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生的故事

2020-04-02 08:24陆春祥
长城 2020年1期
关键词:书生公主

陆春祥

一切历史都是当代史。历代笔记里,现实的影子、甚至我们自己的影子也无处不在。我从沙里披金。书生有好有恶,如同植物间有良有莠。

——题记

阳羡的书生

1

南朝梁的吴均,不仅是卓越的诗人和散文家,也是极具想象力的小说家,他的《续齐谐记》里,阳羡书生蹲鹅笼的故事,极像俄罗斯套娃。现在,听我慢慢一只一只替你打开。

故事发生在东晋的阳羡县。

阳羡人许彥,这一天,他拎着鹅笼,正在绥安山里走,他要翻过这座山,前往集市卖鹅。走着走着,路上碰见一个读书人,年纪大约十七八。读书人躺在路旁,很痛苦的样子,问他原因,他说脚痛,走不动路了,他向许彥请求,能不能打开他手上拎着的鹅笼子,他要钻进去。

许彥做点小生意,也算见多识广,他认定,这读书人,一定读傻了,脑子出了问题,鹅笼怎么能站人呢?但为了不让书生难过,他还是打开了鹅笼子。

让许彥惊讶的是,这书生真的就钻了进去。更奇怪的是,那笼子也没变大,书生也没变小,书生与一对鹅坐在一起,鹅竟然不惊!

许彥想了想,今天什么日子呀,出什么问题了吗?难道这个世界要发生剧烈的变化?想破了头,想不出结果,他就去拎那鹅笼,一拎,就像平常,一点也没增加重量。

许彥虽是个无神论者,但这时,他忽然就变成了有神论。他认定,这书生,是神仙,只是不知道为哪方神仙,对于人来说,任何神仙都不能得罪的。

许彥想到这里,突然很高兴,今天有幸碰到神仙,我倒要看看,神仙有什么能耐呢。

许彥拎着鹅笼,开始了轻松的步伐。

2

走啊走,估计有些路程了,来到了一棵大树下。书生发话:“先生,我们休息一下吧,就在这里,这棵大树下,挺好的地方。我想为你摆一桌薄宴,以表感谢。”

现在,书生的话,许彥一点也不奇怪,他已经认定书生是神仙了,神仙摆一桌宴,那还不是小菜一碟呀,我就等着吃吧。

许彥停下来,小心打开鹅笼,弯着腰,哈着笑,书生又像坐在路边一样,真实鲜活,一点也没痛苦的感觉了。

两人坐定,书生当着许彥的面,从嘴里吐出一铜盘匣子,里面有各种酒菜,山珍海味,杯盏全是铜的,气味芳美,世所罕见。

许彥有些惊异,这些东西怎么从神仙的嘴里吐出?按他以往的经验,也不是经验,是他长辈说给他听的大头话,神仙变物,都是从衣袖里抖一抖就出来了,或者,朝空中吹一吹,就会来到手中的,而现在,这书生,竟然从嘴里吐出,神仙肚子好大呀,竟然能装这么多的盘子、酒菜!

不管三七二十一,有酒就吃,有菜就挟,两人你来我往,一盏接一盏,尽兴得很。

书生有点醉意,他开始和许彥说起了知心话:“大哥呀,这几天,有一个年轻女子,一直跟着我,今天,我想把她叫来,一起吃酒!”

许彥已经有了足够的思想准备,出现什么情况,他都不会惊奇的,他想看看书生要喊的女子,在什么地方,是天上下来的,还是地上钻出来的。

在许彥满腹狐疑的期待眼光中,书生很自然地,又从嘴里吐出一个女子。这女子年轻,大约十五六岁,衣着艳丽,容貌华美,许彥从来没见过这么美的女子,他马上也认定,这就是仙女了吧,一定是!

仙女落落大方,见了许彥也不吃惊,三人像老朋友一样,喝起了酒。没喝多少,书生顶不住了,倒头便睡着。

这下,轮到许彥吃惊了,这神仙的酒量也一般嘛,还不如我,神仙也会醉,看样子,神仙也不是万能的。

3

书生倒下,仙女和许彥喝得火热。

仙女也不把许彥当外人,她也和许彦倾吐真情了:大哥,我不瞒您,我虽然和书生相好,可实际上我还是有另外男朋友的,而且,这男朋友,我还带着,现在,书生既然睡着了,我想把男友叫来,一起喝酒,希望您能替我保密!

许彥已经见了好多稀奇事了,他觉得,故事正朝精彩处发展,他很高兴地对仙女讲:“小妹,你放心好了,我一定不对书生说!”

许彥刚保证完,仙女就从嘴里吐出一男子来,年纪大约二十三四岁,英俊潇洒,人见人爱,难怪,仙女要挟私呢,还这么大胆!

这俊男一见许彥,也像老朋友一样,极有礼貌,三人一起愉快喝酒寒暄。

酒喝得差不多了,仙女估计,书生差不多要醒了,于是就从嘴里再吐出一张鲜艳华美可以移动的屏风,仙女就搂着书生去睡了。

4

故事还在继续。

俊男也和许彥说起了真心话:这女子,虽然与我有情,但我早就知道,她不是一心一意的,方才,我也偷偷约了另外一位女子前来,现在,我想趁这个机会看看她,希望大哥替我保密!

许彥看戏的情绪被激上来了,他满口答应好好好。

俊男于是也从嘴里吐出一女子,约摸二十岁年纪,长得极美。

这美女子,也不和许彥搭腔,直接和俊男调笑,两人肆无忌惮,当着许彥的面调情。许彥在一旁暗笑,这一对,什么人啊,估计是刚刚认识,或者是久不见了,都急得很,哪还有神仙的样子呢?

5

一切都要结束,屏风里发出了长长的哈欠声,书生要醒了!

俊男闻此,立即将美女子吸进嘴里。

仙女走出屏风,对许彥说:“书生醒了,我要将俊男藏起来!”一口就将俊男吸进嘴里。仙女仍然和许彥对坐着,装着在聊天的样子。

书生醒来,对许彥说:“抱歉,这一觉睡得有点长,让你单独坐着,挺难受的吧?天色已晚,我要和你告别了!”

書生说完,将仙女连同杯盏器皿,全吸进了嘴里,只留下一个两尺多的大铜盘,送给许彥:“别后咱们估计也见不着面了,我们互相回忆这段珍贵的时间吧。”

太元年间,许彥做了兰台令史,将那大铜盘送给了侍中张散,张散细看铜盘,哎,上面有字呢,你看:东汉永平三年制作。

6

吴均写这个故事,一定是有寓意的。

阳羡书生的故事,因为奇特,于是百代不绝,读书人都喜欢讲,讲着讲着,就多了个成语式的典故:阳羡鹅笼,幻中生幻。

这就很明确告诉了我们,故事的主题是,没有什么是不可能的,一切皆有可能发生。

按鲁迅先生《中国小说史略》的研究,这个故事的来源,应该出之印度佛教《旧杂譬喻经》,且著名的笔记作家、唐朝段成式的《酉阳杂俎》(《续集·贬误篇》)中就这样推论,“余以为吴均尝览此事,讶其说以为至怪也”“此事”惊倒了见多识广的吴均,它是指:

昔梵志作术,吐出一壶,中有女子与屏,处作家室。梵志少息,女复作术,吐出一壶,中有男子,复与共卧。梵志觉,次第互吞之,拄杖而去。

虽是佛经故事,暗喻的却是人间诸事,虽是男女之事,映照的却是全社会全领域。显然,吴均的构思,已经明显高出佛经一筹,结构和空间,更加广阔,内涵更深。

故事的高潮,从仙女吐出俊男开始,前面都是铺垫。俊男基本上是男小三,书生十七八,没有交代有没有娶妻,按那个朝代,这个年纪的男子,应该娶妻,于是,这书生,就等于是养了个小三,这小三,看来是主动追的他,因为书生和许彥说,这女子跟得很紧嘛。

既然做了书生的小三,那妹妹你就安耽点、耐心点嘛,等着书生读出个名堂来,也好有个盼头,可那女子偏不,她脚踩两只船,也养了个室外,和她的俊男打得火热。

故事到这里,如果结束,应该还是蛮精彩的,其中已经有好几层的波澜了。但并没有,俊男显然也不是个安分的人,他的野心在狂奔,他有另外的相好,他见了相好胆子还贼大。

书生,仙女,俊男,美女子,一娃套着一娃,一层比一层精彩,一个比一个意外,这就等于说,无论男,无论女,都是靠不住的,我们总是在欺骗别人,却总是被别人欺骗。

纪昀的《阅微草堂笔记》、袁枚的《子不语》,都引用过类似的故事,不过,他们有的转换了角色,将里面的人物,换成了鬼,各种鬼,在他们眼里,只有鬼,才会这么精灵。

7

既然,这个故事的主核,是男女之间恋情,是对情欲的揭露与批判,那么,接下来,我想简单考察一下,三国两晋南北朝以来的男女关系。

除了母系社会,女人的地位一直都低,这是大前提。

有人说,五胡十六国,是男女关系最混乱的时期。虽然有点偏激,但这个时期,却真有两个显著特点,一个是少数民族政权不断出现,他们的一些生活习俗和文化传统,已经影响到汉人,就如赵武灵王的胡服骑射改革一样,时间长了,许多事情都融合了。有些在汉人看来不能接受的习俗,也会见怪不怪,比如《史记》中有匈奴习俗“父死,妻其后母;兄弟死,皆取其妻妻之”。比如《后汉书》中有鲜卑习俗“俗妻后母,报寡嫂,死则归其故夫”。

另一个特点是,经过连年不断的战争,人口急遽减少。晋末乱世,人口已经降到秦汉以来的最低点,《晋书》载,“制女年十七父母不嫁者,使长吏配之”,也就是说,一个女孩子,到十七岁还不嫁,那政府就替你安排嫁了。

此外,尽管民不聊生,但晋惠帝吃肉粥的故事似乎已经家喻户晓,当权者不顾民众的死活,更不了解民众的需求。在富贵者的引领下,人们思想开放,性取向混乱,同性恋盛行。

有了种子发芽的良好土壤,这就足够可以酝酿产生阳羡书生的故事。如果无聊,还可以顺着那俊男的女子接下去再吐,吐个几层,也沒问题,关系也可以搞成四角五角六角,甚至七角八角九角。

在前面故事的叙述中,我将书生以及嘴里吐出的各个男女,都当作神仙,这算是给他们最高待遇了,因为确实找不到更合适的词语去描绘,但按鲁迅的说法,这些人,充其量,不过鬼怪而已。

就如蒲松龄的《聊斋志异》,那些神狐鬼怪故事,几乎都是现实的折射,阳羡书生,虽然鹅笼里站了几里地,却生出了这么多的故事,着实让人惊奇。

8

吴均的这个故事,构思已经相当精巧,但翻检笔记,他也是有蓝本的,这个参照本,就是早些年代的东晋荀氏的《灵鬼志》,他的笔记中,已经有这个故事的雏形:

故事的起因是,有道人自外国来,他的本事很大,能够含刀吐火。接下来,一个挑着担担的行人上场,行人担担上有小笼子,可以放升余重的东西。道人碰见行人,要求进小笼子休息,行人惊异,故事就一系列发生了,不过,情节没有吴均的曲折。

荀氏讲完前面的故事后,情节还有发展。道人让那担人见证了他的另一桩本事:一个拥有巨大财富而十分吝啬的财主,道人使法,先让财主的好马失踪,马后来出现在小小的瓶子里,但瓶子怎么也打不破,道人要求财主做一百个穷人可以吃的饭菜,马于是出现在老地方;道人觉得还不够,第二天,又让财主父母一会儿在堂上,一会儿失踪,一会儿出现在水壶中,财主惊惶,又拿出钱财来施食,救济一千名穷人。

无论书生或是道人,中国文学里奇思妙想的种子,早已经种下。

王维的《郁轮袍》

1

唐朝薛用弱的笔记《集异记》,讲了王维《郁轮袍》的故事,饶有趣味。

二十岁不到的王维,不仅文章好,还特别喜欢音乐,尤其弹得一手好琵琶。他遍行于有身份的人之间,岐王很看中他。

张九皋是进士,也很有名。有经常出入公主家的某人,就将张推荐给公主,请求公主在主考官面前保荐张,将张取为当年考试的第一名。

这一年呢,王维也打算去考,听说了张的事情后,有点郁闷,这头名,不公平呀。他就将这个事情告诉了岐王,想听听岐王的想法。

岐王听了汇报后,安慰小王:“既然公主说了话,我们是没有办法马上改变她观点的,也驳面子。我给你想了个办法,你把过去写的最满意的作品选出十首,将其中的一首,谱成琵琶曲,这一首一定要选好,格调要清新且略带忧伤,要有感动人的旋律。五天后,你再到我家里来!”

小王准备妥当,如约而至岐王家。

岐王对小王说:“你如果以作家的身份去求见公主,公主一定不会见。你能听我的安排吗?”

小王此时不知道岐王的葫芦里卖什么药,自然一口答应:“当然听您老人家的!”

岐王就让小王换上华贵的衣服,捧着琵琶,装作音乐人士去公主家拜访。岐王对公主说:“我带着好酒,还有好的音乐,想来和您一起欣赏。”

公主也是个音乐迷,她连忙让人准备酒菜,并让舞女们配合舞蹈。

小王长得美而白,公主已经关注到他了,问岐王:“这小伙是谁呀?”

岐王答:“这人是音乐专家,他弹得一手好琵琶。”

在众人期待的眼光中,小王开始独奏。

幽怨,缠绵,哀哀切切,如泣如诉,满座皆动容。

公主问:“真好听。这小伙弹的曲子,叫什么名呀?”

小王恭敬地答道:“禀公主,这首曲子叫《郁轮袍》。”

公主音乐非常精通,却从来没有听到过这首曲子。这时,岐王趁机推荐小王:“公主啊,这小伙子,不简单,他不仅琵琶弹得好,文章写得更好,可以毫不夸张地说,当今还没有人能超过他的!”

公主一听,更加觉得小王可爱了:“你有什么文章吗?”

小王是有准备的,公主一问,他连忙从怀里掏出已经选好的诗歌,公主一看,再次吃惊:“咦,这些诗,都是我儿子和张九皋那些少年们读过的,都说是古人写的,原来是你写的呀?!”

公主连忙让小王换了装,坐在客人的首席位置上。

接下来,是小王充分发挥个人魅力的时光了。他谈吐有度,举止得体,讲话很有分寸,在座的达官贵人无不赞叹。

岐王趋势出击:“如果今年京兆考试,让王维做第一,那不是全国的荣光吗?”

公主答:“对呀,小王,你为什么不报名参加呢?”

岐王:“像王维这样的超级才子,没有人保荐他,他是不肯去参加的。并且,我听说公主您已经保举了张九皋。”

公主笑笑:“我其实不应该干预你们少年们考试的事,推荐小张,那也是别人托我的,我是碍于人情,没办法。”

公主转身对王维说:“你的文才,确实不一般,我一定尽力保举你!”

當年考试,王维一举夺魁。

王维诗书画皆通,还通佛理和音乐,成了开元十九年的状元,但对他用这样的方式考取第一名,别人还是有异议的。

异议集中在琵琶作品《郁轮袍》上。

唐代崔令钦的笔记《教坊记》,详细列举了当时流行的四十六种大曲名称,其中并没有《郁轮袍》。该曲已经失传,何人所作,几无考证。

即便如此,这种好酒也需要巧吆喝的方法,却为人称赞。

2

这也算是一种营销。古代许多文人,在没成名以前,都绞尽脑汁。

我们看陈子昂。

《太平广记》《贡举》卷,引用了《独异记》中,著名诗人陈子昂的自我营销案件,堪称经典。

陈子昂是四川射洪县人,他在京城住了十年,也没有人知道他。

他居住的街道,比较热闹,街上卖什么的都有,其中一种胡琴(少数民族乐器),卖得特别贵,要价一百万。每天很多人参观,而且都是有钱人,他们很好奇,这个东西,怎么那么贵,但没人明白它的价值。

有一天,陈子昂来了,他对大家说,我愿意用一千缗(古代一千文为一缗)买下这把胡琴,一千缗就是一百万,陈并没有讨价还价,这更引起了人们的兴趣。他们好奇地问:“您花这么多钱买这把琴,这东西有什么用吗?”

陈笑答:“我会拉这种琴啊,而且拉得很好。”

好奇者追问:“那您能拉给我们听听吗?他们急于想听,这么名贵的琴拉出来的音乐。”

陈便告诉大家:“我家住宜阳里,看,就在那边。明天,我会准备好酒好菜,专门等候诸位,各位不仅自己可以来,还可以邀请你认识的知名人士一起来,大家聚一聚,大家能光临,就是我的荣幸。”

第二天早晨,陈家一下子来了一百多人,且好多都是名人。陈子昂悉心招待。酒过三巡,陈将昨日重金买来的胡琴捧出,神情有些激动,他对客人说:“四川人陈子昂,写了好几百卷的文章,跑到京城里来,东奔西走,却不被人所知。这件乐器,不是什么值钱的东西,不值得我放在心上。”说完这些话,陈将胡琴高高举起,用力摔在地上,咔嚓一声,断成几截。

在众人惊讶的眼光中,陈子昂让人将他写在帛上的文章取出,排在两张长案上,分别赠给客人。

一天之内,陈的名声,传遍整个京城。

陈大诗人,个性鲜明。他这个举动,是在第二次落第时。但我也奇怪,他二十四岁就中了进士,那么,笔记中说的,居住京城十年,不为人知,应该是在年少的时候,因为考中进士,差不多就是知名人士了。

不过,陈子昂的才,大家公认。杜甫、韩愈都高度称赞,白居易有诗:杜甫陈子昂,才名括天地。另外,陈的家庭条件应该相当不错,否则,不可能有这么多钱,史载他年少好施财。

陈子昂四十一岁就冤死狱中,留下的作品也只有百来首,但好多作品都浸入人们的脑髓。他的这个摔琴营销举动,和他的《登幽州台歌》一样,都是“前不见古人,后不见来者”,万古长传。

3

名人的营销例子还有不少,看这一个,被动成名,唐朝名人牛僧孺。

《太平广记》《贡举》,引唐五代王定保的《唐摭言》,写到了韩愈和皇甫湜两位名人,一同提携年轻牛的故事:

年轻牛没中进士前,心态还是不错的,整天带着书和琴,在山水间游乐。他恭敬地登韩大师的门,将自己的作品送给大师看,不想,大师不在家,小牛只得留下作品遗憾告辞。小牛又去拜访皇甫大师,巧的是,他居然在皇甫的家里,碰见了韩大师,这真是无心插柳柳成行啊,小牛太高兴了。

邀坐,闲谈,两位大师表现出无比的谦逊,他们问年轻牛:“你今后有什么打算?怎样在京城发展呢?”

年轻牛小声答道:“我也没有什么功名,什么事都没有开始做。”他恭恭敬敬地拿出自己的作品,先请大师们指教。

两位大师打开年轻牛的文章,一看开篇的标题,《说乐》,还没有读,就连说,这一定是好文!他们问牛:“拍板是什么?”牛答:“是乐句。”大师们互相对望了下眼,再次肯定表态,这一定是好文!

谈天说地之后,大师对年轻牛说:“你应该找一处地方住下来。没有那么多钱?那边寺院挺不错的呀,又清静,是个读书的好地方。”

年轻牛按照大师们的指点,一切安排妥当,再次上门拜谢。两位大师对年轻牛说:“明天,你可以去游玩下青龙寺,你要晚一点回来。”

年轻牛不知道两位大师葫芦里卖什么药,但还是依言外出。

等小牛外出,两位大师特意来到他租住的寺院,在大门上题了一行字:韩愈、皇甫湜同访牛僧孺不遇。第二天,京城许多名人都跑去看这一行题字,自然,牛僧孺的大名,由是鹊起。

后来,牛进士及第,宰相接見这一群新科进士时,将屋子扫得干干净净,见此情景,年轻牛连连作揖:“不敢不敢!”而那一科进士还不知道发生过什么事呢!

牛僧孺,著名的政治家,两朝宰相,官也做得够大的了。因为党派之争,他成了牛党的领袖,这个不去细说了。他还是个著名的文学家,他的《玄怪录》,极为有名,鲁迅的《中国小说史略》,将牛的这本书评为唐传奇的巅峰之作。

两位大师重才识才,且如此巧妙提携,实在别出心裁。

王维、陈子昂、牛僧孺,古代文人一举成名的事,看似巧妙,其实有大前提,即本身须具有扎实的基础,缺的只是机会,机会来了,十九头牛也拉不住,自然如离弦之箭,向远方射发。

读书人王嘉宾

1

明代江盈科的《雪涛小说》中有《不善用书》,讲了他家乡一个可恶的读书人王嘉宾鬼点子太多,自作孽的故事。

万历三年(公元1575),常德府学有两个读书人,生员王嘉宾和童生杨应龙,王很聪明,但性格暴烈,歪点子特别多,而杨童生,不学好,跟在王的屁股后面,亦步亦趋。他们东逛西玩,还常常去妓院。

他们的家境并不好,没有太多的钱供他们玩耍,就动了歪脑筋。

这一天,他们找到了同乡,也是童生的邹文鉴。这小邹是个富裕之家的孩子,家里管得也不紧,他也喜欢玩。于是,王和杨两人,不断地骗小邹钱,以各种冠冕堂皇的理由。钱去如流水,一来二去,他们一共骗了小邹三百两银子了。

这么多钱,如果哪一天小邹要求他们还,怎么办?两个穷读书人怎么还得出呢。思来想去,恶计胆边生,干脆灭口。

某个下午,他们俩又一块喝了好多酒,壮了胆子,将小邹约到郊外的一个空旷处,趁小邹不注意,用石头猛砸,小邹本能转身反抗,抱住王嘉宾,将他的两根手指(作者没说左右手,我猜左手)差不多咬断,王的身上沾了不少细血滴,腰部以下部位看着像雨痕。

读书人小邹又没有冤家,突然横死,一下子就成了当地的头条新闻。案子迅速报上来,常德知府叶日葵、同知王麟泉,立即命人缉捕,一番紧急忙乱,自然毫无所获。

王嘉宾素来胆子大,又自以为做得神不知鬼不觉,就装得像没事的人一样,该干啥还干啥。事后第二天,他就前往同知府,要求免去操军的役任,都是皇家的任务,不是什么人说免就可以免的,王麟泉断然拒绝他的要求。这王嘉宾,火气一下上来,冲到王同知的办公桌前,上前一把夺过同知手中的笔,想自己抹掉操军的名。面对王嘉宾的强悍无理,王同知非常厌恶,但他不动声色,因为他从王的身上发现了异常情况:王的左手上,两根手指差不多要断了,衣衫上还有血痕点点。

王同知立即非常严肃地问王嘉宾:

“王嘉宾,你左手的两根手指怎么回事?你身上的血滴又是怎么回事?快说清楚!”

王嘉宾吓出一身冷汗,但依然急中生智:

“刚刚与老婆打架,这丑婆娘居然咬了我的手指,她嘴巴里吐出的血,又弄脏了我的衣服!”

同知并不相信王的话,他随即让人将王嘉宾关在另外一间房,暂时拘起来。

这边,王同知又立即派人,前往捉拿王嘉宾老婆,让她来对证:

“你丈夫控告你,说你们吵架,你咬断了他的手指,嘴巴里吐出来的血溅了他的衣衫,你罪该当死!”

王嘉宾老婆一听,吓坏了:

“哪有那事?我怎么敢咬我老公的手指,血吐他的衣衫?他自己和杨应龙一起,在东门的某妓女家喝酒,喝醉了打架,被妓女咬伤的,不是我,他为什么要冤枉我呢?”

王同知一听,好戏来了。

他又将王嘉宾的老婆关了起来,并马上派人去东门抓那个妓女。

妓女带到。一审,由两人的供词得出这样的结论:那一天,王嘉宾和杨应龙两人在妓女处吃酒,喝到傍晚时分离开,王嘉宾独自一人回家,看他手指已经被咬,衣服上也有不少血,问他原因,他什么也没说。

到此时,王同知心里已经有了八九分的底,他向叶知府报告:我认为,杀邹文鉴的人,一定是王嘉宾。

于是,知府和同知,一起会审王嘉宾。

面对老婆和妓女的供词,王嘉宾自然无可辩驳,罪证确凿,于是,王和杨都被判监候斩,报上去,等待上级批准再执行。

人们都赞王同知神算。

2

过了半年,王麟泉调任外地升职,他来与叶知府辞别:

“我有一件事放心不下,您一定要多加小心才是。”

“什么事?”叶知府问。

王麟泉答:“喏,就是那个王嘉宾,他还在牢里,在等待行刑,那家伙读书不少,他虽然像猿猴一样被关在槛里,但我猜测,他每一天都在想着怎么冲出牢笼,所以要小心提防他。”

又过了半年,王嘉宾果然弄出了事。

他与杨应龙花重金贿赂狱卒,经常让狱卒买飞快的刀,将刀藏在米桶里带进监狱。他们又偷偷地挖掘监狱的墙壁,一堵墙差不多快挖通了,然后用纸伪装盖好,等待时机。

做好了充分的准备,王嘉宾又暗地里和外面的盗贼串通,约定时间越狱。

那外面的盗贼,胆子却不大,他感觉,此事非同寻常,他本来只是偷盗而已,并没有命案,他不想因为和王嘉宾勾结而送命,于是,他表面上答应王里应外合,暗地里又将这件事透露母亲,他母亲是明白人,一听,越狱、造反,这事不得了,赶紧向官府报告。

叶知府得报,大吃一惊,他惊叹于王麟泉高明预见的同时,迅速带兵赶到监狱,一查,十多把快刀正白森森地藏着呢,还有一百斤油,再看监狱的那面墙壁,已经快倒塌了。

叶知府气得脸铁青,就地严厉审问:“王嘉宾,你到底想干什么?”

王似乎根本不在乎死到临头:“我要越狱!我要造反!”

叶知府冷笑:“凭你?你怎么反?”

王很冷静:“我们用油纸点火烧监狱的屋柱,柱子烧着后,你一定会率人赶过来救火,那时,我们就有机会,手中的快刀会麻利地将你杀掉,然后,我们打开府衙的库房分财产,再然后,我就带人一路杀出城,到江边夺船,往洞庭湖去做小‘杨么(起义军首领)。你是个有福气的人,我的行动不幸被你发现,现在我愿速死,你不要再啰嗦了!”

罪人罪行罪证俱在,叶知府立即命人将王嘉宾和杨应龙捆起来,鞭打了几百下,两人当场被打死。

叶知府还是很气愤,这样的事,必须要给人征戒,拉出去,暴尸!

3

读书人要坏起来,常常不可救药。

这王嘉宾就是一典型。王走到这一步,主要原因应该是不安分。综合分析,王的不安分不外乎内外两种原因。

内因是主。他聪明,已经是生员,相比那杨应龙和邹文鉴那两个童生,自然有许多优越感,要是不出意外,努努力,考取个功名,还是大有希望的。

可是,从王嘉宾后面的一系列行为看,他显然对功名兴趣不大。

喜欢玩。逛青楼,吃花酒,这需要经济成本,偶然一两次也就罢了,他们却在不长的时间里用掉了三百两银子,这在一个经济不发达的地方,不是小数目。几百年后,1838年,也是湖南那个地方,曾国藩中了进士,但还是很穷,去做官前,到处找了借盘缠,差不多花了一年的时间,才募到了两千来两银子。好好读书,一般人都支持,可是,王却不走正道。

王喜欢玩只是表面,本质却是品行差。一般人,如果欠下了如此多的钱,也许就省悟了,改过迁善,重新做人,可他不,誓将错一步步走下去。这也有前提,就是他的性格暴烈,什么事情都敢做,什么规定都不遵守,干什么都不在乎,这样的人,生活中还是不少见,他们常常以自我为中心,要别人围着他转,如果王不自以为是去同知府求免操军役,也许案子没这么快破。

都说江山易改,本性难移。王同知还是非常有眼光,他平时应该对王嘉宾知根知底,外表看,这是一个很不守规矩的讀书人,内心看,此人品德极差,这样的人,迟早要出大事。

果然,被判斩后,王嘉宾依然本性不改。

也有外部原因,各地造反的人不少,强者为王,而这正激发了王性格中异常跃动的因子,反正要死,不如继续反抗,反抗也许还有条生路。

对作家江盈科来说,他本身就是个官员,自然憎恨王嘉宾这样的读书人,因此,批判的立场相当分明,王这一类人,应该成为所有读书人的借鉴。可是,他不知道的是,王嘉宾也是他那种体制下的受害者,只不过有点另类罢了。

责任编辑 刘遥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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