燕山一夫
父亲出生于“九一八事变”后不久,成长于兵荒马乱的历史时代和循礼守法的穷苦佃农家庭,孩童时期曾到邻村“搭车”念过三个月的私塾,能够囫囵吞枣般粗略读懂《百家姓》《三字经》《千字文》和《朱子家训》等一些启蒙类文字;而刚刚步入青少年阶段又早早地从事起农耕生活。春夏秋三季,他跟我爷爷一起早出晚归地耕田种地,冬闲之季则习学编织筐篓驼笼一类的荆编农具。尽管这样四季无闲地艰苦劳作,但一遇灾年,难免食不果腹,据说他们曾发生过三天内只吃一顿饭、差点儿饿死的生存危机。日本占领华北时期,一家人被驱赶到离村三里多地的集中营,和同样命运的人一起在日军的严密监视下生产生活。在日军进行大扫荡的1942年,父亲的伯父和堂兄不幸被侵华日军绑架而去,加在一起多达十几口人的两个家庭不得不重新合并在一起,父亲和爷爷成了这个超大家庭的主要劳动力,维持生计变得更为艰难。日军被迫投降后刚过两年多和平日子,解放战争的硝烟随即燃起,好在燕山一带很快就变成了解放区,并且按照中国共产党制定的《土地法大纲》实行土地改革,我家由半佃农变成了全自耕农,地租的免除使家庭生计得到明显改善。战乱时期的社会历练,使父亲从小养成了勤劳俭朴、独立自强又慈悲为怀、乐善好施的性格。新中国成立以后,在生产资料所有制社会主义改造过程中,距我家十公里、位于滦河岸边的较大集镇上成立了农具编织合作社,父亲凭借从他的父亲那里学成的一副好手艺被吸纳为这个手工业合作社的成员,由此变成脱离农业生产的集体所有制工人。这种身份变化,使父亲在很大程度上冲破了小农固有的狭隘眼界,集体化的生产劳动使他头脑中生成集体意识的同时,也进一步增强了力争上游的进取精神。
记得上世纪五十年代末,父亲曾经凭借自己创造的劳动业绩光荣地出席过在当时河北省省会天津召开的全省英模大会,会议结束后把大红封面的劳动模范奖状带回来,让这个世代农民之家所有成员共同分享这份从未有过的社会荣誉和欣喜。父亲的高尚人格,经过耳濡目染、潜移默化的自然熏陶,像一股富含有益微量元素的甘冽清泉源源不断地流入我们幼年、少年、青年时期的心田,悄然地成为支配我们人生旅程方向的一种潜在精神要素。
男孩儿从情感上更加依恋父亲,在人格上更倾向于模仿父亲,似乎是一种心理学规律。我自然也是如此。据母亲说,在我一两岁的时候,因为过分迷恋父亲,曾经在父亲离家回工厂以后,于睡梦中猛然从土炕上站起,一边呼喊“爸爸”,一边要翻越窗口追赶,如果不是母亲及时发现并拦挡,险些从窗户摔到院子里。
入学读书以后,父亲虽然没有像母亲那样,明言直语地跟我们讲那些千百年来一直流传的古人劝学词,但他一直默默地关注着我们的学习情况,并且有力地支持我们读书学习。还记得,读小学的时候,父亲从工厂所在的洒河镇给我们每人买来一个漆皮新书包,要知道,那在当时已经是非寻常可比的、最先进的学生装备了。读小学和初中时,每学期末我都把满载优等分数的成绩单拿回来向父母汇报,每到这种场合,父亲并不像母亲那样立即用明确的言语给予表扬,而是像领导在呈报的文件上圈阅那样,简单地说一个“中”字了之。但从他脸上流露出来的欣慰之情,足以使我感受到与母亲的明言那般有力的鼓励。
在上世纪六十年代中后期发生的那场史无前例的运动中,在我们那个户不满百、而其前身近乎清一色佃农的齐姓小村,竟然也把阶级斗争搞到在全县出了名的轰轰烈烈。村里几个小人出于嫉妒、报复目的,凭借一时获取的运动主导权,先是将我那一贯忠实厚道、与人为善的爷爷定为重点批斗对象施以精神侮辱和肉体折磨,而在我爷爷含冤过世之后,又以“莫须有”的理由将我父亲送到全公社范围的批斗大会,与原县长孟华甫等所谓“走资派”一起被揪上主席台,以那时通行的“喷气式”站姿接受精神打击和身体折磨。同样难以忘记的是,当时村里的主任在全村社员大会上狠狠地说:“咱村某家有三个中学生,一个也不用!”此话所指的显然就是我家,这三个中学生就是我、我的姐姐和婶子。如此受压之势,使我和姐姐都感到极大的思想压力,“出路何在”的问题时时萦绕在心头,从而陷入极度苦闷之中,情绪十分低落。面对这种对个人和家庭来说近乎黑云压城的政治性“小气候”,父亲反倒以深沉的语调满怀信心地开导我们说:“假的变不成真的,真的也变不成假的。”“乌云遮不住太阳,晴天总会回来。”一个农民能有这样的眼光、思想境界和面对莫大困难的乐观态度,多么难能可贵!父亲的这番话,使我们暗自树立起怀抱远大理想、忍受眼前困难、静观事态变化、期盼未来光明的乐观信念,从而振作起以往那种努力学习、积极向上的进取精神。
父亲本身就是个既能脚踏实地做好当前又能通过不断学习而自强不息的人。他在手工业工厂做工的时候就以出色的成绩被评为先进和劳模,在1963年大洪水之后辞工归农回到生产队,仍然是思想开放、精明强干的社员。记得在一个烈日炎炎的夏日,在一次为生产队压绿肥割青稞的过程中,他曾经创造过一担超过一百八十斤的纪录。在认认真真地干好生产队和自留地里的农活的同时,他悄悄地通过自学掌握了家庭缝纫机操作、服装裁剪技术,帮助母亲为全家人裁剪缝制衣服。他还自学掌握了加工粉条的技术,以满足家里、邻居和亲戚们加工自用粉条的需要。更使我们出乎意料的是,仅在孩童时期“搭车”念过三个月私塾的父亲,竟然能够通过订阅农民报、科技报与时俱进地学习农业科技知识,并且能对一些重要国家政策的利弊得失有根有据地提出独立见解。由于奉公持正、精明能干,他连续多年被选举担任生产队长,还被推选为县人大代表。父亲这些堪称优秀的品质,自然而然地对他的子女们产生胜于言教的积极影响。
父亲每逢春节买给家里贴到墙上的年画也很独特。在我的记忆中,这些年画没有一幅以招财进宝为主题的,而多是那些由一幅幅彩色连环画平铺链接为整张的中国古代历史上著名人物故事。在所买的那些连环画式的年画中,给我印象最深的主要有三幅。其中一幅是中国古代第一个武圣人姜太公的故事。另外两幅年画,则分别是众所周知的宋代岳飞精忠报国和梁红玉抗金兵保家卫国的故事。除此之外,还有其他一些以古代英雄故事為题材的连环画式年画,比如有宋初年杨家将前赴后继镇守三关、领兵抗辽、一门忠烈,以至最后无奈之下不得不由六郎延昭之妻穆桂英挂帅出征等。这些贴在家里墙壁上的年画,都任由儿时的我们爬到柜子上抚摸观看或断断续续地念诵,父亲稍有空闲时还耐心地把画下的解说文字一幅一幅念给我们听。他为什么要与众不同地买这种连环画式的年画?是出于自己独特的欣赏爱好,还是为了让我们习学画上的文字,或是让我们在习学文字的同时学习领会画中故事所体现的人物精神,抑或是三者兼而有之?但毫无疑问的是,这些年画无形中增强了我们对习学文字的兴趣,并且画中承载的人物精神和历史知识也如同润物无声的毛毛细雨那样渗入我们的内心世界。
父亲在待人处事方面同样给我们树立起榜样。无论在家里还是对外人,父亲总是义字为先、吃亏让人。这种为人处事的原则,同样于不知不觉中融入我们的血液,不同程度地成为我们的一种潜在修养和社会行为指南。
1963年父亲回村务农以后,年近花甲的爷爷只干些零杂性的轻活,二叔因情绪不佳、身体不好也顶不起大梁,三叔则参军卫国远离家乡,剩下就是其他十几口妇孺老小,于是,他就成了维持整个家计的唯一顶梁柱。那时,他白天到生产队干活挣分,农忙季节于正常出工以外还要参加“午战”“夜战”。为了维持这一大家人的衣食读书之开销,每当生产队不搞“午战”“夜战”时,他都要利用午休、晚上和下雨停工等一切空余时间沤荆条、编筐篓,尔后选择某个集日,起大半夜的早,用手推车把成品运到距家五十多里路的三屯营镇出售,而所得货款除买些猪肉、鲤鱼和油条等改善生活以外,悉数上缴爷爷统一掌管,从来不留一分“私房钱”。1966年春季,爷爷奶奶为了调动“大家”中各“小家”的积极性,决定把这个维持多年的“大家”一分为三。分家之时,父亲作为三兄弟之长,一切可分之物都让两个弟弟先挑,解放后先后建成的三间瓦房和三间平房分别让两个弟弟选去,而他这位多年为家奔波劳碌的长兄则毫无怨言地继续住在日军投降那年建成的那三间茅草房。此后,虽然分家单过,但父亲并未只顾自己的小家,继续以长兄身份关心帮助他的兄弟们。尤其是对从部队转业到后来称为白银市某一军工厂工作的三弟一家,在弟媳带着两个孩子随迁到甘肃之前的这十年间,挑水、分柴、运土垫猪圈及其以后出肥等一切粗活重活几乎全部由他包揽。对由此付出的无数辛劳,据我判断,父亲既不会向他的弟弟和侄子、侄女做过表示,也从未曾期望日后会得到什么报答。
对家外之人,父亲也一以贯之地奉行义字当头、见难即帮的道义精神。但凡人家遇到困难向他求助,无论是借钱、借粮,还是借用家具和农具,只要有一分可能,他没有不慷慨答应的。尽管借钱并没有任何抵押做还款保障,尽管有的亲戚和邻里有了钱、有了粮却迟迟不还,他仍然一如既往。因为待人处事公道讲理、与人为善,父亲被人们自发地推举为纠纷调解员。村内的左邻右舍或者远居村外的亲戚家偶尔发生了内部纷争需要中立者加以调停的时候,首先想到的义务调解员往往是他。而他也近乎有请必到,从来都是马上丢下家里的活儿尽快到场,并且能够通过有理有据的说和,较好地实现请托者息事宁人的目的。还有一次,距我村三四公里左右的北水峪沟里发生了一起不小的山火。火借风势,风助火威,浓烟滚滚,势不可挡地自下而上扩展蔓延,几公里之外都清晰可见。父亲发现以后,立即从家里抄起水桶和铁镐,一边大声呼唤乡亲,一边向火灾现场飞奔而去参与扑救,五六个钟头后才带着满身满脸的烟灰饿着肚子回到家里。
我少年儿童时所在的上世纪五十年代末、六十年代前期,从整个国家来讲,全社会经济发展水平较低的同时,又恰逢天灾人祸导致的“三年特殊困难”。但即便这样,我们的父母仍然辛勤劳作,精打细算,千方百计挤出钱来供我们同胞五个上学读书,不分儿子、女儿,只要自己愿意读、有能力考,不管读到哪个阶段他们都支持,不仅从未说过一个“不”字,还总是嘱咐我们在学校别饿着、别冻着。相比那些因为心疼学费生活费,为了让孩子早些成为家庭经济的顶梁柱,或者因为重男轻女观念,而让孩子、特别是女孩子忍痛辍学的家长,我们的父母显示出了开明和富于远见。
父母对我们的慈爱,不仅表现在衣食供养、学业支持上,更体现于着眼长远的严格管教方面。一次,大约是我到外村读高小五年级的时候。班上几个同学在课下摆弄演皮影用的影人儿,引发了我对皮影人的兴趣。但皮影人是要花钱买的,我身无分文,过年给长辈磕头拜年所得的几毛钱总是被妈妈“经管”起来而有去无回。怎么筹措五毛钱,哪怕只买一個影人儿呢?一不能借,二不能偷,三不能抢,左思右想,终于找到了一个自己认为蛮有希望的路子,那就是向我一直认为非常喜欢自己的父亲开口求助,因为母亲不掌握家里的财务。何况,直到那时,家里只有我一个男孩儿,所以我一厢情愿地判断,独生儿子提出这么一个并不要花多少钱就能满足的要求,父亲该不会拒绝。我看准时机,提了三次,前两次父亲不肯满足我,第三次更是不由分说地抽了我一耳光。发生了这么大的判断失误,还遭到父亲破天荒的“惩罚”,只得强忍住自己委屈的泪水,悻悻然地溜开了。“事件”之后,我再次静下来,更为认真地寻思父亲为什么再三拒绝答应我的请求,而且竟是以抽耳光这样严厉的方式表示了“断然不许”的坚决态度。因为我依然坚信父亲是爱我的,他老人家如此回绝我那看来并不算多么过分的请求,总会是有着非常重要的缘由的。初时想到的理由,自然是因为家里确实“钱紧”,自家养鸡下的蛋平时都舍不得吃,总是卖到供销社换回几块钱用来买盐买布,一年中吃炒鸡蛋的机会最多不过三次,哪有闲钱给孩子买什么玩具呢?五毛钱虽然算不得多大数目,可那笔钱终归是要拿十个鸡蛋才能卖得的,在那个金钱和物资极为紧缺的年代,把它用在给孩子买一件在大人看来可有可无的玩具上岂不是太奢侈了吗?以这样的理由来理解,尽管已经可以使自己得到很大的释然和宽慰,但依然未能彻底消除我对那次挨打的“大惑不解”,因而在内心深处并未停止对其根本“道理所在”的思考。
随着年龄的增长,后来我似乎终于明白了,即使那个年代,家里在经济上虽然确实说不上宽裕,但只要父亲认为值得,别说五毛钱,就是五块钱、五十块钱也是可以想方设法筹措到的,若不然,他为什么毫不迟疑地为家里买了一百多块钱的缝纫机?所以,我进一步往深里思索:“不值得”固然是基础性的原因,但决不会是唯一的或主要的,定然会有其更深层次的理由。父亲在答应孩子要求这件事上——哪怕是独生儿子偶尔提出的要求,有着他基于更深更远考虑的特定选择标准。比如,他很可能认为,答应孩子每一个请求都会成为引导其行为方向的重要诱因;孩子的一个欲望满足了,新的欲望紧接着就会冒出来,甚至会是更大、更不“靠谱”的欲望!因此,一旦孩子出于迷恋玩耍的天性所提出的花钱请求得到第一次满足,那么,孩子势必不知休止,甚而得寸进尺,放纵孩子迷恋玩耍也极有可能导致他们放松学习,进而一步步毁了他们一辈子的前程。不做“严父”,焉能“望子成龙”?我暗自里倍加折服自己那位出身于农家、始终是农民且对子女直言相教的父亲,竟然能够在子女教育方面默默奉行以严为爱的理智原则,这需要有远见卓识才能始终不渝地坚持做到啊!
父亲对我们而言,绝不仅仅是生命之源,也不是仅有含辛茹苦的养育之恩,比这些更为重要、更为根本的,是他以自己一生一世身体力行显现出来的忠实厚道、诚信无欺、勤于学习、独立自强等一系列优秀品格熏染和铸造了我们的灵魂。这种建立于理智基础之上、富于远见卓识的父爱,如山体之重、山峰之高、山谷之深、山藏之丰、山岭之秀、山峦之美,令人仰止,令人陶醉,令人受益无穷。这就是我对“父爱如山”一词的理解。正是因为父亲给了我们这样一种沉甸甸的父爱,所以他才因此而成为我心目中最值得崇敬和最为优秀的人生楷模,并由此给了我永远为他而骄傲、自豪、感到最值得怀念的理由!
责任编辑 刘遥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