割裂与赓续

2020-04-02 23:56杜为政
文艺生活·上旬刊 2020年10期
关键词:大手笔论者文人画

杜为政

一部中国绘画史如同中国历史一样,自古绵延至今,从未发生断裂,这是举世皆知毋庸置疑的事实。近期为研讨士夫画作家画查找资料,在书店见到几本著述,竟把晋唐宋元从一部绘画史中生生割裂开来,奉为正宗圭臬;而将明清至近现代贬为畸变另类,甚至将青藤、八大、石涛等文人画巨匠当作异类,提醒人们要以“和为贵”为目标,对这些“疯子”“孤愤者”敬而远之,着实让人吓了一大跳。

细细读来,终于明白,论者是在为中国画寻找出路。出路就是走晋唐宋院体画行家画所谓“大手笔”的一路;而不能再习惯性地走士夫文人画利家画“小趣味”的路子。依我看来,这种人为割裂传统抑此扬彼的做法,是划地为牢缩减资源的办法,是只要半条腿走半条路。若要谈传统创新之路,行家利家画工文人一个也不能少,画内画外功夫,一样也不能缺。

论者讲的是晋唐宋元,实则对元代以黄倪王吴为代表的文人画颇有微词,更何况文人画与院体画在旨趣追求上根本不搭界,只是一段元代文人画的勃兴,光芒四射绕不过去,牵进来比较有利。但放在一起,又多少有点不伦不类。

论者把画工画院体画看成“大手笔”,把文人画贬为“小趣味”,就更令人深感疑窦。画工院体诚有大手笔,亦有小趣味;文人又何尝不是如此?论者以《画继》上的一段论及吴道子李伯时的话为据,就以北宋中期为界,认定绘画性绘画由大手笔转向了小趣味,也是靠不住的。认为此后竟只有《万壑松风图》《庐山高图》等寥寥数件作品称得上大手笔,就更是值得商榷。

关键是评定大手笔和小趣味的标准。论者认为,“为配合形象真实再现,使用笔墨以大处着眼,细节部分可考虑也可忽略”,便是大手笔;小趣味的没骨画“笔墨则完全为形象所掩没”,而论及其他泼墨等大写意文人画,则又认为“笔墨反倒淹没了形象”。这就叫人一头雾水。我认为标准应是老子提出的中国绘事道的四个要素即形、神、趣、境,四素俱佳者方为大手笔,其中某一要素胜者为小趣味。以这种标准来析辨,敦煌龟兹壁画、荆浩、李成、范宽、郭熙、徐熙、黄居宷、崔白之画,并非如论者所言“无不是豪放的大手笔”,亦有小趣味;北宋中期以后,更是并非完全“转向小趣味”,李唐、马远、夏珪、刘松年、黄公望、倪瓒、王蒙、吴镇、赵孟顺、沈周、黄其昌、戴进、王翚、王原祁、任伯年、吴昌硕、黄宾虹、齐白石、林风眠、傅抱石、陆俨少同样留下了诸多彪炳千秋的大手笔。

近日参观洛杉矶盖蒂艺术中心,七个展馆陈列了世界从古至今的大量艺术品,其中欧洲古典宗教绘画和文艺复兴时期绘画有不少堪称经典大手笔,让人难忘。可不同肤色的人,走近凡高的《鸢尾花》、莫奈的《干草垛》《教堂》、高更的《塔希堤风景》前,都屏声静气地一看再看,流连忘返,那才叫艺术的魅力。一丛紫花,一个草垛,教堂一隅,林边陋屋,皆为大手笔的经典,形神趣境这四个字,放之四海皆准呢。

有人曾拿徐渭与凡高作比较分析,徐渭、八大、石涛与凡高、莫奈、高更等,各个不同在他们那个时代陷于抑郁、压抑、孤愤,迸发出心灵的火花,留下诸多脍炙人口的大手笔经典作品,让世人为人类智慧而骄傲。怎么我们有的人,竟硬要拿“疯子”“孤愤者”的病理缺陷做人格文章,要人们敬而远之?难道我们看见青藤、八大那些惊世骇俗的杰作,不是像读凡高、莫奈一样砰然心动吗?“和为贵”是对社会环境和人际关系的一种期待。对社会的不和谐和人际关系的不和谐,知识分子不能做犬儒主义者,画家作为知识分子亦应该揭露并抨击之。这是知识分子应有的良知和责任。孤愤者的呐喊和心声,也是一种时代的声音,也是对社会和谐的一种贡献。青藤抛向野藤中的明珠,八大的白眼向鸡虫的鸟儿,广受世人青睐,难道不是同凡高的向日葵、鸢尾花,莫奈的干草垛、教堂一隅一样的旷世杰作吗?难道不是那个时代堪与沈周、仇英、四王比肩而画风相异的绘事道另一翼?他们的大手笔,才是那个时代绘画精神深度的典范!我们应当给予极大的尊重,而不是轻之蔑之误导世人避开瘟疫一般远离之。

“吴昌硕风漫画坛,中国画荒谬绝伦!”“家家白石,户户昌硕”,我以为不是吴昌硕、齐白石的错,更不是所谓“书写性绘画”的错,也并非将中国画这个“高雅艺术”降格为“人人可以参与的通俗艺术”。卢浮宫、盖蒂艺术中心,也有大批成人少儿在现场临摹名画,临凡高、莫奈、高更、马蒂斯的人也很多。那里没有人认为这样做,就是将这些大师的高雅艺术降格为通俗艺术了,更没有人“痛心疾首”地号召人们远离凡高、莫奈、高更这些“疯子”“孤愤者”,单单去取法膜拜古典宗教绘画。经典走向民间,成为大众摹写学习的楷模,就像幼儿临帖选颜柳欧一样正常。至于画工画院体画行家画因为时间久远,我非常赞同多加提倡,让人们识见其中许多难得一见的大手笔大制作经典,这也很正常。至于有些老者昏昏然以为临摹上一年半载传世名作,便以“白石再传”“昌硕嫡授”“大千再世”自居,这才叫“荒谬绝伦”。因为他是以玩票冒充名角。

论者将“绘画性绘画”和“书写性绘画”绝然分离,且归纳出所谓各自的笔墨传统,认为“书写性绘画”是非本法的畸变,更是十分牵强附会。两者的笔墨在根本上是相通的,都是线条的艺术,粗细短长、枯湿浓淡、疏密劲柔、横竖撇捺、点挑折钩,利家行家都在用,只是各有法门手段讲究。至于后人归纳出的某某皴某某点,屋漏痕、折钗股、印印泥之类的课徒法,古代画工,现代西画,也都同样有纯技巧性的启蒙手法,而文人画大家又何曾以此来标榜其书写性?吴昌硕、齐白石的书写性,来自古篆隶草书的笔法,而非这些笔墨程式。文人画也是绘形的,只不过与画工画院体画不同,强调的是以形写神、写气重神罢了。

院体画一脉其实五四以来并未香火断绝,依然得到传承和发展。以徐悲鸿、蒋兆和、张大千、陈少梅、李可染、于非誾、吴湖帆、谢稚柳为代表的现代院体画,默默耕耘,多有建树。现代院体画除参以西法强化绘形能力已卓然有成之外,似乎还应继承敦煌龟兹壁画吸取键陀罗、吐火罗、古希腊、古罗马等文明绘画菁华的开放心态,使之形神兼备更具千姿百态。而现代文人画面临的形势相对更加严峻,偏差出现在“遗形写神”的提出而非所谓的书写性问题。宋代元代文人画形神趣境都是到位而又有讲究的,因此一成熟便能跃上高峰。文人画并非中国绘画传统的畴变,而是开辟了中国画传统的另一新途。新院体画新文人画的真正问题是外在形式花样太多,亟待解决元神归位的问题。也就是應当回到中国绘事道本根上来,在形神趣境上追本溯源,尤其是在当今最为欠缺神韵和境界上痛下苦工夫,真正做到写意重神、以境畅神。

传统是不能随意割裂,拿来当头痛医头、脚痛医脚的裹伤布的,传统中早有定评的大师巨匠是民族的艺术骄子,更不可随意贴上疯子癫狂标签随意糟鄙。探索中国画发展的道路,还是要正视并尊重院体画文人画这对双壁的整体传统,脚踏实地向前拓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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