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以前我不拄拐棍来”
2019年11月11日,河北省文联机关迎来了少有的热闹——94岁高龄的徐光耀回“家”来了。
十年前,因河北省文联成立60周年,我在徐老家中采访的情景,还历历在目;找到当年采访后发表在《当代人》上的文章又看一遍,文字如新,恍如昨日。如今,省文联70岁生日前夕,徐老回“家”来了。
没有通知,没有组织,听说徐老就要到了,众人纷纷到大门口迎候,几近夹道。我还惊讶地看到,无论男同事女同事,都不约而同地稍微“捯饬”了一下自己,个个都显得比往常更加精神了一些,可见在大家心目中,徐老回“家”是件大事儿。
徐老的儿子徐丹开车,进了文联院儿;车停门开,徐老拄拐棍下车落地,众人一拥上前,喜悦相迎,热臂来搀。
徐老下车来,说的第一句话是:“以前我不拄拐棍来。”他不说“我现在只能拄着拐棍来了”。你仔细体会,就会发现,这两种说法迥然不同,它不马上让人心酸,经得起你咂摸回味。
徐光耀最耀眼的“光环”,是作为中国几乎妇孺皆知的《小兵张嘎》的作者。可能好多人还不知道的是,他曾在河北省文联任党组书记、主席,“主政”省文联长达13年。
所幸者,看徐老身子骨还硬朗,拄拐棍,只是以防万一,并不完全依凭的。当徐老与文联的年轻人聊着家常,话着往事,我不由暗暗将今天的他与十年前的他作了比较,发现他言语更殷,盼之更切,寄情更深。
“我不想当这个官儿”
十年前采訪徐老时,有一段轶事他没有提及,十年后的今天,他绘声绘色地讲起来。此事有关他的省文联党组书记、主席之职的由来。
当时为了解决“夫妻两地、一家两半子”问题,他从保定市文联来省文联,编制还在解决之中,也还不熟悉省文联工作,而且更重要的是,当了20年的右派,刚摘了帽,他当时只想安心从事文学创作,把失去的宝贵创作时间赶紧补回来,“所以他们来找我谈话,说让我这个新来的编外之人干这个;我一听就吓坏了,我根本不想当这个官儿”,甚至,他还成功说服了对他做动员工作的省委宣传部副部长,但却说服不了时任省委第一书记高扬。高扬说:“我就是想让不想干的人来干,就是想让不想当官儿的人来当这个‘官儿!”
他在省文联第一次开会的“就职演说”里坦诚地对大家讲:“我没有新官上任的三把火,我也没有头三脚要踢,大家工作该怎么干还怎么干,有意见有困难了找我。”
多年后,他总结自己在省文联领导的岗位上,有三条贡献:一,密切了省委宣传部和省文联的联系。二,培养了一批青年、新人。三,省文联工作秩序井然,人们心气顺畅。尤其第二条,徐光耀当时有意识地发现、培养了一批新生力量,以铁凝为代表,还有旭宇、尧山壁、刘小放、刘泉洲、贾大山、何玉茹、窦卫华、冯景兰、郁葱、大解、李延青、王力平等等,用徐光耀的话说,他们和他们的作品,在全国也“挺抢眼”。这样一大批作家艺术家新人的出现,使河北文艺展现出了活力和实力,整体呈现出了新面貌。
历史回溯到1974年,铁凝17岁,还在保定读高中,画家铁扬拿着女儿铁凝的小说习作《会飞的镰刀》,请当时已是“名人”的徐光耀给“鉴定”。徐光耀充分肯定了铁凝的这篇作品,以此为起点,铁凝的文学创作一发而不可收,在文学的道路上真的“飞”了起来:卓越的文学创作之外,1996年,省文联与省作协分设,铁凝39岁,当选河北省作协主席;2006年,铁凝当选中国作协主席;2016年,当选中国作协主席、中国文联主席。
也就是说,1996年,23年前,省文联和省作协分设之前,都是在现在省文联这座楼里办公的。所以,在省文联上班,有时,走进单位时,我会这样想,说不定这院里的哪个角落,是梁斌、徐光耀、铁凝等前辈们或踱步或驻足思考过文学或人生问题的地方;文联门前这条“市庄路”,是这些前辈们曾经一步一步走过的路。
这样想的时候,我心里就会涌起一股复杂的情绪,这情绪里除了惭愧,当然也包括一种叫做自豪的东西,但只是隐隐的。
回到当年的徐光耀。他虽然“不想当这个官儿”,但还是听从组织安排,把自己汇入了河北文艺的滚滚洪流,并勇立潮头,劈波斩浪,率领文艺冀军奋勇向前。
毫无疑问,徐光耀在河北文联和河北文艺的发展史上是一位承前启后有很大贡献的领导者。
“今天我回来,就是跟家人聊聊天”
徐老今天本来是以接受采访的名义回来的,但因为是回“家”,所以一坐定就声明,要抛开采访的正式和程式。他很健谈,很主动,既回忆往事,又寄语新人;虽曰聊天,思路又非常清晰而且严谨,以至于让人忽略了他的年龄,想听他一直讲下去。
当采访人按照采访提纲问及“创作、文艺家与人民的关系”这个问题时,徐老打开了话匣子:
“我们那时候与人民的关系,是源远流长、根深蒂固的,是自然而然的。我13岁当八路,那时候日本鬼子太强大,非常残暴,非常狠毒,用一切手段来消灭中国人,特别是要消灭八路军。敌人装备非常强,飞机大炮坦克车,占领着所有城镇和交通线。八路军很弱,就是小米加步枪,对付着这么残暴凶恶的敌人。如果没有冀中老百姓的帮助、掩护,没有人民群众的支持、爱护、保护,是活不下去的。特别是冀中八路军,有三四年时间,白天不敢贸然活动,在屋子里隐蔽着。白天是属于敌人的,我们只能在夜间活动。我们依靠群众给我们送情报,老百姓向我们反映敌人的情况:日本人在哪个地方要车了,要马了;哪个地方增加了敌人;哪个地方敌人要走了,等等,这些情况,都是老百姓告诉我们,最困难的时候,主要战斗就是反‘扫荡,经常要突围,有时全部牺牲。所以我写了中篇小说《四百生灵》《少小灾星》,结尾都是残酷的。
“抗日时期和抗美援朝时期,我参加战斗100多次,所以我的主要作品都是写战争,都是写打日本的事儿,都是写老百姓怎么样地爱护、帮助、掩护八路军的。铁凝说,在战争文学、军事文学中,徐光耀的作品是比较令人瞩目的。的确,我的作品都是这样的,没有人民的爱护、帮助,根本没有我们的生命。所以跟群众的关系非常地紧密,非常地亲切,是真正的一家人。到了老百姓家里,我们从来不敢说‘喂,过来!见了老头儿就是大伯,见了老婆儿就是大娘,见了年轻的就是婶子、嫂子、大姐,都是用自己家乡、自己一家人的称呼来称呼老百姓的。八路军住到百姓家里,拿起扫帚就扫院子,拿起水桶来就担水,给老百姓放牛放驴放猪放羊,帮助老百姓收割庄稼,拾棉花,给小驴小猪打草,帮助老百姓是一点儿都不敢疏忽。八年抗战、三年解放战争,我都经历了,我知道军民关系真的是鱼水关系,骨肉相连……”
“没有老百姓的支援,就没有八路军的勇敢;没有八路军的勇敢,就没有最后的胜利……那些打败仗的英雄,那些在残酷战斗中牺牲了的英雄,比胜利了的英雄还英雄……”徐老最后显然提高了的嗓门,到这里戛然而止,他突然哽咽,说不下去了。稍一会儿,擦了擦眼睛,老人的嗓音低沉了下来,声调软了下来,又补充道:“一大批真正的英雄都死了……”
这一席关于创作、关于战争、关于人民、关于英雄的自述,汩汩滔滔,如瀑布直下。它所激起的情感波澜,让老人潸然泪下,在旁边或坐或站的我们,都觉得有些惭愧和不安,不知道该怎样安慰。但这也是我们安慰不了的,甚至无法感同身受——这种瀑布触底时的疼痛,任你再怎样将心比心,也只有徐光耀自己能真切体会、深切感受。那一刻只觉得,这情感波澜是那样纯洁高尚。
我们只有赶紧转移话题,請他对年轻的文艺创作者说几句话。但他的思绪似乎仍然沉浸在与人民群众的关系中绵延不绝:
“希望我们的文学艺术家,跟人民群众的关系搞好,像抗战时候那样好,那样亲密,用生死关系来看待。一定要真正地反映人民群众的生活、人民群众的劳动、人民群众的牺牲,也应该有限度地、有节制地反映他们的困难、他们一些不大适应时代的真正的情况。总之,要真的去反映人民群众的真实,真的深入到群众中间去。”稍微顿了一下,他最后又补充了一句:“我只能说到这样。”
“我说的都是老话了;我也只能说老话了”
采访徐光耀,一切问题设置和“诱导”都显得多余和幼稚;他的生命都快要覆盖了这世界一个世纪了,而且是从那么残酷的战争环境中走过,并且一直密切关注着时代和社会走到今天,甚至一直思考着明天,他想要说什么,其实自有主张。
近两小时的时间里,他还谈到了什么呢?
“我可以保证不贪污一分钱!”
“人们还都比较喜欢我,因为我说真话,工作上正派,不吹牛,没整过人。”
“河北人,尤其河北文学艺术界,是有那么点儿踏实劲的,总是在稳步前进;她有这样一个作风,一个传统,很好。”
“可能是我岁数大了,喜欢看短文章。太长的,我精力不够,也觉得跟人民群众关系不大。”
“我说的都是老话了;我也只能说老话了。”
……
徐老的口音,带着点儿保定家乡味儿,让人领略到白洋淀冬风的凛冽和夏日的润泽,听起来硬朗直率,回味无穷。
采访(聊天)接近尾声,他还兴致勃勃地跟省文联的“年轻”编剧、采访人陈建忠聊起了后者任编剧的电视剧《区小队》,说他全看了,很感动,还号召家人都看。徐光耀之所以艺术之树长青,一直在创作,跟他永不止步的学习和与时代始终保持同步是分不开的。
仁者久,睿者寿,勤而慧者有成,朴而美者传之远。
今天,天公也作美,冬阳无限好。不少文联人不约而同自发前来看望徐老,徐老也表现出老而矍铄、请大家放心的姿态。文联的大门口、楼门口、小院里、楼道里、临时布置成采访间的会客室里,一股股暖意涌流,融融如春。
送别徐老出了小院,再回身看看河北文联这座已经屹立了几十年的小楼,感觉在温煦阳光的照拂下,似乎变得更可爱了些。
就以区区此文相约徐老,相约河北省文联,下个十年,再见!
(汪素,原名汪素芳,河北省文艺评论家协会秘书长,中国文艺评论家协会会员。出版著作三部《冷峻的暖色——铁凝创作研究》《补丁何以成为艺术》《诗而不歌》。荣获“河北省文艺振兴奖”“河北文艺贡献奖”“河北省文艺评论奖”、教育部《文化研究》杂志社“教研成果奖”等文艺类奖项10项。)
编辑:刘亚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