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一骁
五行缺土的人,会对故乡的稻谷把水田让给稗草、苞谷把山坡让给草木而深感自责,又为土地从不拒绝任何的庄稼、草木而顿生慰藉,爱就不会那么疼痛。
五行缺水的人,故乡的流水时常流入梦中,梦中我摆舟捕鱼,梦中我身临一个个巨大的漩涡惊恐到汗流浃背,梦中我有时也会溺亡。
五行缺木的人,一草一木在故乡的土地上大片大片生长,绿色延伸到无际无边,当所有的绿色发出呐喊,我看到树叶齐刷刷指向某个特定方向热闹地打招呼,这些秘语横亘在我生命中的三十年里,我从未试图去解开。
我就是这样一个被故乡摁住喉咙的人,与土地相依相生所产生的“脐带之思”,让我行走在渺渺人间依然时刻尝试与土地在抗争中走向和解,虽然往往徒劳无功——在那片最为熟悉的原野和大地上,在我行走的三十多个年头里。这三十多年的无助与展望,追寻与期许,我历经过无数山河和草木,它们横亘在我从少年到壮年的生命中,成为了我的胎记,我的血脉,我的呼吸与心跳。
那片土地上淳朴得近乎原始的生活和经历,会让一个人对大自然产生敬畏和尊重,会让一个人更加敏感,更加容易动情、动心。也正是这段农村生活,让我认识到生养之地的包容与接纳,对于故乡,我是敬畏的,像儿时我敬畏大山,敬畏雷声和携带暴雨的云朵。
我的故乡,像很多人的故乡一样,山高林密,百草丰茂,有美也有缺陷。小村不大,近几年留不下成批成批外出的人;小村不小,装得下夕阳和月亮。村中有一条真正意义上的小河,两米见宽,自西北向东南流,把故乡的山河、村庄、牲畜、父老乡亲的足迹梳理了一遍,具体有多长我不得而知。故乡就位于小河的上游,它的源头却高过农田、草垛、房舍和像大地“鼓包”的坟茔。
小河怀抱许多小鱼。这些长不大的小鱼一直以来警惕性极高,依托水草、鹅卵石建立起进可觅食、退可藏身的隐蔽居所。它们稍不注意,就会走入某个孩子的童年,曾经很多的鱼儿也走进我的童话并且都“壮烈牺牲”。我现在虽然食鱼,却不下河,我现在剖开鱼腹,尽量做到一刀致命,但很多小鱼还是时常游进我的梦境,而我早已选择放下渔网和鱼叉。
小河旁就是我家的农田,在故乡,几世相依,每一分田都有守护它的主人,每一分田都有它自己的姓氏,一方一方的田地彼此相接,从村东头延伸到村西头,假使你对着农田呐喊一声,在山那头就会发出浑厚的回音。位于村子桥旁的九分田就和我有一样的姓氏,从我的太祖一代便赋予这片农田最初的命名。
祖辈传下来的九分田由三块组成,一块田比另一块田高出一米,最上面的田与最下面的田就有两米的落差。正是这两米的落差,曾逼出我体内的许多汗水,像云朵逼出闪电,溪水逼出河鱼,烟囱逼出炊烟——虽然有些夸张,但是记录生存必须以真实的笔触还原现场的场景,并在虚构中找回它们的真身。
我家的田属于“旱田”,所谓“旱田”,就是雨季有水,旱季反之。每到四月播撒秧苗时节,雨水依然在遥远的海面整装待发,秧苗所需的水源全凭从小河里抽取,浇水还必须得选择在傍晚时分,可以很大程度减少蒸发量。
每次,母亲总是一桶接一桶从小河里取水,又用水瓢从水桶里把水舀出,随着母亲的手臂在半空“划”出半个圈,清冽的河水便均匀地洒进密实的秧苗里,接着传来“吱吱”“吱吱”的土地“喝”水声。几桶水是远远不够的,母亲似乎总有使不完的劲,重复着机械的动作,生活的重担已不容许她摁下释放能量的“总开关”,打帮手的我却只希望太阳快快落下山头。在乡村,落日和雨天都会让人无端生出欢喜,这是忙碌与劳累可以暂时栖息下来的信号和标志。
再次说起故乡的记忆,依然和这些水田密不可分,它承载着童年的太多印记。
每年的夏秋季节,每天“嘎吱”推开门,清晨的田野上常会飘着一层薄如轻纱的晨雾,轻轻笼罩着小村。太阳还未露头,带有松香味的炊烟就从烟囱里爬出来,那种香味,我一闻就是三十余年,早已根深蒂固,记忆犹新——在其后我辗转他乡的十余年中,我现在都还能快速拼凑出松枝在火焰中溢油的画面。
这样的清晨,我常夹着一双人字拖,“啪嗒啪嗒”跑进厕所,解決好早上“三急”,就直奔村口(我的家就在村旁)的小土丘,大口大口呼吸清晨的空气——那里的空气总是掺杂着青草的气息和稻花的香味。
在晨光的照射下,这片微黄微黄的田野,似乎可以看到稻子的香味在空气中慢慢升腾,升腾……到一定高度就融进薄薄的晨雾中,早起觅食的白头鸥飞着飞着就醉了,瞬间就扎进那片绿绿的水草地。
至于那片葱郁的水洼,我曾和三五个伙伴多次涉足,初衷很简单,就是野性、好奇、顽皮使然。在水洼最深最绿处,有一泓清澈的泉眼,泉白如玉,像淡绿色裙子上的白扣子。泉眼周围零星散布着鲫鱼苗和小泥鳅,水波之下,一动不动,远没有小河中的鱼虾警觉。
那片水洼和我家的“旱田”相比,那里才算得上是正宗的水田,常年积水,草植腐烂,已成沼泽。听长辈说,那里曾经淹没过一头水牛,十余人费尽气力才把水牛的尸体抬离这片沼泽,恐怖得很。——所以那里成为孩童活动的“红线禁区”。
这反而勾起我的好奇,曾不止一次踏足。现在回想起来,的确危险,还得感谢土地的“不杀之恩”,我们只是偶遇一条水蛇,拇指大小,吓得“噗通”掉入田里,膝盖以下全是泥水,稍显狼狈,这在农村最寻常不过了,但也绝不会写入“家丑”的。
这些生活小插曲,像一块块光斑,影射在我的童年记忆里,孤寂时用来酿酒,深秋时用来寂寥,寒冬时用来取暖。这些渲染着“暖色调”的记忆,的确安抚过我很多的不眠日夜。
而关于故乡更多的“冷色调”,还得从父老乡亲生存困境、精神负累的审视及悲感的人生说起。
前段时间我又回了一趟故乡,目的是奔丧。奔丧似乎成为能聚齐乡邻乡亲的唯一方式,亲人的葬礼很热闹,乡邻们从四面八方聚拢而来,像蒲公英飞翔后的倒叙。亲人“上山”前一晚属于告别时间,带有亲缘关系的人们一批又一批赶来,付诸先祖留下来的“仪式”,香火过后,一些关于逝去人的记忆就开始了生锈、剥离、凋落的过程。
没有太多哭声,没有太多眼泪,孤零零的棺材就摆在正堂中央,与无关痛痒的喧闹人群形成巨大反差,多像两个世界在边缘部分未曾涉足的空白。
离开一人,故乡的凋敝就会徒增一分。
离开一人,故乡的夜空就会再度点亮一颗星星。
离开一人,故乡的记忆就在同族的姓氏里销蚀几分。
可以悲伤且肯定的是,下一次的“重聚”定要以某个人的生命或某个节日的意义为代价。这也属于一种循环与轮回,每个人都需要背负生活的全部选择作为让自己安身立命的方式与手段,这不是故乡的错,生存方式的改变所留下的烙印是不同的。
几年前,我一直以为在故乡的山水间,厚重的土地,追逐季节的草木,远道而来的东南风抑或西北风,鸟雀和霜雪,会教会我们笑对生活,懂得轮回,使每一个从故乡走出的人,对无法改变的事实会轻描淡写。
直到奶奶的隐疾在她体内肆意对各个器官发动“总攻”并带走她,我才意识到生命的脆弱造就的生离死别会是一辈子的遗憾,疼的程度远比“疼”的笔画多,药并不能治疗人间的一切隐疾。至今我仍然清晰地记得她一遍一遍微弱地念叨:“还没活够就走到尽头了!”“还想再去自家的土地转转!”“还没活够就走到尽头了!”“还想再去自家的土地转转!”……多么伟大的期望与多么渺小的愿望,连同她的隐疾,最后被土地一同抱紧和接纳。
土地一直在承载,不言不语,任凭老耕牛顺着沟畦教会小牛走沟,父亲教会儿子掌犁扶耙。土地在人事纷繁里并没有改变自身的贫瘠与肥沃,顺便还要为远在他乡的“候鸟一族”疗伤。
“要常去自家的土地转转”,这成为现在我一直在做的事情,并将长此以往。每次回故乡,我尽量去触摸、去丈量、去记录那些日益模糊的山山水水。只有与故乡的一草一木握手言和,與故乡一起握紧太阳,握紧雨水和泪水,慈悲才会开出花来,在叩问如何热爱生命的同时,才会去思考该如何坦然面对追寻、欲望、诱惑和死亡。
在故乡,我并不想和死亡扯上太多的关系。死亡是死命题,也是人生至冷点,我更希望它是新生的萌芽和开始,所以选择坦然接受,像广袤的土地年复一年接受真实的凋零和无际无边的绿色。事实上这也是我们恢复那些本该完整存在却越来越缺失的东西的方式,比如爱、坚守、感恩和对故乡美好事物的感念。
故乡就在那里,应当在生活的过程中与社会“短兵相接”并在过渡中,与其达成和解。我想,我体内的寒潮和暖流都是故乡的一部分。行走人间,我血液里的某些“因子”定会驱使着我在坚守和回望中,深深眷念故乡的落日、沉寂、荒芜和父老乡亲越来越沟壑纵深的掌纹及脸上曲折的泪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