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徐体异 各擅重名
——郭若虚《图画见闻志》解析(之三)

2020-04-06 15:35北京张晶
名作欣赏 2020年25期
关键词:徐熙黄氏画法

北京|张晶

《论黄徐体异》是《图画见闻志·叙论》中的第十四篇专论,也是关于花鸟画的重要理论文献。在花鸟画的兴起与发展中,黄筌父子和徐熙分别代表了两类迥然有别的画法与风格。这篇专论不仅描述了黄、徐作为花鸟画最重要流派的创作差异,而且指出了其形成原因,同时明确昭示了黄、徐在花鸟画门类中的经典地位。其文如下:

谚云“黄家富贵,徐熙野逸”,不惟各言其志,盖亦耳目所习,得之于心而应于手也。何以明其然?黄筌与其子居寀,始并事蜀为待诏,筌后累迁如京副使,既归朝,筌领真命为宫赞(或曰:筌到阙未久物故,今之遗迹,多是在蜀中日作,故往往有广政年号,宫赞之命,亦恐传之误也)。居寀复以待诏录之,旨给事禁中,多写禁蓹所有珍禽瑞鸟,奇花怪石,今传世桃花鹰鹘、纯白雉兔、金盆鹁鸽、孔雀龟鹤之类是也。又翎毛骨气尚丰满,而天水分色。徐熙江南处士,志节高迈,放达不羁,多状江湖所有汀花野竹;水鸟渊鱼,今传世凫雁鹭鸶、蒲藻虾鱼、丛艳折枝、园蔬药苗之类是也。又翎毛形骨贵轻秀,而天水通色(言多状者,缘人之称,聊分两家作用,亦在临时命意。大抵江南之艺,骨气多不及蜀人,而潇洒过之也)。二者犹春兰秋菊,各擅重名,下笔成珍,挥毫可范。复有居寀兄居宝,徐熙之孙曰崇嗣曰崇矩,蜀有刁处士(名光胤)、刘赞、滕昌佑、夏侯延佑、李怀衮,江南有唐希雅、希雅之孙曰中祚曰宿,及解处中辈,都下有李符、李吉之俦,及后来名手间出,跂望徐生与二黄,繇山水之有三家(黄筌之师刁处士,繇关仝之师荆浩)。

山水与花鸟,作为中国画最重要的画科,在五代至宋而大放光彩。于花鸟画领域,五代时出现的黄筌、黄居寀父子与徐熙,形成了明显不同的画法与画风,这也就是郭若虚所说的“黄徐体异”。郭氏借“黄家富贵,徐熙野逸”的俗谚,说明了花鸟画中这两大派别的典型风格,同时,也确立了黄与徐在中国绘画史上花鸟画领域的杰出地位。这种画风上的明显差异,在郭氏看来,不唯是“各言尔志”,即不同志趣表达的结果,更是由其不同的阅历、处境、习染所决定的。“得之于心而应之于手”,不仅是由技进道而臻于自由的情形,也是这种社会地位、阅历习染的内化。黄氏父子一直在宫廷做御用画家,从五代时就任“翰林待诏”,入宋后也是在君王之侧供奉朝廷。他们的题材,多是禁苑中的珍禽瑞鸟、奇花异石。徐熙的身份则是江南处士,从未在宫廷中服务。其人的性格是志节高迈、放达不羁,因此,所画多为江湖中的汀花野竹、水鸟渊鱼。黄体的特色是富贵气,徐体的特色是野逸气。黄体妙在赋色,徐体以墨见长。笔者以为沈括的记载尤有道出二家在画法上的差异:“国初,江南布衣徐熙、伪蜀翰林待诏黄筌,皆以善画著名,尤长于画花竹。蜀平,黄筌并二子居宝、居寀,弟惟亮皆隶翰林图画院,擅名一时。其后江南平,徐熙至京师,送图画院品其画格,诸黄画花妙在赋色,用笔极新细,殆不见墨迹,但以轻色染成,谓之‘写生’。徐熙以墨笔画之,殊草草,略施丹粉而已,神气迥出,别有生动之意。筌恶其轧己,言其画粗恶不入格,罢之。熙之乃效诸黄之格,更不用墨笔,直以彩色图之,谓之‘没骨图’,工与诸黄不相下。筌等不复能瑕疵,遂得齿院品,其气韵皆不及熙远甚。”①

黄筌,字要叔,成都人,生年不详,卒于宋太祖干德三年(965)。十七岁便以善画而事蜀后主孟昶为翰林待诏,后加为检校少府监,赐金紫,主管画院,后累迁如京副使,官至检校户部尚书兼御史大夫。后蜀被宋所灭后,随孟昶归宋,入画院,被封为太子左赞善大夫。入宋后黄筌深怀亡国哀戚,至干德三年病亡。黄筌子嗣中有居宝、居寀能画,居宝亡于蜀。《益州名画录》对黄居宝有这样的介绍:“黄居宝,字辞玉,筌之次子也。画性最高,风姿俊爽。前辈画太湖石,皆以浅深黑淡嵌空而已,居宝以笔端樉擦,文理纵横,夹杂砂石,棱角峭硬,如虬虎将踊,厥状非一也。其有画松竹花雀,变态旧规,皆如湖石之类。授翰林待诏,赐紫金鱼袋。不幸早亡,秀而不实也。”②黄成宝也属于黄氏一派的重要画家,可惜早亡,故其声誉远没有其弟居寀之高。

居寀字伯鸾,是黄筌最小的儿子。对于黄家画派而言,真正发扬黄氏门楣的是居寀,其绘画不让乃父。且看《宣和画谱》的评介:“黄居寀,字伯鸾,筌之季子。筌以画得名,居寀遂能世其家。作花竹翎毛,妙得天真。写怪石山景,往往过其父远甚。见者皆争售之唯恐后。故居寀之画,得之者尤富。初事西蜀伪主孟昶,为翰林待诏,遂图画墙壁屏障,不可胜纪。既随伪主归阙下,艺祖知其名,寻赐真命。太宗尤加眷遇,仍委之搜访名画,诠定品目,一时等辈,莫不敛衽。筌、居寀画法,自祖宗以来图画院为一时之标准,较艺者视黄氏体制为优劣去取。”③

黄筌是个博学多能的人,学力丰赡。不唯花鸟画,人物画、山水画也颇受赞赏。刘道醇在《圣朝名画评》的“人物门”中评黄筌谓:“黄筌凡欲挥洒,必澄思虑,故其彩绘精致,形物伟廓。”④又评其山水画云:“黄筌画山水,亦为时人所称。松石学孙位,山水学李升,皆过之。伪署孟昶时,尝写《秋山图》,至今犹传。”⑤郭若虚评价黄筌的绘画成就:“全该六法,远过三师(花鸟师刁处士,山水师李升,龙水师李遇也)。”(《图画见闻志》卷二《纪艺上》)黄筌作花鸟人物等,以写生为精极。其画花鸟,先勾勒,后以五色填彩,花如初开,极具生机。《图画见闻志》中载其画鹤故事说:“孟蜀后主广政甲辰岁,淮南驰骋,副以六鹤。蜀主遂命筌写六鹤于便坐之壁,因名六鹤殿。蜀人自此方识真鹤。《六鹤集》在《故事拾遗》卷中,由是蜀之豪贵请为图轴者接迹。时谚云:‘黄筌画鹤,薛稷减价。’”(《图画见闻志》卷二)薛稷是唐代画家,主要活动在太宗贞观年间,善画花鸟、人物等,尤长于画鹤。《宣和画谱》载:“故言鹤必称稷,以是得名。且世之养鹤者多矣,其飞鸣饮啄之态度,宜得之为详;然画鹤少有精者,凡顶之浅深,氅之翳淡,喙之长短,胫之细大,膝之高下,未尝见有一一能写生者也。又至于别其雄雌,辨其南北,尤其所难……故稷之于此,颇极其妙,宜得名于古今焉。”(《图画见闻志》卷十五)可见薛稷在黄筌之前,以画鹤见称于画坛。杜甫曾有不止一篇赞赏薛氏画鹤的题画诗,如《观薛稷少保书画壁》:“仰看垂露姿,不崩亦不骞。郁郁三大字,蛟龙岌相缠。又挥西方变,发地扶屋椽。惨淡壁飞动,到今色未填。”《通泉县署壁后薛少保画鹤》:“薛公十一鹤,皆写青田真。画色久欲尽,苍然犹出尘。低昂各有意,磊落如长人。佳此志气远,岂惟粉墨新。”这位大诗人对于薛氏画鹤极尽赏爱之意。而到黄筌这里所画六鹤,竟然使薛氏价减一等,可见时誉如斯。再就是黄筌与其子居寀在八卦殿画四时山水及禽鸟花卉,有五方使者呈鹰于陛殿之下,鹰以为壁上所画仪为真,急欲扑之,蜀主为之惊异,并召翰林学士欧阳炯为之作《八卦殿画壁记》。《宣和画谱》上记载了一件轶事,蜀后主王衍诏令黄筌观吴道子所画《钟馗》,并对黄氏说,吴道子所画的钟馗,用右手的第二指抉鬼之目,不如以拇指更为有力。于是令筌改画。黄筌并未在原画上进行修改,而是另外画了一幅以拇指抉鬼目之作以进。后主怪其不按旨意来做,黄筌回答说:“吴道子所画,眼神意思都在第二指上,而我所画者,眼神意思都在拇指上。”后主顿有所悟,于是尤为欣赏黄筌作画不妄下笔。

与黄氏画风迥然有异的是江南画家徐熙。郭若虚以“黄徐体异”为题,可见这二派之分庭抗礼。

徐熙,钟陵(今南昌)人,另一说为金陵。五代时人,生卒年已不可考。在南唐灭亡之前,其人已逝。徐熙出身于江南世家,祖先世代仕宦,只是到徐熙这里,却是“处士”,从未出仕。徐熙到处游览园圃,观察花竹虫鸟的情态,并时时作实地写生,在花鸟画方面取得了相当高的成就,而且形成了与黄氏父子迥然有异的画风。黄氏父子作为御用画家,伴随君王之侧,所画题材大都是宫廷中的珍禽瑞鸟、奇花异石;而徐熙则是身处江湖,隐逸草野,所画则是江湖上的汀花野竹、水鸟渊鱼。画风不同也是自然形成的,当然还有画法的差异所在。且看刘道醇对徐熙的记载:“徐熙,钟陵人,世仕伪唐,为江南名族。熙善花竹林木、蝉蝶草虫之类,多游园圃,以求情状。虽蔬菜茎苗,亦入图写。意出古人之外,自造其妙。尤能设色,绝有生意。李煜集英殿熙画,后卒于家。及煜归命,尽入内府。太宗因阅图书,见熙画安榴树一本,带百余实,嗟异久之,曰:‘花果之妙,吾独知有熙矣,其余不足观也。’遍示画臣,俾为标准,为上称叹也如此。评曰:士大夫议为花果者,往往宗尚黄筌、赵昌之笔,盖其写生设色,迥出人意;以熙视之,彼有惭德。筌神而不妙,昌妙而不神,神妙俱完,舍熙无矣。夫精于画者,不过薄其彩绘,以取形似,于气骨能全之乎?熙独不然,必先以其以墨定其枝叶蕊萼等,而后傅之以色,故其气格前就,态度弥茂,与造化之功不甚远,宜乎为天下冠也,故列神品。”⑥刘道醇对徐熙花鸟画地位的认定,是高于黄筌的。认为黄筌是神而不妙,赵昌是妙而不神,那么,徐熙则是“神妙俱完”。徐熙花鸟画的画法,其独特之处在于,他是以墨先写枝叶蕊萼之形,然后傅色,因而与其他花鸟画家以色晕淡的画法效果殊异。《宣和画谱》称其“骨气风神,为古今之绝笔”⑦。

光黄氏门楣者有黄筌之子居寀,而绍徐氏之脉者有其孙徐崇嗣。徐熙孙辈不仅崇嗣,还有崇勋、崇矩,均有画名,并皆以花鸟擅长,然以崇嗣最为知名。崇嗣初承乃祖画法,亦是“野逸”一路;但当时画院以黄氏一派画法为尚,成为一时标准,“较艺者视黄氏体制为优劣去取”,崇嗣只好改变画法,弃墨笔勾勒而直接用彩色晕淡,也称“没骨法”。《图画见闻志》称:“李少保端愿有图一画,出芍药五本,云是圣善齐国献穆大长公主房卧中物。或云:太宗赐文和。其画皆无笔墨,惟用五彩布成。旁题:翰林待诏黄居寀等定到上品,徐崇嗣画没骨图。以其无笔墨骨气而名之,但取其浓丽生态以定品。后因出示两禁宾客,蔡君谟乃命笔题云:前世所画,皆以笔墨为上,至崇嗣始用布彩副真,故赵昌辈效之也,未必皆废笔墨。且考之六法,用笔为次。至如赵昌,亦非全无笔墨,但多用定本临摹,笔气嬴懦,惟尚傅彩之功也。”⑧将徐崇嗣“没骨法”的特征,说得很清楚了。徐崇嗣之前还绍述乃祖,后来见黄氏画法已为主流,并左右画坛,于是便向黄氏画法靠拢。《宣和画谱》载:“徐崇嗣,熙之孙也。长于草木禽鱼,绰有祖风。如蚕茧之属,皆世所罕画,而崇嗣辄能之。又有坠地果实亦少能作者,崇嗣亦喜摹写,见其博习耳。然考诸谱前后所画皆富贵图绘,谓如牡丹、海棠、桃竹、蝉蝶、芍药之类为多,所乏者丘壑也。使其展拓纵横,何所不至。”⑨可见,徐崇嗣已然改变了乃祖的“野逸”之风了。

“黄徐体异”,当然是就花鸟画中这两派的风格、画法差异而言,举其大端,黄派画花注重设色,用笔较细;而徐熙注重墨笔勾勒。而黄筌作画,不唯以设色鲜明为特色,也显示出其笔墨的“老硬”。宋李评述黄筌的《寒龟曝背图》云:“蜀黄筌所作,笔墨老硬,无少柔媚。筌平时所作雀竹鱼龙亦皆设色鲜华以示其巧,此独为水墨,枯林之下,一龟盘跚曳尾而行,若春雷已动,余寒未去,负朝阳以曝其背,有舒缓弯跧之态,其趣甚乐。顷在丞相范公家见筌一龟,笔墨与此无异,但其色甚泽,水旁之草方茂,盖方自水中出,又非寒时,其状不得不殊。故观画者要当识其画时用意处也。”10这种画风,在黄氏画中,也非仅见,元代汤垕也记载道:“黄筌画枯木信笔涂抹,画竹如斩钉截铁。”11在设色中见笔墨老硬,大概是黄筌的风格。

与黄派的色彩晕淡给人以突出印象相比,徐熙给人的突出印象,则应是墨笔勾勒。《德隅堂画品》评徐氏《鸡竹图》时说:“徐熙所作也。丛生竹篠,根干节叶,皆用浓墨粗笔,其间栉比,略以青绿点扫而具萧然有拂云之气。两驯雉啄其下,工,羽翼鲜洁,喙欲鸣,距欲动也。近时画师作翎毛,务以疏渲细密为一羽,虽似而举体或不得其大全。此虽羽毛不复疏渲,分布众采,映带而成,生意真态,无一不具。非造妙自然莫能至此。”12“浓墨粗笔”,略带写意色彩。徐氏的典型画法,是落墨以定其格,再以傅色辅之。

在花鸟画的序列中,“黄徐体异”是一个非常重要的画史命题,对后来的花鸟画发展也有深刻影响。郭若虚在《图画见闻志》的叙论中以此为一个专题,成为画论史上的一个典型公案。

①沈括:《梦溪笔谈》卷十七《书画》,《全宋笔记》第二编第三册,大象出版社2017年版,第129页。

②《寺塔记·益州名画录·元代画塑记》,人民美术出版社1964年版,第34页。

③俞剑华注译:《宣和画谱》,江苏美术出版社2007年版,第360页。

④⑤于安澜:《画品丛书》,上海美术出版社1982年版,第121页,第134页。

⑥《圣朝名画评》卷三,于安澜:《画品丛书》,上海人民美术出版社1982年版,第140页。

⑦《宣和画谱》卷十七,卢辅圣主编:《中国书画全书》第二册,上海书画出版社2009年版,第389页。

⑧《图画见闻志》卷六《近事》,见《中国书画全书》第一册,上海书画出版社2009年版,第491页。

⑨《宣和画谱》,见卢辅圣主编:《中国书画全书》第二册,上海书画出版社2009年版,第391页。

10《德隅堂画品·寒龟曝背图》,《中国书画全书》第二册,上海书画出版社2009年版,第271页。

11《画鉴》,《中国书画全书》第三册,上海书画出版社2009年版,第471页。

12《德隅堂画品》,《中国书画全书》第二册,上海书画出版社2009年版,第270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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