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俞彤
摘要:“攻乎异端”源自《论语·为政》篇:子曰:“攻乎异端,斯害也已。”一章。对于“攻乎异端”的解释分歧产生于“攻”和“异端”两处。攻乎异端是儒家面对不同的学说讲求“和而不同”的包容胸怀,而非仅是相互攻讦,是治而通之,海纳百川;同时,儒家攻乎异端之论也在于通过明异端之别,以贞固自身的文化主体性。
关键词:攻乎异端;论语;和而不同;文化自觉
一、经典训解的分歧及其原因分析
历来对《论语》“攻乎异端,斯害也已”一章的经典训解,直接的分歧集中在“攻”和“异端”两处,但内在的原因则是极为深刻复杂的。
(一)关于“异端”释义的不同
1.不正确的学说
杨译本将“异端”解释为“不正确的言论”,因为“孔子之时,自然没有诸子百家,因之很难译为‘不同学说,但同孔子相异的主张、言论未必没有”,所以译为“不正确的议论”。[6]
2.杂书
皇侃认为:“‘异端,谓杂书也。”[5]言学者不在六籍正典上正心,而杂于诸子百家。此处的“异端”之害更多地强调儒者不能专攻于儒家经典,而一味追求杂多。没有儒家经典作修养的底子,向外学习再多再广,也只是浮光掠影,不得其要旨。没有根基的学问无法在日常之中所体贴,如同无根之草,没有源泉滋养己身,只能随风摆动,做不到自固,学问也不能日渐丰茂,思想不能与日深厚。更有甚者如一味沉溺于杂乱而不能守其正,则后患无穷不言而喻。
3.邪说
宋明理学视域之下多将“异端”释为“邪说”,尤指与各理学家观点相违背的杨墨、佛老。朱子认为,“异端者,杂杨、墨诸子百家而言之”[15],将异端视为邪说,具体是指杨墨和佛学。朱子批驳杨墨之学“非圣人之道,而别为一端”[ 16],认为这些“异端”有害先王之道,儒家圣人之道向来看重人伦道德,佛学超脱的世俗人伦关系与儒家之学注重人伦纲纪相冲突,必然导致儒者对其的指责。
4.他技
郑玄将异端释为他技。郑注大学云:“断断,诚一之貌也,他技,异端之技也。是与此合。”[4]“断断,专一,即中庸之用中,大学之诚意”。常人尚未通于己,不诚而求他技,這是有危害的。如此的话,郑玄即在强调“诚”的重要性。
5.两端
郑注云:“两端,过与不及。用其中于民,贤与不肖皆能行之。执其两端而度之,斯无过不及而能用中。中则一,两则异,异端即两端。”[4] 朱熹注:“中者,不偏不倚、无过无不及之名。”[17]引子程子曰:“不偏之谓中,不易之谓庸。中者,天下之正道,庸者,天下之定理。”[17]能够依自然之天道而行自然不偏得中,顺其道而行所思所为无不切合自然,能够自立其理自然不倚于外,不从躯壳上起心,不在私利上动念,廓然而大公,物来而顺应,不累于外物,无将迎内外,自作主宰。
(二)关于“攻”字释义的不同
1.将“攻”字释为“攻击”之义
此解以杨伯峻先生为代表。《论语译注》中将“攻”字作攻击解,是因为杨伯峻先生认为《论语》中提及的“攻”多用攻击解,整句意为攻剿异端邪说,于是它们就失去了危害。
2.将“攻”字释为“专治”之义
此解以邢昺、何晏、朱熹以及刘宝楠为代表。朱子引范氏曰:“攻,专治也,故治木石金玉之工曰攻。”[16]《论语注疏》中何晏注:“治也。吾道有统。故殊途而同归。异端不同归也。”[18]《论语正义》注:“攻,犹治也。”[4]将“攻”训为治,是治异端之学之意,意为研究,能够治而通之,为汇通之意。
面对不同于己的学说流派,如若不能汇而通之则不能明白其他学说的不同,也就无法辨明人我之别,也就找不到自己的挺立之处。通过相互的交流与汇通,有害于道的部分能够归正,使之不违义,如此异端之害可以消失了。儒家认为万物一体,和而不同,和实生物,道并行不悖。这种和而不同、求同存异的态度,是儒家思想不断发展、生生不息的根本,一方面学者如果一味向外驰求,对异己者进行排挤攻击,就会逐渐走向狭隘;另一方面儒家与其他学派以各种形式进行的思想碰撞,也是儒学以自身规律进行的自我调整。“攻乎异端”之所以能够异中求通,包容汇通,和而不流,究其原因,还是基于儒家自身能够自明吾道,自立其理。将“攻”释为“治”,治而通之,显示出儒学精神是包容的、开放的、多元的,而不是排他的 、封闭的以及一元的。
二、汇通异端才能和而不同
“攻乎异端”之“攻”为“治”也,治异端之学,意为研究,更为汇通之意,能够治而通之。只有通过研究异端,方能对异端之异有清晰认识。明其异则明人我之别,明异端异于己之处不是最终目的,明人我之别的根本还是在于挺立自己。
各家学派相互各有所长也各有所短。会通才能包容,才能和而不流、求同存异。一个成熟的、妥善的哲学理论系统不会仅仅通过封闭来实现自身的完备和自洽,而在与外物相撞,返还回来时,探索越远则推论越深。和而不同既要看到看到人己之异,又要看到人己的殊途同归。通过治而通之方能理清相异之处,亦可清楚相通之处,继而包容汇通,能够和而不同,各家学派于途径细微之处有异,如若心同迹异,则其根本立理之处有可汇通之理。儒家向来讲求和而不同,求同存异,孔子本人也是虚怀若谷,而非排除异己、唯我独尊,其云“君子无所争”(《论语·八佾》),《中庸》也讲:“万物相育而不相害,道并行而不悖”。正是这种“百川归海,有容乃大”的气度、包容的学术态度以及博大汇通的宽容精神,而使得儒家学说生生不息,得以发展延续几千年。
儒家并非不争,凡论及争时均是不得已。孔子不辩,孟子不得已而辩,乃是
儒家文化虽包容但各家仍有边界,包容的底线就是不失掉自己文化和文明的主体性,攻击异端显然不符合儒家的基本精神,更关键的是,对他人的攻击不是树立自己的方法,依赖于外物的兴衰不是真正的挺立,能够“足乎己无待于外”,一种文化的根本树立不赖于对异己的攻伐,而在于自己根本精神的挺立。《中庸》中讲“执两用中”,“中”就是不偏,不偏的同时也是不倚,不倚就是拒绝把自己的重心放在其他力量上,拒绝倚靠任何自己以外的其他力量。自己挺立自己,才不是虚妄。道家所讲的“宠辱若惊”,《论语·雍也》讲的:“己欲立而立人 己欲达而达人。”都体现了儒家的不赖于外物,不偏不倚的精神。儒家强调外在的东西是不能给我提供确定的自我的,真正确定的自我要由内在来发现,发现自己内在的东西,发现并坚持。
既有包容自信的氛围,又有自立儒家精神态度的醒觉,文化自觉的精神也就自然而然涌现出来。中华文化有文化自觉这样一个基础,能够维持两千年持而不坠,几经艰辛持而不坠,这样一个学说就在不断地累积,这种醒觉使得这种精神的影响不断扩大,它所笼罩的范围,激活的生命,所照亮的心灵不断在积累。如今儒家哲学甚至整个中华文化,面对更多的不同外来文化影响,在和而不同的同时,也应该明确不同文化交流中的边界,在自我的挺立之中明确边界,保有文化的本土特點和历史传承,尤其是“勿徒以他人之眼光视己,亦不当自惭形秽,认定老干已无法在现代开花,非得‘接种或‘变种”[9]。依靠外来文化而改造自身既混淆了人我边界,也不能自立精神。唯有坚守自身的文化边界与主体,慎取的基础上广纳才是文化生生不息的长久之道。
参考文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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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6]朱熹:《四书章句集注》,北京:中华书局,2012年,第57页。
[17]朱熹:《四书章句集注》,北京:中华书局,2012年,第17页。
[18]何晏注,邢昺疏:《论语注疏》,北京:中国致公出版社,2016年,第21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