肖复兴
北京的孝顺胡同,是明朝就有的一条老胡同,中间有兴隆街把它分割为南北孝顺胡同。这条胡同里老宅很多,既有饭庄,又有旅店,还有一座老庙,虽地处前门闹市之中,却一直很幽静。十五年前,我去那里的时候,那里正要拆迁,不少院落被拆得有些颓败零落,依然很幽静,一副见惯春秋、处变不惊的样子。
在胡同的深处,看见一户院门前搭着木架,架上爬满了粉红色的蔷薇花。
我走了过去,忍不住对满架的蔷薇花仔细观看:是什么人,在马上就要拆迁的时候,还有这样的闲心伺弄这样一架漂亮的蔷薇花,给这条古老的胡同留下最后一道明亮的色彩和一股柔和的旋律?
有意思的是,在花架的对面,一位金发碧眼的外国小伙子,也在好奇地看着这架蔷薇花。我们两人相视,禁不住都笑了起来。
在美国的布鲁明顿小城郊外一个叫海德公园的小区,每一户的房前屋后都有一块很宽敞的绿地。很少见像我们这里利用这样的空地种菜的,一般都会种些花草树木。我住在那里的时候,天天绕着小区散步,每一户人家的前面种的花草不尽相同,到了春天,姹紫嫣红,各显自己的园艺水平。
在一户人家的落地窗前,种的是一排整齐的郁金香,春末的时候,开着红色、黄色和紫色的花朵,点缀得窗前五彩斑斓,如一幅画,很是醒目。
没过几天,散步路过那里,看见每一株郁金香上的花朵,像割麦子一样,整整齐齐地全部割掉,一朵也没有了,只剩下绿叶和枝干。我以为是主人把它们摘掉,放进屋里的花瓶中独享了。
有一天散步路过那里,看见主人站在屋外和邻居聊天。我走过去,和她打招呼,然后指着窗前那一排郁金香,问她花怎么一朵都没有了呢?她告诉我,都被鹿吃了。然后,她笑着对我说,每年鹿都会光临她家,吃她的郁金香,每年她都会补种上新的郁金香。
我一直分不清梨花和杏花,因为它们都开白花。两年前的春天,我家对面一楼的房子易主,新主人是位四十岁左右的妇女,沈阳人。她买了三棵小树,栽在小院里。我请教她是什么树,她告诉我是杏树。
彼此熟络后,她告诉我:“明年开春带我妈一起来住,买这个房子,就是为了给我妈住的。老太太在农村辛苦一辈子了,我爸爸前不久去世了,就剩下老太太一个人,想让她到城里享享福。”
她是个爽朗的人,又对我说:“老太太就稀罕杏树,老家的房前種的就是杏树。这不,我先来北京买房,把杏树顺便也种上,明年,老太太来的时候,就能看见杏花开了!”
听了她的这一番话,我的心里挺感动,难得有这样孝顺贴心的孩子。当然,也得有钱,如今在北京买一套房,没有足够的“实力”支撑,老太太再美好的愿望,女儿再孝敬的心意,都是徒劳。不过,有钱的人多了,也得舍得给老人花钱,老人的愿望,才不会是海市蜃楼,空梦一场。
第二年的春天,她家门前的三棵杏树,都开花了。我仔细看看杏花,和梨花一样,都是五瓣,都是白色,还是分不清它们,好像它们是一母同生的双胞姊妹。
可是,这家人都没有来。杏花落了一地,厚厚一层,洁白如雪。
今年的春天,杏花又开了,又落了一地,洁白如雪。依然没有看到这家人来。
清明过后的一个夜晚,我忽然看见对面一楼房子的灯亮了。主人回来了。忽然,心里高兴起来,为那个孝顺的女人,为那个从未见过面的老太太。
第二天上午,我在院子里看见了那个女人,触目惊心的是,她的臂膀上戴着黑纱。问起来才知道,去年春天要来北京前,老太太查出了病,住进了医院,盼望着老太太病好,老太太还是没有熬过去年的冬天。今年清明,把母亲的骨灰埋葬在老家,祭扫之后,她就一个人来到北京。
她有些伤感地告诉我,这次来北京,是要把房子卖了。母亲不来住,房子没有意义了。
房子卖了,三棵杏树还在。每年的春天,还会花开一片如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