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嘉球
清初,苏州徐枋与宣城沈寿民、嘉兴巢鸣盛,并称“海内三遗民”;又与朱用纯、杨无咎,合称“吴中三高士”。
笔者钦佩徐枋的气节与才华,阅读徐枋《易居堂集》及其好友归庄、葛芝、韩纯玉、陈瑚等人的诗文集后发现,徐枋与苏州太湖之滨的光福(今苏州市吴中区)关系密切。他舅舅家在光福有府第,他曾到光福玄墓山圣恩寺拜谒剖石和尚,“叩首关前,执弟子礼”。漂泊浪迹多年后,他定居光福涧上村,筑有涧上草堂,曾两次绘画光福《邓尉十景》,并撰《邓尉十景记》。去世后,他长眠于光福青芝山真如坞。
隐居涧上筑草堂
稍微对徐枋有点了解的人都知道,他在苏州木渎灵岩后上沙村筑有涧上草堂,也绘有《涧上草堂图》,好友杨补等诗人有描写诗文,族人徐达源在嘉庆年间曾编有《涧上草堂纪略》,汤斌、林则徐等达官名流曾经造访凭吊。然而,人们对涧上草堂的来历及源头大多不甚清楚。
其实,此前徐枋曾经隐居光福,并在涧上村筑草堂,后来才迁居木渎,沿用“涧上草堂”之名。归庄云:徐枋“南都失守,遁迹不出。初居邓尉山中,后隐灵岩之上沙”(《归庄集》卷二)。乾隆《苏州府志》(卷五十七)有徐枋“初居邓尉山中,后隐灵岩之上沙”的记载。道光、同治《苏州府志》都沿用此说。
清朝著名史学家全祖望撰有《涧上徐先生祠堂记》,详细叙述徐枋屡次避地的艰难历程,却没有提到隐居光福、筑涧上草堂这段历史。近代著名学者罗振玉辑有《徐俟斋先生年谱》,书中也没有提及徐枋在光福的事。至今,无人谈及他与光福这段历史。这不能不说是学术界的一大缺憾。
光福涧上村
徐枋(1622-1694),字昭法,号俟斋,长洲(今苏州市)人。父亲徐是明崇祯元年(1628年)进士,官至左春坊,南明时任少詹事,以忠直砥行闻名。徐枋少有才名,曾师从昆山朱集璜,崇祯十五年(1642年)考中举人。
清顺治二年(1645年)五月,清兵攻破南都(今南京市),许多文武官员树帜迎降。徐听到消息,痛恨不已,决心以身殉难,为此特地跑到光福与隐居山中的好友杨补商量殉难之所。徐枋是长子,也是个孝子,准备随父一起殉难,徐斥责道:“吾固不可以不死,若即长为农夫以没世亦可无憾也!”(《答吴宪副源长先生书》)是年闰六月十二日(8月3日),清兵入苏州城,徐棹小舟到苏州虎丘后山,语人说:“留此不屈膝、不披发之身,以见先帝、先人于地下。”(徐秉义:《明末忠烈纪实》)说完在虎丘新塘桥投河殉难。
徐枋强忍悲痛,将父亲灵柩安葬于苏州阳山祖茔后,开始了居无定所的漂泊生活。当时处境相当险恶,他先是避居吴江汾湖,不久迁至吴江芦墟,接着迁居长洲金墅,又暂住吴县东渚,还藏隐穹窿山、天池山、金山。他写的“避地当时亦屡迁”(《怀旧篇长句一千四百字》)诗句,便是真实写照。见反清复明彻底无望之后,他于顺治十六年(1659年)在光福吾家山北侧的涧上村搭建土墙草屋,取名“涧上草堂”,正式隐居下来。
涧上村,位于光福著名景点香雪海、司徒庙北侧,官山道士坞、青芝山真如坞两股山涧水经此流入西崦湖;村北有铜坑港直通太湖。涧上村至今尚在,现有44户,191人。
“卜居”涧上聊容身
徐枋隐居涧上草堂后,徐枋写了一首《卜居》诗。借屈原《卜居》诗名,表达自己的心情与意愿。诗云:
昔人百萬曾买邻,
余何得居清涧滨。
邓尉祠前看村社,
西堰水畔寻渔人。
三闾大夫独哀郢,
鲁连先生宁帝秦。
乾坤洞不可住,
空山聊复容吾身。
首联是讲明末周皇后之父周奎曾赐宅于此,于是有人愿出百万买地做邻居,想不到自己竟能在此居住。颔联“邓尉祠”即司徒庙,“西堰”即西崦湖,这两句描写涧上草堂的位置及其生活。颈联是恨自己没有像楚国三闾大夫屈原那样作《哀郢》,沉汨罗江,以报亡国之痛;没有像齐国鲁仲连那样能以利害说服赵、魏两国联合抗秦,拯救国家。尾联讲到天下骤变,朝代更替,自己不断流浪漂泊,光福空旷的山里终于容纳了我。
涧上草堂周围梅树蔚然成林,东面西崦(或作堰)湖边有光福山、光福寺、光福塔、虎山、虎山桥、东岳行宫等名胜古迹。徐枋有《西堰》诗写道:“风景百年归胜地,淹留一向到花源。桥连浦港蒹葭水,山入田原烟树村。亦有疏钟来翠霭,每看孤月动黄昏。此时身世双愁绝,且共渔樵尽酒尊。”经历家难国变的诗人,触景伤情,只能与渔翁、樵夫为伴,饮杯苦酒,消磨时光。有时泛舟西崦湖,有《舟行堰中即事》诗。
草堂条件简陋,生活艰苦,但徐枋感到很快乐。顺治十七年(1660年),他在给好友李令的信中写道:“避世土室,杜门守死,饥寒垂绝,甘而乐之。”(《与武部李霜回使君书》)在给好友葛芝的信中写道:“板屋绳床,可以栖息,闲窗名花,可以坐对,池亭岩壑,悬之杖端,怪石幽泉,不劳屐齿,一乐也。笋正佳,有同玉版,新茶适口,何须雷荚,而瓶中之粟未罄,床头之酒可醉,一乐也。”他隐居草堂很少出门,自己叙述道:“余避世土室,足不窥户,惟春秋一出,展先文靖公之墓,而独以酷爱邓尉山水之胜,不得不破土室之戒。一岁中尝三四过之,每至虎山桥辄徘徊不能去也。”(《邓尉十景记》)这个“土室”,指的就是涧上草堂。
在光福涧上草堂,徐枋度过了5年时光。他有诗写道:
五载漂摇笠泽阴,
偏因歌笑每沾襟。
遗民独溅天南泪,
归雁犹传塞北音。
目极江湖沦故国,
意存松石赏鸣琴。
艰难契阔人间世,
未许闲情别讨寻。
这首题为《朱致一过山斋依韵答赠》诗,是他刚从光福迁到木渎上沙村,朱致一(名用纯,号柏庐,老师朱集璜之子)过访,作诗咨询慰问,徐枋于是依韵答赠。笠泽,是为太湖别名。古人以水北为阳,水南为阴。“笠泽阴”,即指位于太湖边的光福涧上村。
定居涧上后,徐枋与近在咫尺的青芝山真如坞香雪庵米堆和尚交往频繁。米堆和尚可不是一般人,原名薛,字谐孟,号伯,常州武进人,崇祯四年(1631年)进士,后任开封知府。明亡,剪发为头陀,居住在香雪庵。顺治十七年(1660年),徐枋绘“仿倪山水”小帧,赠送给米堆和尚。自题“挥忽二年,寄迹屡迁,正同高士无家行径,以赠米堆山禅师”(罗继祖:《罗振玉〈徐俟斋年谱〉校补》)。徐枋此时自号“邓尉山人”,定居木渎上沙后还是沿用“涧上草堂”之名,每有画作,总在图角上押印“涧上”二字,表达出对“涧上”的眷恋之情。
好友邂逅在山中
徐枋正式定居光福前曾经在光福邓尉山有活动,多位好友记录了他的行踪。顺治三年(1646年)春天,昆山归庄到邓尉山探梅,并造访隐居山中的李秋孙(名王烨,嘉定人,明李流芳之孙),李氏邀请徐枋及昆山葛芝(字瑞五)同集,归庄写有《访李秋孙于山斋,葛瑞五、徐昭法同集》,诗云:“为访山梅及故人,三间老屋隔红尘。门前白到青峰麓,空里香飞曲涧滨。把酒论文皆磊落,剪灯话旧自悲辛。世间只有花如昔,万村千丛处处春。”(《归庄集》卷一)把酒论文,剪灯话旧,无限悲痛、辛酸自从中来。
有一年,归安韩纯玉(字子蘧)在光福玄墓山圣恩禅寺还元阁邂逅徐枋,有《玄墓山遇明孝廉徐昭法即别怆然有怀》诗云:“邂逅逢君泪满襟,殷勤重话岁寒心。还元阁上秋风急,尹树堂前暮色侵。初服不随沧海变,高情长与白云深。暂时把臂还成别,欲访幽栖何处寻。”顺治十三年(1656年),韩纯玉再次在邓尉山里遇见徐枋,写有《邓尉山遇徐昭法即别怆然有怀》诗云:“吴趋间隔三百里,离乱相兼十二年。此日弟兄乃一面,曩时师友半重泉。同依慧日为禅侣,忽遣愁风送客还。无限断魂收不尽,长松习习寺门前。”弹指12年间,昔日师友大半已赴九泉,令人唏嘘;巧遇即别,不胜怆然。
顺治十七年(1660年)正月,太仓陈瑚(字言夏)到光福探梅,遇到徐枋,并一起饮酒,陈氏有《山中喜遇昭法饮我以酒即席漫赋》诗记此事,云:“一夜寒香万树开,相逢花下且衔杯。穷途兄弟难成醉,故国风烟易人哀。雪满山中苏武窖,月明江上谢翱台。寸心不尽斜阳晚,湿遍青衫首重回。”徐枋亦有《同陈言夏集徐次洲山楼看梅分得丝字》诗三首,其中有“故人遥集五湖湄,且喜山中共酒卮”“深掩柴门且高卧,不堪举目泪如丝”诗句。陈瑚还有诗描写涧上草堂环境及徐枋苦节生活,云:“环舍尽梅花,众香为拥卫。晨夕素心人,赏奇析疑义。相见喜忘言,寒暄觉已赘。陡然遇故人,南洲一高士。布袜与芒鞋,荷衣而芰制。独行昔所稀,苦节今无对。”(《梅游纪事百十韵》)
徐枋隐居涧上后,曾与好友葛芝相约邓尉看梅,“山中人呼梅为惊蛰,花前札订梅花时见。过月初即望惠,然而春来雨雪风寒当复阻人游兴,今梅已落矣,恐过晤又不果也”(《与葛瑞五书》)。后来又邀请葛芝隐居光福,葛芝《答徐昭法书》云:“自今以往必数至山中,每至山中必与徐子连袂出游,逍遥梅花之下,倚徙桂树之旁,选石荫松席草望月,时而默坐不言,时而抵掌惊呼,旁观不知其故,彼此悠悠会心,此诚可以乐而忘死。”(《卧龙山人集》卷十二)后来,葛芝果真携家人隐居到涧上村旁边的卧龙山。
两绘《邓尉十景》画册
徐枋与光福玄墓山圣恩禅寺有很深感情。早年曾在圣恩禅寺读书,与住持剖石禅师交情尤深。剖石,俗姓郑,名弘璧,三峰法藏弟子,继席后恢复并兴建还元阁、白衣阁、华严坛、大悲坛、四宜堂、大雄宝殿、天王殿、大法堂、伽蓝堂、祖师堂、塔院等,又请来《大藏经》,特建藏经阁,使圣恩寺重振雄风,“邓尉缁素坌集,日有千人”,“遂为三吴宝坊之冠”。因此,他被誉为圣恩禅寺“中兴第二代祖”。
明崇祯十七年(1644年)正月,徐枋随父亲徐来到圣恩禅寺,拜谒剖石和尚,“叩首关前,执弟子礼”(《万峰剖石老和尚六十寿序》)。此后,徐枋与剖石和尚经常保持联系。
1.绘“十景”作寿礼
清顺治五年(1648年)春,剖石和尚建成还元阁、大法堂,徐枋为还元阁题额,并撰写《万峰圣恩禅寺重建大法堂碑记》。他对剖石和尚予以充分肯定:
吴之山惟玄墓最僻亦最奇……今剖(石)和尚继之,而法席愈盛庄严,缔构二十余年,于是参差殿阁,危楼杰观,遍满山崖,掩映于深林茂树之间,照耀金碧,尤为胜概。(《玄墓山图》题跋)
顺治十四年(1657年)夏,剖石和尚六十寿庆之际,徐枋精心准备,选取光福(别称邓尉)虎山桥、司徒庙、铜坑、铜井、石壁、槎山、七十二峰阁、西湾、坎上、玄墓,绘成《邓尉十景》画册,作为寿礼,亲自送到圣恩禅寺;并写下《万峰剖石老和尚六十寿序》,其中有“吾师道德高妙,正所谓如高山大川者,固将与邓尉湖山长存天地之间,吾故画五湖二堰之汪洋,群峰列岫之,皆所以举似吾师而为形容,亦以长存于天地间也”之语。
《邓尉十景》画册展现了光福的山峰、湖泊、树林、殿阁、桥梁、人物,勾画巧妙完美,有山水风光,有名胜古迹,还有人文景观,布置雄浑稳妥,描绘工致,设色明净,堪称山水画中精品。徐枋自己对画册很是满意,“写景命意,颇极笔墨之致,自谓不让古人”,而“见者亦皆惊叹绝倒”。(《邓尉画册复还记》)
“丹青难是写精神。”(王安石:《读史》)徐枋《邓尉十景》画册不仅景选得好,图画得好,而且每幅画上都有一段题跋,文字优美生动,表达了画家对光福山水风光、名胜古迹的深厚感情。剖石和尚生日当天收到这份特殊礼物后,当场“展卷快赏,手授其侍,司命什袭藏之”,并对徐枋说:“当以永镇山门也。”他认为此画册可作镇寺之宝。
2.再绘新画赎原画
徐枋是著名高士,又是著名书画家,《邓尉十景》画册的消息不胫而走,“此册遂传播人口,凡有好事嗜奇者,入山必请而观之。更有未曾遍历山中名胜者,反以此册为津梁,几于按图索骥,不啻少文卧游”,有人竟把它作为游览光福名胜古迹的手册。于是“此册益为好事者所重”,有人开始觊觎画册。
淮上有大户人家,有钱有势,“富收藏,素精赏鉴”。听到徐枋为剖石和尚画了一本精美画册,特地渡江来到光福,“入山问道,因请此册欣赏”。当时剖石和尚已经去世,继席方丈虽然“以前人所传,益珍重藏”,但是终无法拒绝。更没想到的是,此人拿了便不肯脱手,“携去作米颠乞帖,狡狯请以三十金为偿”,想以30两银子换取此画册。
圣恩禅寺方丈及光福山中耆旧当然不愿意,曾经“时时渡江涉淮,以索此册,频岁无间”。然而,此人实在喜爱,竟然不顾社会舆论指责,“坚不肯还”。直至某岁,此人去世。听到消息,“旧监寺僧复渡江涉淮以索之,此册始得复还吴门”,画册终于重新回归圣恩禅寺。
画册回到寺院后,“时值岁荒,常住无以饱衲子,而往还之费又不下数金,无所出”,当家师实在无奈,开始典质庙产,“因复以此册质于吾友吴子”。吴先生当然乐意,“欣然如数应之,喜相告语”,并特地告诉徐枋。画册是一代高僧的寿礼,流失民间,徐枋觉得不太好,决定再绘新画赎原画,“遂于辛酉春夏之交,复作一画册以偿吴子,而购此册,复归之邓尉常住焉”。
康熙二十年(1681年),徐枋正好60歲。他十分感慨,说道:“余画册为丁酉岁时,剖翁年六十。今岁辛酉,余年亦六十,复归此册焉,亦奇矣。”他从心底敬重“今方丈及山中耆旧之不欲得多金,而必索此册”的精神,又担忧画册今后的命运,“今既复还,尤不宜轻以示人,恐复为有力者负之而趋也”,于是写下630多字的《邓尉画册复还记》,叙述画册的由来、失而复得、得而复失,再到重绘新画册调回原画册的全过程。
康熙二十五年(1686年),徐枋绘《吴山最胜十二图》画册,其中光福有七十二峰阁、龟山、虎山桥、玄墓4图,可见他的光福之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