亚楠
就诗人、作家而言,我一直认为作为精神层面的写作,孤独感是必不可少的。尽管有时也需要彼此思想交流、碰撞,需要相互砥砺,需要挫折之后的滋润和温暖。当然,也需要走进社会,走进大白然,倾心向生活,向万事万物学习、探寻,从而获得人生体验和创作灵感。但说到底,写作(尤其诗歌)毕竟属于纯个人的精神劳动,它是沉思与感悟的果实——在生命枝头,总是需要从寂静中获取营养,默默地,在人们几乎淡忘的时候,忽然间就结出了累累硕果。
实际上,这也是一种沉淀和积累。人们在社会,在纷繁事物中捕捉的各种信息,需要有足够的时间思考,更需要沉下心来,对万事万物做出自己的独立判断。而这个沉思的过程就是一个写作者(诗人)所必然承载的孤独感。更何况人生活在世界上,还需要面对诸多困厄,诸多无知,诸多不能,诸多无奈,特别是面对各种莫名奇妙的空虚和压力,那种孤独、无助的心理就会与日俱增。随着时间推移,写作者(诗人)从中获得了启示,并将内心真实的感受记录下来,再经过艺术创造,从而形成自己独特的艺术风格与创作优势。
由此就不难发现,孤独感作为诗人的一种心理、精神品质,它与诗歌以及各种文艺创作密不可分。那些卓有成就的文学大家、诗歌巨匠,当他们获得了足够多的生命体验和社会认知后,往往都能够静下心来,在自己熟悉的土地上精耕细作,他们就像孤独的雪豹,摆脱一切喧嚣,在山谷里梭巡,从而释放内心强大的力量。现实生活中,每个人都会产生孤独感,都会在一场义一场盛宴之外,寻求安宁。而孤独就是安宁得以存在的水和空气。
“孤独的核心价值是跟自己在一起。”(蒋勋语)……跟自己在一起,跟自己说话,跟自己独酌,或者在皓月当空的静夜,把“对饮成三人”的寂寥、无助推向极致——让无边无际的虚空在這旷世沉吟里发光。这就是孤独的价值啊!当一个诗人走进孤独,其内心必然足够强大,因为现实的诱惑实在太多。在浩渺中,每个诗人都是一个独立空间,他沉人其中,把内心蓄积的光唤醒,使那些渺小、卑微的生命拥有相同的明亮和尊严。只有这样,人生的价值被彰显,生活才更具有意义。
如此思想背景下,当我们考察诗歌和各类文学艺术作品时,就会发现孤独感无疑是文学创作的永恒主题。众所周知,在西方文学中,以象征主义为开端的现代主义创作,完全超越了传统题材特征,深刻揭示出人类在文明社会中的孤独感和绝望感。很显然,这种孤独感是人与生俱来的,它就像一个幽灵,时隐时现,不经意间就会触动我们内心。然而,这种宿命式的经验表明,诗人进入自己的内心世界之后,其孤独感就会与日俱增。而陌生感也恰恰阻碍了人们进入他者的精神通道,似乎,人与人之间的沟通、交流变得愈加困难。这就是一种沉思状态,是写作者在孤独中释放的内在激情。
所以在整个诗歌写作过程中,孤独是写作者(诗人)的精神故乡。从古代到当下,孤独感作为一个独特存在,它所担当的实际意义愈加凸显。时间流逝了,物是人非,一切的一切都在这流逝中化为乌有。那么,写作的真实意义何在?假如撇开词语表象,探究诗歌文本潜在的思想内涵,就能看到,其实文学艺术中能够走向不朽的经典作品,大多能够在深刻揭示人类孤独感方面颇有建树,且表现出令人称奇的独创性美学品质。也就是说,写作者(诗人)撇开浮华与躁动,进入内心宁静状态时,其思考力和创造力都会得到超常发挥,而作品也就白然进入了开阔、幽深的精神领域。
在这个意义上,我觉得孤独感对于诗歌写作非常重要,甚至也是必不可少的。写作或者阅读不仅是人们逃离现实的方法,更是一种心灵慰藉,因而我把孤独感理解为人类灵魂的避难所。大作家黑塞曾经说过:“人生十分孤独。没有一个人能读懂另一个人,每一个人都很孤独。”这就意味着孤独感来自内心,源于迷惘,是上帝赋予写作者与生俱来的能力。我一直都认为孤独感是作家、诗人在文学写作中生命和灵魂状态的写照,是他生命的本质特征。在那些以孤独感为母题的文学创作中,一种独立的思考状态就会凸显出来,它自由而超拔,不但是人的内在动力,更是一切精神创造活动的基础。
“每一个人都很孤独。”哲学家叔本华甚至还说,孤独就是精神优秀者的命运。这听起来多么让人绝望呀!在生活中,每个人都渴望被理解,被温暖,被照亮……但正好相反,“没有一个人能读懂另一个人”。这个悖论的深刻性在于,写作者究竟能否超越生活,在更广阔领域或沉思,或追问。其实,当人们被日常纷繁的生活所累,并对眼前的喧嚣产生怀疑,乃至深深厌恶,就俨然成为了一个孤独的人。只不过,这种喧嚣尚未完全蛀蚀他的灵魂罢了。诗人谷川俊太郎曾说:“喧嚣生于寂静,终又回归寂静。”这是面对广阔宇宙而言的,具有哲学的深刻性。但我更愿意说,喧嚣生于孤独,终又回归孤独。因为,在茫茫宇宙间,孤独才是一种神秘却又不可抗拒的力量。
有人认为孤独是一种与白己对话思考的能力,是经典诗歌的催化剂。这就是说,在创作过程中诗人的孤独感往往表现得更加深沉。他们悲天悯人,常常在还乡的路上始终忍受着巨大的孤独。因此,他们诗作里流露出的生命孤独感,使作品更具有冲击力。例如《古诗十九首》就从离别、失意、生死诸方面,比较集中地体现了汉末诗人的孤独感,而杜甫的《孤雁》,王维的《竹里馆》,李白的《独坐敬亭山》,柳宗元的《江雪》,李煜的《相见欢》,李清照的《醉花阴》与《声声慢》等等,都充满了“万里悲秋常作客,百年多病独登台。”的漂泊感和幻灭感,无不浸透着那个时代诗人寂寥、无助、孤独的思想情绪。
关于这一点,西方现代诗歌创作更是如此。“谁此刻孤独,就永远孤独”——这个失去了故乡,一生都在漂泊中的大诗人里尔克,就曾在诗作《孤独者》中表白:“不:我的心将变成一座高塔,/我自己将在它的边缘上;/那里别无它物,只有痛苦/与无言,只有大千世界。”无疑,他显然是喧嚣尘世中的一个孤独者,终身都在寻找精神故乡。当然最受美国读者喜爱的弗罗斯特在诗中所展现的那一个义一个孤独者形象,通过对虚空、孤寂氛围的呈现,深刻揭示了现代人的孤独和寂寞,给我们留下了极为深刻的印象。而终生未嫁,一生孤寂的狄金森,她诗歌里那种始终萦绕着的孤独感,具有很高的美学价值,这不仅为狄金森赢得了现代主义诗歌先驱的殊荣,显然也正是她诗歌能够吸引读者,打动读者的内在力量。
为此也可以说,孤独感就是人类灵魂的过滤器。从文学史角度去考察,我们就不难发现那些优秀写作者总是把孤独感当作财富,他们常常能够超越现实,在构思与写作过程中,让孤独感这种人类特有情愫成为一种独特的美学。比如卡夫卡,比如创作出《百年孤独》等一系列经典名著的加西亚·马尔克斯就非常善于“品味孤独的真谛。他说过:“只有孤独的人,才拥有丰富的内心世界”……在这里,孤独感并不是目的,它是一种附带的艺术效果。尽管我知道,并非每一本文学书都是一幅孤独的图景,却可能在孤独感中孕育,并诞生不朽的经典杰作。
如果是这样,我们就能够在孤独中蓄积力量,就能够在生命的极致处,让内心安静下来,拥抱孤独,自己采撷灵魂的浆果,从而成为通往文学圣殿的使者。当然,人的内心世界无比广阔、复杂,它孕育、创造,也因袭、毁灭。在这个漫长过程中,唯有一颗孤独的心可以点燃黑暗,使它在无尽的绵延中拥有词语的辉光。由此而诞生的创造激情,就会像春风一样吹绿文学大地。
所以我赞成那种拥有孤独感的诗歌写作。不迎合不谄媚,不丧失独立判断,耐得住灵魂的孤独、寂寞,做一个始终有良知的言说者。尤其是,要让孤独感成为文学表达的白觉意识,胸怀“前不见古人,后不见来者”(陈子昂诗)的大孤独,大悲悯,自由表达内心世界,把孤独感上升为一种哲学和美学意义上的独特存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