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代张璀夫妇墓志考

刘青彬

2017年10-11月，郑州市文物考古研究院在郑州市中原区三十里铺村南部发掘了一座唐代墓葬，据墓葬内所出土的两方墓志所记，墓主为张璀及夫人王氏。志文内容涉及郡县名称、人物、事件及官职等，为研究唐代中期的地望、人物、历史事件及职官等提供了实物资料。本文对墓志内容进行考释，结合史料对墓主身份和相关历史事件进行初步探讨。

一

张璀墓志出土于甬道内，志盖偏覆于志石一侧，青石质。志盖方形，顶，顶部阴刻双细线界格，格内阴刻篆书“大唐故张府君墓志铭”，3行，行3字。四刹饰阴线刻四灵图案，从顶东面顺时针方向依次刻画青龙、朱雀、白虎、玄武。四神兽周边饰云气、太阳等纹样。顶边长31厘米，底边长55.5厘米，厚12厘米。志石方形，边长55.5厘米，厚13.5厘米。文以楷书，间有行书，以阴刻竖线为界。志石四侧面阴线刻十二生肖，兽首人身，以祥云纹垂盖，上着交领宽袖长袍，下裙摆长垂至地，双手拱于胸前，作持笏状。上猪鼠牛，右虎兔龙，下蛇马羊，左猴鸡狗，与现行十二生肖顺序完全一致。凡26行，共711字。

志文如下：

唐故义成军衙前兵马使、银青光禄大夫、上柱国、清河县开国公、食邑一千五百户张公夫人王氏墓志铭并序

从侄前诚太常寺奉礼郎儒卿文

公讳璀，字□□，得姓于轩辕氏，黄帝之苗裔，帝父锡土分疆，乃封郡望，公即清河房之后也。洎曾祖讳师，皇朝散大夫、行沙州司马。祖讳处珍，高尚其事。父讳朗然，皇上骑都尉，功勋并列于茔记。公夙奉庭训，诗礼立身，书剑两攻，弱冠从宦，广德中首仕。故令狐仆射列职辕门，迂受散将，久蕴韬略，果遭时危，天之挺生，包藏器宇，志从心发，机展于目。俾公敷奏，对扬王庭，达主忠于圣聪，布君恩于惠下，历受爵赏，曾无间绝。贞元初，兵水旱蝗，妖孽更作，将士盈万，仓乏升储，米及千资，人莫能济。故李司徒宾议使行，非公不可，言发于忠，说绩诚恳，克惬上旨，敕支米约一二十万以拯军食，郑、滑两郊，士庶咸仰。贞元中，吴蔡竖孽，乱我国常，皇化涤除，不日见弥，戈戟倒载以归，王府未期之次，故李尚书俾公庆贺。金门忸怩，机发事应，遂口奏当军，比乏戈甲。上帝锡命，允卿所言，甲胄约万，干巨千，壮兹军容，谁之能及。历事使主一十九，以功优受告牒共七道，官列上阶，禄封崇。呜！上天不悯，寝疾于旬，宝历二年十一月四日终于滑州白马县都向乡崇信坊私第，享年九十龄矣。夫人王氏，簪裾之后，柔顺懿恭，笄冠和鸣，誓将偕老，不幸短折，元和八年五月十六日先终于私室。长子才及成立，壮岁夭逝。长女出家，法名常璨;次常惠，号擗无数，以奉丧事。仲女适归郭氏，孤孀训育。季女少夭于赵氏之室，以明年丁未岁二月十日壬寅于郑州西荥阳县东二十里崇信乡檀山岗先父茔穴，礼也。儒卿久沐眷惠，聊课斯文纂，谥功忠，兼书存殁。陵谷尚變，年代无期，用纪千秋之荣，亦光赞于泉，其词曰：

大河之傍，水山长。英杰间生，乃公乃王。首仕方岳，历职戎行。累迁爵赏，为师纪纲。机略佐时，寰宇宁康。开国承家，事无不臧。天失厥道，丧我忠良。双剑入匣，永闭檀岗。风悲垅树，月惨坟霜。森森松柏，万古苍苍。

有唐宝历三年二月十日纪。∕

王夫人墓志出土时志、盖分离，志石出于墓室西南角，志盖出于甬道近右侧壁龛处，均为青石质。志盖方形，顶，顶部阴刻双细线界格，格内阴刻篆书“大唐故王夫人墓志铭”，3行，行3字，四刹饰阴线刻缠枝花卉纹。顶边长26.5厘米，底边长41厘米，厚8厘米。志石方形，边长40厘米，厚12厘米。文以楷书，以阴刻竖线为界。凡16行，共468字。

志文如下：

巨唐义成军节度衙前兵马使、银青光禄大夫、试殿中监、上柱国、清河县开国侯张璀亡夫人太原王氏墓志铭并叙

试右金吾卫兵曹参军袁仲则述

夫人即故齐州历城县主簿讳倩之女。门传鼎族，世袭勋贤，令淑饱闻，风范多矩。自妍年嘱事，始终如初，举止雍雍，礼度有则，将谓同其偕老，共其枯荣，不幸遘疾先亡，享年七十有一。以元和九年五月十六日终于滑州白马县之西宅。鸾镜沉沦，永绝再睹，想像存没，得无嗟乎！监耄年丧妻，哀悼之至，尚喜心力未退，壮气由全，每见话其达命，未尝不言旷其尸素，窃知时重勋贤，又顷以奏对有功，自兹二纪之中，未可辞于天禄，所恨夫人不同毕其荣耳。有子一人，名钊，早著艺能，军中职事，已厕将列，方其光大，用显门族，不幸先逝。二女，一女适事君子，自有所归;一女宿负善因，从小出家，今住净行精舍，法名常璨，戒行精持，夏腊卅余矣！自居哀苦，泣血遇常，亲戚伤闻，道路悲叹。今用乙未岁十月廿四日祔殡大茔之右，其茔域原野管属，并有碑碣所载，不更重书。时属霜天，寒云惨然，灵榇郊野，丹翩翩。仲则猥蒙受记，惭以文字荒浅，有愧不尽故事，其铭曰：

惟其夫人，贤德所遵。神理不昧，降福来亲。惟其夫人，风规尚存。鸾镜沉瘗，万古孤坟。惟其夫人，修短自身。愿托净男，重结善因。惟其夫人，花发早春。为风吹落，叹之沉沦。

二

张璀，两唐书中无传，从墓志所记内容来看，他主要活动于郑州、滑州一带，戎马一生，官至义成军衙前兵马使，墓志中所涉职官也均与郑、滑两地或义成军有密切的关系。义成军，785年由永平军所改，其节度使又称郑滑节度使或滑亳节度使，据《旧唐书·地理一》所载：“义成军节度使。治滑州，管滑、郑、濮三州。”墓志中所见职官有令狐仆射、李司徒、李尚书，结合史料，所指具体官员如下。

令狐仆射指令狐彰，安史之乱后，令狐彰以滑州归朝，受到重用，迁御史大夫，封霍国公，授检校右仆射。广德年间，张璀首次入仕即是“列职”令狐彰的“辕门”，“迂受散将”，就此开启其军戎生涯。

李司徒指李勉。令狐彰死后，遗表推举李勉兼任滑州刺史、永平军节度使等。德宗时又迁为检校司徒，《旧唐书·德宗本纪》载“宣武节度李勉为检校司徒”，故墓志中称其为“李司徒”。

“李尚书”指李元素。李元素，邢国公李密之孙，曾任滑州刺史、义成军节度使，并加拜检校工部尚书。贞元十六年（800年），义成军节度使司马卢群卒，李元素代其为义成军节度使，又兼御史大夫，镇郑滑，并加检校工部尚书。故在墓志内称其为“故李尚书”。

《全唐文》收录有李翱所作《论故度支李尚书事状》（下称《事状》）一文，其中有这样一段记载：“李尚书有二子仕于京师，奏请至滑纳妻，德宗皇帝敕奏事将军张璀曰：‘与卿本使无外，往告卿本使，可令妻及新妇家来就上都为婚。亦有手诏，李尚书遂发二新妇及妻入京以奉诏。”《事状》一文中“李尚书”指李元素，多无异词。据《旧唐书·李元素传》记载：“元和初，征拜御史大夫……入拜国子祭酒，寻迁太常卿，转户部尚书判度支。”所以文内称其为“故度支李尚书”。时李元素为滑州幕主，因出妻无状引起朝廷公议的不满。李翱作为观察判官，追念在滑州时的故主，特作此状，为李元素进行申辩，其文所称“奏事将军张璀”即为本文所述张璀。

从墓志内容可以看出，张璀的一生，主要任职于义成军，官至衙前兵马使。唐代衙前兵马使掌军府兵权，唐肃宗以后实为藩镇储帅，故可称将军。《事状》一文称张璀为“奏事将军”，仅述其行，并非专职，唐代常有此类描述。墓志记载张璀“历事一十九主”，说明其长期任职于军中，可谓一员老将。德宗皇帝时，李元素曾任义成军节度，正是张璀幕主，由此德宗称其为张璀“本使”，并直言“与本使无外”，不仅符合张璀的身份，也表明李元素对张璀十分信任，将奏请二子完婚的事情交由张璀办理。志文所记“敷奏对扬”“又顷以奏对有功”，表明张璀经常上奏皇帝，并接受皇帝的敕令，这与《事状》所载“德宗皇帝敕奏事将军张璀曰”亦相吻合。此外墓志中称“故李司徒宾议使行，非公不可”，也足以看到张璀的重要作用，长期受到幕主的信任，并经常到朝廷“奏事”。以上，《事状》一文所谓“奏事将军张璀”，与墓主在身份、时间、职责上均符合，确为同一人无疑。

三

墓志中所提及张璀的主要功绩有两件：一件是贞元初年上奏皇帝为军队争取军粮，可称军粮事件;另一件是贞元中上奏皇帝为军队扩充军备，可称军备事件。

军粮事件发生在贞元初，墓志作“兵水旱蝗，妖孽更作”，《旧唐书·德宗本纪》内多有提及：“贞元元年……戊戌，大风雪，寒。去秋螟蝗，冬旱，至是雪，寒甚，民饥冻死者踣于路……河南、河北饥，米斗千钱。”在这一背景下，义成军也面临着严峻的粮资缺乏困境，志文称“将士盈万，仓乏升储，米及千资，人莫能济”。张璀受李勉重托，上奏争取粮食，“言发于忠，说绩诚恳”，成功说服了德宗皇帝，“克惬上旨，敕支米约一二十万以拯军食”。成功争取军粮的张璀，让“郑、滑两郊，士庶咸仰”，不可不謂大功一件。

军备事件发生在贞元中，当时的背景是“吴蔡竖孽，乱我国常”。“吴”即吴少诚，曾为蔡州刺史，后反叛，故称“吴蔡竖孽”。李希烈死后，吴少诚杀陈仙奇自封留后，后被朝廷认可，为蔡州刺史、知节度留后。贞元十五年（799年），吴少诚开始扩疆为叛，《旧唐书·德宗本纪》载：“吴少诚谋逆渐甚，陷临颍，进围许州”，随后德宗下诏夺官讨伐，义成军处在前线，是平叛的重要力量，但与墓志所载“皇化涤除，不日见弥，戈戟倒载以归”不同的是，平叛之战并不顺利，官军多有败绩，直至第二年冬天，“吴少诚引兵归蔡州，上表待罪。戊子，诏雪吴少诚，复其官爵”，由朝廷诏封了吴少诚，叛乱之事才告一段落。此事之后，张璀上奏缺乏军备，于是皇帝赏赐了甲胄干矛等一大批军备，增加了义成军的装备实力。

有此奏对之功，皆是因物资匮乏上奏皇帝并得以赏赐，为军队争取到了宝贵的军粮和军备，这与《事状》一文中的“奏事将军”记载一致。

四

张璀墓志所述其为“清河县开国公”，在王夫人墓志中则称其为“清河县开国侯”。据《旧唐书·百官列表》记载，“凡爵九等：一曰王……五曰开国县公，食邑一千五百户，从二品”，正与张璀墓志所记“清河县开国公，食邑一千五百户”相符，或是在王夫人死后张璀又被封赏，由侯而公。当然还有可能是对死者的溢美之词，言辞失真，这种情况在后辈为先辈所撰墓志中也较为多见。

张璀墓志中记载王夫人的去世时间是元和八年（813年），“夫人王氏……不幸短折，元和八年五月十六日先终于私室”，而王夫人墓志的记载则是“不幸遘疾先亡，享年七十有一。以元和九年五月十六日终于滑州白马县之西宅”，时间上相差一年。王夫人的墓志是按下葬时的碑碣内容不加更改而作，“并有碑碣所载，不更重书”，显然会更准确地记述死亡时间，不至于当时就会记错。再依据王夫人墓志中的下葬时间“今用乙未岁十月廿四日殡大茔之右”，元和十年即为乙未年，由此推知王夫人的死亡时间应为元和九年（814年），次年下葬，张璀墓志所记当为误笔。

再有关于二人的子女数量，王夫人墓志中记有一子二女，“有子一人……二女，一女适事君子，自有所归;一女宿负善因……法名常璨”，而张璀墓志则记有一子三女，“长子才及成立，壮岁夭逝。长女出家，法名常璨……仲女适归郭氏，孤孀训育。季女少夭于赵氏之室”。此处所记“季女”，应是张璀之妾赵氏所出，很小就夭折了，故在王夫人墓志内没有提及。

此外，志文提及“滑州白马县”，时为义成军治所。在《重修滑县志》中有记：“贞元二年，改义成军，治滑州，管滑、郑、颍三州。领县七，曰白马，曰卫南，曰匡城，曰韦城，曰胙城，曰酸枣，曰灵昌。”所提及“檀山岗”，称其在“荥阳县东二十里”，今仍存其地，属荥阳京城办事处狼窝刘村。《水经注·济水》又称之为坛山岗，其文云：器难之水“又北迳京县故城西，入于旃然之水……城北有坛山岗”，熊会贞疏引：“《一统志》：檀山岗在荥阳县东十里，山多檀木，绵亘三十余里，《水经注》之坛山岗即此。”

五

由墓志和史料可知，张璀生于玄宗开元二十四年（736年），卒于敬宗宝历二年（826年），出身勋官之家，曾祖及父均有官职。长期任职于军中，历事一十九主，受到李勉和李元素的重用，屡获擢升，官至义成军衙前兵马使。经常到朝廷奏事，曾在军粮匮乏和军备扩充时发挥了重要作用。妻王氏，育有一子二女，妾赵氏，育有一女。张璀虽寿，但一对儿女早夭，一女出家，一女寡居，晚景较为凄凉。王夫人死后，“监耄年丧妻，哀悼之至”，只能以回忆往日“奏对有功”的辉煌时刻度过残年。

作者单位：郑州市文物考古研究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