孙梧
一滴露珠在草叶上滚动,映出复杂的面孔。
我对着镜子说出自己的困惑,人生匆匆,恍若隔世。在叙述的书中,我打开它,像打开自己,现在正望着它。
1929年。祖母从临县嫁到我们村,一双小脚走了一天,再也没有回到故乡。新婚才三天的祖父去当兵,再也没有回到家乡。
我曾经试着寻找透明的树枝。寻找它本身的木质,隐藏的伤感。
祖母百岁去世,祖父牺牲于淮海战役。他们再见面,已经在地下。
父亲在世曾说,生活是一枚坚果,可以撬开它,也可以只是看着,回答它的提问。
父辈这代人的故事似乎仅止于农间劳作。
但我知道,他们有太多需要表达的句子没有表达。
父亲更喜欢说他的旧事。那座崮山,那座小镇,那座见证过风雨的石桥。民国、土匪、抗大一分校和鞋垫、煎饼、红嫂。那些和抗战有关的场景,本应雕刻在石碑的,却雕刻在我的脑海里。
温暖是我必须面对的词语。沉默也是。就像山村的青石板,压着我的灵魂。
我只能说起我的名字。
徘徊低语的瞬间。旧的石头曾隔开多少贫瘠的日子。农村仅仅是刚刚糊口的一碗粥。
新的石头,则像在重复的生命里,投下了一粒希望。
唯有时间的雨滴,令我与过去的关系淡薄。而当我倾听一种音符的时候,需要时刻准备着,看沂河的水把自己一点点拉长。
钟摆摇动着月光,把内在的银辉畫在宣纸上。
鸟群把希望还给浮生。
我像一棵乡间普通的草,扬起头,仰望穹顶。
我不知是否可以等来故人。
但必有一晚明月,照亮那座山,藏起的容颜。
那流淌的,都将重现。
那静谧的,都将盘旋。
发光的一湾溪水。
汇集,合体。镶嵌着永恒的沙漏。
属于我的词语也属于,水中的落花与落叶。从河边的姜尚到水中的屈原,从江南的烟云到北方山村。
佛经中有一朵铃兰,含苞欲放。有一只麻雀在看着跳跃的蚂蚱。
有名字的我,无名字的小溪。三生三世。被柔的词语围拢。
松涛。鸟鸣。有鱼骨和乡音。
接近我,笔尖和山峰。接近信仰的彼岸,天河斗转如鲸歌。
一叶浮萍,回到穹顶闪耀的星座。星光落在我的眼里。
绵绵的情歌朝着清静。而浮躁已经落下。
故人在深山。像溪水的源头。
接受苦楝的气息,山石的硬,草的细腻。
水滴点亮我的眸子。陨落的星辰,仍旧保存着,故有的那片星空。
古老的契约把一个人的灵魂打磨成水,透明。
我在山坡漫步,有时想到一个放羊的姑娘。
她扬鞭打下一地碎光。我写下她的身影。
把羊咩还给羊咩,便可以读出乡音的亲。灵魂,我才拥有你。
山村有爱,田野有情,庄稼有灵。人间的岁月从这里开始。
山风吹去浮躁,河水把尘世一一擦净。我仿佛才真正回到传说。传说就是一泥土,也是一碗米粥。
母亲的唠叨,姐姐的细语,邻居的问候。都是一滴井水里的阳光,在草木间闪烁。
一首乡间的诗在诉说,唯有麻雀可以听懂。唯有麻雀的叫声,藏着一把稻米和院子里的雪,雪印是母亲深浅不一的话语。
山羊三只,一只在吃草,两只围在姑娘身边。
我看着山坡下的村庄炊烟起,夕阳落在草垛上,黄昏是把时间拆开的节点。越向里,越容易在安静中睡眠。
有些事只属于我。有些事只归村庄。唯有辽阔的胸怀可以承担接下来的星空。唯有野草和乡愁可以证明黎明的到来。
一只燕子回到旧居的屋檐下。
倾听,流年常如旧。
命若琴弦,听琴音方知灵魂所在。
我把丛林称为琴弦,把偶然称为必然。
山间、村庄,容忍着乡音和一张张面孔,也接纳着回归的斑鸠。
像回忆,一点点舒展开来。
霞云随涌而来,泛白。揭开黎明的面纱。
山路有几朵叫不上名字的野花。杨树、槐树、柿子树、燕子树扎根在泥土,守卫着老家。
你如约而至。琴声悠扬。
仿佛从树林夹缝间缓缓滑出来。
聚拢着,腾升着,一张一弛,又在不经意中滑落出优美的弧线。
嵇康的广陵散带一寸风骨,阿炳的二胡多一点忧伤。阮咸的琴面像圆月,马头琴里马蹄轻。
你的琴音,有泥土气息,多一份草木的魂魄。
细雨绵绵拂过花蕊,声响如报春的飞燕鸣吟。丝丝啼声。
你是微风。吹着我,吹着丛林的枝叶,吹着脚下的草花。
你是细雨。滋润山村、田野、草屋、河流,滑过乡音的声道。
滑过丛林的腰身。
草叶上,那曾滋润一夜的晨露,在生命的升华中,悄然滴落。
爱的絮语,融合进琴声。
从梦中走来的花儿,舒展懒腰。花瓣把无声的语言留进了琴声。
我在倾听,树林在倾听,河水在倾听。
原谅我引来麻雀倾听,原谅我招来蜜蜂倾听。
一个葱葱的清晨。一片不大不小的丛林。
天气略有凉意,飘一层薄纱。一头秀发,飘逸着轻快。
而四处寂静。一切似乎沉醉于其中。
熙熙攘攘的人群,来来往往的人流,都不过是人世间的过客。
一曲琴音一场虚无。
丛林里,我也仅仅是过客。你也是。
风雨也是。时间也是。微微撬动语言的烈马也是。
万物沉浸在各自的命运里,也都是自己的过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