肖复兴
一
高高三岁。我教他画画。
我拿来一张白纸,一支圆珠笔,递给他,对他说:你随便画,想画什么画什么!想怎么画就怎么画!
他听我这样说,毫不犹豫,信心十足,上来大笔一挥,弯弯曲曲的线条,像是链环一样,更像是铁丝,密密麻麻的,交错地套在一起,缠在一起,占满了纸上上下下的空间,仿佛他是在拿着水龙头肆意喷洒,浇湿了花园里所有的地皮,他自己也被浇得湿淋淋一身。
我问他,你说说,这是画的什么呀?
他摇摇头。以为我是在责怪他。他望着我,仿佛在说,你不是让我想画什么画什么,想怎么画就怎么画吗?
我拿过来他手里的圆珠笔,在纸的左下端弯曲的乱线中他无意画出的一个圆圈的中间,画了一个小黑点。我又问他,你看这回像什么?
立刻,他兴奋地叫道,鸟!
是的,孩子笔下看似乱七八糟的曲线,瞬间就活了似的,变成了一只抖动着漂亮羽毛的鸟。是动物园里从来没有见过的鸟,是我们大人永远画不出来的鸟。
我和他一起用彩笔,在这只鸟的不同乱线之间,涂抹上了不同的颜色。特别有意思的是,在眼睛下面露出的一个尖尖的小三角,好像是他刚才画时有意留出来的鸟嘴,我让他在那里涂上了鲜艳的红色。一下子,小嘴格外漂亮。孩子望着自己画的画,很高兴,刚才还是一团乱麻一样的曲线,像是变魔术一样,立刻变成了一只鸟,让孩子有些兴奋不已。
孩子最初的画,都是这样一团乱麻的曲线。从来没有见过哪一个孩子最初能够画出笔直的直线或圆形来的。这和孩子最初学走路一样,总是歪歪扭扭,跌跌撞撞的,不会如同仪仗队那样的笔直坚挺,健步整齐。但是,我相信任何一個孩子笔下任意挥就的曲线,都可以是一幅充满童趣的画。我们在毕加索变形的和米罗抽象的画中,都能够找到孩子们挥洒的曲线的影子来。比起直线,曲线就有这样神奇的魔力和魅力,它将万千世界化繁为简,浓缩为随意弯曲的线条,有了柔韧的弹性和想象力。
所以,与毕加索和米罗是老乡,同样出生在西班牙巴塞罗那最著名的建筑家高迪曾经说过:“直线是人为的,曲线是上帝的。”
曾经听说过曲线属于女人,却从来没有听说曲线属于上帝,在高迪的眼里,曲线如此的至高无上。从高高这第一幅画来看,高迪说的还真有点儿道理。大自然中,谁见过有直线存在吗?常说笔直的大树,其实是夸张的形容,树干也是由些微的曲线构成,才真的好看,就更不用说起伏的山脉、蜿蜒的河流,或错落有致的草地花丛、鸟飞天际那摇曳的曲线。巴甫洛夫说动物都知道两点之间直线距离最短,其实两点之间动物跑出的从来不会是一条直线,雪地里看小狗踩出了那一串脚印,弯弯曲曲的,才如洒下一路细碎的花瓣一样漂亮。
没错,直线是人为的,曲线是上帝的。也可以说,直线是大人的,曲线是孩子的。因为这个上帝属于自然、属于艺术,同时也属于孩子。因为只有这三者最容易接近上帝。
二
高高四岁。有很长一段时间,老师让孩子画画。幼儿园有很多彩笔和各种颜色,水彩,水粉,油画棒,油画颜料,各种颜色的纸张,应有尽有,任孩子随意挑选,随意挥洒,以此让孩子们玩,在这样的玩之中认识色彩。
记得画家高更曾经说过这样的话,色彩给我们的感觉是谜一样的东西,色彩经常赋予它音乐感,这种音乐感出自自然属性。高更说的色彩的这种“自然属性”,用在孩子的身上最恰当不过。孩子不懂色彩,他们的任意涂抹,才是色彩挥发真正的自然属性。所谓自然,就是孩子的天性。大人尤其是画家,懂得了色彩,这种自然属性会渐渐被人为所替代。
每天傍晚,幼儿园放学,老师会把孩子画的画交给来接孩子的家长。家长,老师和孩子,都会望着这些任性的画,谁也看不懂的画,忍俊不禁。这些画送走了孩子在幼儿园里尽情玩耍的一天。
这种无为而治的方法,我觉得不错,挺适合小孩子的。一般,我们往往愿意从具象的路数教孩子画画,比如教孩子先画个房子,画个太阳,画朵小花小草小兔子之类,如果孩子画得挺像,或者有点儿像,孩子和大人都非常高兴。
当然,这种方法没有什么不好,只是孩子在还很小的时候,对于具象的事物还无从把握,像,不应该是这时候教孩子画画最主要的策略和意图。像,往往容易束缚孩子最初画画的思维和乐趣,乃至积极性。我一直以为,像和不像,是我们最初教孩子画画的一个误区,是以我们大人的思维模式强加给孩子的,是不大符合这种年龄孩子的心理特点的。
从某种意义而言,不像才是儿童画,太像了,就不是儿童画了。我一直认为,像与不像,是儿童画的分野。
可以先用蜡笔,再用彩色铅笔,让孩子随意挥洒(填颜色也是一种方法),在玩中体味画笔和颜色在纸上接触后变化的感觉,应该是教孩子学画画的前奏。这时候的孩子,个个都是抽象派大师。只要放开手,我们大人都可以是胜任教孩子画画的第一个老师。
我来教孩子画画,第一是让孩子画线条,就是乱画;第二是让孩子认识色彩,还是一个乱字:乱抹。
有一天,高高拿回好几张画,都是他用水粉在牛皮纸上涂抹的。一张是在暗红色的牛皮纸上,涂抹着几块白色的长条,和随手洒下的点点白色斑点(大概不是有意而是不小心),老师很喜欢这张,给它取了名字叫:Ghost(幽灵)。一张是在褐色的牛皮纸上横涂竖抹的,底色很沉,是那种棕色,还有一些黑色的斑斑点点,和一抹抹的橙黄,前面上方的一角,涂抹的却是一团纷乱鲜亮的红色和粉色。当然,这是我的观后感,小孩子是不会有那种明暗关系的感觉的,他只是随意泼洒着他手中的颜色,觉得挺好玩而已。
我更喜欢这张,把这幅画剪裁了一下,去掉了大部分,只留下了这一角,突出了上方的那一团鲜亮的红粉色,然后把它装进一个小镜框里。大家看了,都觉得好看。为什么好看,又都说不出来其中的道理和奥妙。好像前后色彩明暗的对比,是孩子有意做出来的,其实,如果真的让孩子按照这样意图来画,他就画不出来了。
那一团鲜亮的粉色和红色,像一朵盛开的花?那一抹棕色和橙黄,又像什么呢?像石头或者山崖吗?黑色呢?像山崖的顶端吗?
随你怎么想都行。
我给它起了个名字叫《山上的花》。
色彩给孩子快乐,还给了孩子成就感。漂亮的颜色,就像是给画穿上了漂亮的衣服。孩子对于颜色,天生会有一种比我们大人更多的敏感。记得我国最早一批到法国留学的画家之一庞薰琴先生,在回忆他小时候对画画的喜爱,最初就是从色彩开始,从家里晾衣绳上挂着的衣服开始的,他觉得那些颜色不一样的衣服色彩非常好看,他常常站在那些衣服之间看好久,痴迷阳光下闪烁着光斑的鲜艳的色彩。
那张幼儿园老师起名《幽灵》的画,后来被幼儿园展览。那幅我称之为《山上的花》的画,当时就被高高的爸爸拿走,拿到他的办公室里,放在他的写字台上。
三
没有一个小孩子不爱去动物园玩的。小孩子和动物有着天然的联系,在动物园里,再凶猛的动物,也变成了童话里的人物,孩子可以和它们交谈,甚至戏耍。
在孩子渐渐大了一点儿,有了一定的造型能力的时候,我以为教孩子画动物,是最好的选择,孩子愿意和你一起画。
要先找那些造型有特点,同时又好画的动物来画,不要选择过于复杂的。此外,不要先去画动物的四肢,四肢比较难画,先去画动物的头。总之,要避难就易。
兔子和狮子,是我喜欢用的最开始画动物的入门向导。
兔子的长耳朵,三瓣嘴,最明显,也最好画。你怎么把兔子画得变了形,走了形,比如脸变成了圆形或方形,都没有关系,只要是长耳朵和三瓣嘴在,那一定就是兔子。
这是有一次我在一家美术馆里受到的啟发。那里有一个儿童画室,四周的墙上,挂满了孩子们的画,画的都是兔子,千奇百怪,各种形状、各种颜色的兔子,都是兔头,好像那一墙的兔子刚把自己的脑袋从各种颜料桶里扎完猛子出来,色彩淋漓,特别的醒目。说实在的,那些兔子的脑袋真的很好玩,连我作为大人都觉得非常的奇特。这些兔子,不是动物园里真实的兔子,是只有童话里才可以出现的那种可爱的彼得兔,而且比童话书里大人画的还要有趣。它们是孩子心目中的兔子。
我拉着高高走到这里,让他来看,问他有意思没有意思?他也觉得有意思。然后,我让他从墙上的这些兔子中挑一只他最喜欢的,照着它也画一张。
儿童画室中间,摆着一个长条桌子,桌子上面放着好多纸张和彩笔,胶水和剪刀,为的就是让孩子们坐在那里涂鸦。
高高坐在那里,很快就画好了,有墙上的榜样兔子在,又不算难。只要有一个三瓣嘴,有两只耳朵,尽管不一样长,只要足够长就行了。谁看完之后,都说画的是兔子!他也说是兔子!是他画的第一只兔子,属于他自己的兔子。
兔子,可爱的兔子,给了他信心,给了他乐趣。
我又教他画狮子,主要是画狮子头。那时候,他刚看完电影《狮子王》,余味未尽。我对他说:你画一个圆圈,我只要添上几笔,就能把这个圆圈变成一头大狮子,你信不信?
他摇摇头。不信。
我拿来一张白纸,说:你先画个圆圈。
他一笔就画完了,尽管这个圆圈画得并不那么圆。
我用笔先在圆圈中间画了两个小黑点儿,在下面画了一个和兔子一样的三瓣嘴,再在圆圈的四周画了一圈曲线。我问他:像不像狮子?
他说:像。
我又问他:难画吗?
他说:不难。
我又找了张白纸,把笔递给他:你也画一个狮子试试。
照葫芦画瓢,他在圆圈的四周用乱乱的曲线连在一起,这种曲线,他拿手,因为在很小的时候他经常画的就是这样乱七八糟的曲线。如今,这样的曲线,越乱越不嫌乱,越乱,越像是狮子头上奓起来的那威风凛凛的鬃毛。就像兔子的头上有了那两个长耳朵一样,只要有了这样乱蓬蓬的鬃毛,一个圆圈就迅速地变成狮子了。
就这么简单。就这么容易。
他很高兴,问我:“狮子的身子好画吗?”
我说:“太好画了,比狮子头还好画!”
他让我接着教他画狮子的身子。
我对他说,狮子的身子,只要用一个三角形就能够代替。他在狮子头的旁边,画了一个三角形,尽管三角形小了点儿,和狮子的大脑袋不成比例,但就是一头在跳大头娃娃舞的狮子,有什么不可以的呢?
我在三角形最边的一个角上再添一个尾巴,他最后涂上了颜色,这头狮子就大功告成了。
这一年,高高五岁。
四
转眼高高九岁了。
入冬几场雨后,树上的叶子几乎落光了。地上铺满树叶,五颜六色,像铺上一层彩色的地毯。每天下午放学,高高见到我的第一句话就是,爷爷,咱们找树叶去吧!便先不回家,沿着落叶缤纷的小路找树叶。
他从画画转移到了找树叶做手工。
秋末时分枝头上的树叶,或金黄,或红火一片,在秋风的吹拂下,是那样的灿烂炫目。如今,由于距离的变化,拿在手中,近在眼前,才发现同样都是枫树,有三角枫、五角枫和七角枫的区别。而且,不同的枫叶,像伸出不同的触角,活了一般,让那红色的叶脉弯弯曲曲像是有血液在流动。不同流向的叶脉,让叶子的触角有了不同的弧度,那弧度像是舞蹈演员柔软而变幻无穷的手臂,富有韵律,让我们充满想象,便也成为做手工最佳的选择。
我和高高捡了好多这样红色和黄色的枫叶,回到家里,铺满一桌子,找出合适的叶子,用它们做成一只金孔雀和一只红孔雀,连我自己都惊讶,那一片片枫叶怎么那么像孔雀开屏时漂亮的羽毛呢?好像它们就是特意落在地上,等着我们弯腰拾起。高高更是高兴地拍起小手叫了起来,没有想到小小的树叶,摇身一变,竟然可以出现这样神奇的效果。
高高对我说:“鱼最好做!”没错,只要找好一片叶子,不管圆的也好,长的也好,都可以做成鱼的身子;再找好一片小点儿的叶子,最好是分叉的,比如三角枫,就可以做成鱼的尾巴。只要有了这样两片叶子,一条鱼就算做成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