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 爽
2015年是中国抗日战争暨世界反法西斯战争胜利70周年,中国举行了隆重的纪念活动并邀请外国政要观礼阅兵式。然而,在法国同年举行的一系列活动中,我们不难发现,无论是纪念仪式、展览抑或是学术会议,却很少能够见到中国抗日战争的影子。
在中国的中学历史教科书中,我们普遍认为“九一八”事变“揭开了世界反法西斯战争的序幕”①齐世荣:《义务教育教科书 中国历史》(八年级上册),人民教育出版社2017年版,第86页。,而且,中国抗日战争作为世界反法西斯战争的东方主战场,是世界反法西斯战争的重要组成部分,中国人民以巨大的牺牲为世界反法西斯战争的伟大胜利做出了不可磨灭的历史贡献。但是,为何在二战主要参战国——法国纪念反法西斯战争胜利的活动中却几乎不提及中国呢?
这在很大程度上要归因于法国主流史观对第二次世界大战的看法。而要对一国的主流史观进行分析,最直观的方法莫过于对其国内的历史教科书进行研究。一国的主流史观通常能够在其历史教科书中得到体现,如法国主流史观对极权主义概念的关注就很快体现在了其教科书编写上,出现了对苏联与斯大林主义阐释的彻底转向。在1983年的一些历史教科书中,这种转向就已非常明显,尤其体现在教科书插图中,如收入了“布拉格之春”等事件的照片。②M C.Baquès,“L’évolution desmanuels d’histoire du lycée.Des années 1960 auxmanuels actuels,”Histoire de l’éducation,vol.2,2007,pp.121-149.
我们知道,历史教科书——尤其是在义务教育阶段使用的历史教科书——不仅传递着历史知识,也是各国对公民进行历史教育、塑造其历史观的重要工具。历史教科书中有关历史事实的叙述毫无疑问体现着这个国家主流的历史观,这种历史观不仅代表着该国当代史学界对历史的基本认识,更左右了下一代历史观的形成。
在法国中学的众多知识型课程中,历史始终占据着极其重要的地位。法国《教育法》第二条规定:“除传授知识外,法兰西民族将学校的首要使命定为与学生分享共和价值。”因此,历史课肩负着特殊使命,是国民教育不可或缺的组成部分。历史教育除了承担让学生内化共和价值这个任务外,还担负着教育学生与国家一起承担历史记忆的任务。
在义务教育阶段,法国的历史课程可以分为三个部分:在小学学习完以王朝更迭为线索的法国史及其他文明的历史后,初中的历史教学将关注点转向世界,从世界各大文明讲起,按照时间顺序,直至二战后的世界。初一主修希腊罗马、西欧中世纪盛期,并专设一章学习古印度、中国文明。初二的学习重点是西欧中世纪、中世纪的非洲、15至17世纪的文明冲突、绝对主义的出现。初三主要关注18世纪的欧洲、工业革命与殖民。初四则将目光引入20世纪,学习两次世界大战、冷战、民族解放运动、欧洲建设以及法国政体的演变。我们能够看到,法国初中的历史教育虽以主题编排内容,但仍以时间为主线,以欧洲(主要是西欧)为中心,对欧洲以外的世界关注极少。在与第二次世界大战相关的内容上,法国初中历史教育主要侧重的是二战中的种族灭绝罪行以及法国抵抗运动方面,并未涉及欧洲战场以外的内容。
及至高中,法国历史教学的思路出现了较为明显的改变。首先,历史教学从叙事转为以问题为导向:从高一至高三,每一年的课程大纲都是围绕着若干重大问题展开,减弱了时间线索。其次,“厚今薄古”的理念在高中历史教学中也体现得较为明显。虽然高一的历史课程仍然以古代、中世纪为主,但高二、高三的历史课程则全部围绕近现代史中的问题展开。最后,法国高中历史教学仍以法国史、欧洲史为主。全球史在初中经过稍许讲解后,在高中阶段几乎再难见到欧洲以外的历史。对于第二次世界大战而言,法国高中的历史教学大纲关注的是二战中对犹太人和茨冈人的歼灭与种族屠杀、极权政体的诞生、法国的抵抗运动以及法国对于二战的历史记忆。
对于中国抗日战争这一段历史,在法国高三的历史教学大纲中,“强国之路”一章曾有涉及。虽然2013年11月最新版的大纲取消了1949年之前的这一段中国史,但原有的关于这一问题的叙述仍然能够体现出,围绕中国在二战中的历史地位等相关问题,法国史学界的一些主流观点。
本文拟在阐述法国中学教学大纲与教科书编写、选用制度的基础上,全面分析法国中学历史教科书关于中日战争的叙述,归纳并评析其特点,最后探讨本研究带给我们的启示。
法国中学历史教科书采用“国家定纲、出版社编写”的模式。自2013年起,“课程大纲高级委员会”(conseil supérieur des programmes)负责制定中学教学大纲。该委员会依据2013年7月8日“重建共和国学校导向和规划法”(loi d’orientation et de programmation pour la refondation de l’ école de la République)创立。在大纲经批准正式颁布后,各个出版社组织编委会根据大纲在12个月之内编写教科书。一般而言,出版社会专门组织教科书编写小组,遵循团队协作、能力互补的原则,邀请一线教师、学科专家、督学等作为成员共同编写教科书。在编写完成后,由出版社组织专家会审,并完成后续的修订工作。需要注意的是,法国出版社拥有较大的自由,他们编写的教科书无需经过教育部的批准即可发行。仅在教科书违背道德、宪法和法律的情况下,教育部才有权禁止相关教科书发行。
在教科书编写完成后,各出版社会首先印制新书目录与样书,邮寄给中学教师供其讨论、挑选。法国的中学有权自主选择教科书,在收到多家出版社的教科书样本后,各科教师会就教科书选择问题在教学委员会中讨论,最后经学校理事会批准,确定本学校各学科所用教科书。目前法国教育出版行业竞争激烈,各大出版社对其发行量与选用其教科书的学校数量这两项关键数据保密,因此我们尚无途径获知法国中学中各大出版社教科书所占比重。但是,我们能够得知,目前主要有六大教育出版社出版法国中学教科书,它们分别是:贝兰(Belin)、博尔达(Bordas)、阿歇特(Hachette)、阿蒂埃(Hatier)、纳唐(Nathan)、马尼亚尔(Magnard)。如果说选用一家出版社的教科书无法得出可信结论的话,选取其中五家出版社的教科书进行比较分析,则应该能够让我们较为清晰、准确地分析出围绕中国抗日战争法国史学界的一些主流观点。
法国现行的中学历史教学大纲公布于2010—2013年间,每个年级大纲最新修订的时间略有不同。在法国中学的历史课大纲中,分别有两个年级涉及第二次世界大战:初四设有二战一章,主要按照二战进程进行讲解,集中在欧洲战场;高二设有“主题2:20世纪的战争”,下设“第二次世界大战:对犹太人和茨冈人的歼灭与种族屠杀战争”。但是,我们可以看到,这两个年级的大纲对第二次世界大战的着眼点分别是二战的欧洲战场和二战中的种族灭绝罪行,未有涉及到中国的内容。
在2013年之前的旧大纲中,高三历史大纲中“一战至今的世界强国与紧张局势”这一主题下设“强国之路”,分为“威尔逊十四条(1918)后的美国与世界”与“1919年‘五四运动’后的中国与世界”两节。在这一部分中,多有涉及中国抗战的图片和文字。法国于2013年对高三历史大纲进行修订后,在颁布的编号为“MENE1324865A”的“经济社会与文科毕业班史地课程教学大纲”①Programme d’enseignement de l’ histoire-géographie,Classes de terminale des séries économique et sociale(ES)et littéraire(L),MENE1324865A,http://www.education.gouv.fr/pid25535/bulletin_officiel.html?cid_bo=74738,2019年 10月23日。中,②法国高三年级被称为“毕业班”(Terminale),分为“文科”(la série littéraire)、“经济社会科”(la série économique et sociale)和“理科”(la série scientifique)。对中国的关注移到了1949年后的中国,“1919年‘五四运动’后的中国与世界”这一节被改为“1949年后的中国与世界”,第二次世界大战部分被大纲舍弃,教科书中亦再无提及。但是,通过分析法国五个版本按照旧版本大纲编写的毕业班教科书,我们仍然能够分析出法国史学界对中国抗战的一些基本认识。
此外,我们注意到,无论版本如何,法国历史教科书对中国抗日战争的文字叙述都极为简略,史料在教科书中所占比重极大。实际上,这一特点是由两个原因造成的。首先,这是法国中学历史教学自20世纪70年代以来的一大特点的体现:法国中学的教学法在彼时发生了从教师讲授向强调学生能动性的过渡,历史教学也开始转向依靠文献与强调批判精神。这一改变对教科书产生了极大的影响,史料文献被大量引入历史教科书中,削弱了史实叙述在教科书中的比重。这一特点体现了法国历史教科书编纂的主要趋势,即减少文字叙述,增加教科书中史料的比重(文献、照片等),在大多数教科书中文字叙述与史料的比例约为1∶1.5甚至1∶2。其次是高中阶段的历史教学已改为以问题为导向,叙述与简单的史实并不构成高中历史教学的主要内容。这就造成了无论是对抗日战争的史实叙述,抑或是对中国在二战中的地位与作用的评价,通常只是用一两句话一带而过,而不进一步展开。因此,除一般的叙述外,我们还需要着重关注诸教科书对史料的选择以及教科书选取问题的导向,以进一步分析教科书的立场与观点。
针对抗日战争的几个关键问题,以下我们对除马尼亚尔出版社外的五家出版社的法国历史教科书进行逐一考察。
第一,关于日本侵华起始时间与战争时间节点。“九一八”事变是日本持续十四年侵华战争的起点,但法国历史教科书对这一点却未能达成基本共识,“九一八”事变这个标志性事件更没有提及。除博尔达版教科书之外,其他出版社的教科书都采用了时间表与地图的方式呈现日本侵略中国的关键事件及进程。阿蒂埃版教科书选取的三个时间节点为:“九一八”事变、1937年日本宣布对华战争与统一战线结成、1942年中国加入国际反法西斯联盟。地图展示了在1932年、1937—1940年、1942年末三个时间段日本占领中国领土的情况。纳唐版教科书用地图展示了日本在1940年和1945年9月对华的占领情况以及中国共产党在日本侵华前及1945年9月控制的地区。阿歇特版的时间表选取了长征(1934—1935年)、日本侵华(1937—1945年)两个事件;在地图上选取了一份呈现中国20世纪30年代情况的地图,显示了这一时期日本在华占领的地区、国共两党控制的地区、中国的工业基地及主要铁路干线,还展示了如长征路线等与中国内战有关的情况。贝兰版提供了一个详细的时间表,选取了六个时间点,分别为:1931年日本侵略东三省、1937年日本全面侵华与统一战线的结成、1940年3月汪伪政府成立、1941年12月7日日本偷袭珍珠港对美宣战、1943年盟国宣布放弃历史上不平等条约、1945年原子弹投放与日本投降。贝兰版还提供了一幅内容丰富的地图,体现了日本在1937年前与1942年对华占领情况、日军在1944年的进攻情况、中国与盟军的情况、国共两党各自控制的区域以及内战情况。
我们发现,在五个版本的教科书中,仅有博尔达版和纳唐版明确写明中日战争①法国历史教科书将国内常用的“抗日战争”称之为中日战争(guerre sino-japonaise),这是站在第三方角度的提法,并不带有立场和价值判断。的起止时间为1931年至1945年。而阿歇特版和贝兰版认为日本侵华的起点是1937年。此外,更为严重的情况是,无论是认为日本侵华起始于1931年的教科书,抑或是没有明确这一时间点的教科书,都在文字叙述中提出,日本在1931年攻占的是“满洲”(Mandchourie),1937年才侵略“中国”(阿歇特版)、“中国沿海”(贝兰版、纳唐版)、“中国东部”(博尔达版)。当然,如果在学生知道“满洲”所指的是中国的东三省的情况下,这一表述看上去没有问题。但是,没有一本教科书对“Mandchourie”这一概念进行阐释。更有甚者,某些教科书还对这一概念进行了错误的注释,如贝兰版就在“Mandchoukouo”(满洲国)这一音译概念后面用括号注明“Manchourie”,让学生误把伪“满洲国”与实指东三省的“满洲”概念画上等号。阿歇特版的叙述“1931至1932年满洲成为日本保护国(protectorat),1937年中国被入侵”,也很可能会让学生对“满洲”是否是中国的一部分产生疑问。此外,个别教科书中还出现了比较严重的史实谬误:阿蒂埃版称1937年日本正式“对华宣战”,但实际上日本对中国的侵略战争一直都是“不宣而战”。②孟国祥、费迅:《关于日本对中国战而不宣问题的研究》,《民国档案》1998年第4期;孙军:《日本在第二次世界大战中何以始终未向中国宣战?》,《军事历史》1992年第3期。
第二,关于南京大屠杀与日军暴行。日军在侵华时期的暴行累累,尤以南京大屠杀为甚。除阿歇特版对日军暴行及南京大屠杀只字未提外,其余教科书均或在正文中简略叙述日军的残暴行径,或选取了相关的史料。其中,纳唐版不仅在叙述中通过数字来强调日军的凶残(“‘三光政策’造成270万人死亡、南京大屠杀造成超10万人死亡”),还选用了南京大屠杀时日军活埋中国人的照片用以佐证(见图1)。博尔达版不仅选用了一幅南京大屠杀日军枪杀中国人的照片(见图1),还提出了一个非常具有现实意义的问题,即引导学生思索“为何南京大屠杀这一事件至今仍会引发中日纠纷”。此外,阿蒂埃版在文献分析中也选取了《拉贝日记》中关于南京大屠杀中“强奸”的一段内容。我们能够看到,即便整体上法国中学历史教科书对中国抗日战争叙述非常简略,但在有限的篇幅中,大部分教科书还是把目光聚集到南京大屠杀这样代表性极强的关键事件上,并选取了相对较为丰富的史料。南京大屠杀也成为法国数个版本的中学历史教科书达成共识的一项重点教学内容。
第三,关于中国抗日战争的地位与贡献。五个版本的教材均没有提及抗日战争中的任何一场战役,也没有叙述中国军队的抵抗;而是花了较多笔墨,通过正文叙述(如纳唐版、阿歇特版)或选取史料,来强调盟军尤其是美军的援助。在五个版本的教科书中,除“南京大屠杀”外,出现最多的照片为“蒋介石、罗斯福与丘吉尔在开罗会议上的合影”(贝兰版、阿蒂埃版),以及能够体现美国对中国援助的照片,如美国号召援助中国的招贴画(纳唐版)、美国飞虎队的照片(贝兰版)等。(见图2)不仅如此,在教科书所配的地图中也有盟军援华的体现,如贝兰版所附地图就特意标示了滇缅公路,并附以说明这是“盟军对国民党进行物资援助的陆路通道”。除图片与地图外,教科书中所提问题的导向也比较能够说明问题,如贝兰版针对“飞虎队照片”和“开罗会议合影”这两份史料提出的问题是“蒋介石选择与盟军合作获得了什么好处?”。
在中国抗日战争对反法西斯战争的贡献这一问题上,大多数教科书也同样只字不提。贝兰版是唯一以提问的方式涉及这个问题的教科书,它在课后史料分析题中向学生提出的问题是“中国在何种意义上能够被称为是二战的战胜国”,而回答这一问题的依据则是它给出的四份史料,分别是美国飞虎队照片,一张体现日本侵略与中国抵抗的地图,中日战争伤亡数字,开罗会议中蒋介石与罗斯福、丘吉尔合影。在中日伤亡数字中,教科书称中国“军人(死亡、受伤、失踪)约为三百至四百万人,日本为四十万人,中国平民死亡约七百万人”。此外,还注解道,中国平民是日本残酷镇压和暴行的受害者,中国拖住了三分之一的日本军事力量,并从这个意义上为盟军做了贡献。毫无疑问,仅仅通过这四份史料,学生很难充分认识到中国抗日战争所作的贡献;而其他教材对这一问题的缄默,也体现出法国史学界对于中国抗日战争对反法西斯战争的贡献,并没有给予足够的认可。
图1 “南京大屠杀”(博尔达版、纳唐版)
根据上述法国中学历史教科书在中日战争叙述上的特点及其史料的选择等,我们能够得出以下结论:
第一,法国中学历史教科书对中日战争的性质有比较明确的认识。虽然在中日战争爆发的原因方面,五个版本的教科书都没有进行详细剖析,但均提出是日方主动挑起对华战争。博尔达出版社的教科书称:“日本利用中国局势的混乱对中国进行了侵略。”纳唐版、阿歇特版的提法与博尔达版类似。贝兰版则称日本“侵略中国的原因是因为它认为中国是一个容易到手的猎物”。而且,在教科书中,征服(conquête)、攻击(assaut)、侵袭(agression)、侵犯(envahir)、扩张(expansion)、侵略(invasion)、兼并(annexer)是在提及这一问题时最常使用的词汇,这也定义了这场战争的性质。
第二,对于中国抗日战争所作贡献的认识过于片面,大肆强调美军援助,未能充分认识到中国军队的作用与中国的贡献。中国战场牵制了大部分的日军主力,即便是在太平洋战争爆发后,仍抗击着半数以上的日军。法国中学历史教科书不仅对此不加叙述,还完全忽略了中国战场的反攻作战与中国战场对太平洋战场的支援。相反,法国教科书将大量笔墨集中在国际社会对中国的援助上,在文字表述、图片等史料的选择上,以及时间表中,多次体现出美国、国联和反法西斯联盟在中国抗日战争中的重要作用。
而且,在法国中学历史教科书中,这种片面性不仅仅存在于对抗日战争的叙述上,在二战的其他问题上也并非鲜见。“历史记忆”这一概念本身具有主观性,但教科书仅仅从非常片面的角度体现法国对于二战的记忆也十分令人吃惊,如阿歇特出版社和博尔达出版社2004版的历史教科书将关注点只集中在维希政权,将“法国二战记忆”缩减为“维希政权记忆”。此外,在屠杀犹太人的问题上,法国前总统希拉克承认法国在犹太人遭屠杀事件中的责任与此前政府否认该责任这两种不同的态度,也仅在纳唐、阿蒂埃这两家出版社的教科书中得到完整的呈现。法国中学历史教科书的片面性由此可见一斑。
第三,相对于教科书中的其他内容,法国中学历史教科书在涉及中国抗日战争方面使用的文字史料,尤其是从中文翻译为法文的文字史料较少。甚至,除贝兰和阿蒂埃两家将抗日战争作为专题研究内容的出版社外,其余出版社的教科书均未选用任何文字史料。即便在选用了文字史料的两版教科书中,五个节选文献中只有三个的原文是中文,分别是:贝兰版选择的蒋介石在1938年12月26日拒绝与日本合作的讲话、汪精卫1941年6月24日在东京电台上关于东亚新秩序的讲话,阿蒂埃版选择的中共中央在1940年12月25日发布的关于抗日民族统一战线的《论政策》党内指示。其余两个文献原文则为英文和德文,分别是国联对满洲国的调查(1932年李顿报告)、《拉贝日记》中关于“强奸”的节选。除这些个例外,大多数教科书都更愿意使用图片、照片、图表、地图,甚至是从英文翻译为法文的文献等史料。这些情况说明法国学者对中国抗日战争方面的中文和日文文献掌握得并不十分充分、全面,而语言或许是造成这一问题的重要原因。
第四,法国中学历史教科书对中国抗日战争的评价或不明确或较为负面。博尔达版、阿歇特版均认为中国成为二战的战胜国是在“中国军队失败”的情况下获得的,贝兰版称中国的胜利为“含糊不清的胜利”(victoire ambiguë),暗示中国并非取得了真正意义上的胜利。而对于中国战场的贡献,除贝兰版外,其他教科书均只字未提。即便是贝兰版,也对中国抗战的贡献持比较暧昧的态度,把中国抗战的贡献仅仅定义为“拖住”日军,同时还强调中国得到了盟军非常多的援助。
综上所述,我们不难看出,中国抗战史在法国中学历史教科书中处于绝对边缘的地位。在大纲修订前,在“强国之路”这一章中,与五四运动、1949年后尤其是改革开放后中国经济的发展相比,中国抗战并不构成章节重点。这已经说明了法国中学历史教学的倾向。在2013年历史教学大纲修订后,干脆直接删除了中国抗日战争的内容,而将关注点完全转移到新中国的历史上,尤其是中国如何从战后经济、工业落后的国家一跃成为目前世界上举足轻重的大经济体这个问题上。关于二战史的内容,则存在十分强烈的欧洲中心观念,因此在课程内容安排上也主要以欧洲战场为主;亚洲战场则为辅,相关篇幅也较少,深度有限。对中国抗战内容的删除更是表明法国中学历史教学大纲是根据中国现状做出设计,即根据中国的现状,将中国共产党领导下的大国崛起、经济腾飞这一问题作为重点关注对象。此外,法国历史教科书在大纲修订前保留中国抗日战争内容时并未明确其与第二次世界大战之间的关系。教科书中虽有部分内容提及开罗会议及其他反法西斯盟国等,但是采取的是其他国家对中国进行援助的视角,将中国的抗日战争作为一场民族独立战争单独来叙述,而未将其置于第二次世界大战与反法西斯战争的大框架之下,因此几乎完全无视了中国抗日战争在世界反法西斯战争中的作用问题。
这种情况普遍存在于多个版本的课程大纲、不同出版单位和不同出版年代的各种历史教材中。我们认为,针对法国历史教育在二战问题上存在的根深蒂固的欧洲中心观,法国历史教育应像在探讨其他问题上所做的努力一样补充非欧洲的视角,将中国抗战纳入到世界反法西斯战争的框架下,补充欧洲以外战场在二战中发挥的作用。同时,我们在国际舞台上发声时应注意强调将中国抗日战争置于二战的大背景之中,而不仅仅孤立地研究抗日战争本身。针对语言问题,中国还需重视提供更全面、准确的史料,并将能够体现中国史观的关键史料译成英文,以便于国际史学界更为全面的了解中国抗日战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