夜祭之也。”[14]510-511三代祭祀时间显然不同,但夏后氏“祭于闇”是指夜祭;而周人祭祀既继承夏人夜祭,也继承殷之昼祭。即便是到了唐代,楚地女巫迎神送神依然在夜间进行,如李嘉祐《夜闻江南人家赛神因题即事》云:“南方淫祀古风俗,楚妪解唱迎神曲……听此迎神送神曲,携觞欲吊屈原祠。”[31]因此,我们以为楚巫夜祭自有其地域文化传统。
值得注意的是,《九歌》来源的传说之一正是夏启所得。王逸注《楚辞·天问》“启棘宾商,《九辩》《九歌》”句曰:“《九辩》、《九歌》,启所作乐也。”[7]149启作《九歌》出于民间神话传说,但这种传说流行楚地,屈原、王逸显然受此影响。《山海经·海外西经》又载:“大乐之野,夏后启于此舞《九代》,乘两龙,云盖三层。左手操翳,右手操环,佩玉璜。”郝懿行推测《九代》为乐名,袁珂从郝说[15]209。《说文解字》卷四《羽部》下释“翳”字:“华盖也。”段玉裁注引三国吴薛综注张衡《东京赋》“羽盖葳蕤”句曰:“羽盖,以翠羽覆车盖也。”[19]140则“翳”是一种翠色羽毛做的伞状舞具。那么,夏启于大乐之野“舞《九代》”“云盖三层”“操翳”“操环”的背后或许也是一场祈雨皇舞仪式。这也就不难理解《九歌》确实流传于沅、湘之间,而《山鬼》的背后或是当地民众夜祭山神以祈雨。
五、結语
《山鬼》篇旨混含不清,这种混含多是由“山鬼”身份的模糊而造成。从《山鬼》文本内容来看,当是屈原流放期间对地方祈雨风俗的一次文学书写,描写了女巫在夜间进山祈雨的地方风俗,女巫所采用的祈雨方式是先秦祈雨时常见的衣青衣、跳皇舞、开阴闭阳等祈雨形式,其中也蕴涵着楚地的地方民俗文化,即楚人普遍崇尚香气的文化传统。
注释:
(1)有学者认为在祭祀过程中是女巫扮演山神。如殷光熹认为山鬼是山中的女神,演唱方式“当为扮山神的女巫独唱”。赵浩如也说山鬼是一位女性的“山中之神”,之所以称“鬼,是因为山鬼“不是正神,没有神的威仪,并且只在夜间出现的缘故”;而这首乐歌也是“女巫扮山鬼领唱”。笔者对“山鬼”原型诸说稍有论及,同样认为“山鬼”是由女巫扮演,并且承担祭祀山神的任务。参见殷光熹《楚辞注评》,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2015年版,第80-81页;赵浩如《楚辞译注》,云南人民出版社2003年版,第69-70页;拙文《山鬼原型诸说辨疑》,《宜春学院学报》2020年第7期。
(2)关于高禖祈雨的相关论述可参见闻一多《高唐神女传说之分析》,《神话与诗》,武汉大学出版社2009年版,第87-95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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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责任编辑:黄康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