常樱
陶瓷对于中国人的意义,不言而喻。在这片远东大地上,曾与全球最古老的文明同步,烧制出最早的陶器,也曾独树一帜,发明出让全世界叹为观止的瓷器。对外,陶瓷是中国的名片,对内,陶瓷是中国人流淌在血液中的文化基因,从功能到内涵,从技术到审美,它承载了太多的历史记忆,正是这些不言的信息,吸引着一代代收藏家与研究者前仆后继,乐此不疲。
古陶瓷的价值显然不是藏品的市场价格能够衡量的。收藏者爱之切,日日与古陶瓷联动,藏品上栖息的是情感与灵魂,收获的是更加丰盈的生命。具体来说,一件器物或一系列可比对之器物的内涵包括政治经济、风俗民情、人群信仰、审美意识、社会变迁等诸多方面,也许收藏者乃至研究人员至今尚不能全面阐释这些信息,但它们就在那里,相信经过不懈的发掘,终有一天藉着这些文物,会揭示更多历史的情境,我们祖先的音容笑貌、喜怒哀乐,鲜活而充满烟火气的生活,将穿越沧海桑田,向今天的人们迎面走来。
在历史特别是陶瓷史的研究中,资料的收集与资料库的建设显得极其重要。一直以来,有个不成文的规矩,民间收藏不能写入学术论文,这对于数量多、质量高的民间收藏品不公平,也对学术研究产生了阻碍作用。曾几何时,学者们面对古玩城精彩的古董商品时扼腕:你如此能说明问题,我明明知道却不能写入论文,几时优秀的民间藏品能够得到确认的名分?能够为建构中国古代生活史、民俗史、科技史、艺术史等贡献一份力量。在当前学术环境下,破冰之法有三,一是一些民间收藏机构,通过多年谨慎收藏在业界树立良好口碑,立足学术研究从而得到体制内广泛认可,郑州大象陶瓷博物馆、大唐西市博物馆和深圳望野博物馆等非国有博物馆即为其中翘楚;二是收藏家与文博系统进行合作,配合国有博物馆等相关单位的工作,为专题展览提供藏品,学术论文提及时可冠以某次展览之名加以引用,这种机会显然不多,能够以此方式进入研究者数据库的藏品数量极少;三是团体机构组织编写图录,借由编者的资深、权威与严谨,将民间收藏品带入学术殿堂。
对于科研工作者来说,公开出版的图录所提供的信息显然较展览标牌上的文字更为丰富和翔实,是最为理想的资料数据库。《中国民间收藏陶瓷大系》(本文中也称《大系》)就是一套古陶瓷资料库,书中器物及文字信息通过国内顶级古陶瓷学者们挑选把关、勘误校对,经权威编纂机构与出版社之手问世,为古陶瓷、艺术史、民俗史等领域研究者贡献了三千多件确切的古陶瓷基础资源,尤为重要的是,这批资源大多第一次公开展现在世人面前,于是,今后的相关研究,《大系》中收录的器物绝对不可忽视(图1)。
学术论文有三个评判项,分别是新材料、新观点和新方法。对于人文学科来说,发展出前人未使用过的、行之有效的“新方法”是难度最大的,而“新观点”又往往取决于“新材料”,比如,在考古文博领域,“发掘报告”就是最好的新材料,考古工作者通过地层、出土物等进行综合分析判断,所得出的结论可作为未来其他相关研究的基础。古陶瓷研究相关的发掘报告以窑址、墓葬和窖藏三类居多,整体构成了判断年代、判定窑口、厘辨等级的基本框架,在这个舒朗的大框架下,补缀细部、进行更加深入细致的研究则是长期的、不厌其烦的工作,正因为如此,我们永远需要更多的新材料,研究者必将目光投向民间浩繁的收藏。在这一大背景下,继2000年15卷本收录各国有博物馆藏品的《中国陶瓷全集》及2008年16卷本收录各地明确出土地点的《中国出土瓷器全集》(以上两种图录有重复),之后,十二卷本《中国民间收藏陶瓷大系》应运而生。
作为学术研究的基础材料,不仅要求书中收录器物的准确性,更要求说明文字的准确度。《大系》集合的主编队伍,是各个地区最具认可度的古陶瓷专家,更为难能可贵的是,各卷主编均是卷起袖子亲自上阵,直面藏家,向藏家、也是向读者负起责任。尽管如此,大系编委会对于器物的准确性仍然不敢怠慢,组织专家召开了几次鉴定会议,存疑品果断拿下,直到书籍排版印刷,大系的主编们仍然说不敢百分之百盖棺定论。与器物的去伪存真过程相比,文字的推敲工作更加专业与琐碎,很多藏家提交的说明文字字里行间充满了对器物的情感,却往往对专业用语和学术表述方式不甚在意,各卷主编要在此基础上一条条修改、增补和删校。谨慎的态度,严谨的作风,造就了《中国民间收藏陶瓷大系》的权威性。然而,《大系》规定,某一藏家或收藏机构的藏品收录不得超过30件,而一些私人博物馆仅某类单项藏品即逾百件,使得一些有实力的藏家的诸多精彩藏品未能在书中呈现,这不能不说是一种遗憾,也给未来的时间留下了期盼,期盼更多分散在民间的优秀古陶瓷藏品,能通过中国收藏家协会这一平台介绍给学术界,也许,某一件器物就能拨开迷雾,得到某条更加确切的结论,解决某个困扰已久的问题。
2019年9月《大系》一经开印,我便成为了第一批的受益者。当时正在写一篇有关定窑纹饰的文章,其间涉及到北京故宫博物院收藏的一件北宋圆腹长颈瓶,瓶型制坯难度大,装饰性、礼仪性大过实用性,这些信息可用来综合分析瓶壁所刻划纹饰的意味。当然,同样的纹饰也出现于盘碗类器物上,但长颈瓶显然较盘碗类有更强的说服力,且能反向证明盘碗的档次,判断使用人群。此类长颈瓶存世量极小,综合当时几个窑口的公开资料不过五件,定窑则仅北京故宫博物院一件(图2),尽管“存世量小”也是重要信息,但要进行分析研究,还是希望能有更多例证。在9月份的《中国民间收藏陶瓷大系》新书发布会上,有幸拿到了刚刚从印厂下线的“北京·天津卷”册,其中恰好有一件与故宫藏品形制相同的定窑长颈瓶(图3),这是公开资料中第二件北宋定窑白釉刻花长颈瓶,作为民间藏品,适时出现在能够被学术论文引用的权威图录上,实乃我幸。在《大系》收录的三千多件古陶瓷藏品中,最令人惊喜的是十几件宋元时期纪年器物。众所周知,纪年器物是断代的标准,将各个博物馆的纪年标准器印在脑海中是古陶瓷学者的基本功。由于宋、辽、金、元纪年陶瓷稀少,在科学研究中,每发现一次纪年文字就是一次惊喜,每一件纪年器物都弥足珍贵。笔者曾写过一篇解读宋金时期“茨菇”纹饰的文章,从“茨菇”谐音“慈姑”的角度,文中尝试判断了装饰有茨菇纹的陶瓷可能被用于嫁娶妆奁,然囿于当时公开的研究素材,未能指出用于成婚或祈盼生子情境的具体年代。《大系·河北 山西卷》中一件三彩孩儿枕(图4)为推进这一问题的解决提供了有力证据。该枕主体为娃娃侧卧,如意形枕面线刻池塘小景,对称生长莲荷三叶二花,又有高挺的两枝茨菇护住荷叶,底部墨书“大定廿五年四月廿七日置”。在自然界中,茨菇通常高不过莲荷,更不如莲荷引人注目,枕面纹饰设计突出茨菇,推测是表示“慈姑”在家中地位较高,茨菇、莲荷、对鸭、娃娃的组合结构,象征着宋金时期理想家庭的范式,也是宋金民间流行的表达形式。大定二十五年(1185)正值金代盛世,农历四月底,在瓷枕上市的季节,一户人家怀着美好的期盼订制或购买了这件娃娃三彩枕,瓷枕一派繁华富丽,也曾伴随这个家庭多年的欢声笑语……历史、器物、纪年几相验证,还原了大定二十五年某个街巷深处的生活情节,使我们多捕捉了一点点历史的精彩,多还原了一点点民间生活的温度。
学术界急需民间古陶瓷藏品集纂成书,因为急需,研究者们呼唤了多年,又因为难度太大,这项工作被拖延了多年。此间王建保老师的殚精竭虑,各卷主编们的辛苦工作,中国收藏家学会鼎力支持,个中滋味,终化硕果,最终受益的还是学术界,或者说,还是中国文化。《中国民间收藏陶瓷大系》出版,利在千秋。
(作者常櫻,石家庄铁道大学建筑与艺术学院教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