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文
在打开麦克风之前两分钟,姜昊吞了一粒夹心薄荷糖,按照过去的经验,他有充足的时间将它吮吸完毕。主播间里冷气开得很足,但姜昊脸上仍然出现了细小的汗珠,他用湿巾反复擦拭额头,并提醒自己,这没什么大不了的。
耳返里传来导播那懒洋洋的声音,还有三十秒,十五秒,五秒……
姜昊及时消化完薄荷糖,咽下糖心,舌尖带着甜蜜的余味念出开场白:“欢迎收听FM89.5,光影留声节目,我是大家的老朋友费德烈叔叔。”可惜没有听众能看到他的表情,他带着一种让人捉摸不定的笑容望着透明隔间里的导播,那是一个扎马尾的年轻女孩,接着又看向墙上的日历,密密麻麻几行小字,今天宜嫁娶、祭祀、开光、安床,神色平静了很多。
这是倒数第二次录节目。电台领导半个月之前突然找到姜昊,通知了暂停光影留声节目播出的决定,谁都知道,暂停的意思就是砍掉。姜昊自己倒是一点都不意外,这十多年来市场形势一直在变坏,电台正在努力朝新媒体特别是播客形态转型,这已经是所剩不多的机会了,而首要的任务就是精简节目。姜昊做“光影留声”十五年收听率一直不好不坏,节目播出时间和内容都决定了它不可能大火。
主题和稿子都是很早之前就定好的,没有必要为停播大肆宣扬或哀悼一番。姜昊一如既往地用欢快节奏介绍本期主题,“青春映画”。他按照台词本上的顺序推荐了几部电影,《毕业生》《猜火车》《爱情万岁》《风柜来的人》《戏梦巴黎》,其中有几部他很喜欢,甚至反复看过,有几部从来没有听过,但这些都不重要,台词本上写得很详细,给他自由发挥的空间并不多。
小苏在耳返里提示姜昊准备收尾,他从容不迫地将一大段抒情文字换为一句插科打诨的结束语混过去,就切到了广告时间。小苏一边在隔间里做出狼吞虎咽的姿势一边说话,姜昊什么都听不见,才突然意识到自己刚刚摘了耳返。他重新戴上去,像是刚刚从真空回到了地球上。小苏说:“晚上想吃什么?我帮你去订。”姜昊说:“食堂新开的那个窗口,椒麻鸡还不错。”小苏说:“那可是重口味,我们同事都说是黑暗料理呢,没想到姜叔竟好这一口。”姜昊问:“什么叫黑暗料理?”小苏没有解释,小声嘟囔道:“靠,时间快到了。”
接下来是热线环节。和往常一样,这个点听广播还愿意参与互动的人真是凤毛麟角,大部分都是四十岁以上的中年女人。姜昊曾经想过他那些从未谋面的听众到底都是什么样子,他好奇他们为什么能坚持在午夜收听这一档毫无知名度也并不算有趣的电台节目,而不是愉快地进入梦乡,或是在电脑上追一部国产肥皂剧。很有可能他们只是需要一个温柔的声音在耳畔嗡嗡响个不停,至于是谁在说,说的是什么,一点都不重要。
“你最喜欢的青春电影是哪一部?”姜昊第三次问出这个问题,之前的两个听众说的都是最近上映的几部口碑不佳的院线电影,姜昊懒得跟他们认真聊。现在,她开口说话了,有些沧桑的声线,没有紧张的犹疑和矜持的停顿,听起来很舒服,年龄大概四十五岁左右,也许刚刚照顾完上晚自习回来的孩子,难得有自己的一点空闲时间,又一时睡不着觉。
“我最喜欢的青春电影是,伯格曼导演的《不良少女莫妮卡》。”
姜昊有点意外,他的思绪一下被勾到了很多年以前,有个女生问他相同的问题,他也是这样回答的,虽然他只是在电影杂志上看过影片简介,但出于虚荣,他还是说了这个在当时国内十分小众的名字,后来他们两个在一家简陋的家庭旅馆看完了这部电影。那个女人叫什么来着?好像是叫黄鹂吧。
“对,那是一部很不错的片子,虽然一开始有点闷,但伯格曼的魅力就是他能通过镜头给人带来一种形而上的哲学思考。对了,你为什么会喜欢《不良少女莫妮卡》呢?很多观众都说看不下去。”
“我不知道,我也说不出什么理论,大概就是在我看这部电影的时候,我就想起了我自己,我的那些遭遇……”
“哦,原来是这样,请问您方便详细地跟我们分享一下吗?”
“我年轻时候爱上了一个高大帅气的男生,非常幸运的是他对我也有些意思,就叫他K吧。我们当时住在一个海边城市,工作不忙,经常一起在海滩上散步,甚至坐船到邻近的海岛上玩。相处一段时间后,虽然家里各种反对,但我和K还是不顾一切走到了一起。同居了几个月,我发现自己怀了孕,对,您不要笑话我,我从来都没想过会发生这种事。起初我很害怕,犹豫要不要这个孩子,但K鼓励我,说他喜欢孩子,想要一起抚育我们爱的结晶,那时我充满了幸福的感觉,好像成了世界上最幸福的女人一样。怀孕之后,K一开始对我十分关心,后来渐渐变得冷漠,我们之间变得非常疏远,无论精神还是肉体,动辄爆发冲突,把家里弄得一团糟。最后,我精神崩溃了,跑去医院做了……手术。之后,我们谈了好久,K决定带我去海滩上找回爱的感觉……”
女人的话没有说完,就被切到了下一个来电。小苏的脸已经皱得跟抹布差不多,濡湿的刘海搭在额头上,刚刚有好几次她准备切到下一条,但向姜昊示意之后一直没有得到回应,只好硬撑着,直到这次,姜昊向她打了个砍头的手势。
下班之后,姜昊和小苏坐在空荡荡的会议室里吃夜宵,小苏突然抬起头对姜昊说:“刚才录节目的时候我真的吓死了,我害怕那个女的继续说下去,尺度会越来越大,简直跟《故事会》里面的情节差不多嘛。”
姜昊扒了一口椒麻鸡,嘴角沾满了盐粒和辣椒末,“她说得很真实啊,最后几次录节目了,我想让她说完,不留遗憾,很多沉重的往事說出来就解脱了,可惜最后时间快到了,我帮不了她。”姜昊知道他并非出于那么高尚的目的,是他自己想听,那个女人让他模模糊糊想起了一些久远的人和事,只是一时记不起来,像一个大雾里的人在朝他挥手。“你记了她的号码吗?待会抄给我。”姜昊如是说。
深夜里的九江路彻底安静了下来,行人寥寥,路灯坏了几个,显得更加凄凉,对面还有一家红房子在卖各种廉价但来源可疑的海鲜,香气刺鼻,不知道放了多少芥末。小苏站在马路边等出租车,风衣的扣子系满了,大概还是有点冷,她站得不老实,高跟鞋踢得噼啪响,像是许多颗玻璃弹子从路面上滚过去。姜昊把他的那辆帕萨特开到小苏身边,摇下车窗喊:“上车吧。”小苏退后几步坚决地说:“老是让姜叔你绕道送我怎么好意思呢?我还是打车吧,估计再等会就来了。”姜昊说:“别磨叽了,你就是等到海枯石烂都等不来的,赶紧上车吧。”这样的场景已经发生过很多次了,从推辞到接受,像是一种深谙于心的酒令,两个人都轻车熟路。
小苏说:“刚刚我突然想到云南有首民歌,《老司机带带我》。”姜昊笑着说:“哦,怎么唱的。”小苏用婴儿学语似的鼻音哼了几句,但一直找不着调,也听不清楚词句,“大概就是这样。”“下次公司年会你可以清唱一曲,一定惊为天人。”“我才不要呢,你们老男人根本不在乎谁唱得好听不好听,只注意哪个姑娘裙子短不短。”“就算是这样吧,不要把我算进老男人的队伍里去,可以吗?”“那你是老司机吗?”姜昊装作不懂其中的含义,认认真真地说:“当然算了,我有二十年驾龄,开车进过天山,走完过几条国道,蹭过的车比人还多,你说呢?”
送完小苏,姜昊立刻掉头去另一个方向的家,他感到一丝困意,就像海浪不停拍打过来,这是从前很少有的。下车的时候,他忽然发现副驾驶座上放着一个晴天娃娃,全身素白,睁着无辜的大眼睛,不用说一定是小苏丢的,他拿在手里看了看,上面竟然贴了个标签,用马克笔歪歪扭扭地写了一行字:送给姜叔,一个纪念。
纪念什么呢?节目停播之后,姜昊很可能会进入管理层,不再承担具体的播音工作,按照资历他早该如此了,只是上面一直腾不出位置。而小苏则会被调到一档新开设的访谈节目担任导播,他们大概是没有机会再一起合作了。只是这些都没什么好唏嘘的,人事调动在台里甚至是整个行业都极为频繁,前天和你聊着节目新企划的同事可能眼下已经跳到了哪个热门的互联网公司了,没有预兆,更没有道别。姜昊心想,这个女孩要不是太天真,要不就是太有心机。
推开卧室的门,芝红和往常一样睡得很熟,被子踢掉了一半,露出光滑的大腿。她也许听到开门的动静,无意识地翻了个身,嘴里发出类似于磨牙的声音,过了会才消停。墙上挂着两人的结婚照,身着当时特别流行的唐装和旗袍,紧紧拥在一起,真是一对玉人。这一晃已经过了十年,他们依旧没有子女。本来老家的风言风语很多,父母一直在催,但自从五年前父亲去世,母亲搬到城里姐姐家养老之后,外界的压力就几乎没有了。芝红非常感激姜昊对她的包容,她早年害过大病,身体虚弱,年轻时怀过一次孕也流了产,不再对生儿育女抱有希望。芝红曾经好几次提出要找人代孕,或者是去孤儿院领养个孩子,都被姜昊拒绝了。她以为姜昊是不愿搅这趟浑水,但不想姜昊其实是喜欢目前的状态,经历了许多事情之后,他这一生都不想再有羁绊。
姜昊躺在床上,望着天花板发呆,他脑海里又响起了那个女人的声音,“非常幸运的是他对我也有些意思,就叫他K吧。”他忽然感到一阵惊恐,K是谁?多年以前他和黄鹂谈恋爱的时候,有一本小说火遍大江南北,那就是某当红美女作家写的《英国情人K》,里面有大段露骨的色情描写,将“食色性也”发挥到了极致,据说还是根据真人真事改编,更是刺激人们的眼球,但小说上市不久就变成了禁书,难得一见。黄鹂有次骑着单车跑遍了全市的书摊终于在天桥下面一个偏僻角落买到了,她如获至宝,夜以继日看完之后大哭一场,跟姜昊说:“你就是我的K。”姜昊不知道这是不是巧合,但她说的故事竟然跟他们两人的一模一样,连那个海滩都真真切切存在着,肯定不能通通以偶然解释。
那个打热线电话的女人真的是黄鹂吗?现在是信息社会,想在互联网上找到一个人的现状并不算难事,更何况姜昊在业界也算是小有名气的主播,可是她为什么要拨打这个电话呢?如果她真的想见他,明明可以直接过来找他,或者私底下联系他,根本不需要这么装神弄鬼的方式,而且她早十几年干吗去了,为什么要等到现在才出现。
第二天上班时,姜昊多少有些萎靡不振,好在手头上事不多。中间休息时他去茶水间泡黑咖啡,正弯着腰接水,后面被人顶了一下,他回过头一看,果不其然,是头条新闻节目的主播方敏,嘻嘻哈哈老不正经的样子,连领带也是瘆人的粉色。他们是同期进入电台工作的,也曾共同主持过几档新闻节目,交情算是不浅,但不知道为什么姜昊内心一直很讨厌他。
方敏说:“昨天又熬夜了?这样对身体可不好,你知道我们部门的老谢吗,有实习生帮他拿文件忘了关抽屉,来来往往的人都看到了,里面装了几盒龙骨大力丸呢。”
姜昊说:“瞎扯什么呢,最近我哪天不上夜班,回家都三更半夜了。”
方敏靠近姜昊的耳朵,低声道:“哦,也是。不过马上就到头了。我听张总说等徐明退休你就接他的位置。”
姜昊有些诧异,倒不是出于兴奋,因为他很早之前听到的版本是徐明马上就退居二线好把位置腾给他,可等徐明退休还要等到猴年马月。这种事又不好直接向当事人求证,他的心凉了半截。
姜昊忽然想到这其中一定有方敏倒的鬼,之前小苏也问过姜昊是不是要高升为文娱部总监了,他问她是从哪里得到的消息,她说是听方敏私底下说的,看来方敏一定是跟很多人都讲过这事,显示出他姜昊迫不及待想接班的样子,把他的名声搞臭。但方敏这样做究竟有什么好处呢?把姜昊绊倒了,总不可能把他从新闻部调过来当总监吧。但姜昊转念一想,也不是没有这种可能性,眼下业务部门之间轮岗交流渐渐成了气候,方敏一向跟台领导关系很好,为他破格调动也是在情理之中。
姜昊突然下定决心给那个女人打个电话,不管怎么样,他得确认她是不是黄鹂,如果真的是她的话到底有什么目的,現在这种时候千万不能出岔子。他记得之前常副台长的教训,常凯在扶正前夕因为和小三没处理好关系而被后者举报,虽然最后也没查出来什么严重的经济问题,但地位一落千丈,不久就被打发到文联悠游时光了。
那是个固定电话,七位数字,有三个9,像是一种警告。姜昊拨完之后能感觉到自己的心跳,他费了好大力气才按下发送键,嘟嘟嘟嘟,在漫长的等待中,他好像听到了潮汐的声音,他和黄鹂躺在荒无人烟的沙滩上,一阵阵浪花拍打过来,漫过他的脚,大腿,腹部,胸膛,好像要把他们吞入那无尽的轮回中。黄鹂穿着件吊带背心,柔软的肉体像一个巨大的蚌壳,待他日后慢慢发掘,“我爱你。”她在他耳边说,汹涌的海浪打过来,裹挟着时间远去了。
“你到底什么时候过来?”电话那一头传来一个陌生女人的声音,很急促。
姜昊以为自己听错了,“你说什么?”
“不是约好五点半见面的吗?”
姜昊确定她不是之前拨打热线的女人,也不是黄鹂。“你谁啊?”
那一头好像也突然发现自己弄错了人,问道:“你不是张永和吗?”
“不是的。”姜昊想弄清楚对方的身份,但话还没有说出口,对方已经急急忙忙地挂了电话。
后来姜昊查了一下本市的电话黄页,发现这个电话号码属于远东大酒店的客房,看来她和那个拨打热线的女人一样都曾在这个酒店房间里住过。那是本市年代最悠久的酒店之一,接待过许多前来视察或路过的高层领导,在远东举办一次婚宴或者请客吃饭曾经是本市有钱人地位与权力的象征,而现在它的辉煌年代早已过去,硬件设施严重老化,装修和服务也都不尽人意,虽然价格依旧维持在不低的数目,但住客寥寥无几,大部分都是从外地前来出差的公务人员。
姜昊下班以后开车到远东大酒店楼下,那是在市里的中心地段,隔着熙熙攘攘的人群,他看到酒店大堂墙上挂着八个时钟,从北京到伦敦,但每一个都静止不动,柜台后面几个中年服务员一边嗑瓜子一边聊天,几个穿制服的男人坐在沙发上看报纸,像是在等待晚饭,除此之外,再没有别人了。他不知道自己为什么来这里。酒店门口的LED跑马灯飞快闪过一行小字,欢迎内蒙古教育系统考察团各位领导下榻本店,鲜红色的,特别突兀。他突然意识到,黄鹂好像是内蒙古人,虽然她身材小巧,普通话也标准得不掺一点水分,但她仍然是货真价实的北方姑娘。当她光着身子骑在他身上奔腾时,那忘我的样子就像是一个高傲的蒙古骑手,用最热烈的身体和毫不拖泥带水的节奏将姜昊从草原带到春暖花开的南方,他们曾一路杀烧抢掠,无恶不作,嚣张地呼叫,酣畅地流血,最后撞向万劫不复的大海。
黄鹂仍然在世界某个角落等他,也许就在这家酒店的房间里。姜昊决心下车去酒店里看看。这么多年了,他竟从没想过他们重逢的场景,那究竟会是像《情人》开头那样迷人,还是像《朗读者》结尾那样感伤而残酷,完全无法预知。他迫不及待地想见到黄鹂,如果她的身材还没有因为生孩子而走形,嘴唇没有因为吃了太多大蒜而释放恶臭,额头没有因为岁月侵蚀而布满皱纹,就开口喊她的名字,告诉她这一生他从来没有爱别的女人胜过于她。“黄鹂”是一种在冬天南飞的鸟,现在终于要飞回他身边了。
就在姜昊刚推开车门准备下车时,他突然怔住了,他意识到一个严重的问题,令他感到深深的恐惧———黄鹂不可能在等他,因为她已经死了。
那是一片荒无人烟的海滩,其实它离国营海水浴场不远,沙质也不错,但是因为水深没有开发,附近村民把周遭用栅栏围了起来,只留一个入口设岗收费。姜昊一个大学好友的父亲在该村任书记一职,因此他很早就知道了这个幽静之处,而且入场不用掏钱。那天姜昊和黄鹂并排躺在海滩上,四周几乎没有人,日光黏稠得像是打碎的蛋黄流得到处都是,他们睡着了,梦里海浪和横行的寄居蟹在搔他们的脚。再后来则是一段噩梦。
很快就到了光影留声最后一期节目录制的时刻,主题是“告别”,其实内容是老早就订好的,但没想到会一语成谶。姜昊感觉从未如此紧张过,他不知道自己害怕的到底是什么,既然他已经确定那个女人不可能还活着,那么他的秘密自然不可能败露。姜昊不停地用手掌擦汗,吓得小苏从导播间里跑出来,摸了摸他的额头,“你该不会发烧了吧。”姜昊说:“有点热。”为了掩饰,他立即把室内温度调到了二十度,几乎和早春差不多了,他的双腿冻得发抖,幸好被桌台挡住了才不会被人发现。
又到了热线电话环节,姜昊试图从每个人的声音中辨别出那独特的音色,但从头到尾都是些无所事事的家庭主妇,她们唠唠叨叨地谈着自己的青春往事,好像自己那平淡无奇甚至是庸俗不堪的爱情值得让全世界的人流泪。
“你还记得你上次和你的爱人告别时的情景吗?”
姜昊觉得自己更有资格回答这个问题,他和黄鹂的告别是那么漫长,以至于他在等待过程中虚耗了所有体力,出现了脱水甚至是幻听、幻视的状况,差点倒地不起。之后他在医院病床上躺了两天两夜,如果不是医生没有检查出任何问题劝他出院的话,可能还要待得更久。
挂断最后一个热线之后,姜昊如释重负般倒在椅子上,他匆匆忙忙地念完結束语,与十多年来坚持收听节目的铁杆听众做了告别。“我们还会再见的,只要你坚持热爱生活,热爱电影。朋友们,我们不见不散。”
小苏在导播间整理材料,桌子上满是历年节目攒下来的废纸,马上就要全部送往门卫室当作废品卖掉了。姜昊拍了拍她的肩,和蔼可亲地说:“最后一期节目还是比较顺利呵。”
小苏疲惫地点了点头,忽然像想起了什么似的,抬头望向姜昊说:“其实也有个小插曲,上次那个女人又打电话来了,可我没敢转到你那里。”
姜昊惊讶地问:“她怎么说的。”
小苏说:“真是个疯子,她说你认识她,希望能见你一面,时间是一个月之后,晚上六点钟,好像还要说地点什么的,但我立刻把电话挂了。”
姜昊故作镇定地说:“我怎么可能认识她,莫名其妙。你做得很好。”
在之后很长一段时间,姜昊的精神都有些恍惚,即使不上夜班白天也昏昏欲睡,好像生了一场大病。虽然芝红从未了解过自己的丈夫,但也不会傻到对这一切视若无睹。有天晚上芝红让姜昊帮她拉晚礼服背后的拉链,姜昊一使劲把拉链扣拽脱了轨,整个礼服从芝红身上滑落。芝红转过身对姜昊说:“你到底怎么了?”
姜昊抱歉道:“我昨晚没睡好。”
芝红冷笑道:“你这副德行已经很长时间了,说实话吧,你是不是在外面有了女人。”
姜昊说:“你不要想象力这么发达好不好。”
芝红冲到卧室把姜昊书桌上的晴天娃娃拎出来,掷在地上说:“这是苏若彤送你的吧,你看看,娃娃衬纸里头用口红画了一个爱心,别给我装不知道。”
姜昊懒得跟芝红解释,也无法解释这一切,他宁愿芝红认为他和自己的女导播有一腿。
也许他还困在许多年前那个噩梦里没有醒来吧。以前姜昊经常梦到黄鹂赤裸着躺在海边悬崖下面的礁石上,眼睛仍然睁着,只是凸出了眼眶,脸部被划了很多道口子,血肉模糊,而她丰睨的肌肤则被来往的海鸟啄得不成样子。然而这只可能是潜意识虚构的场景。事发之后很久,渔民或者打捞队都没有发现她的尸体,那个季节吹的是向岸风,可也从没有尸体被冲到岸上。她就那样消失了,没有留下任何痕迹。
现在姜昊甚至怀疑黄鹂到底有没有葬身海中,他隐隐约约觉得黄鹂可能没有死,只是对他已彻底死心,因此隐姓埋名在世界的某个角落活着。
一天清晨,姜昊在盥洗池前刷牙时突然注意到架子上放着未开封的联邦止咳露。大约半年之前他开始剧烈咳嗽,感觉快要把肺都咳出来,他马上去医院做了检查,但没有发现病灶,只好恳求医生开了这种药。他还记得当时医生的告诫,长期滥用止咳露可能产生依赖甚至成瘾,轻者导致骨质疏松,重则出现精神症状,甚至致幻。最近姜昊一直有点心悸和头晕,不知道和这有没有关系。他决定不再胡思乱想。黄鹂已经死了,十多年前黄鹂在黄海边戏水时被海浪卷走,下落不明,经有关部门确定无生还希望,她必须死了,而不是像薛定谔的猫那样处在生死不明的混沌状态。无论如何,他必须坚信这一点,等调动的事尘埃落定,他可以偷偷去看下心理医生。
台里同事闹着要给姜昊办一个停播纪念聚会,他知道他们只是想借这个名头混吃混喝而已,但也不便扫大家的兴,就在电台对面订了饭店。等待上菜的时候,有人用口琴吹了一首小曲,《友谊地久天长》,姜昊记得以前上学时每次毕业时分班上都会集体唱这首歌,以至于无论什么场合旋律一响起就会有种离别的感觉。上次听这首曲子是在什么时候?好像是跟黄鹂在一家离大海不远的酒吧里,那时他们还没有在一起,实际上才刚刚认识不久,黄鹂穿了一件无袖的雪纺连衣裙,在角落里喝酒,突然被一个浑身肌肉的黑人水手缠住了,她要离开却被拦住,在场没有人吱声。姜昊远远看见之后端着酒杯走过来,操着一口非常不地道的教科书英语跟黑人兄弟理论,一番努力之后发现简直是鸡同鸭讲,干脆就国骂各种方言脏话轮番上阵。黑人兄弟虽然依旧听不懂,但从他的动作和表情显然能理解这些话全是问候他家祖宗的,便做了个下流的手势,然后挥舞着拳头吓唬姜昊。但中国人被视为“东亚病夫”的年代早已过去,姜昊把酒杯猛地磕在了旁边的吧台上,玻璃碎片飞了一地,煞是威风,许多了解情况的人开始围过来,黑人兄弟见形势不好,往地上了啐一口痰就骂骂咧咧地离开了。
后来姜昊坐到了黄鹂边上,他们像所有老套言情电影的开头一样互相调情,这时,酒吧放的背景音乐是一段萨克斯伴奏的纯音乐。姜昊一时词穷,莫名其妙地问你听过这首曲子吗?《友谊地久天长》,黄鹂纠正他说:“不,这是一首苏格兰老歌,名字好像是Auldlangsyne,后來被电影《魂断蓝桥》用作主题曲。”姜昊说:“不,我想起来了,这是港片《去年烟花特别多》的主题曲。”黄鹂说:“不不不,就算你说的电影真的用了,那它也只是借用,先来后到懂不懂。”他们为此争辩了很久,内容涉及诠释学、互文性、“永恒的乡愁”和萨义德的东方主义等等,最后谁也没有说服谁。
再回到当下的聚会现场,坐在姜昊旁边的是小苏,姜昊作为饭局的召集人和主角被灌了许多酒,小苏见他脸色有些不对就出面为他挡酒,不惜使出湘妹子的泼辣手段,席上渐渐有人开起他们俩的玩笑,说台里给姜昊配的不是导播而是小媳妇。酒过三巡,各路猢狲陆陆续续找理由告辞,姜昊趁自己意识还清醒去前台结账,回包间时,只剩下了方敏和小苏两个人,像金童玉女一样各自守着一角。方敏也有些酒意阑珊,直接用手拿着猪肘啃,满脸是油。他们一起走出饭店,因为住的地方方向一致,就商量着打一辆出租车回去,但还没走到人行道,方敏突然说自己在办公室里有些文件要取,就踩着圆舞曲一般的碎步离开了。
那晚可能时间太晚,地方又有点偏僻,姜昊和小苏在路边等了好久都没有看到一辆出租车,便决定往前走到路口。小苏穿着件针织衫,在深秋季节显得有些单薄,姜昊见她隐隐发抖,就把大衣脱下来披在了她身上。迎着霜白色的月光,小苏蹙着眉说,我希望我刚刚经历的一切只是一场大梦。
姜昊问:“怎么了?”
小苏说:“我上个月和我初恋男友分手了,他不告而别,彻彻底底消失了。你知道吗?我认识他时刚从一场抑郁症中解脱出来,我一直把他当作上天赐给我的礼物。我真的以为我们会永远在一起,生几个健康的宝宝,等老了手挽手去广场上跳舞。最近我感觉我的抑郁症又复发了。”
姜昊说:“我认识一个心理医生,要不我帮你预约一下诊疗吧,这可不是小事。”
小苏说:“老师,不知道你有没有看过一部美国电影,马丁斯科塞斯导演拍的《禁闭岛》,讲的是一个普通美国男人本来拥有一个幸福的家庭,老婆很漂亮,还有两个可爱的小孩,但有一天他老婆发了疯把他们的孩子溺死了,这个男的发现之后一下子失去了理智把他老婆也杀了。被判入狱之后,男人心里无法接受所有发生的事,就自我虚构了另一重人格,另一种人生,他把自己设想成了FBI的探员要去禁闭岛调查一桩刑事案件。”
姜昊说:“你今天喝酒喝得有点多,赶紧回家休息,好好睡上一觉,明天又是美好的一天。”
小苏说:“老师,你知道吗?这段时间我甚至在想他是不是也是我虚构出来的,才可能恰好在对的地方出现,又消失得那么迅速,而现在我只是意识到了真相而已。”
姜昊忘了他是怎么安慰小苏的,小苏靠着他的肩膀,他能感受到她针织衫下面颤动如鸽子的乳,他们走过了路口,深夜里寂静的广场,堆满落叶的林荫道,火炬般通明的烈士纪念碑。就在姜昊犹豫着要不要到路边一家快捷酒店开间房时,他突然感到喉咙里有些不舒服,像是卡进了一根鱼刺,连呼吸都有些吃力,他走到马路中央拦下了一辆黑车,把已经啃起手指的小苏送到了她住的出租屋,然后一个人走回了家。
那晚,姜昊连续做了几个绵长的梦。起初他听到耳畔传来海浪的声音,真实而遥远。视线渐渐清晰起来,他坐在沙滩上,膝盖上放着一本摊开的书,旁边是一摞女人的衣物,叠得十分整齐。四周无人,椰子树倒影婆娑。他往大海望去,一个黑点在水里翻腾,不,那是一个大笑的女人,海浪中不时露出她的粉色比基尼。“你下不下来?胆小鬼。”女人大声喊他,姜昊疑惑地站起来,一种异样的感觉传遍了全身。他还没来得及做出反应,突然一阵大浪打过来,把女人完全吞没了,姜昊急忙往后退,差点被海水卷走。当他再次望向海面时,那里风平浪静,一个活动的物体都没有了。
姜昊惊醒过来,爬下床给自己倒了杯白开水,他握着冰凉的水杯坐在床头,企图保持清醒。但很快睡意像是一种能释放麻痹神经毒液的小虫钻进了他的五脏六腑。他倒下去,又听到海浪不绝于耳的声音,周遭突然变得明亮。这次他躺在沙滩上,刺眼的光来自头顶的太阳,一颗鹅卵石磕得他腰部生疼,让他挣扎着爬起来,他看到他旁边躺着一个穿粉色比基尼的女人,可无论怎么看都面目模糊。突然一阵巨浪袭来,姜昊下意识地连滚带爬逃走了,等他回过头,沙滩上只剩下一片白色泡沫。
姜昊摸自己的额头好像有点发烧,他实在不想睡觉了,到卫生间里坐在马桶上闭目养神。过了一会,他听到海浪呼啸而来的声音,心里暗自吼道,够了,我不想再回去,但此时他已经站在了沙滩上。这次他身边没有女人,也没有衣服,太阳并不耀眼,海水深处传来女人的呼救声,他看到她在不远的海面上来回翻滚,神情因为惊恐而扭曲得厉害,他看着她一点点沉下去,起初是胸部,然后是头,最后是她美丽的长发,他感觉到一股巨大的伤感,但他仍然纹丝不动。
“我没有办法,我不会游泳,如果我下去救她,只会再多牺牲一条人命。”姜昊忽然记起了这句话,好像是他在一个阴暗逼仄的房间里跟一个大块头警官说的。然而他真的说过这句话吗?他真的经历过这一切吗?为什么他感觉不是在记忆里提取信息,而像是被人往脑海里硬塞了一段不属于他的记忆。
当天究竟发生了什么?姜昊踉踉跄跄地走到书房里,颤抖着拿钥匙打开了自己锁在抽屉里的日记本,牛皮纸封面已经皲裂了,里面的纸张则早已泛黄,脆得像是风干的叶子一样。他指头上蘸口水飞快地往前翻,终于到了十三年前那天,一页纸上只有三行字,大片留白之外,显示出深浅不一的涂改痕迹,他慢慢读出声来:今天带H到海边度假,我们在当初认识的酒吧喝了许多酒,老板还记得我们,亲热地喊了我的名字。晚上我们吹了会儿海风就坐公车回市里,在旅馆旁边的录像厅看了一部日本片子。
姜昊想起了小苏跟他说的那个故事,他心中产生了一种可怕的念头,其实黄鹂压根就没有死,只是他的心理无法接受一个更加残酷的真相而虚构了这一事实,但什么真相会比爱人死去更加残酷,更无法让人接受呢。
第二天一早姜昊开始剧烈咳嗽,比以往的任何一次都要严重,几乎要把五脏六腑都吐出来。芝红帮他向台里领导请了假,然后架着他去市里最权威的咽喉门诊做检查,医生拍了许多片子反复检查之后,认为姜昊只是上呼吸道感染,无关大碍,勉强给他开了些消炎药。
为了减少咳嗽的频率,并减轻相应的痛苦,姜昊尝试了各种转移注意力的方法。他时而回想记忆里最深远的那些部分,把早已遗忘或忽略的往事及其细节重新打捞出来,时而对自己的记忆进行大刀阔斧的改造,像拍电影一样设计出许多从未发生过的场景。他逐渐打通了过去与现在的界限,甚至无法分清回忆与现实,虚构与真实之间的区别。在一个无风的下午,黄鹂坐在他身边,用忧悒的眼神注视着他,“亲爱的,这些年你有想过我吗?”姜昊把玩着黄鹂褐色的头发说:“我一直在找你啊,你出事之后,我一口气跑到了五公里之外的派出所报案,还跪下来恳求休渔期的渔民出海去打捞你,可你再也没有出现过。”黄鹂突然愤怒地推开他的拥抱说:“你说谎,你这样做只是为了减少你心里的愧疚而已,当时你已经对我厌倦了,正想摆脱我呢,巴不得我就死在大海里,所以干脆就袖手旁观。”姜昊结结巴巴地说:“不,不是这样的,我是真的没办法,你知道的,我不会游泳啊。”黄鹂怒吼道:“我不信,你这个懦夫,混蛋,杀人凶手!”随即消失掉了。过了一段时间,黄鹂又自己跑回来躺在姜昊的胸脯上说:“海里太冷,我必须听你的心跳才能入睡。”
实际上他们之间的对话多数时候都是温和而充满节制的,他们会谈起现在的电影,黄鹂说她很庆幸生活在艺术电影最辉煌的年代,刚出茅庐的陈果、娄烨、洪尚秀、昆汀塔诺多么生猛,库布里克、贾木许、波兰斯基、马丁.斯科塞斯等成名已久的大导也宝刀未老,而现在那些曾以打破桎梏而闻名的天才导演,纷纷臣服于资本的魔力和观众糟糕的审美,像工厂流水线一样生产出大量精致的垃圾。姜昊则不同意黄鹂的意见,他说他做了十多年的电影节目,发现每个时代都有坚守梦想的电影人,他们确实存在着,你要抛弃腐朽的成见和固化的审美观念才能找得到。
姜昊在病床上躺了一周之后,芝红从一个老中医那里打听到一个神秘的药方,把蜂蜜、生姜和橘子汁充分搅拌,熬成一锅汤,有股奇异的香气,姜昊喝完后不久就不再咳嗽了,那些幻觉抑或是梦境也随之完全消失了。
大病初愈的姜昊回到单位上班,他发现所有同事都用异样的眼神看着他,不知道是自己的幻觉还是真的出了什么大事。姜昊的桌子上文件丢的到处都是,抽屉似乎被人翻过,仔细看桌面还有烟灰和咖啡渍,好像有一群人刚刚在这里开了派对。姜昊感觉忍无可忍,把负责打扫卫生的清洁大妈叫过来,狠狠地训斥了一番,他声音很大,是想让外面的人都听到。之后,姜昊上厕所时遇到了方敏,方敏用欲言又止的表情看着他,差点让他尿在他身上,“我不知道该不该跟你说。”姜昊说:“你最好快点告诉我到底怎么了,我快疯掉了。”
方敏告诉姜昊,他们上次聚会的第二天,小苏神情恍惚地穿着一件明显不合身的黑色风衣来上班,很快大家都认出来那是姜昊的外套,渐渐就有了议论。有人还特地跑去问小苏她跟姜昊到底是什么关系,小苏什么都没说等于默认了。虽然大家之前经常开他们俩的玩笑,但没想到他们真的搞在了一起。说实话,单位里年轻人这么多,思想还是很开放的,但问题是姜昊作为有妇之夫,明目张胆地利用职权勾搭还在实习期的漂亮女导播,性质就非常恶劣了。更何况,现在流传最广的说法是姜昊强奸了小苏,导致小苏精神出现了问题。
姜昊说:“这些话到底是谁编出来的,我一定要去把他门牙打下来。我还要去法院告他诽谤,让他当面向我道歉。”
方敏说:“姜昊,你先别激动。说实话,现在每个人都这样说。”
姜昊说:“他们有什么证据就随便造谣传谣,太不負责任了吧,简直是三人成虎。”
方敏说:“我当然是相信你的,不然也不会告诉你,但人言可畏,姜昊啊,现在你的处境非常糟糕。”
姜昊去新闻部办公室找到小苏时,她正在往一个纸箱子里塞东西,气色很差,虽然室内开着暖气,但还是裹着一圈围巾。没有等姜昊开口,小苏抬起头幽幽地对他说:“老师,对不起,连累你了。”
姜昊说:“先不要对我抱歉,你赶紧去向大家把事情解释清楚。”
小苏用奇怪的语气反问道:“你觉得真的能解释清楚吗,假的真不了,真的假不了。”
最新的人事调动公布了,徐明从文娱部总监位置上提前退休,比姜昊资历更浅的一位主播毫无征兆地接了班,方敏调任台长助理,分管电台的网络转型,而姜昊的地位没有任何变化,他又回到了之前主持过的一档即时新闻节目,每到整点播报五分钟新闻。台长含蓄地告诉姜昊,千万不要再搞出别的事端了,否则大家都很为难。
挣扎了一圈之后,姜昊终于又回到了原点,但他努力安慰自己这也并没有什么不好,他下定决心告别自己劣迹斑斑的前半生,洗心革面,回到爱他的家人身边开始新的生活。
在生病的那段时间,由于一活动就会咳得厉害,姜昊一直躺在床上,芝红像照顾一个瘫痪病人一样每天帮他擦洗身子,换洗内衣,喂他吃饭,等他睡着了才上床睡觉,非常辛苦。姜昊心想忙完这一阵就请年假带芝红去巴厘岛旅游,芝红几年前看了一部韩剧之后就跟他说想去那里转转,但他们至今尚未成行。
有一天,在录制节目中场的广告时间,姜昊感觉有些气闷,他摘下耳返,走出直播间短暂休息一会。那一刻,他听到此起彼伏的电话声从大厅里传过来,像是消防车队呼啸而过的警铃,不知道为什么他以前从来没有注意到过。忽然间,他记起了一个月之前的那通电话,心里稍微算一下,约定见面的日期竟然就是今天。姜昊莫名感到一阵深深的恐惧,他环视四周,感觉有人在盯着他,他失魂落魄地走进大厅,看着那些匍匐在工位后面的脑袋,好像在寻找记忆里那张脸。来往的人莫名其妙地看着他,他则回馈以恶狠狠的眼神。
姜昊回到直播间,颤抖着跟新搭档说,身体不舒服,无法再工作下去了,导播赶紧联系了一个手头没事的播音员上阵救场,还要帮姜昊叫救护车,但姜昊拒绝了,一个人踉踉跄跄地走出了电台大楼。他现在唯一想做的事就是赶紧回家,睡上一觉,把那些糟糕的记忆全部抹掉,安安稳稳度过这一天。
拥挤的公交车上,姜昊站在窗户旁边,有好几次他以为自己看到了那个女人,在街上走着,在女装店橱窗后面,在西餐厅窗边坐着喝酒,在幼儿园门口抽烟。“这些年你有想过我吗?”姜昊猛地回过头,没有谁对他说话,旁边只有一个面目丑陋的中年妇女在看手机。
终于到了家楼下的入口,电梯停在十九楼迟迟下不来,姜昊走楼梯三步并两步飞快向上跑,今天不知道谁把楼道口的窗户打开了,刺眼的日光照射进来,白茫茫一片,像是当年在海滩上。姜昊大汗淋漓,把衬衫领口松开之后还是不舒服,干脆脫下来放在手心里。跑着跑着,脚下的楼梯突然变成了鹅卵石小路,椰子树在旁边摇曳,海浪在不远处翻滚……姜昊用力擦了擦眼睛,一切又恢复了正常。
他轻轻敲门,无人回应,接着剧烈拍打起来。从里面隐隐传来拖鞋摩擦地面的声音,那是他妻子的脚步声,他听出来了,如释重负般长叹一口气,靠在墙上等待,准备给她一个最温暖的拥抱。
“吱啦”一声,铁门打开了,姜昊喜极而泣,努力平静下来向前跨出一步,但他拥抱的双臂很快停在半空中,再无下文。在他的视线里,黄鹂站在门里,长发绾在脑后,系着油腻的围裙,像是刚刚在做晚饭,后面跟着一男一女两个孩子,一边往外挤一边欢快地对他喊:“爸爸回来了。”
责任编辑杨睿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