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四时代的读者如何读《女神》

2020-04-07 03:33姜涛
南方文坛 2020年1期
关键词:宗白华郭沫若新诗

主持人吴思敬:“百年新诗学案”是由吴思敬教授主持,经教育部批准立项的“教育部人文社会科学重点研究基地重大项目”。“学案”这一名目,借鉴了古代思想史著作如“宋元学案”“明儒学案”等,又根据百年新诗的发展及研究现状,赋予其新的内涵。它不同于以诗人诗作为中心的诗歌史写作,而是以百年新诗发展过程中的“事”为中心,针对有较大影响的人物、事件、社团、刊物、流派、会议、学术争鸣等,以“学案”的形式予以考察和描述,凸显问题意识,既包括丰富的原生态的诗歌史料,又有编者对相关内容的梳理、综述、考辨与论断。这是一种全新的对百年新诗发展的叙述,从内容上说,它更侧重在新诗与社会的关系、新诗对不同人的心理所产生的影响;从叙述形式上说,它以“事”为核心来安排结构;从方法上说,它强调史料的发掘与整理,让事实说话,寓褒贬于叙述。它的意义不只是在诗歌美学上的,而且也是在诗歌社会学、诗歌伦理学、诗歌文化学上的。本期“百年新诗学案”专栏推出三篇文章:姜涛的《五四时代的读者如何读〈女神〉》,真实呈现了新诗诞生初期,郭沫若的《女神》在读者中引起的震动及不同的评价。吴昊的《抗战时期诗歌朗诵运动钩沉》,生动地描述了抗战时期解放区和国民党统治区的诗歌朗诵活动,为诗歌朗诵史的研究提供了丰富的史料,对于当代诗歌朗诵运动的开展亦不无参考价值。古远清的《关杰明唐文标刮起横扫台湾西化诗坛的旋风》,完整介绍了1972年后在诗坛爆发的关于现代诗的论争。这场论争空前激烈,现代主义诗潮受到挑战,回归民族,重返传统,反映时代的创作主张深入人心,对认识大陆现代诗运动不无借鉴。

为此,本刊特辟《百年新诗学案》专栏,陆续选发部分学案,以飨读者,并希望以此为契机引发读者对百年新诗发展中涉及的重大理论话题,做出进一步的思考。

(吴思敬,首都师范大学文学院)

郭沫若的《女神》出版于1921年8月,虽然比《尝试集》晚出了一年多的时间,但在当时的读者和批判家眼里,却突破了早期白话诗的轨范,隐隐然,构成了新诗的另一个历史起点。在《女神》出版一周年之际,郁达夫就以不容置疑地口吻说“完全脱离旧诗的羁绊自《女神》始”,这一点“我想谁也该承认的”①。郁达夫的评价不无溢美之处,但多少代表了当时一般读者的观感,不少作家的回忆也印证了这一点。比如,冯至的《自传》就提到:五四时期,“胡适的《尝试集》,康白情《草儿》,俞平伯《冬夜》,我都买来读,自己也没有判断好坏的能力,认为新诗就是这个样子。后来郭沫若的《女神》、《星空》和他翻译的《少年维特之烦恼》相继出版,才打开我的眼界,渐渐懂得文艺是什么,诗是什么东西”②。施蛰存用一个暑假反复研读《尝试集》,结果是对于胡适的新诗有了反对意见;《女神》出版后,他又读了三遍,“承认新诗的发展是应当从《女神》出发的”③。戈壁舟的反应比前面两位更为直接:“我读了胡适的《尝试集》,才知道用白话写新诗;我读了郭沫若的《女神》,《凤凰涅槃》,才知道新诗中有好诗。”④这样的阅读感受,在闻一多那里化为一个非常明确的文学史判断。1922年,在著名的《〈女神〉之时代精神》中,闻一多开宗明义就写道:“若讲新诗,郭沫若君的诗才配称新呢!不独艺术上他的作品与旧诗词相去最远,最要紧的是他的精神完全是时代的精神——二十世纪底时代精神。”⑤这一判断后来也被钱杏邨、穆木天、焦孚尹、周扬等人重申,直至当代,逐渐沉积为一个看似妥当的文学史结论:《尝试集》作为“第一部”新诗集,其开端的地位不可动摇,但只是一个“开端”、甚或“过渡”而已,《女神》则由于其在思想、艺术上的多重成就而被奉为新诗成立的“丰碑”。

毋庸赘言,政治风云的变动、时代语境的转换,胡适、郭沫若二人政治身份的差异,直接影响了后人的态度。然而,除了外部历史与意识形态的影响,不同的“起点”认定,关涉到的不仅是两本诗集的位置升沉,更为重要的是,有关新诗成立的合法性争议、有关新诗展开路径的不同想象,也就蕴含在其中。在这个意义上,回到五四之后的阅读现场,在读者和批判家的最初反应中,来考察《女神》的接受与阐释,或许更能在“起点”的意义上,挣脱流畅却也在一定程度上固化的新诗史叙述,去呈现新诗发生内含的复杂张力、不同话语的协商以及新的阅读程式的生成。

谈及五四时代《女神》的接受,不少当时读者的回忆,都会不约而同在“个性解放”的时代氛围中,谈及郭沫若狂放诗风的冲击力。茅盾就曾言及,最早引起他注意的“是他(郭)在一九一九年底发表的长诗《匪徒颂》……这首诗的叛逆精神是那样突出,的确深深地打动了我”⑥。可以辨析的是,《匪徒颂》一诗发表于1920年1月23日的《学灯》,茅盾不大可能在1919年底读到它。这里,差错只是出在时间上,但也说明讀者后来的回忆不一定准确,是否无意间也经过了“文学史”的过滤,也未可知。相较于高度类同的“事后追溯”,一些当时读者的反应,在不确定中更有某种真切之感。

比如,郭沫若投稿《时事新报·学灯》,被编辑宗白华发现的故事,是人所共知的文坛佳话,正是在宗白华这位特殊“读者”的激励下,郭沫若的写作才在1919—1920年间进入“火山爆发”的时期,而此一时期,宗白华与郭沫若书信往来频繁,其中点点滴滴,记录这个最初读者的阅读感受。一方面,宗白华也被“翱翔的凤凰”“奔腾的天狗”所震撼,称赞“你的诗意诗境偏于雄放直率方面,宜于做雄浑的大诗”;但另一方面,沉浸于美学、哲学等“概念世界”中的他,似乎对郭诗中“自然Nature的清芬”,“哲理的骨子”更有兴趣,对于“雄放直率”豪放的“越轨”之作并非完全认同。在读了《天狗》一诗后,他委婉地批评道:“你的诗又嫌简单固定了点,还欠点流动曲折。”⑦

不难看出,宗白华对郭诗的接受是有所侧重的,作为《学灯》编辑,他虽然明了“雄放直率”诗风的开创性意义,但在“诗境”上,似乎更关注郭诗中的自然玄思,在“诗形”上则偏爱那些曲折优美的精致之作。郭沫若在《学灯》上露面不久,茅盾的弟弟沈泽民就致信宗白华:“沫若的诗《夜》《死》真好极了。我希望你多向他要几首诗。”《夜》与《死》,是两首风格隽永的小诗,属于清丽、悠远的类型,宗白华复信也说:“沫若的诗,意境最好。”⑧对于郑伯奇来说,最初进入他视野的郭诗是翻译成日文的《死的诱惑》,他读着很有兴味,但读到《凤凰涅槃》后,却说“以后我的兴会,断断不在作者了,因为诗形成了我当时的唯一问题,而作者的诗形太非我所想的,所以便再没有多读了”⑨。郑伯奇关心的“诗形”具体怎样,现在不得而知,但《死的诱惑》与《凤凰涅槃》两者在他眼中的高下,不言自明。

刚才提到冯至的回忆,阅读《女神》让还在读中学的他得到了“诗”的启蒙,而当时他印象最深的,却不是《天狗》等代表性作品,而是《霁月》一诗,这首诗“无论在意境上,或是语言上都是别开生面的,既不同于古代的自然诗,也不同于一般的新诗。现在看来,这样的诗并不能和《女神》里其他强烈的革命的诗篇放在同等的地位上,但在当时,的确给我以一种新鲜的感觉”⑩。这段回忆夹杂着日后的“反省”,但与“强烈的革命的诗篇”的反差,反而暴露了他当年的口味。

作为一部诗歌戏剧集,《女神》中的诗作按照风格、体式,被分为三辑:第一辑取材于古代传说或历史,采用诗剧形式;第二辑收录的是诗情爆发时期的激昂扬厉之作,它们后来被认为是“女神”体的代表;第三辑则是小诗的汇集,有的“冲淡、朴素”,有的“飘渺迷离”。从今天的角度看,震撼五四时期诗坛的,不是《女神》里的那些平和、飘渺、清幽的小诗,而是第二辑里的激情涌溢的诗篇。然而,从宗白华、郑伯奇、冯至等人的反应看,《女神》中含蓄悠远、诗境复杂的一类,较之于“激情的喷涌”,似乎更受当时某一部分读者的欢迎,而对于郭沫若的狂放和肆意,他们的言语之中,往往还蕴含了批评。即便是《女神》的铁杆“粉丝”闻一多,在私下与友人的书信中也就认为:“盖《女神》虽现天才,然其technique之粗簉篾以加矣。”11

早期新诗追求“诗体的大解放”,着力于诗歌表意活力的开放,说理、写实、叙事一应俱全,这不免会冒犯读者对所谓“诗美”“诗意”的期待。《女神》中“惠特曼”体的狂放书写,无疑最为强烈地冲击了传统“诗形”,体现了“诗体的大解放”的活力。但还应看到的是,《女神》同时也是一部高度“非散文化”,甚至是“雕琢粉饰”的作品,在音节、用词及结构方面,都是相当考究的。辞藻的华美,大体均齐的格式和韵脚,以及诗歌经验的“骛远性”“非日常性”,都是其显著的特征,迥异于当时的白话诗风。《女神》出版第二天,郑伯奇在《学灯》上发表的书评:诗集以前也出过两三部,数量很少,“说句不客气的话,艺术味也不大丰富”12。新与旧的基本矛盾,在这里已隐没,代之以“艺术味”的有无。后来,焦尹孚干脆说,郭沫若的诗歌“仍不失外形与内美,音节之协和,词语之审梓”,应是“新诗的Standard”13。由此说来,在当时读者和批评家的反应中,《女神》的位置实际是有些暧昧的,一方面,激昂扬厉、雄浑率直的诗风,最强劲地打破了传统诗体的形式束缚;另一方面,这部诗集又不乏美轮美奂之作,在用词、音节、诗境上“缝合”了读者“诗美”期待的断裂,因而可以成为一个坐标点,在“诗”的意义上与其他早期白话诗集区分开来,这也显现了既有阅读程式、诗美期待对新诗活力的潜在规约、钳制。

讨论早期《女神》的阅读,还有一个方面值得关注,那就是这本今天看起来过于直露的诗集,在当时却不一定被读者顺畅接受,其狂放不羁的句式,不断掺杂的外文词汇、科学术语,以及“泛神论”的观念,都可能让读者困惑不已。聂绀弩20世纪40年代的一篇文章,就记录了他初读《女神》的场景:

一位老书记官拿着一本“怪书”给他看,嘴里说着:“不通不通,这算诗么?”我呢,看着听着,渐渐走进一种高度的迷惑的情境……这是诗么?这诗好么?我一点也不晓得,如果一定要我发表意见,也很简单:岂有此理。14

在老少两位读者眼里,《女神》是一本“怪书”。“这是诗么?这诗好么”等一连串的疑问,也说明郭沫若带来的冲击力,尚不能有效安顿在既定的阅读期待和诗歌观念之中。这不仅是个别读者的反应,郑伯奇在书评中也提到:“郭沫若君的诗,据上海的朋友们讲,一般人不大十分了解。”15另一位评论者谢康说:“沫若的诗,颇有些人不大了解。”他自己1919年初读郭诗时,就感到“如此雄放,热烈,使我惊异,钦服,但是不大懂得”,并认为要读懂郭沫若,至少要受过中等教育,“了解者是不及其他诗人的普遍的”。这意味着,对于五四时代的读者来说,感受《女神》的冲击力并不难,但要消化这种冲击力,真的要读懂这本“怪书”,某种特殊“阅读能力”似乎不可或缺。有意味的是,两位评论者都看似无意地提到了另一本书——宗白华、田汉、郭沫若三人的通信集《三叶集》。谢康就认为读者对于郭诗不大了解,大概是未曾读过《三叶集》的缘故,并直接挑明了两本书在阅读层面的关联:“《三叶集》是《女神》Introduction啊!”16

《三叶集》1920年6月由亚东图书馆出版,是当时最为畅销的新文化读物,三个青年“在信中谈人生,谈视野,谈哲学,谈诗歌和戏剧,谈婚姻和恋爱问题”,其中有相当的篇幅,是围绕着对郭沫若诗歌的解读、评价而展开。虽然它与《女神》在出版时间上,相隔一年有余,但也可以看作是宗白华、田汉这两位“经验读者”对《女神》的先期阅读。因而,说“《三叶集》是《女神》Introduction”并非虚言,当20年代一位读者捧起《女神》时,在他(她)的阅读视野里,可能首先会浮现出《三叶集》来。冯至在接触《女神》之前,就已读过这份“Introduction”:

正在这时期,我读到了郭沫若、田汉、宗白华三人的通信集《三叶集》……当时对我却起了诗的启蒙作用。我从这三个朋友热情充沛的长信里首先知道了什么是诗……

此时,冯至住在故乡的小城,没有一个朋友,“这个小册子便成为我的伴侣”,“直到第二年《女神》出版了,我的面前展开了一个辽阔而丰富的新的世界”17。从《三叶集》到《女神》,对冯至来说,是一个“阅读程式”塑造的过程,更是一个“诗”的启蒙过程,是一个“什么是诗”的问题获得解答的过程。

表面上看,《三叶集》中宗白华、郭沫若、田汉你来我往,十分默契,但田汉、宗白华二人对郭沫若诗歌的阅读反应是有所不同的:对于倾心于哲学研究的宗白华来说,他最感兴趣的是,是郭沫若诗中“清妙幽远的感觉”,自然玄思是他主要的“阅读焦点”,所谓“泛神论”的解说框架也由此而来。相形之下,郭沫若与田汉的讨论,更多围绕“人格公开”的话题展开,如郭沫若所称:“我现在深悔我同白华写信的时候,我不曾明明快快地把我自身的污秽处,表白了个干净。”田汉也回应:“与其说你有诗才,毋宁说你有诗魂,因为你的诗首首都是你的血,你的泪,你的自叙传,你的忏悔录啊。”18某种意义上,“泛神论”的哲理讨论与“人格公开”为自我坦白,微妙交错于《三叶集》中,对后来的阅读都发生了或隐或显的影響,尤其是“自叙传”“忏悔录”的文字,似乎对于读者更具感召力。闻一多就说:“我平生服膺《女神》于五体投地,这种观念,实受郭君人格之影响最大,而其一生行事就《三叶集》中可考见。”19郑伯奇甚至认为,郭诗不大受人了解,“这原因大概就由于不晓得沫若君的境遇和个性所致”。他自己对郭沫若狂暴的诗歌形式,一开始不太能接受,在阅读田、郭间的书信,“知道我所爱读的那位诗人的身世”后,才改变了态度,因为“不久我很怀疑我对于诗形的那种成见”20。将“境遇和个性”或“身世”作为有效阅读的前提,这一方式无太多特别之处,甚至还是传统“知人论诗”的延伸,但重要的是,从《三叶集》到《女神》,某种“阅读导引”(introduction)建立了起来,如果扩张来看,这又与五四时代的思想、精神氛围以及文学观念的演进不无关联。

五四之后,在报刊上进行大胆的自我袒露,把“家庭、学校、团体……一切制度底衣服,尽情地剥去”21,似乎也是“新青年”中的一种风尚。正如郭沫若、田汉的通信所显示的,“人格公开”也成为彼此定交的手段,指向了一代新青年情感、知识“共同体”的生成。另外,在“舍我其谁”的精英意识驱动下,人格的砥砺与能力的锤炼,在一些青年组织、团体中成为中心议题。上述氛围也影响到了新诗前途的思考,自1920年起,早期新诗理论的一些代表性的文献,都不同程度跳脱“形式”的框架,将新诗人的人格、诗人的修养,看作是新诗得以确立的关键。当时最为系统、最为完备的诗论——康白情的长文《新诗底我见》,论及了新诗建设的诸多方面,最后归结点便是:“要预备新诗底工具,根本上就要创造新诗人,——就是要做诗人底修养。”22

与“诗人人格”“诗人修养”的讨论相伴随的,还有一种抒情主义在新诗理论中的勃兴。如果说以胡适为中心的新诗试验,主要是以“文学工具”为突破口,那么,当新诗的脚跟刚刚站稳,新一代作者很快转移了注意力,不再纠结于“白话”的有无,开始从一种“诗本体”的角度,特别关注新诗内在抒情机制的确立。康白情的《新诗底我见》以“诗人底修养”为结论,而文章的开头则断言:“诗是主情的文学。没有情绪不能作诗;有而不丰也不能作好。”可以说,“主情”的转向与“诗人人格”的讨论,二者互为表里,水乳交融,共同交织在新的“诗”观念建构以及新诗的“读法”中。但深细来看,“人格修养”与“主情”论说,两种话语并不完全一致,其间还存在一定的龃龉:简言之,诗人人格、修养的讨论,与五四一代青年自我养成、自我塑造的构想紧密相关,非常强调人生、社会、自然等多方面的阅历,理想的诗人不仅要感性丰沛,同时也应有极强的社会感和实践经验。在致宗白华的书信中,郭沫若也以孔子和歌德为典范,提出所谓“球形天才”之说:不同于纯粹的哲学家、科学家、教育家、艺术家、文学家,“球形的发展是将他所具有的一切的天才,同时向四面八方,立体地发展下去”。而在现代“纯文艺”观念的襄助下,“主情”论说却往往指向一系列的排斥性、区分性话语,如诗与散文、情感与理智、审美与认识、主观与客观、表现与再现等。自20年代初开始,这种区分性、排斥性的话语,在新诗批评中逐渐泛滥成潮,成为重新拣选“正统”、重设诗坛“场域”规则的批评“武器”之一23。谈及怎样读《女神》,谢康就向读者建议:“作者是一个passional,我希望读者须用passion去读才可以。要是求知识的根据,理性(狭小的)的满足,读这书的只有堕于不可解之渊而大叫失望罢了。”《女神》的作者专职在抒情(passion),也似乎是郭沫若后来留在新诗史上的基本形象。

“抒情”与“修养”,一为限止,一为扩张,两种趋向的交错,构成了此一时期新诗理论的内在张力,这也显示了五四新文化逻辑与现代文艺观念的碰撞。在后来的新诗史展开中,当“读者须用passion去读”的观念,在新诗的阅读和阐释中确立了优先性,五四时代新诗写作蕴含的社会经验视野,以及诗人对“球形”天才的向往,是不是也被暗中遮蔽、缩减,或许也是一个可以思考的问题。

1919年9月之后,郭沫若的第一批新诗发表在《学灯》上,引起国内读者关注的同时,他的若干短诗也出现在日本的报刊上。1920年2月29日,田汉在致郭沫若的信中写道:“我在《日华公论》上看见日本人译了你那首《抱儿浴博多湾》和一首《鹭》,我尤爱前者。”24郑伯奇回忆:“我读沫若君的新诗,最初是那首《死的诱惑》,记得去年(应为1920年)春天某晚,大阪每日新闻的文刊上,標题‘支那,‘新体诗。”25由此可见,《死的诱惑》等作品是作为新文学的标本被译介到日本的。它们不仅被田汉、郑伯奇等友人读到,读者中还包括日本的文艺理论家厨川白村。后来,郭沫若从创造社成员张凤举那里,得知了这个消息:“凤举又说到厨川白村(京大的文学教授)称赞过我那首《死的诱惑》,——因为大阪的一家日报翻译过——说是中国的诗已经表现出了那种近代的情调,很是难得。”26

与中国读者关注字句、音节的阅读不同,深谙近现代文艺思潮的日本文艺家,一下子就发现了郭诗中所谓的“近代情调”,言语之间,还将它看作是中国新诗中令人惊喜的新质。《死的诱惑》后来被收入《女神》第三辑中,风格上属于清丽、素朴一类,与郭沫若留学生涯中的精神危机相关,以一种奇异的意象构造,传达出对“死亡”的向往。后来,郭沫若自评《死的诱惑》“只能算是一种过渡时代用畸形的东西”27。“过渡”指的是与传统诗词体例未完全脱榫,“畸形”意味了颓废的近代情调。今天看来,“畸形”或“颓废”,正是20世纪中国文学“现代性”的标签之一。对于当年的厨川白村来说,或许也曾如是观。

《死的诱惑》,后来被选入《新诗年选》(一九一九)中,编者愚庵(康白情)对郭沫若的评价是:“笔力雄劲,不拘于艺术上的雕虫小技,实在是大方之家”,“而我更喜欢读他的短东西,直当读屈原的警句一样”28。这种选择,可能更多出于审美的偏爱,那种立足于“现代感性”的接受视野是缺乏的。在五四之后的社会氛围中,所谓颓废的“近代情调”,并不是阅读的兴奋点,能够引燃读者的,还是《女神》中激昂扬厉之passion,而第一个在宏阔的视野中,为这种passion提供了一种现代阐释的,无疑是闻一多著名的文章《〈女神〉之时代精神》29,并非巧合的是,不十分起眼的《死的诱惑》也出现在这篇雄文中。

为了撰写《〈女神〉之时代精神》,闻一多颇费了一番苦心,从收集材料到最后付邮,历时两个月之久30。文章一开始就高屋建瓴,将《女神》定位为新诗的真正起点,并且提供了一种新的谈论方式:“新诗”成立之基础,并不是语言、形式层面“新旧”之别,而是落在了与某种总体的“现代性”精神的内在呼应中。为了表达这种理解,闻一多使用了一个德国式的概念Zeitgeist(“时代精神”),来概括他对《女神》中动荡不安之气息的感知。“二十世纪底时代精神”在他那里,被概括成“动的精神”“反抗的精神”“科学的成分”“世界之大同的色彩”“挣扎抖擞底动作”这五个方面。经过不断的转述、重申,所谓“时代精神”在今天听来,已近乎某种“陈言套语”。但作为一个思想史、精神史的概念,在闻一多的时代,“Zeitgeist”还是一个全新的、充满可能性的论述。相比于后来接续他思路的文学史家,往往仅在五四的背景中讲述“时代精神”,闻一多无疑站得更高、望得更远,将“二十世纪”这一宏阔的历史视野,展现在读者的面前。而且“时代精神”并没有落实为“民主”“科学”“个人的发现”等具体命题,他关注的毋宁是一种隐含在历史进程中的精神气质,一种强劲的时代风格、节奏,“新诗”之“新”,不在于白话的有无,要看能否与20世纪之内在节奏发生高频的共振。值得注意的是,在外向的能动、反抗、世界大同意识之外,闻一多还将“时代精神”与特殊的内心状态相连:

物质文明的结果便是绝望和消极。然而人类底灵魂究竟没有死,在这绝望与消极之中又时时忘不了一种挣扎抖擞的动作。二十世纪是个悲哀与奋兴底世纪。

此时正在美国留学的闻一多,亲身体验到美国大都会物质文明的冲击,广泛接触到了20世纪欧美的文艺新潮,也敏感地把握到《女神》之中的“近代情调”,将悲哀、冲突、挣扎的内面感受,当作五四之后中国青年共振的心弦:“现代的青年是血与泪的青年,忏悔与奋兴的青年。《女神》是血与泪的诗,忏悔与奋兴的诗。”无独有偶,1921年周作人的《三个文学家的纪念》说到波德莱尔的颓废,也认为“他的貌似的颓废,实在只是猛烈的求生意志的表现……所谓现代人的悲哀,便是这猛烈的求生意志与现在的不如意的生活的挣扎”。周作人20年代初对“颓废”之兴趣,或许受到了厨川白村的影响,厨川白村《近代文学十讲》里《近代的悲哀》一章,就曾将个人主义分为积极的与消极的,而积极的个人主义难免带有颓废的色彩31。闻一多在当时是否接触过厨川白村,不得而知,但他和周作人一样,都强调“绝望与消极”不一定导向颓废、泥醉,“近代情调”也可被克服、转化为一种挣扎的,求生的意志。对《新诗年选》收入《死的诱惑》一诗,闻一多也表示不解,认为编者“非但不懂诗,并且不会观人。《女神》底作者岂是那样软弱的消极者吗?”。闻一多的批评针对了《新诗年选》的编者,换个角度看,似乎也与厨川白村形成了隔空的对话。

闻一多的阐释对后续的《女神》接受,产生了深远的影响,在朱自清、穆木天、钱杏邨、蒲风那里都可找到回声,几乎所有的文章中都会见到“动的”“反抗的精神”等字样。40年代,借助为郭沫若祝寿,重庆文化界一时沸沸扬扬,《女神》又经历了一次大规模的命名。其中,周扬提供了一个最为经典概括:“他的诗比谁都出色地表现了‘五四精神,那常用‘暴躁凌厉之气来概括‘五四战斗的精神。在内容上,表现自我,张扬个性,完成所谓‘人的自觉,在形式上,摆脱旧诗格律的镣铐而趋向自由诗,这就是当时所要求于新诗的。”32从形式解放、到个性自我、再到“时代精神”,早期“新诗”的合法性得到了一次相当完整的重申,并包装上阶级的、意识形态的语义,升华到有关五四及新文化的整体性历史想象中。当“二十世纪的时代精神”被规约为“‘五四精神”,作为一种结论稳定下来,闻一多当年阐释中那开放、充满动能的历史敏感,以及挣扎、冲突的心理深度,似乎也逐渐隐没了。同样隐没的,似乎还有解放的活力与诗美的规约、人格修养与“抒情主义”“近代情调”与“时代精神”之间的多重张力。

当然,任何经典的生成,都是一个流动的过程,必定会包含作家、批评家、读者的复杂互动以及特定历史语境的制约。返归当时的阅读现场,目的不仅是要呈现这一过程,更重要的是要在不同审美期待、认识路径的对话中,重新打开新诗的这个“起点”。这或许有助于松动固化的新诗史叙述,有助于当代读者感知五四时代热烈而驳杂的文化场域,重新想象那些可能被抑制的新诗可能性。

【注释】

①郁达夫:《女神之生日》,《时事新报·学灯》,1922年8月2日。

②冯至:《自传》,见冯姚平编《冯至全集》第12卷,河北教育出版社,1999,第606页。

③施蟄存:《我的创作生活之历程》,见《十年创作集(小说卷)》,华东师范大学出版社,1996,第800页。

④戈壁舟:《戈壁舟文学自传》,《新文学史料》,1987年第1期。

⑤闻一多:《〈女神〉之时代精神》,《创造周报》第4号,1923年6月2日。

⑥茅盾:《一九二二年的文学论战》,见《我走过的道路》(上),人民文学出版社,1981,第195页。

⑦1824宗白华、田汉、郭沫若:《三叶集》,亚东图书馆,1923,第26-27、35、79、79页。

⑧《时事新报·学灯》1920年1月19日。

⑨12152025郑伯奇:《批评郭沫若的处女诗集〈女神〉》,《时事新报·学灯》1921年8月21、22、23日。

⑩冯至:《我读〈女神〉的时候》,《诗刊》1959年第4期。

11闻一多致梁实秋、吴景超,见孙党伯、袁謇正主编:《闻一多全集·书信》,湖北人民出版社,1993,第81页。

13焦尹孚:《读〈星空〉后片段的回想》,见黄人影编《郭沫若论》,上海光华书局,1931,第145页。

14聂绀弩:《〈女神〉的邂逅》,《文艺生活》第1卷第3期,1941年10月。

16谢康:《读了〈女神〉以后》,《创造季刊》第1卷第2期,1924年2月。

17冯至:《我读〈女神〉的时候》,《诗刊》1959年第4期。

19《致顾一樵》,见孙党伯、袁謇正主编《闻一多全集·书信》,湖北人民出版社,1993,第41页。

21丐尊:《读存统底〈回头看二十二年来的我〉》,《民国日报·觉悟》1920年10月27日。

22康白情:《新诗底我见》,《少年中国》第1卷第9期,1920年3月25日。

23譬如,成仿吾的《诗之防御战》(《创造周报》1号,1923年5月13日)以“文学是直诉于我们的感情,而不是刺激我们的理智的创造”为标准,对早期新诗集大加挞伐。

26郭沫若:《创造十年》,《学生时代》,人民文学出版社,1979,第97页。

27郭沫若:《凫进文艺的新潮》,《新文学史料》第三辑,1979年5月。

28北社编:《新诗年选》,亚东图书馆,1922,第165页。

29《创造周报》4号,1923年6月3日。

30孙党伯、袁謇正主编:《闻一多全集·书信》,湖北人民出版社,1993,第81、107、123页。

31小川利康:《周氏兄弟的“时差”——白桦派与厨川白村的影响》,《文学评论丛刊》2012年第2期。

32周扬:《郭沫若和他的〈女神〉》,《解放日报》1941年11月16日。

(姜涛,北京大学中文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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