苗雨晴
穿过水稻田两侧长长的柏油路,便是县城。如果你把头探出车窗,风与光阴一同呼啸而过,在时光的罅隙里,你能看到十年前的我。
那时我八岁,现在五十分钟不到的车程被那时爸爸的摩托车不断拉长。柏油路的尽头,是伴我长大的奶奶的村庄,柏油路的前方,是摩托車的终点——高楼之中,父母和放寒暑假的我的空旷的家。我还记得第一次和爸爸“回家”的场景,红色的楼房居高临下,初冬的风吹起身旁走过的摩登女郎的风衣,让刚从摩托车上下来,裹着四件外套的我看直了眼。手里那杯昂贵的仙草奶茶洒了,我笨拙地弯腰去捡,臃肿的外套和爸爸一起制止了我的行动。难行的五层楼梯,过度热情的妈妈和屋子里令人手足无措的明亮,成为了我对“家”的最初印象。后来我明白,只有傍晚父母都下班时才是“家”,大部分时间这只是一所房子,里面只有一个孤独又不适应的我。
一年两次的迁徙让我逐渐觉得自己像一只鸟。它最终停止于我十三岁升初中那年。那一年,距十年前和现在都已算得上很远,远到爸爸的小汽车把那条柏油路又变得很短,远到“你爸你妈不要你了”这样的话从此消失在我耳边。城里的中学陌生又新奇,可当我说出自己的母校却没人知晓,最终变成一句“哦,农村的”,那些恍然大悟的表情还是刺痛了我敏感的神经。这个城市让我用好多个寒暑假建立的熟悉感,在那些与周围同学格格不入的日子里,分崩离析,最后变成一些不可言说的委屈,缄默地,压在我心头。我在父母早出晚归的辛苦里领会了几分理解,但那理解就像多年前洒掉的仙草奶茶,我试着真正拾起,却总被那些敏感和委屈压住了手臂。
时间就这样向前走。“未觉池塘春草梦,阶前梧叶已秋声”,儿时机械记忆的诗句和那条柏油路都成为了可在文章中怀念一番的事物。现在,是我哥哥姐姐小学作文里的未来,是长辈们口中我的“十八岁”。其实我周岁十七,十八是通俗的虚岁叫法——它让我有些反感,对待“长大”,我总是有些不知所措,总是惶恐着在那之后要承担的什么。
在21世纪10年代要结束的前几天,我久治不愈的头痛又复发了——或许那头痛只是我敏感性格的一个必然结果。爸爸在外地出差,妈妈带着我准备乘出租车去半城之远的医院。东北的冬天,风里像是带着小刀子,把我的头痛一丝丝割裂成麻木,我拖着疲软的脚步,怎么也追不上妈妈的脚步,她在道路两边不停地穿梭,试图找到一辆空车,我几欲晕倒,盼望着她能回头看我一下,搀扶着我,就像别人的妈妈和女儿一样,亲昵,连撒娇都是稀松平常。可是,她没有。很多的,压在心底的委屈在生病的催化下一层层浮起来,像一湖被抽干了的水,只剩湖底一堆堆嶙峋的怪石。
回到家后,崩溃又被放大,最后变成了我在被子下压抑的哭泣。我不知哭了多久,那些委屈和不知谁给的亏欠好像怎么也排解不完。头痛欲裂,我起身去洗手间,却看到妈妈的房间还亮着,她像一只弓背蹑行的猫,到我身边,近乎小心翼翼地问我:“还是很难受吗?要不要我给你按摩一下。”看着她同样红肿的眼睛,我摇了摇头,心情有些复杂。这份复杂让我越来越清醒,我听到了爸爸回来的声音,听到他们说,“着急有什么用啊?”“孩子生病我不心疼啊?”听到妈妈的抽泣和他那声长长的叹息。那些对话让我熟悉,儿时发烧到半夜时关切的电话,我每次心情不好时客厅里小声的嘀咕,书桌上总出现的那些“顺路买回”的小玩意儿……那些被我的敏感刻意遗漏在时光深处的爱意,我其实一直都知道啊!那个永远也长不大的爱强说愁的我,那个咬住那些委屈而看不到他们的不容易的我——我无声地哭泣。
第二天去医院的路上,透过爸爸的车窗,我久违地观察了这个已经熟悉到厌倦的城市。那个记忆中居高临下的红楼早已被父母转手卖掉;零星几座装修前卫的餐厅在这个小小的县城里违和又怪异。这座城在十年前我的眼中有多么高傲,就在现在的我眼中多么破败,它是那样的渺小,渺小到连我的梦想都承载不起。我忽然想到,这里,我曾经百般排斥的地方,终究会成为未来我口中的故乡。妈妈有些发皱的围巾搭在我手边,她和爸爸脸上都有了岁月的痕迹,再也不是曾经左邻右舍背后所说的光鲜亮丽的“城里人”了。那一场场寒暑假的跋涉,对我来说像是迁徙,对他们,又何尝不是?我把头靠在妈妈的肩上,她有些颤抖,像是她一直以来不善表达的关爱,轻轻地用额头贴着我。我们像两只相互依偎的旅雁,我在心里悄悄告诉十七周岁的自己——“你十八岁了。”
十年的光阴在我指缝里漏走,那些被遗忘的爱我在回忆中一点点拾起。或许再过一个又一个十年,或许那条柏油路会向更远处延展,或许等我年至耄耋,这座小城依然会在,带着重新拾起的爱与包容,带着一直在我身后而总被刻意忽略的目光,在我心底珍藏。因为,那是家的方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