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鹭杨
摘 要: 本文以叙述者的身份、时间概念及叙事技巧三个方面的演化为分析工具,以普鲁斯特的《追忆似水年华》为参照文本,通过对此前传统小说与此后现当代文学与文学批评突出特点的比较,阐述二十世纪人们意识形态在文学乃至社会生活其他领域中,对客体世界意义构成方式的破解与重新建构。
关键词: 二十世纪 意义 隐没 显现
二十世纪,作为离我们最近的“从前”,给我们的影响是直接而有力的。这种影响不管我们注意到与否,不管我们是否属于经常阅读的哪一类“知识分子”,都以它的方式存在。人们用时间标记内外的世界,又经常对此发出“逝者如斯夫”的感叹:当代很快变成近现代,近现代马不停蹄地奔往古代。我们位于时空的何处?过往传承下来的,曾被认为亘古不变的价值与意义是否真实存在?从二十世纪开始,一个符号指向一个坚实的实体这种信念开始瓦解,文字原本作为真理的代言者的身份遭到空前的质疑。这种变革与断裂,如同所有符号与意义一样,如若说它真实发生与存在,则很难找到具体时间与地点。要把这种变化置于真实客体的地位去研究,只能希冀我们能像普鲁斯特一样,由无数细节树立起一个也许只在意识中存在的整体;又或者如结构语言学家格雷玛斯在《论意义》中那样,在已经存在的、作为结果的现象中,逆向追溯其“源代码”。我们以十九二十世纪之交的《追忆似水年华》为路标,对人类意识的微妙转折一探究竟。
首先我们看到的是一连串原本不可分割的符号系统的瓦解。所谓符号,可以理解为索绪尔的基本语言学理论理解为能指与所指的有机体:一个音响形象与一个概念密不可分,人们对世界的标记与认知凝固在人类所能辨识出的各种音响,即便在有些文化中,这些音响会以更容易保存的书写符号表达与展现①。进一步的,我们也可以用罗兰·巴特的神话理论理解符号:当有人刻意地把一种行为或现象与一种意义与价值绑定在一起,这一对就会结合成一个新的符号、一个神话。对一个特定社会的大部分普通民众而言,这个神话是天衣无缝的,比如某些行为与物品指向高贵的品质与权力等②。在十九世纪及之前的法国文学作品中,我们可以找到很多类似的“符号”或“神话”。如巴尔扎克的《欧也妮·葛朗台》中,一切对葛朗台的行为描述都指向“贪婪”这一品质,葛朗台就是贪婪,别无其他③。即便在内容上略显“叛逆”的作品,如莫泊桑的中篇小说中,某些烟花女子虽然人生不那么浪漫高雅,但也表现出了诸如勇敢、爱国的品质与情怀④。这些以一部作品的笔墨彰显出来的“品质”,有点类似于当代一个网络词语:“人设”。人们在向外观察世界和向内看自己的时候,经常会有意无意地“贴标签”。即将某人与某种品质结合在一起,如此才能以符号的形式与价值计算与理解这个世界。然而,人类的这一项由文字文明积累而来的喜好,很快被发现并被质疑。《追忆似水年华》里,没有英雄与反英雄,没有真诚与虚假的博弈。一切都被還原,或被试图还原为现象本身,现象本身无穷无尽,它的意义只能通过它与另一现象的链接展现,我们永远无法把它简单归纳为一个凝固的符号⑤。
童年是什么?我们总是迫不及待地将之缩短为一个品质形容词:童年是无忧无虑的,抑或是甜蜜的,抑或是苦难的。在普鲁斯特那里,童年是一口泡过茶的小蛋糕。能指与所指的结合似乎消失了,不再有高高树立起的符号神话。如果我们把符号的意义局限在索绪尔的理论,即符号是简单音响形象与概念的结合体这一说法中,普鲁斯特在写作中,无非是把一个符号引向另一个符号,这个过程没有尽头,就像这个世界的终极意义,人类的意识仍然不可得之。由此,我们从普鲁斯特再看往二十世纪六十年代的加缪。我们熟知他的《西西弗神话》⑥。神话主人公以极大的毅力与耐心,日复一日地做着没有结果的苦事,意义何在?答案是没有独立行为之外、树立于现象之上的终极意义。人类的一切活动,如同西西弗的行为一样,所有意义都在活动本身,舍此无他。同样,加缪在《局外人》中的“零度写作”风格,为后人津津乐道,争相模仿⑦。何为“零度”?加缪想要把写作从创造符号神话的功能中解放出来,回归它单纯的记述功能。这种对文化的反思体现在社会的其他方面,如对战争的思考:战争的意义是什么?谁是受害者?谁是英雄?等等。这些问题在电影或其他艺术形式里的呈现,都表明人们的思维,在二十一世纪突破了善恶、对错等简单对立形式,转向更高级、更广阔的维度。
1.“我”的身份的演变
意义的消解,神话的幻灭,我们还可以从文学作品的写作技巧上窥见一斑。我们仍然以《追忆似水年华》为例。首先是“我”与“非我”的综合体在此作品中退回简单的“我”。此前的经典作品,如福楼拜的《包法利夫人》,叙述者的视角是全景的、多机位的。他时而在外部,作为旁观者观察包法利夫人,时而就是包法利夫人本身,熟悉她的一切隐私,知晓她头脑里一切或固执或一闪而过的念头。这种角色的变换使人们相信,展现在自己面前的是一个解剖过的、没有任何秘密的、真实的艾玛·包法利⑧。《追忆似水年华》只有一个视角,就是这个叙述者“我”的视角。世界究竟是客观的存在还是我们主观的印象?这个探讨不尽的哲学问题,我们暂时放在一边。我们只知道普鲁斯特在写作时,并没有让他笔下的叙述者揭露一个真相,告诉读者一个道理,诸如“婚姻会让女性失望”“虚荣会导致毁灭”之类,而是让读者跟他一起,在迷宫一般的记忆与印象里漫游,看到无数风景,最终只是经过而已,不做评价,没有总结。文学中的纯主观表达的风格,在视觉艺术上找到最好的映射:二十世纪的绘画作品,以及衍生的大量艺术理论与艺术批评,往往与主观的、随机的表达相关。与此同时,无论是文学作品也好,其他艺术形态也好,欣赏与诠释变得去中心化。一部作品不再连同它的“意义”形成一个僵化的,带标签的符号,等着作者按图索骥,找到它的“中心思想”或者“要表达的意思”。作品一旦被创作,作者和它就分离了;紧接着,由读者或观赏者与作品形成新的融合,读者阅读与思考的行为将作品变成一个只属于他自己的符号。这个符号只属于读者自己,并且不断流动变化;一个读者一生所建立起的无数动态的符号,组成了他的世界。我们的世界真的相通吗?客观的世界存在何处?
2.时间的溶解
在《追忆似水年华》中,我们还发现,传统叙事里线性的时间,即过去、现在、未来三时的结构被打破。这个经典的三时早在中世纪时期就被奥古斯特质疑,认为人的意识中,一切经历的时间都是“现在”,只不过过去是以前的“现在”,未来是以后的“现在”,被我们惯常称为“现在”的,是当下正在经过的“现在”⑨。在法语语法中,写作者用未完成过去时暂时回到并停留在过去,但在很多经典小说里,如巴尔扎克的《高老头》,时间的单一箭头式的存在样式十分明显:主人公过去的经历引向他现在的处境,当前的处境与行为又导致他在文本里的结局③。与此不同,普鲁斯特在作品中以多线条、无结局的方式,彻底打破了这一结构。“我”现在在哪里,“我”去往何方?这些问题读者在文本中都无法找到答案。叙事中,“现在”被不断地抛向过去某个时间点,这个“过去”也不会因为叙述的语气与时态而乖乖披上时光发黄老旧的外衣,而是径直来到读者面前,以当下正在进行的方式,以真实的速度不紧不慢地展现,如同我们再次经历一番。正如奥古斯特所思考的:没有真正的“已经过去”,也没有真正的“正在发生”,因为当我们意识到“正在发生”时,这一切已经成为“过去”。如此,我们作为读者,作为一切文本的打开者与诠释者,对叙述内容中前因后果的追寻是否只是一种习惯的执着?我们在很长一段时间内,以一种潜意识或集体无意识的方式,立足于某个时间点的“事件”,向前追溯事件的起源,往后探究猜测事件的发展与结局。世界是否真如我们意识所任性选择的那样,以我们所能迅速把握的简单线条逻辑展现呢?长期以来,我们对语言和文学的期待被“故事”这种传统而原始的体裁占据。
正如上文中所说,总体上,法国十八九世纪的经典小说以各种技巧控制时间的展现,如时态的运用,或者更巧妙的做法,如福楼拜在《包法利夫人》中用描写慢吞吞的汽船的方式,让读者在放慢的文字与视觉联想里,体会到外省生活的慢节奏与一成不变的、让人绝望的枯燥⑧。这些写作技巧在很多作家笔下都得到充分的探索与运用。但从整个文本来看,一部作品仍然是有始有终的完整“结构”。到了普鲁斯特这里,文本不是讲述一个“故事”,而是线条向四面八方展开、发展,形成一个巴洛克教堂式的结构。我们无论从哪一点出发,都可以顺延其上,探索部分的,或全部的建筑⑩。这种文学风格的发展,是否可以理解为我们对世界的认识,经历了从点到线、从平面到三维空间的深入探索呢?同样的,同时期哲学家伯格森对时间的存在方式进行各种思考与实验:时间是以延续的方式存在吗?如同音符,前一个音符将落未落,另一个音符升起渐强,如此反复,便是时间分秒不断往前滚动的方式。这时间做小的单位又是什么?抑或时间是以“存在”与“虚无”间隔的方式存在,以我们的意识能够捕捉到的事物的动态变化为时间的显现,而无变化的静止为时间不存在的空白。时间正是在这动静的张力中得以呈现{11}。时间究竟是什么,当然暂时无法有定论,但无论如何,对二十世纪的人来说,时间不再是实在的“點”,不再是过去现在未来的分段式呈现,而是相对的,没有开始,没有结束。在文学批评的领域里,人们已经普遍不再追寻作者是谁,作者经历了什么,从而将此作为一种科学,而是从文本本身入手,并局限于文本本身。没有一部作品有着超越文字的指导意义,正如我们无法超越时间的种种现象,了解这个世界的究竟意义。对此,我们引用罗兰·巴特的观点:世界的一切现象都是语言。我们的思维都属于语言。
如此,语言如何超越语言,找到语言之外的意义呢?过去,现在,未来,我们通过这些符号的区别创造文化,这一切是否只是无限的循环与重复,谁又能从中找到一个正统的、真实的“现在”?格雷马斯在《论意义》(下)中提出,如果有人认为,字典从未解释概念,因为它所做的只是将一个概念用另一种形式展现出来而已{12},那么,我们所认识的任何作品,哪一个不是如此呢?目前为止,人类的文化活动,哪一个不是不断地将世界在不同的语言、不同的表现形式之间不断地抛接?谁能宣称找到最终的、超越现象的意义?奥古斯特的那个绝对的、永恒的、不被分割的真实的“现在”在哪里?二十一世纪我们又见识了克里斯蒂娃的“互文性”。一个写作技巧,一个隐喻,一个象征,这些碎片都可以超越时空在我们已知的任何一个文本中找到回声{13}。我们不用关注是谁处于历史学事件轴线的上游,谁影响了谁,谁传承了谁,我们知道这些概念、这些技巧,或者可以说,这些现成的符号在无尽的时空里已然存在,无论我们身处哪个点,都可以从中汲取素材与灵感。我们不妨更进一步观察,在二十一世纪,尤其近几十年的社会文化生活中,人们对时间的想象空间大大扩大,在各种流行影视作品中,回到过去、来到未来等想象层出不穷。在科学领域,量子力学从晦涩边缘的学科,越来越成为未来能解释世界的主要方法论,甚至成为人们津津乐道的话题。如果人类的认知真的有超越当前三维空间的一天,到时候我们也许会看到时空中普鲁斯特以他的方式,以文字的形式对世界的探索。
3.叙事结构的重组
最后,我们再从叙事学的角度看看《追忆似水年华》的独特之处。格雷马斯在《论意义》中把叙事中的人物分为六个不同的角色,即构成追寻行为的主体与客体,构成沟通交流关系的支使者与承受者,构成辅助阻碍关系的助手与对头。其中主体对客体的追寻支撑着整个叙事文本的发展与推进{12}。我们很难像研究传统叙事文本,尤其是民间传说那样研究普鲁斯特的作品,因为主体和客体的界定都变得十分艰难。虽然书名中有“追忆”二字,可是究竟追求什么呢?似水的年华,逝去的时间,都很难作为一个明显的客体。弗兰克·克默德在《结尾的意义》一书中说过,人们需要开头和结尾,作品需要一个句点、一个终点,赋予整个作品一种趋向性与目的性{14}。的确,在很多文学作品中,开头与结尾遥相呼应,过程与目的相辅相成。一个像样的结尾可以解释此前的一切事件与细节;读者对结局的期待贯穿整个阅读过程。总之,人物必须有所图谋,行为必须有所目标,目标必须有所结果。这一系列的二元对立建立起人们寻找的“意义”。当这些二元物被拆解,叙事的情节不再引向各种结局,作品的“意义”不再固化,而是变得开放,无有穷尽。一部长篇巨著如《追忆似水年华》,其中登场的人物众多,谁会去追究他们各自的结局如何呢?
综上所述,二十世纪以来,以普鲁斯特为代表的许多作家,拆解了构成传统意义的墙壁,这种拆解用传统文化中的破与立的关系来解读,给人们的意识形态和社会生活带来更广阔的视角、更多层面的解读与更自由的探索。这种破与立,这种探索,在我们的世界里,将是永无止境的。
注释:
① 德·索绪尔.普通语言学教程[M].北京:商务印书馆,2019.
②Roland Barthes. Mythologie. Points, 2014.
③Maurice Descote. Le monde de lenseignement dans l?覺uvre romanesque de Balzac. FéniXX Réédition numérique, 1985.
④Guy Maupassant. Contes et Nouvelles. Gallimard, 2014.
⑤Marcel Proust. ?魥 la recherche du temps perdu. Jean de Bonnot, 1989.
⑥[法]加繆.西西弗神话[M].沈志明,译.上海:上海译文出版社,2013.
⑦[法]加缪.局外人[M].柳鸣九,译.上海:上海译文出版社,2013.
⑧Yvan Lecerc. Madame Bovary au scalpel: Genèse, réception, critique. Editions Classiques Garnier,2017.
⑨Paul Ric?覺ur. Temps et récit. Seuil,1991.
⑩J. Vassevière & N. Toursel. Littérature: 150 textes théoriques et critique. Armand Colin,2015.
{11}Henri Bergson. Durée et Simultanéité. Presses Universitaires de France, 2019.
{12}A.J.格雷马斯.论意义(上下)[M].天津:百花文艺出版社,2005.
{13}Tiphaine Simoyault. Intertextualité: Mémoire de la littérature. Armand colin, 2005.
{14}Frank Kermode. The Sense of an Ending: Studies in the Theories of Fiction. Oxford University Presse, 2000.
参考文献:
[1]德·索绪尔.普通语言学教程[M].北京:商务印书馆,2019.
[2]加缪.西西弗神话[M].沈志明,译.上海:上海译文出版社,2013.
[3]加缪.局外人[S].柳鸣九,译.上海:上海译文出版社,2013.
[4]A.J.格雷马斯.论意义(上下)[M].天津:百花文艺出版社,2005.
[5]Roland Barthes. Mythologie[C]. Points, 2014.
[6]Paul Ric?覺ur. Temps et Récit[M]. Seuil, 1991.
[7]J. Vassevière & N. Toursel. Littéature[S]. 150 textes théoriques et critique, Armand Colin, 2015.
[8]Henri Bergson. Durée et Simultanéité[M]. Presses Universitaires de France, 2019.
[9]Tiphaine Simoyault. Intertextualité[M]. Mémoire de la littérature. Armand colin, 2005.
[10]Marcel Proust. ?魥 la recherche du temps perdu[S]. Jean de Bonnot, 1989.
[11]Frank Kermode. The Sense of an Ending: Studies in the Theories of Fiction. Oxford University Presse, 2000.
[12]Guy Maupassant. Contes et Nouvelles[S]. Gallimard, 2014.
[13]Maurice \ Descote. Le monde de lenseignement dans l?覺uvre romanesque de Balzac[J/OL]. FéniXX Réédition numérique, 1985.
[14]Yvan Lecerc. Madame Bovary au scalpel[M]. Genèse, réception, critique. Editions Classiques Garnier,2017.
[15]Léo Sheer. Revue littéraire. 2013/4,vol 11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