种 地
黑黑的屋子里,有几星烟火明明灭灭。
大家谁也看不清谁的脸,旱烟的浓烈让不抽烟的队长文川有些招架不住,咳嗽声时停时续。
文川清了清嗓子,说:“今儿在公社开会,布置了春耕生产,主要就是要我们提高粮食产量,多种新品种。”
副队长大山问:“有任务不?”
文川答:“必须种四成以上的晋杂五号高粱。”
妇女队长兰芝喊:“别抽啦,呛死人了!”
兰芝喊完,就听见啪啪的烟袋锅磕桌子声,真管用。
兰芝又说:“那高粱,喂牛都不爱吃,少种点吧,反正公家也不要。”
文川说:“再难吃的高粱,总比没吃的好吧?我的意思是,就按公社要求去做,只要有粮食,心里就不慌。”
大山问:“今年交公粮多了?少了?”
文川说:“多了一点点,一千公斤。”
大山急了:“还一点点?一千公斤,那可是一车啊!乖乖,去年四车,今年就五车了。”
文川说:“农民种地,交爱国粮,天经地义,多点少点无所谓。只要咱们合理种植,老天眷顾,一千公斤算什么?”
大家伙你一言我一语,说哪块地种玉米,换种大豆,哪块种大豆,该种玉米了,轮茬种,不误事。队委会开完了,半个月亮爬上了东山顶。送走大家,文川把煤油灯点上,把刚才大家说的话捋了一遍,记在本子上。刚才摸黑开会,是为了省灯油。反正靠嘴说,都听得见,点灯也没用。
文川记完日记,老婆回来了。晚上开队委会时,文川把老婆支出去串门了。
老婆说:“你这当队长的,可不能叫社员们挨饿呀。”
文川叹了口气:“唉,难啊。不能饿着社员,还要交公粮,哪样都马虎不得!”
第二天,春光明媚,小队部热闹起来。修犁杖的叮叮当当,挑种子的笑语喧哗,文川和保管清点着仓库里的种子。见新品种高粱种子少,文川就骑着自行车去了公社。
公社书记听说是来要新品种的,挺高兴,夸奖文川:“你小子脑瓜灵,现在社员能吃饱就行,谈吃好还远着呢。不管是啥粮食,填饱肚子就是好粮食!”
文川也知道,这新品种高粱确实难吃,涩涩的,吃多了便秘,但高产。玉米每亩产量四百斤,这高粱能达到八百斤。
春播开始了。可文川接到公社秘书电话,让他去县里党校上培训班,时间是半个月。文川告诉大山和兰芝:“你们在家受累吧,趁着墒情好,把地种上,你误地一时,地误你一秋。”
文川从县里回来,地已经基本种完了,就剩下村东那片二洼地了。文川让保管打开仓库,看看还剩下多少种子。他发现还剩下半囤新品种高粱,就问:“咋剩下这么多高粱种?”
保管答:“我也不知道。我就管入库出库,剩多少,我就入库多少。”
文川心生疑虑,连忙去找大山:“大山,按计划,剩不了那些高粱种呀?”
大山脸红了:“就剩那么多!”
文川又问兰芝:“你说说,咋就剩了这么多?”
兰芝也脸红了:“就剩那么多!”
文川见问他俩问不出所以然来,就一个人来到地里。他一块一块地扒拉着垄沟看,看到最后,他傻眼了:按他的规划,应该种四十亩新品种高粱,可从他掌握的情况看,连二十亩也不够,难怪剩下那么多高粱种。
文川来气,找来大山和兰芝一阵猛训,两人才说了实话。大山不同意种那么多新品种高粱,兰芝也不同意。其实,社员们都不同意。大家只想吃高粱的滋味不好受,没人想挨饿的滋味更不好受。社员们找大山,找兰芝。大山和兰芝一合计,趁文川不在,就悄悄改变了原来的种植计划,多种了玉米,少种了高粱。
文川就罵:“猪脑子啊?高粱再难吃,那也是粮食啊!我告诉你们,如果有社员断顿,你俩负责!”
大山脖颈筋一挑:“负责就负责!大不了我再厚着脸皮去借粮。”前年大旱,大山赶着大车去了柳条沟。他亲戚在那里,借粮解了燃眉之急。
兰芝也说:“负责没问题。借粮我有地方,我哥哥家就有,现成的。”
文川呵呵冷笑:“白给的?那不得还啊?”
不久,公社书记下来检查,发现沿途都是玉米苗,很少见到高粱苗,他偷偷暗访,有的社员就说了实话。公社书记勃然大怒,把文川骂个狗血喷头:“你他妈是共产党员不?你连普通老百姓也赶不上?你的党性哪去了?喂狗啦?”
文川也不解释,只是说:“书记,我们的爱国粮一粒都不会少!”
书记反问:“都交了爱国粮,社员吃什么?”
文川答:“书记放心,保证饿不着社员!”
这事被公社广播站的人知道了,以此为内容,写了一篇报道,登上了报纸。公社书记气就更大,指着那人骂:“你手就那么贱?这是光彩的事呀?”
那人吓得直哭,生怕因此丢了饭碗。好在公社书记骂过拉倒,没有秋后算账。公社书记只是让文川写检查,没撤文川队长职务,也算是网开一面。
绿油油的玉米苗长起来了,绿油油的高粱苗也长起来了。看着大片的玉米苗、小片的高粱苗,文川心里很不是滋味。大山和兰芝惹了麻烦,都文川一人兜了,很是感动,都说文川仗义,以后特别听话,成为文川的得力干将。
打 场
秋天一晃就到了。
俗话说,三春不如一秋忙。趁着秋高气爽,文川领着社员们把地里的庄稼都收到场院里,大家也算松了一口气。
打场的活计也就开始了。把庄稼放在场院里,一是晾晒,二是颗粒归仓。小队的场院在村外,一间小土屋,看场人住。
场院被碌碡碾轧得光滑平整,周围用秫秸和棒子秸团团围住,牲畜和人无法越过。从阴历九月末到十月末,差不多有两个多月的时间,社员们就在场里把堆积如山的庄稼打完分光,一年的劳作就被家家户户装进柜子里,慢慢享用。
那时候,爱国粮都要交到粮站,粮站只要大豆、玉米和谷子。每个生产队应交多少爱国粮,按比例交,大豆占比例的百分之四十,玉米占百分之四十,谷子占百分之二十。
第一场,自然是打豆子。这是规矩。豆子熟得早,割得就早,放在地里晒的时间长,几乎干透了。
一大早,社员们顶着霜花花,把豆枝摊在场上,满场院摊了厚厚一大层。大家边干活边说:“今年雨水好,这豆枝又粗又高,豆荚又大又满,吃豆腐不发愁了!”
大山说:“我算计着,今年的豆子比去年能多打两成以上。”
有人惊呼:“乖乖,两成就是百分之二十啊,我去年分了二百斤,今年就能分二百四十斤了,多做好多豆腐啊!”
吃完早饭,大家都来到场院,有人赶着毛驴拉碌碡,有人用连枷打,有人用木叉翻,有人拿扫帚扫,各司其职,忙碌而有秩序。就像唱一台大戏,各有各的角色。
大山是这台戏的主角。
今年的第一场打豆子,是有讲究的。
这一天来场院里干活的人最多,只要是劳力,不管男女,都要出工。有的老头老婆,已经干不了活了,只要能下地走路的,也都要到场院里走一遭,告诉大家,我能动弹,我来了。
大山把所有来场院的人统计一下数字,告诉文川:“今天来场院的男女劳力一共是八十二人。”
文川说:“还有下不来炕的三个人,一共是八十五人。”
文川又说:“那就按每人八两米,两斤豆腐做。”
文川接着说:“你领着大家打豆子,我去安排伙食。”
自打有了小队,这个规矩就定下来了。
队长换了好几茬,但第一场打豆子,晚上吃加餐这规矩没变。一是庆祝一年到头终于打粮食了;二是打豆子活计累,晚上吃加餐,大米饭,白菜炖大豆腐随便造。
能来吃饭的就来,来不了的由家人盛上饭菜带回去,一个都不能少。
场院里,毛驴拉着碌碡走得欢,社员们连枷甩得欢,木叉扬起扬落,扫帚来回摆动,那本来硬硬的豆枝软绵绵的,也越来越薄。渐渐地,就能看见豆枝下面金黄的豆子了。
大山用手拿起一把豆秸看了看,喊一声:“起场喽!”
社员们也齐声喊:“起场喽!”
不一会儿,那一层豆秸被挑走,剩下的就都是金黄的豆子和褐色的豆荚了。大家把满场院的黄豆聚集在一处。大山抄起木锨,仰脸看看风向,铲起黄豆迎风一扬,黄豆哗的一声响,落在一处,豆荚在空中被风一吹,就落在了另一处。
大山说:“都和我站在一处,扬场!”刹那间,十几把木锨起落,天上下起了黄豆雨。傍晚,小山似的黄豆就堆在那里。
社员们围着豆堆转,有的说:“今年这豆子粒大饱满,估计一巴掌不少。”
一巴掌就是五千斤。
有的说:“我估摸六千斤不止。”
大山比别人绕着豆堆多走了两圈,然后伸出一个大拇指:“掉不下这个数来。”
乖乖,一万斤!
天已经朦胧了,文川来场院喊:“走,都去队部,吃晚饭了!”
文川走到大山身边:“老规矩,今晚你看场,小竹陪你。”
小竹是文川的大儿子,初中毕业就在小队干活,也算是个好劳力了。文川扫一眼黄豆堆,走过去走过来,也对大山伸出大拇指:“就这个数!”大山就乐了。
天完全黑下来。有人给大山和小竹送来了一盆大米饭和一盆白菜炖豆腐。
这时,大树来了。大树还领着儿子小树。小树手里攥着一个酒瓶。大树说:“今儿高兴,整两盅。”大树是大山的亲哥哥。
大树看小竹在旁边,就说:“小竹,你去我家让你大娘给拿一头蒜来。”小竹很听话,撒腿就跑。
大树说:“小树,你出去看着场院,我和你叔喝酒。”哥俩便你一盅我一盅喝起来。喝了一会儿,大山说:“我出去撒泡尿。”
大樹说:“再喝点。”大山趔趄着出了窝棚。不一会儿,大山提溜着一个小口袋进来了。大树的脸就白了。
大山说:“哥,你这是往我身上泼脏水啊!”
大山又说:“你把黄豆倒堆里吧。我让小树回去了。要不等一会儿小竹来就说不清楚了。”
大树拿起小口袋,把黄豆倒掉,一句话也不说,气哼哼走了。等小竹拿着一头蒜气喘吁吁跑回来时,屋里就剩下大山一个人了。
小竹问:“叔,我大爷和小树走啦?”
大山打着饱嗝说:“他们喝不过我,走啦。来,你陪我喝。”小竹就跟大山喝起来,小竹喝一杯,大山喝两杯,不一会儿,大山就倒在炕上打起了呼噜。小竹用锁把场院的门在里面反锁上,回到窝棚里。
第二天一大早,文川就来到场院喊小竹回家吃饭。场院里满是淡淡的白霜。文川走到黄豆堆旁,黄豆堆也是一层白白的霜花。
不过,文川皱了一下眉头。大山就站在文川背后,文川看了大山一眼。
大山就说:“放心吧,有人动了豆堆,但黄豆一粒不少!”
文川点点头说:“我知道。我信你!”
文川走的时候,脚步是轻盈的。大山看着文川结实的后背,揉了一下眼睛。
交 粮
俗话说,大河有水小河满,小河无水大河干。那时候,集体就是家。打了粮食,最先想到的就是交公粮,俗称爱国粮。
这几年,交公粮基本都是妇女队长兰芝的事。昨天晚上,吃罢加餐,大家都揉着发胀的肚子,准备离开,会计春旺说话了。
春旺说:“明天送公粮,各家把口袋准备好。一会儿我去各家敛口袋。”
年年都是如此。小队没有公用的口袋,都是从各家敛上来,口袋上写好主人的名字,装好粮食,赶着大马车送到十二里地的磴上粮站。全区七个公社,四十一个大队,二百三十一个小队的公粮都要送到那里。
第二天,社员们来到场院,有人装口袋,有人过秤,有人往车上扛,四千斤大豆很快就装好了,满满的一大车。
有人惋惜:“这要分到各家,一家就是一百多斤呢。”
有人说:“头场豆子应该社员分,二场豆子交公粮。”
大山说:“集体就是家,公家就好比家里的主人,你给主人二场豆子,于心何忍?”
大山说的没错。一场豆子籽粒饱满,二场豆子就不行了,大多都又秕又小。交公粮是一件大事,文川要去,大山要去,会计也要去。会计去了好算账;文川是队长,露脸的事,他必须到场;大山是副队长,是领头干活的人,把粮食交给公家,合格不合格,他有责任啊。
车把式是老霍。老霍赶车二十年,送公粮,二十年从未出过差错。他自然知道送公粮是面子上的事,一定要把面子做好。你想想,每个小队一辆车,有的是牛车,有的是马车。鞭声清脆,人声喧闹,这是一个很隆重、很热闹的日子,也是各小队比试实力的日子。老霍几天前就把红缨鞭换了一杆新的,亲手做了四绺麻皮的红缨子,拴在马脑袋上,还把老旧的四个铜铃铛收拾一番,系在马脖子上。马车走起来,鞭声啪啪,铜铃叮当,甚是威风。大家都守候在马车旁,等着一个人。
文川说:“这兰芝咋回事?关键时刻掉链子。”
大山也说:“女人就是不行,啥事也不知道个轻重缓急。”
会计说:“要不,我去找找?”
别看兰芝在小队只是个妇女队长,无足轻重,可每次送公粮,她可是缺一不可。
兰芝不去,这公粮交上交不上都两说着。
大家等得着急时,兰芝手里拿着一张红纸跑过来。兰芝把红纸贴在显眼的地方。大家一看,乐了,“踊跃交送爱国粮”。
四个人坐上马车,老霍一甩红缨鞭,那四匹马虎虎生风,马蹄嘚嘚,很是神气。老霍还唱了起来:“长鞭哎,那个一甩哎,啪啪地响哎……”
一路上见到好几辆送公粮的车,老霍一挥鞭,就超了过去。不到两个小时就到了磴上粮站。呵呵,有几十辆大车停在粮站门口,已经排出了好远好远。
文川说:“兰芝,去买一盒‘墨菊烟,烟酒不分家嘛。”
大山从兜里掏出一盒烟:“拿着这个吧,也是‘墨菊。”
大山不抽烟,这烟是儿子孝敬他的。那会儿“墨菊”牌香烟凭票供应,在供销社很难买到。兰芝把烟装进衣兜里,就径直去了粮站。
一进粮站,果然不出兰芝所料:这里简直就是人山人海!如果按顺序排队,天黑也轮不到他们过秤。住下来,人吃马喂的,太麻烦。兰芝对这里可不陌生,每年她都要来,都是交公粮,都找一个人。这个人就是管过秤的质检员老周。
老周是兰芝高中同学。老周的爸爸原来是粮站站长,老周高中毕业就接了父亲的班,当然,站长的班是不能随便接的,老周只是当了粮站的固定工人,他爸爸正好退休。
老周曾想跟兰芝搞对象,可兰芝相中了另一个同学马建国。马建国高中没毕业就参了军。后来马建国提了干,和兰芝结婚。但老周一直对兰芝不错,凭着这个关系,一年一度送公粮,少不了兰芝。少了兰芝,这公粮就可能交不了。老周可是个六亲不认的人,质检非常严,粮食水分大一点,就得拉回去晾干。
尽管文川和大山很自信,他们交的粮食没问题,但毕竟自己说了不算,人家老周说了算,换句话说,老周听兰芝的,兰芝说了算。
老周正忙着。
兰芝说:“周爱国,我来了!”
老周见了兰芝,立刻笑容可掬:“啊,是兰芝啊,啥时到的?”
兰芝答:“来了好半天了,看你忙,没打搅你。”
老周对一个正在忙碌的年轻人喊:“小赵,过来顶一会儿。”小赵就顶替了老周的岗位。
来到老周办公室,兰芝掏出了那盒“墨菊”烟。
老周笑笑,顺手掏出了一盒“恒大”牌香烟,叼在嘴上。
兰芝笑笑,把烟放在桌子上。“恒大”牌香烟比“墨菊”牌香烟贵。
兰芝说:“我们小队啥时能过秤呀?”
老周说:“这就让他们过来吧。”
随后,老周问:“水分咋样?”
兰芝:“干干的。不干不找你。我不能让你为难呀。”
老周说:“我只信你!别人说啥都没用。”的确,兰芝从来不糊弄老周。
人家老周管著上百万斤粮食,一旦发了霉,那可是了不得的大事。兰芝他们小队交来的公粮,都是符合标准的。文川就说过,交公粮,是爱国,糊弄国家,天理不容。每年的公粮,小队都是晒了又晒,不干绝对不往粮站送。
兰芝欢快地跑出来,对老霍说:“赶车进去吧。”
在众目睽睽下,铜铃叮咚,马蹄嘚嘚,一大车粮食拉进了粮站。老周解开一个口袋,抓出一把黄豆,放进嘴里一咬,咯嘣一声响,很脆。老周伸手打了一个响指:“过秤吧!”交完公粮,老周把那盒烟递给兰芝说:“给他们抽吧。”
回家的路上,很轻松,大山把烟给了文川,文川说:“我也不抽烟,就给兰芝吧。”
兰芝把烟装进衣兜里说:“明年还用它!”
老霍把鞭子一甩,啪的一声响,四匹马撒腿如飞,一路欢声笑语。
→ 孟宪歧 河北承德人,河北省作家协会会员。于《小说选刊》《延河》《作品》《飞天》《鸭绿江》《青海湖》《小说林》等五十多种报刊发表中短篇小说、小小说及故事三百余万字。出版微型小说集《那山·那人·那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