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文辉
一个清冷的冬夜,我和老婆骑着电动车,在这个江湖气十足的豫北小县城穿行。我们的饺子馆转让五年了,我很想念它,也时不时地下下馆子,找找那种感觉。老婆鬓角已见醒目的斑白,我也成了一个双下巴的蓝围裙大叔——如今我们在家包饺子,去小吃店推销,还上了美团外卖。
一家“黑羊白汤”的吸塑发光招牌吸引了我,进门时老婆像往常一样提醒我:“一人一碗羊肉汤,不准点菜。”她知道我爱面子,像很多下馆子的人一样,总觉得单吃一碗烩面不是那回事儿。
這是一家民院改造的饭馆,主营烧烤、烩面、羊肉汤。院子里黑乎乎一片,楼梯、烧烤炉集满了黑烟,给我印象最深的是地面的油腻粘住我两次鞋底。生意却不孬,满满一屋子人。厨房是明档,一口直径近一米的大铁锅里咕嘟咕嘟冒着热气,一套全羊骨架在锅里起伏,时隐时现。“好汤!”我情不自禁在心里叫了一声。
有一桌客人刚走,我们坐下来。服务员边摆小件餐具,边问我们吃什么。老婆报了一碗羊肉汤,一碗杂碎汤,又对我说咱俩可以换着吃。
一瞬间工夫,羊肉汤和杂碎汤端了上来,浓香的白汤上漂了一层翠绿的香菜末,一眼就能看出是纯骨头熬的,没有借助三花淡奶增白。我挖了一勺羊油炒制的辣椒面儿撒进去,很干的那种,见了热汤便融化开了,红灿灿一层。口水都快出来了,我迫不及待盛了一勺。热汤正要进口,猛听得啪一声响,接着一声严厉的喊叫:“服务员!”
我手中的勺子一哆嗦。
扭头一看,邻桌坐了四个和我年龄差不多的中年人——那种在城内三关混油了的生意人:有俩小钱儿,到哪儿嗓门都贼大贼大。给我们点菜的那个服务员笑吟吟走过去,问他们有啥需要。一个“地包天”指着桌上一盘湘味小炒肉,责怪五花肉过油了,不是生炒的,他一口就吃出来了;另外酸辣土豆丝是用刨菜器刨的,没有刀切的味道好。“地包天”一副内行得意的样子,服务员连连道歉,说下回一定注意。另外仨人黑着脸不说话,一人嘴角叼了一颗香烟,像是要跟人打架一样。我心里突然七上八下起来。凭我的经验,一碰见这样的客人,麻烦就到不了头。
后来他们点了主食,一人一只手工馒头,还吩咐服务员送一碟小米椒,切成细圈,再倒点生抽。我咧了一下嘴,今年的小米椒跟去年的香菜差不多,死贵死贵,18元一斤了。果然,服务员迟疑了一下,说需要请示老板。“地包天”马上变了脸,手中的酒杯狠狠一蹾。柜台里的老板娘看出他们不好惹,忙起身吩咐服务员:“快去厨房端吧。”
对这一碗靓汤的兴致全没了,我额头瞬间挂满了汗珠,老婆也全身绷紧。我在心里提醒自己,又不是自家开的饭店。但我还是管不住眼睛,留心着那边的动静。
馒头端上来,只一会儿一碟小米椒就完了,他们要求再送一碟。老板娘犹豫片刻,还是答应了。第二碟小米椒上来,其中一个人突然一拍桌子,我心里猛然一咯噔。当年在我们饺子馆,不少客人招呼我的方式就是这样。他一脸怒气,举着手里的手工馒头叫老板娘看,说他们饭馆儿竟敢拿发霉的馒头来坑人。老板娘赶紧从吧台里出来,说她愿拿小店十三年的声誉保证,手工馒头都是今天下午新蒸的。“地包天”冷笑一声,问这些黑点如何解释?老板娘答不上来,喃喃道,真是新蒸的呀。那四个人很不好惹,扬言要给食监所打电话。服务员从厨房端出一个不锈钢蒸格让他们看,里面的馒头还冒着热气。他们依然不依不饶,又是拍照又是录视频,扬言要发朋友圈。“其实是发酵粉没揉开,我们在家蒸馒头,也遇见过这种情况。”屋角就餐的一对老夫妻替他们解了围,这对白发苍苍的老夫妻轻声慢语,却不容质疑。我进来这么长时间,愣没注意到这对老夫妻。最后“地包天”他们很不情愿地安静下来。
我和老婆额头沁满了汗珠,只想赶快喝完汤走人。按我平时的习惯是要加一次汤的。这时那四个人先去结账,问多少钱,老板娘告诉他们276元。“地包天”以命令的口吻说:“把零头免了!”老板娘点点头:“好吧,给两百七吧。”“地包天”差点儿跳起来:“你打发叫花子吧!”看来他心目中的零头和老板娘的零头完全不是一回事。他们沉默了一会儿,见老板娘没有表态,就把账结了。“地包天”扫完微信问老板娘要发票,老板娘给他们撕过,笑着说:“慢走,欢迎下次光临!”她的笑容马上凝固了,只见“地包天”把发票一点点撕碎,像电影里的慢镜头一样,又一片一片扔到了吧台上。我的心颤了一下,我老婆比我还紧张。我再次提醒自己,这不是我们开的饭店。我想起开饺子馆那些年,我们一直小心翼翼,还是不能让客人满意。他们走后台布上会留下几个烟头烙的窟窿,还有的临走撂下一句“再不会来第二回了”,吓得我们追到车跟前苦苦哀求却不告诉我们原因。
“地包天”他们走后,我喝完最后一口汤,又抽了一张餐巾纸,打算去结账。我站起身的时候,听见有一桌客人喊道:“服务员,开水!”
“嗯,来了。”我怎么都没想到,我老婆居然脆生生地答应了一声,接着,她的腿像装了弹簧一样跳起来,拎起我们桌上那壶开水飞奔而去。“黑羊白汤”那个慢了半拍的服务员和我一样瞪大了眼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