醉倒在时间之外

王倩

“酒是有灵性的水”，时间赋予粮食和水以醇厚的滋味及性灵。读唐诗宋词，也如饮以诗人才情为原料、由历史酿造的酒，或微醺薄醉，或半酣迷离，或沉醉高呼，恍惚间飘飘出尘，在另一个时空漫游。而很多诗词本就是饮酒催生的飞扬情思，不论饮酒时浅吟低唱，还是醉后狂歌长啸，文字间千年不散的酒意亦能迷醉今人。

不过，这些“诗意的沉醉”与“沉醉的诗意”大半是诗人自吐心曲，难免有夸饰之词，如李白有“搥碎黄鹤楼”、“刬却君山好”之语，杜甫也有“吾将罪真宰，意欲刬叠嶂”之句。其实，诗人之外的俗子亦是能醉的，或因其疏懒，懒得向外人说道醉后逍遥，或因缺少才情，以自述“壶中天长”的自得自足之心境，如果有些欲醉而不能沉醉的诗人，偶然将“俗人”之醉态、醉意摄入眼中，现于诗中，倒别有意趣。晚唐诗人韩偓有两首写烟波钓徒之醉的诗，诗中的渔翁钓翁当然不会在酒筵间狂饮烂醉，不会沉醉于丝竹管弦的声色享乐中，饮酒时没有韩偓早年生活中常见的绣幌佳人佑酒、绮筵公子谈笑，他们单纯地嗜酒独饮，然后在清江上、江村里安然醉卧，哪管生死成毁、天地倾覆、兴亡轮替，仿佛“醉着”就是一种永恒。

韩偓这个为仓猝变幻的时代所裹挟的士子，对渔翁钓客有些羡慕吧？他是“十岁裁诗走马成”，而被李商隐赞叹“雏凤清于老凤声”的才子，半生身处云诡波谲的政治漩涡中：他助宰相崔胤平定宦官之乱，迎昭宗复位;李茂贞、韩全诲劫持昭宗到凤翔，韩偓星夜赶赴行在，扈从昭宗回京;回京后他在朝堂上触怒手握兵权的朱全忠，被贬濮州，之后一再被贬;朱全忠弑杀昭宗扶立哀帝，矫诏召韩偓回朝，韩偓南逃江西，从此留滞南乡。他九死一生逃得性命，却也只能眼睁睁看着大唐红日西沉，沉入兵戈四起、杀人如割草的黑暗时代中。他一心忠于唐室，洁身自励，被贬后有“两梁免被尘埃污，拂拭朝簪待眼明”（《残春旅舍》）这样满怀期待的诗句，以此表明心迹;他眼见大厦将倾，但此心不死，希冀挽狂澜于既倒，依然心怀“安石本怀经济意，何妨一起为苍生”（《有瞩》）的壮志;在历经乱离后，他悲叹“眼看朝市成陵谷，始信昆明是劫灰”（《乱后春日途经野塘》），天地变色，战火燃烧，哪里还能保有一线生机？

原本好道的韩偓，对隐逸避俗很是推崇。当他心知世事不可为、朝堂难容身之后，他一面叹息“社稷俄如缀，雄豪讵守株”（《送人弃官入道》），一面将眼光转向了山中与江湖，他晚年自号“玉山樵人”，又常有羡叹渔父自在生活的诗作：“平生情趣羡渔师”（《阻风》）应是夫子自道;“终撑舴艋称渔叟，赊买湖心一崦山”（《睡起》），心灵归处，常在江湖;他由所见“渔歌得意扣舷归”（《汉江行次》）而“痛忆家乡旧钓矶”，并不只为追忆故乡，更心存一份钓者隐逸情思;他诗中垂钓之人“风头阻归棹，坐睡倚蓑衣”（《野钓》），安时处顺、不粘不滞的心性，颇有道家之风。《醉着》和《访隐者遇沈醉书其门而归》（以下简称“访隐者”诗）中的渔翁、钓翁也是他倾羡的隐者。

《醉着》一诗可看作两幅画面，一幅江天寥廓图，一幅醉卧雪船图，一大一小，以大衬小，以小显大，别具匠心。“诗中有画”并非王维诗中独有之境，韩偓也擅长在诗中描摹画境，“景状入诗兼入画”（《冬日》）、“入意云山输画匠”（《格卑》）是其看家本事，他写渔翁之醉，先从渔翁置身的清江入笔，画出一幅壮阔浩渺的长卷。那是一个冬日清晨，晴好，宜垂钓。江水静默，水清寒碧，风烟俱净，上下共澄澈。没有春天桃花汛的白浪滔滔，也不会有秋水的汹涌浩荡，冬日寒江柔婉，在大地上流淌。南方的江，当然不似北方河流到冬天便瘦弱疲累，江面依旧开阔，万里江水映着万里长天，水光涵蕴着天光，青碧溶漾着蔚蓝，好一个晶明透彻的世界。江天一色固然清明美好，但不免过于岑寂单调，而水边岸沚绵延不断的村庄聚落“点破”了呆板，给这画面涂抹上灵动的人间烟火气，不必停船靠岸，只须远观，桑柘树成云，村庄上烟雾袅袅，便给寂寞的眼睛一点安慰。我读这两句诗，总觉得有两双眼睛在抚摸这铺展在大地上的画卷，一双是诗人的，这双眼纵目远眺，一切尽收眼底;一双眼是船上渔翁的，一叶扁舟，随流飘荡，任意东西，船在微波里轻轻跳荡，一村连着一村的桑柘与人烟也在他眼前跳跃。诗人用词不加藻饰，却能传达出极微妙之感，“万里”连用画面舒展，“一村”连用则显轻灵。

诗的后两句从万里江天转而聚焦于小舟上的渔翁。渔翁大约并无生计之忧，他既不张网，也不垂钓，他只是乐在烟波，独享这天地间不被打扰的永恒的清幽与宁静，扁舟一叶随波飘荡，扁舟和渔翁都是孤独的，也是悠然自在的。江风微冷，寒意袭人，渔翁自饮，既为御寒，也为畅饮时的快意自足，不觉酣然沉醉，他沉在一片黑甜里，那是一个没有纷争、没有痛苦的世界。被酒意的温暖包裹着的渔翁醉得太深太沉，又无人唤醒，他哪里知道风云突变，丽日晶天转瞬便彤云密布，江风劲急，卷下一场豪雪，雪落纷纷，江天寂寂，“天与云与山与水，上下一白”，一切都沉浸在太古的静里。午后，酒力渐弛，渔翁应是觉得越来越冷，便在侵人的寒意里醒来，惺忪醉眼微张，只见满船皆雪，四望皎然，茫茫一片真干凈，也真寂寞。我不知道醒后的渔翁对此满江风雪是欢喜，是讶异，还是依旧平静安然，不知道他在苍茫中如何荡舟回家，回到有火炉、有儿童欢笑的日常生活里，而我读这两句，想到唐季纷乱与诗人身世，仿佛心里也下了一场大雪，感觉到无边的孤独与风雪迷眼的迷惘。

柳宗元的《江雪》也写雪中渔翁，但况味、诗境与韩偓《醉着》自是不同。柳诗写“千山”“万径”，有幽邃逼仄之感，而置身于江流之上的渔翁，形象孤峭冷峻，他非常清醒，自知身处寒江冷雪中，并以渺小之身抵抗世界;韩诗写江写天写村写桑柘，疏淡明朗，有元人画意，在此种景物中的渔翁解除了内在的紧张感，他松弛自在，优游随性，他是醉倒的，“醉”不是抵抗外部世界，也不是与世界的和解，而是自疏于时代的放弃，是从混乱中抽身远去的超脱。

安于醉乡而不知天地变幻的渔翁，未必为实写，应该是象征，旷达安适的渔翁正是乱世诗人心之所向。而《访隐者》一诗里的“钓翁”大概实有其人，不过这醉倒在春天里的钓翁，似乎就是那从风雪中归来的渔翁，日复一日酣饮，长醉不醒，浑然不觉冬春之代序。

与《醉着》中静观寂天寞地中的江雪渔翁的诗人不同，《访隐者》中诗人是一个主动的造访者。诗从“访”字着笔，“入”“觅”这两个动词正扣住“访”。“入”可见江村所在之深远，“觅”则见诗人欲见钓翁心情之急切，也暗示钓翁不可随意遇见，这样说来，钓翁也当是故意藏匿踪迹的隐者。那该是一个天朗气清的春日清晨，风柔日暖，一切都刚从幽沉的黑夜里醒来，草在摇曳，树在伸展，可爱深红与浅红还在次第开着，还开得新鲜妩媚。诗人在这样柔丽的春晨，蓦地想起占尽蘋洲烟雨风月的江村钓翁，突然有了拜访的兴致。就像王子猷雪夜忽忆戴安道便行舟乘兴而至，诗人不期而来，绕过清江，走过村舍，在最安宁最幽深处去找那个与自己心意相契的釣翁，诗人性情放达洒落，所访之客必是任性率真之人。而与王子猷“造门不前”“兴尽而返”不同，诗人在茅舍里见到醉态可掬的钓翁，钓翁的模样不禁令他莞尔：明日射窗，花影姗姗，钓翁高卧不醒，满室里弥散着酒气，好在有轻风穿过陋室，酒味并不熏人，钓翁鼾声在满室光影里起起落落，从破窗照进来的光里的微尘似乎也随之浮浮沉沉。诗人环视，四堵萧然，墙角的酒缸已经空了。看来，昨夜钓翁又是痛饮大醉，自斟自饮喝到酩酊，那么，夜来风起吹落多少花，钓翁自然也不会知道。

钓翁不会即刻醒来，诗人闲极无事，向柴门外看去，只见柴门上、幽狭的小径上，层层落花铺染出满目粉白浅红。落花满径，并无人迹，连诗人来时踩出的浅浅印痕也被不断扑簌簌落下的花遮掩了。清风骤至，扬起地上落花，风又卷来更多落蕊，纷乱如花雪，空气里飘荡着幽微的略带颓败气息的花香。好鸟时鸣，偶尔风静，庭阶寂寂，鸟倏尔落在柴门上、花径上，几瓣落花随着鸟扑棱棱的翅膀又飞了起来，不知要归往何处。这般景物闲寂，更有几分落寞，诗人对此落花狼藉，也当有些怅惘吧。

北宋郭祥正有诗《访隐者》云：“一径沿崖踏苍壁，半坞寒云抱泉石。山翁酒熟不出门，残花满地无人迹。”我总疑心郭诗是从韩偓的诗脱化而成的，虽然一为访山翁，一为访钓翁，对象不同，环境有别，“访”的动作情态也自有不同：郭诗寻访的历程要艰难些，山翁居处隔绝红尘，更为僻远、幽深、阒静，而韩诗中的钓翁并未远离人群，他栖身江村，造访也容易些。但郭诗与韩诗后两句何其相似，人一样是自饮自醉，景一样有落花满地，只不过郭诗“无人迹”更明确地写出山翁避世绝俗、高蹈出尘之意，而韩诗里闲花落满柴门鸟径，并不明言钓翁与世疏离、于事疏懒，而钓翁远离俗世而守一隅安宁清静的意味，自然就在忘形、忘机的沉醉中了。

不管时间如何流逝，韩诗中的渔翁和钓翁就这样醉着，并且不想以酒催发诗情，也没有借酒浇愁的戏剧感，他们选择沉于醉乡，以此消除人与外界对立的冲突感，不问是非，不论大唐王朝正在如何陵替，也不再有对逝水流年的恐慌，他们的醉，是抽身于时间之外、世界之外的一种姿态。

在末世，在“想做奴隶而不可得”（鲁迅语）的乱世里，清醒太痛苦，醉着便可以轻易地驱走悲哀;关心朝局政事太不安全，全无挂怀、远离世事才可全身养性。但韩偓到底不是渔翁，他心肠热，眼不冷，故悲慨万端，故不能完全逃到酒里以醉生梦死。他自述情志的《半醉》就写出与渔翁、钓翁不同的醉态：他不能醉倒于时间之外，所以悲叹“水向东流竟不回，红颜白发递相催”，感慨时间无情;他不能醉倒在世情之外，因此他怅恨“壮心暗逐高歌尽，往事空因半醉来”。他的“半醉”不是佯狂，不是“酒饮半酣正好，花开半时偏妍”（李密庵《半半歌》）这样有节制的享乐之道，而是不能醉倒亦不能清醒的悬浮状态。韩偓晚年，在他深知挽救唐王朝无望而寓居葵山之后，“已约病身抛印绶，不嫌门巷似渔樵”（《寄隐者》），并以姜子牙、诸葛亮“渭滨晦迹南阳卧，若比吾徒更寂寥”来自我宽慰，他终于可以怀着无限寂寥，安心做一个隐者了。渔翁换了“樵人”，清江变成山中，自耕自樵的韩偓也会在风雪严冬、落花春日里，玉山倾倒、沉醉不醒吗？

金庸先生说人一生当“大闹一场，悄然离去”，活得纵情恣意，痛快淋漓，离开时绝不恋栈，这是真潇洒。如果是醉倒后悄然离去，那也是美丽的收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