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敏
呼地扑来一股恶味,40多度的候车室堆满了人,房顶的风扇最大档地旋转,却转不走稠密的人、肉、饭、烟、脚和狐臭……和菜市场处理鱼内脏散发的气味一样,让人难以忍受。我横在人群中,平静的如同呼吸着正常的空气,任身体汗流浃背。
“开往稻城方向去的T56次列车因故晚点,正点到达本站的时间是2点15分,请各位旅客……”
我抹了把汗,祈祷着一定不能再晚点了。上一次母亲送我回学校时身体还算硬朗,才几个月就病到要做手术,电话里的父亲也含糊其词,说一切等我回家后再说。
我被身后的人推了一下,耳边充斥着播音员机械的声音,“开往稻城方向去的T56号车请旅客上车了……”熙熙攘攘中,我从候车室到了车厢。
抵达所在卧铺,将行李安置好,我打开手机给父亲发了个短信:我坐上火车了,明早到。凌晨二点钟在手机的震动中我醒来,父亲回复我:看好行李,注意安全。
我躺下看着车顶,毫无睡意。父母这辈子是极其不易的,早年间母亲患病,因为父亲去上班白天没人看顾母亲,所以让母亲白天待在姥姥家。姥姥厌烦了日积月累的照顾母亲,腊月寒冬里把母亲赶了出来。出来的时候,鞋也被收走了,母亲光着脚。
“她心是真狠!”这是父亲对姥姥的评价。后来母亲病好了,姥姥还是不待见母亲,逢年过节总不免吵几句,父亲不想让母亲去,母亲又总是去。
父亲常说:“那么狠心的人,请我去我也不去。”
母亲会说:“你不去别去。”
“那你说人家咋连个鞋都不给穿,哪個人能干出这种事来?”父亲絮叨着。
母亲呆住了,势一下就泄了,只是回道:“谁知道呢?”
我寻找着母亲的目光,读出她的为难我的心疼。父亲只是不住地叹气,经年累月早已磨掉他年少的魄力。我想,阻碍父亲迈向姥姥家的不是那双鞋子,而是无法直视的人间冷暖。父亲常常血淋淋地将这些往事拎出来,摆在母亲面前,开始母亲还与父亲争论,慢慢地母亲少与其争执,愣在原地像无家可归的孩子。伤疤会结痂,但母亲常常给我一种错觉,每每看到父亲强压下她的落魄,我想伤口从未结痂,只是在一遍遍盐浸中,从坚持变成了麻木。
火车颠簸嘈杂,加上母亲的病,我辗转反侧。凉气顺着天窗拍到脸上,像是父母受苦受难的前半辈子。
次日清晨,火车抵达稻城。坐车到医院时,母亲已在手术室了。来了好多亲戚,我在人群中搜索着,并没有发现父亲的身影。
我想着去楼下病房找找,在楼梯口看见了父亲。他坐在楼梯靠左的地上,孤零零地缩在那,我的眼睛一下子湿润了。我走过去,靠着父亲坐下。
“爸,我回来了。”
“嗯。”父亲抽了最后一口烟,把烟蒂踩在脚下。“你妈刚进手术室。”
“我妈到底咋回事?”
“肚里长了个瘤。”父亲叹了口气,说,“还不知道是良性还是恶性。”
“咋突然长了个这东西?”
“那谁知道?”
我想安慰父亲,却又不知如何开口,父亲倒先开了口:“医生说没事,别太担心了。”
他说话时,我分明看到他的手抖了下。就在刚刚,父亲用这只手签了手术风险书,我不敢也不想揣测父亲当时的心理,对我来说,那太过残忍。
等待的过程是艰难的,我尽量避免和亲戚长时间的接触,生命再没有比现在更想追求一份宁静。我祈祷着,甘愿用我的寿命去延续她的,往事历历在目,时间一点点地散去,心一点点地揪着。进去三个小时后,手术结束了。
母亲被推了出来,嘴张着眼闭着,脸白得像张纸。所有人用生命喊着母亲的名字,我扶着床边,紧紧握住了母亲的手。她身上盖着被子,胳膊上插着好多输液管。推到电梯里时,母亲无力地睁了下眼,她看着我,笑着说:“回来了。”
我点着头嗯了下,眼泪就要流了出来,母亲说:“别哭,没事了。”说完这句话,母亲就一直处于昏迷状态,手术后的八个小时,整个人需要平躺滴水不进,父亲、亲戚们和我守在病床旁,才发觉似乎很久没有这样看母亲了,她的脸沟壑遍布,手上还缠着创可贴,而头发早已半白。我的印象还停留在那个吃三碗米饭,干什么都不会累的母亲,现实却狠狠地扇醒了我。她真的老了,也落下了一身的病。
母亲渐渐开始恢复,状态好的时候,父亲和我搀着母亲在病房里走走,她虚弱地连抬脚的力气都没有,只得挪着往前走,没几步就累了。
我和母亲长时间属于失语状态。我常常坐在床边,看着母亲,无声地陪伴。当我握着她的手,无数情绪来回激荡,我们一直用自己的方式和彼此沟通着。我常常在心底说一句话用眼睛看向母亲,母亲也常常这样地看着我,我们就这样用无声的静默,满足彼此贫瘠精神库里的精神需求。
母亲出院了,而我也踏上了回学校的路。这条走了很多次的路,这次走得格外艰难,父母很少去市里车站送我,但家门口的车站,从未缺席。我不忍别离,又一次次地与他们别离,他们比我更为艰难:我的前方还有大道,他们的前方却只有我。在一次次别离中,远了我,老了他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