装成了个读书人

2020-04-06 03:57韩石山
阅读(书香天地) 2020年12期
关键词:书柜读书人书房

韩石山

我这一辈子,装得最像的,是装成了个读书人。知识分子、文化人、文人,这些名号,在我看来,都不如读书人亲切。

由一个农村孩子,到一个读书人,这个过程是艰难的,也是缓慢的,可以这样表述,装呀装呀,装呀装呀,总算装成了个读书人。在我的装模作样史中,就这个,让我吃了大苦头。别的方面,只要装就行了,这个装,是要花钱的。几乎可以说,白花花的银子水样地流,为装个读书人愁白了头。

买书之初

在买书上,最能看出我的装模作样。

念高中时家境还好,我又是家里第一个上高中的孩子,家里对我格外地优待。爷爷每月从他的工资里,给我寄15块钱,外加5斤全国粮票。学校每月的伙食费是8元5角,就是说,每月我有6元5角的零花钱,这笔钱,除了饿了去外面吃点零食之外,相当一部分叫我买了书。《三国演义》等小说,就是那时候买的。家里还有一些老书,该是爷爷年轻时候买的。还有不多的几本,是父亲从山东寄回的。比如我最早看的《林海雪原》《青春之歌》,就是父亲给我和哥哥寄回来的。

在上中学的时候,我已喜欢上写作,那时雄心勃勃,小说写,散文也写,觉得自己真的会成为一个作家。作家嘛,总得多读书,要多读书,那就只有多买书。小说,当然要买文学名著了,于是什么《三国演义》啦,买了好几本,只是没买《红楼梦》,一则书店没有,就是有也未必会买,知道《红楼梦》写的是爱情故事,而一个十五六岁的男孩子,是羞于看这样的书的。买的最有眼光的,是文怀沙的《屈原离骚今译》,之前吧,李輝发表文章,揭发文氏年龄造假,且说其学问并不怎么样,举的例证中就有这本《屈原离骚今译》。还有的学者说,不过是中学教员的水平。我当即从书柜底层,找见了这本书翻看一番。心里很是感叹。人品出了问题,未必什么都不对了。或许是自己当过多年中学教员吧,对那句“不过是中学教员的水平”很是反感。凭什么一说没水平,就以中学教员作标杆。

明知看不懂,只是出于好奇而买下的,有栾调甫的《墨子研究论文集》,张舜徽的《顾亭林学记》。

买的最冤的,是一本叫《烽火春秋》的书,还挺厚的,以为是新出的长篇战争小说,拿回去一看,是陕西一个叫烽火的农业合作社的社史。

还是有用的多,比如人民教育出版社出的《古代散文选》,上册出来买了上册,中册出来买了中册。一直为没有买到下册而懊恼。后来才知道,下册就没有出。“文革”后出了,当时我在北京参加文讲所学习,一见便毫不犹豫地买了。这套书,至今还在我身边的书柜里插着,不时还会翻看引用。

去运城上学时,爷爷给了我一个木板钉的货箱,高中毕业,买的书竟有多半箱子。上大学时,将一部分留在家中,选了些在大学可能用得上的带去。在汾西没有几年,这个箱子又满了。三弟说我上大学前的书,恐怕一本也没有了,是不准确的。比如《屈原离骚今译》《墨子研究论文集》《古代散文选》(上、中册),就一直在身边。留在家里的,多是些古典小说之类,定然还有那本《烽火春秋》。

求全责备

现在我买书,气派要大多了。简言之,原先是挑挑拣拣,现在则是求全责备。

举个例子吧。胡适的书,改革开放以后,陆续有单行本出版,几乎见了就买,比如《白话文学史》《先秦名学史》等。那时内地出胡适作品,还是单本地出,没有成套的。一次在外文书店,见到台湾出的《胡适作品集》三十七册一套,二话不说就买了。后来内地出了《胡适文集》,人民文学出版社出的是八卷本,北京大学出的是十卷本,比较之后,买了北大的十卷本。黄山出版社出的《胡适遗稿及秘藏书信》,听说过没有见过,据说一套要一万多元。想不到的是,多年后,通过一个朋友,三千多元就买下了。灰黄色的封面,十六开,全部影印,四十二册,插在书架里,气派极了。再后来,安徽教育出版社出了《胡适全集》四十八卷,也买了。在此期间,还通过外文书店,买下台湾出的《胡适之先生年谱长编初稿》。某年去上海,在一家旧书店,买了民国版的《胡适文存》四卷。

我并没有写《胡适传》的想法,只是心里清楚,要了解新文化运动的人物与事件,胡适绝对是个必需的津梁。

有人也许认为,买书有什么了不起,只要有钱,买回来就是了。

这是不懂行的话。许多书,光有钱是买不下的,还得下功夫,功夫下不到,只能空想而已。

前几年,我写过一篇小文章,叫《访好书如访美人》,其中谈到买几本书的经过。摘录两段如下—

仍是那次在黑龙江游玩,一路上我跟朋友说,要是能买到黄仁宇的《万历十五年》就好了。内地早已脱销,边远地方的书店,说不定会有留存。真也巧了,到了黑河县城,去了书店,获得允许,去书库里寻找,竟在一个书架的底层,发现了10本。我和同去的朋友,一人买了5本。回到太原,自己留下一本,其余4本全送了人。后来我的一本,也让朋友借走没有归还。至今还记得,那黄绿色的封面上,廖沫沙先生写的书名。几年后,黄仁宇的声名骤响,这本书不知出了多少版,一版比一版阔气,我见了总不再买。

新书要访,旧书更要访。改革开放,对读书人来说,一大功德就是旧书市场的开放。20世纪90年代,我的兴趣转向现代文学人物传记的写作,先后写了《李健吾传》和《徐志摩传》。写这两部传记时,为了得到两人的原本著作,曾在石家庄的《旧书交流信息报》上登了广告,表示愿意高价购藏。那时的高价,现在想来真是开玩笑,一本《咀华集》不过二十元,一本《爱眉小札》不过三十元。因为喜爱徐志摩,连带的也喜欢上了胡适,总以手上没有胡适的原著为憾事。一次到上海,承一位朋友介绍,认识了一位旧书商,去了他在山阴路的家里。他告诉我,陈子善先生刚刚挑过,我一听就泄了气,子善挑过,如同悍匪劫过,哪里还会有遗漏之珍。然而,没有料到的是,竟找到一本胡适手批的《神会和尚遗集》,封面上有胡适亲笔写的“胡适校本”四字。

求全责备,最好的例子,该是配齐台湾出版的《中央研究院历史语言研究所集刊》(简称《史语所集刊》)。多年前,儿子的一个朋友,送给我一套《史语所集刊》,从史语迁台后出版的第一期起,直到民国七十一年即1982年。其排列序号,则是从史语所创办初集刊起。精装16开,四十多册,家里没处放,连箱子也没打开,一直在地下室堆着。有了新书房后,摆在靠墙打的书架上(普通书架一层没有那么高),大红封面,排起来红艳艳的一大片十分醒目。

每次见了,总想着该配齐后来出版的。机会来了,2010年秋天,随文化部代表团访台,结识了沈春池文化基金会的安琪小姐,当时不好说,回来后通过电子邮件,说了我的心愿。安琪小姐是个热心人,说由她来办。没出一个月,就办妥了,她直接与史语所联系,仍有存书并打了很大的折扣。事先发来邮件:“集刊已寄出,估计一个半月到达。重达20公斤,只怕韩老师独自搬不回书房啦。”

没有那么久,不到一个月,邮局来电话,说台湾的一箱书到了。女婿说他下午提前下班,开车去载,我等不及,自个提上个小拉车去了,硬是几站路拉回书房。当即整理上架,累了个半死不活,然而,待席地坐在书房,抬头瞅着那一大片红艳艳的书脊,由不得自个儿笑了起来。

买书就像是谁给你下了个套子,只要一上套,一步一步由不得就给套牢了。只是这种套牢,只会让你喜欢,不会让你沮丧。

书衣文字

我看过的书,觉得有意思,就在书的扉页上写几句话,少有百十个字,多的二三百个字。

比如读何炳棣的《读史阅世六十年》,很为赞赏,后在衬页上写了这么一段话—

这本书买下后,就细细看了一遍。此后两年间,翻看何止三遍五遍。警醒处非止十项八项。但最让我铭记在心的有两项,一是数学家林家翘在德国时,对作者说过的一句话:“我们这样的人,什么时候都不要做第二等的学问。”二是作者在谈到钱端升、冯友兰、胡适诸人时,常用一个词“安全感”或曰“学术安全感”。不做第二等学问且有安全感的学者,才是真正的大学者。

何氏此书,虽为个人治学之回忆录,内中涉及学术人事甚多,不能仅作逸闻逸事看,细细咂摸,从中能体会到当年的学术气氛,乃至一种从古到今,代代相传的文化精神。比如说,在纪念郑天挺的一节中,说到1944年在昆明,某日他去历史系办公室翻选西文书籍,照例经过联大新校舍大院,进校门不远,听见后边有人叫“何先生”,回头一看是郑天挺先生。这一细节,说明新中国成立前的大学,学生与教师之间是互称先生的。我上大学时,称呼老师还叫先生,而先生叫學生已直呼其名了。现在大学里,学生称呼教授叫老师,教授叫学生,客气点叫某某同学,不客气就连名带姓一锅端上,与小学中学无异。

小书房到大书房

我这人,在家里霸道得很,只要住处稍宽绰点,总要专辟一间作为自己的书房。20世纪80年代末,单位建起新楼,分了一处四室一厅的,这才算是有了真正意义上的书房。再后来,又换了一处,仍是四室,将最敞亮的一间做了书房。这期间,书柜数量,也从两个,到六个,到十个,到二十几个,几乎是成倍的增加。地下室两面墙上,也打成了书柜。女儿结婚后,那边房子宽裕,将过去买的外国文学的书,全送了过去。就这,家里的书,仍是这里那里塞得到处都是,真有点书满为患了。

老伴甚至嘲讽我,写不出书,只能买书,买得再多那是人家的。

非是受了老伴的刺激,要来个战备疏散,早在20世纪90年代末期,还没有搬到现在的房子的时候,我已打上了坏主意,就是要在几年内,弄个与住处分离的书房。想是这么想,能否实现还要看机缘。

又过了两个月,一位早已买房的朋友告诉老伴,有个楼盘正在排号,预计后年可建成。最让我动心的是位置太好了,离现在的住处仅一站路,10分钟可到。当即决定,买!

想起来真是后怕,当年冬天,房价就蠢蠢欲动,第二年春天开始涨,一路高歌猛进直到今天。如果不是起初当机立断,现在是决然买不起这样的房子。

这个房子,一百四十多平方米,全做了我的书房。其中最大的一间,做了小书库,两头墙上是打的书柜,中间的书柜,都是屁股对屁股摆着,共是两对四排,一进去像个小资料室似的。原来放在家中的藏书,大半移了过来。客厅摆着一套明式硬木家具,四面墙上,名家字画点缀。另有小书房,书桌坐椅,书柜电脑,一应齐全,还有一个红木小榻,供小憩之用。

终于实现了十多年的梦想,有了一个离住处不远的单独的书房,仍名之为“潺湲室”。为了区别家里的书房,称之为大书房。家里的书房,仍旧保留。

每天早饭后,先去附近的公园转转,然后晃晃悠悠地就到了大书房,看书,写作。中午12点,回到家里用餐。下午有时去,有时不去。苦的是老伴,隔上两天,总要来新书房一趟,擦抹桌椅,打扫卫生。这类事我是从不做的,我去了只擦我的书桌。

前不久,湖北作家刘富道兄来太原,我请他到我的大书房喝茶。一个一个房间参观后,说,他去过多少作家的家里,没见过这么阔气的书房。我说,有两处住房的人有的是,怎么处置,全看个人的心性。我就好这一手,一定要在离家不远的地方,有个单独的书房。

可笑的是,起初的几个月,每天去了,只是这里瞅瞅,那里看看,竟没有一点写作的冲动。一部不长的稿子,还是在家里写完的。

我的态度是,写不出来,也要待在这么个地方。灵感这东西,从来就是个小心眼,见不得穷人过年。耗着吧,看谁能耗得过谁。

(摘编自陕西人民出版社《装模作样:浪迹文坛三十年》一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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