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安水边

陆春祥

⒈水 边

唐天宝十二年（公元753年）春，长安曲江池边，杜甫看着杨氏兄妹豪华出游的场面，喷薄而出《丽人行》。他深邃而尖锐的眼光，似乎早就看到了杨氏们盛极而衰的结果。而中年杜这一叹息，使得“三月三”这一天也成为中国人看美女的著名日子：三月三日天气新，长安水边多丽人。

长安乃十三朝都城，地处渭河平原核心，颇似江南，到处是水，那方圆四十里的昆明池，刘彻的大型水军训练基地，虽吼音嘹亮，也有桨声灯影，还有曲江池、浐河、灞河、太平河、大环河等，皆清流汤汤，八水绕长安。

玄奘。空海。寒窑。汉瓦。

己亥春日，我在长安水边，捡拾千年故事碎片。

⒉永远的玄奘

唐大慈恩寺遗址公园，晴阳透过树叶，斑驳陆离，我在四人雕塑前伫立。

这是一个勘察现场，玄奘的左边，小和尚右手捧着几卷图纸，左手牵着一条宽绳，绳的另一头，一位建筑师正双手捏着，低头看脚下。玄奘的右边，一位官员，作捋须思考状，而玄奘，则右手指着脚下的土地，专心致志地说着什么。

是的，玄奘在做他人生经历中的另一件大事，他要造佛塔。

杜诗人的《丽人行》向前闪回一百年，公元652年。

经皇帝恩准，玄奘要在这里——慈恩寺——造一座塔，从印度带回来的657部佛经，这些写在贝叶上的梵文经，珍贵异常，还有大量的佛舍利、八尊金银佛像，许多重要的东西都要安放，另外，翻译经书，也需要专用场所。慈恩寺，太子李治为纪念他母亲文德皇后而建，北望大明宫，南对曲江、秦岭诸峰，渭河像丝带一样环绕着。在皇家寺院建佛塔，众人敬仰，佛法也会得到最大程度上的尊重和推广。

玄奘和他的团队，花了不到一年时间，就建成了慈恩寺塔，因塔仿印度雁形佛塔形状，也称大雁塔。最初的大雁塔，只有五层，六十米高，外砖，内里用土夯成，每一层都安放着不少佛经和舍利子。增高，加固，唐宋几代多次修建。

明万历三十二年（公元1604年），大雁塔第五次重修，这也是历史上最大规模的修建，整个土塔，被外砖严实包裹，加上去的砖身有六十厘米厚，唐代的土塔被紧紧地夹在了里层，砖和土，融为了坚实的一体。大雁塔历经沧桑岁月，独特的风景依旧。

看大雁塔，玄奘是中心。

我们一直沉浸在玄奘人生最重要的大事情中，那些经书，是他饱尝八十一难（其实远远不止）后对他真诚的回报。《西游记》里的唐僧师徒，只不过是几个庸俗化了的文学形象，公众以为，孙悟空能抵挡任何妖魔鬼怪，唐僧有了这样的大徒弟，万事大吉，事实上，真正的玄奘，取经路上，只有他一人。

光明堂和般若堂，整个大厅的左中右壁上，全都记叙着玄奘取经前后的故事。左右两壁，是铜雕，人物动物线条简洁流畅，情节曲折生动;中间长壁是木雕，精工细作，场面宏大，人物众多，却完全不见刀痕斧凿。

我知道，豪华盛大的场面，只是成功后的赞美，线条的背后，却是玄奘用生命付出的诸多艰辛。玄奘西行，并没有得到政府的同意和资助，差不多等同于现在的偷渡，而他西行的目标坚定，雪山和峻岭，狂风和沙漠，饥寒和疾病，一切凶险，甚至死亡，都不能阻止他。沙漠数日，炎炎烈阳，缺水断粮，濒死的状态，都被他的强力信念战胜，他排除万难，终于到达印度佛教最高学府那烂陀寺，向著名的佛学专家学习，取得真经。玄奘凭聪慧和坚毅，仅五年，就以优异成绩显名。然后，他用四年时间在印度各地游学，声誉日起。再然后，又到最高学院教学讲经若干年。看，擂台摆出，大辩经场面，是学问和口才的集中显示，三个月，数万人，没有一个人辩得过玄奘。

十七年后，唐贞观十九年（公元645年），玄奘满载而归，《玄奘回長安图》记载了这样的盛事——正月二十五，玄奘回长安，“道俗奔仰，倾都罢市”，长安城一片忙乱，人们奔走相告，生意都不做了，老百姓都跑来迎接他，甚至连李世民也来了，因为玄奘带回了许多的宝贝：大小乘佛经520箧计657部，以及上万颗舍利子和大量的其他书籍、佛像。

有了慈恩寺的大雁塔，玄奘可以专心译经了。他是不会被功名利禄打动的，李世民三次要他还俗做官，做什么军事顾问，你看，他的《大唐西域记》记得多仔细呀，他到过一百一十个国家，风土人情、山川地理、物产气候、军事政治……唐太宗以为，这样的人做军事顾问，去征服西域诸国，实在是不可多得的人才。而玄奘的心，只在他钟情的事业上。

翻译是再创作，真实、准确、好看，信达雅为最高标准。慈恩寺的译经院，终日灯火通明，繁忙却安静有序，各地名僧二十多人，在玄奘的统筹下，分别担任检查译义、润饰文句、词语推敲、记录抄写。玄奘带领人先后译出大小乘经、律、论73部1335卷，译文质量极高，在中国翻译史上开创了新的里程碑。另外，他还将《老子》等译为梵文，传到印度，道教佛教，互通有无。

我们在大雁塔的内心里攀登。

一层，二层，我看到了贝叶经的复制品。彼时，印度的人造纸张极稀少，贝多罗树叶经过处理，是极好的书写经文材料，《大唐西域记》卷十一如此记载玄奘的所见：“城北不远有多罗树林，周三十余里，其叶长广，其色光润，诸国书写莫不采用。”两张贝叶经，卷放在两个长形的玻璃罩中，上面的梵文模糊可见。贝叶经已经有两千五百多年的历史，据资料，世界现存贝叶经总量不过千部，而我国的西藏占到六至八成。我在西双版纳看到过贝叶棕，有人说那就是贝多罗树叶，极像棕榈树叶，叶呈扇状散开，叶面平滑坚实。

继续登塔，三层，四层，五层，这里要停一下，原来，玄奘造的塔只有五层呢。我极力想分辨出土塔和砖塔，却根本辨不出，它们已经紧紧连体。东西南北，四个窗口，都是望西安的好角度。这一条朱雀大街，五公里长，105米宽，它是古长安城里最繁忙的大街，那影影绰绰的屋和树和车，都幻化成遣唐使们流动的车马。马驼嘶鸣，万邦来朝，大唐盛事，气象万千。

再往上，六层，七层，终于登顶。整个西安城尽收眼底，大雁塔北广场，数万平方米的喷泉水面，映着大片蓝天，晶莹莹闪着光。小寨商圈，华侨城，电视塔，笔直的宽道伸向远方的秦岭。

在我心里，玄奘不单单是一个成功的高德大僧，他还是伟大的哲学家、文学家，他留给我们诸多的精神启示，为了自己的信仰，纵然千难万险，也要百折不挠，直至生命终结。

忽然，有人喊，天空中有云彩像雁在飞翔呢！哈，真是，蓝天上，两抹大长条白云，左右分开，恰似大雁展翅，居然还有雁头，正奋力伸展！

⒊日本的孔子

玄奘西行，创造了文化交流的千古神话，也使佛教在大唐的发展树起了新的里程碑，遣唐使们，有许多是来取经的。

一百五十年后，唐贞元二十年（公元804年），东瀛日本国赞岐多度郡（今香川县善通寺市）人空海，从难波（今日本大阪）出发，不畏艰险，来到大唐长安青龙寺学法。

我坐飞机，从杭州到东京，两个多小时就到了。而一千多年前，茫茫大海，需要漫长的航行，并不那么坚固的舟船，很难抵挡狂风巨浪，没有坚强的意志是不行的。空海原来叫真鱼，自幼学习中国儒家经典，博览群书，青年时期潜心于佛教文化的探索与学习，后来出家。空海三十一岁入唐求法，海上漂流三十四天，才在福建长溪赤岸登陆，然后，经杭州、洛阳，一路辗转到了长安。其间经历的艰险，空海没有畏惧，他心里时刻以鉴真大师为榜样，鉴真传法的精神一直鼓励着他。鉴真曾六次东渡，前五次都以失败告终，第五次更为悲壮，六十岁的鉴真，从扬州出发，结果一路漂到海南岛，吃生米，饮海水，归途中，又因长途跋涉，过度操劳，不幸身染重病，双目失明。然而，鉴真依旧没有放弃。第六次东渡，又历经曲折，苍天终于没负鉴真。鉴真大师，在日本影响巨大。空海心里，有一个早已埋下的愿望，一定要去大唐探源，如玄奘一样取得真经。

青龙寺遗址博物馆的资深研究专家魏燕，从一片废墟开始，就在这里工作。三十多年来，她熟悉这里的一草一木。她为我们介绍空海。

其实，魏燕刚刚介绍空海一行坐船漂流到福建沿海登岸的时候，我脑子里就立即浮现起了我《太平里的广记》中的一则笔记，那是宋代作家周辉《清波杂志》卷四里的一节，小标题叫《倭国》：

我（作者周辉）在泰州的时候，正好碰上一只日本船漂到那里，船上有二三十人，他们借住在州政府招待所。有人问日本的风俗，他们的回答，都听不懂。旁边有个翻译，是宁波人，通过翻译，我们知道，日本人生病，不用医药，只将病人全身裸露，放到水边上，用水全身浇淋，再面向四方，请求神保佑，病就会好。还说，日本的妇女，都披头散发，遇见中国人到达他们的国家，就选择长相端正的，请求和他们睡觉，这叫“度种”。翻译还讲了许多，我们都听不懂。后来，朝廷下令，让日本船从泰州码头，一直开到宁波，趁顺风回日本。

看来，无论什么时候，中日两国的民间交流还是很频繁的。

回到空海。魏燕说，有一天，青龙寺的惠果大师一直在闭关，谁也不见，而至傍晚时分，惠果忽然让人敞开大门，说有人要来。这是空海第一次来青龙寺。空海还在寻找惠果的时候，惠果就大声地对来人说：你怎么才来呀，我等你好久了。他们就像老朋友，一见如故，相谈甚契。惠果亲自为空海灌顶，并将两部大法及诸尊瑜伽全部传授给空海，授他遍照金刚密号。而空海呢，抓住一切时间和机会，向惠果认真学习密宗，并广交朋友，遍访名胜，尽力搜求密宗经文和图像，尽得密宗真传。两年后，惠果圆寂，空海为惠果送葬后，踏上了归国的行程。

空海带回日本216部461卷经论，还有佛教各种图像。他在京都西郊立坛授法，成为日本真言密宗的祖师。空海还建学校，不分贵贱，开启平民教育先河;兴修水利，良田旱涝保收;著书立说，传播唐朝文化。魏燕说，有人将空海比喻为日本的孔子。嗯，空海在日本是个家喻户晓的文化名人。

我们在“五笔和尚的故事”图板前站立。

空海精通中国书法，草、行、隶、篆、楷，均有造诣。传说，唐顺宗时，空海曾被邀请到长安宫墙补王羲之真迹的脱落字，他大显身手，口，双手，双脚，同时持笔书写，被赞为“五笔和尚”。其书法造诣果然名不虚传，空海回日本后，与日本的书法名家嵯峨天皇、橘逸勢，一同被称为“平安三笔”。

空海回国，收到一首署名鸿渐的送别诗。诗作者也是僧人，完全有可能就是陆羽，《奉送日本国使空海上人橘秀才朝后却还》这样写道：

禅居一海间，乡路祖州东。到国宣周礼，朝天得僧风。

山冥鱼梵远，日正蜃楼空。人至非徐福，何由寄信通。

诗是在越州写的，其时，两位僧人应该都在越州游览。明白通俗，情谊淡淡，却真诚。您在咱大唐学到了不少先进文化，回国后一定会大显身手，不过，此去经年，我们什么时候才能见面呢？

魏燕带我们来到“空海纪念碑”前，她说，这是青龙寺最早设立的纪念碑。碑底有一圈座基，两层环檐，十米左右高，简洁干净，碑顶有五个几何形状的图形，魏燕解释，那表示“空风水火地”，佛教的五轮。

青龙寺地处乐游原，就是李商隐著名的“向晚意不适，驱车登古原”的原，原并不是高原，只是略高一点而已，它坐落在长安城东南部的新昌坊。1986年，日本佛教协会赠给青龙寺千余株樱花。魏燕有点抱歉：你们要是早一个月来就好了，青龙寺里，满寺都是漂亮的樱花。

有人笑答：我们可以想象呀。是的，文化就是文明，文化没有国界，文化需要交流，无论玄奘，或是空海，他们都以自己的滴滴心血，培育浇灌着文化之花，千年传承，历久弥鲜。

⒋五典坡寒窑

和玄奘、空海用一生的时间去求法弘法相比，坚毅女子王宝钏，也用十八年的漫长时间，向我们传递了另一种精神，对爱情的无比坚贞，对家庭的长久责任。

曲江池边，大雁塔附近有个五典坡村，村西有著名的寒窑，它是故事主角十八年困苦生活的主要舞台。

大江南北，京剧《红鬃烈马》，秦腔《五典坡》，越剧《王宝钏》，各地剧种中，王宝钏美丽而善良的形象，一次次敲击着人们的心灵。

相府小姐王宝钏，本来完全可以衣食无忧的，然而，一次平常的游历，却改变了她的命运。三月三日天气新，曲江池边多丽人。这一天，王宝钏带着丫鬟出游，如潮的人流中，一定有那些追花采蜜的富贵及浪荡公子，美女们往往是他们追逐或调戏的对象，王小姐就这样被盯上了。英雄救美的故事，实在是太老套了，然而，它却为古今中外所津津乐道。然后，王、薛私订终身，然后王府绣球招亲，然后王父嫌贫爱富，几经周折，薛平贵终于将王宝钏迎回了自己的寒窑。然后，薛平贵征东，建功立业，王宝钏几近绝望的等待。为爱痴狂，望眼欲穿，长久的困苦与等待，让人心生疼意。王玉钏和薛平贵的故事，几乎一点新意也没有，然而，大家喜欢。

我猫腰进寒窑参观。

向黄泥土要空间，几个平方的窑洞让人有些喘不过气，十几孔窑洞连成一体，通道逼仄，大多只能容一人通过，也不知道王小姐到底是住哪一间或哪几间。王小姐挖野菜，据说附近的野菜都被她挖光了。我觉得，生活上的苦，其实难不倒王小姐，内心里的苦才难熬，爱人在哪里？爱人还爱她吗？爱人有没有娶二房？她的等待值得吗？然而，凭着超人的意志，王小姐到底还是熬过来了，熬成了西凉皇后。

我妈是个戏剧迷，自小就听她唱越剧、黄梅戏，我也很早就知道有个王宝钏，后来看《隋唐演义》，深深迷恋于秦琼、李元霸那些英雄们的故事。一直以来，我就将王宝钏当作传奇看，现在，看了这几孔寒窑，依然坚持这样的观点。不过，象征和隐喻，戏曲传递的精神，却代代相传。它是一种昭示，无论贫寒还是富贵，人总有道德底线，而对底线的坚守，就是中国传统文化的主要精神之一。王宝钏是一个好榜样。

⒌瓦当的光阴

王宝钏十八年苦守寒窑，先悲后喜，让人怜惜，而一出生就遇大凶险的刘询，也真是让人捏一大把汗。

汉宣帝刘询，中兴之帝，不过，他差点被掐死在襁褓中。这位汉武帝的曾孙，也就是太子刘据的孙子，刘据没等到继位，却陷入著名的“巫蛊之祸”中，连累了许多人，幸好刘彻临死之前醒悟，曾孙才得以保命。

鸿固原，长安城南，潏河、浐河两水相绕，林深树茂，风景宜人，刘询少年时就喜欢在原上登高览胜，当上皇帝后，他就在此建设陵墓，我们现在称之为“杜陵”的地方，汉代开始，就是人们的游览胜地。李白有《杜陵绝句》如此描绘：南登杜陵上，北望五陵间。秋水明落日，流光灭远山。

我去杜陵，是为了看秦砖汉瓦，中国馆藏瓦当数量和品种最多的专题博物馆，就隐在杜陵的深处。

秦砖汉瓦，我在陕西历史博物馆里看过，常走的杭州运河桥西也有秦砖汉瓦展览，砚台造型，花盆造型，那花盆，砖心里挖一个方孔，养菖蒲最合适，山菖蒲，水菖蒲，石菖蒲，古砖鲜草，烟火味十足。不过，公开售买的东西，不辨真假，我只是好奇而已。这一回，3600版别，4600多块瓦当，从西周一直到明清，琳琅满目，终于饱了眼福。

瓦当使用及功能，瓦当发展史，瓦当分类，古砖展，佛像瓦当，瓦当王……我一个展区一个展区细看。脑子顿时觉得不够用，因为要调动许多知识积累，虽是建筑，但涉及文字、文学、美学、书法、雕塑、装潢。瓦当的内容，更是驳杂，神话、图腾、自然、生态、宫廷、宫署、陵寝、地名、官名、姓氏、吉语、民俗、佛像等，几乎无所不包。

云纹瓦当。

如天空中的一片云，没有一片是相同的，中国古人的想象力，像云彩一样肆意流动。网云纹，叶云纹，十字纹，树云纹，房屋树木纹，勾云纹，桃云纹，水涡纹，雁网纹，嘉禾纹，花纹，葵纹……这些秦汉瓦当，简洁规整，拙巧相间，均衡对称，跳跃流动，富有旋律，匠人们融自然于心间，行云流水，极具艺术魅力。

看着这些云纹瓦当的简注，脑子却不断地穿越到瓦当的生产年代。这一块，秦云纹瓦当，出自西安市蔺高村的阿房宫遗址，直径16.5厘米。当心五个乳丁，环乳丁向外四边，伸出双重阶梯状山形纹饰，山形纹将当面四分，每一区内又各饰一倒羊角形云纹。杜牧低沉的声音似乎又在我耳边响起：覆压三百余里，隔离天日。驪山北构而西折，直走咸阳。二川溶溶，流入宫墙。五步一楼，十步一阁。廊腰缦回，檐牙高啄。各抱地势，勾心斗角——这三百里的阿房宫，要用多少的瓦当呀，最后，楚人一炬，可怜焦土！那些瓦当，那些豪华，都如这瓦当上的云一样，烟消云散。

动物瓦当。

大自然中，人毕竟力量有限，而那些猛兽，则成为人们借力的极好象征。于是，各式各样的动物，力量型，祥瑞型，纷纷登上高堂显屋。龙纹，虎纹，豹纹，龙虎纹，凤鸟纹，云兽纹，龙虎纹，白虎纹，虎牛纹，夔凤纹，饕餮云纹，凤鸟衔鱼纹，鹤云纹，三鹤纹，龟云纹，牛云纹，蟾蜍纹，飞鸟云纹，奔鸟纹，四凤朝阳纹，摩羯鱼纹，朱雀纹……各种动物结合，有它们挡着，妖魔鬼怪，统统跑开。

这一块，秦鹿纹瓦当，出自凤翔县雍城遗址，直径14.5厘米。当面一只雄鹿，四蹄腾空，鹿角高扬，似奔驰中突然停下来的样子，细瞧，还有一只小鹿在其胸前嬉戏。这样可爱的鹿，却被赵高牵到了朝堂上，当作他检测权威的道具，赵高故意问胡亥：这是一只什么动物呀？让秦二世万万没想到的是，这竟然是马！赵高的奸恶远非他能想象，当他杀光了兄弟姐妹，杀光了正直辅国的忠臣，自以为皇位稳固的时候，他皇位座椅的总开关，其实仍旧掌握在赵高手里。鹿变成马，不是美丽的童话，而是残酷现实权力的游戏。

汉字瓦当。

一字，二字，三字，四字，甚至八字，更多字，各式各样的标注，表意更简单，也更丰富——这是刘家的，那是王家的;这是宫殿，那是仓库;这是将军，那是商人;这是宅第，那是墓地——谁家的，怎么用，一清二楚。

这一块，汉“亭”瓦当，出自河南省安阳地区，直径15厘米。当面中央一隶书“亭”字，外周单线四格界，每格饰一单线云纹，外周一圈弦纹。一看到这个“亭”，刘季，就活生生地站在了我面前。这些时间，我重读《史记》，刘季的形象再一次清晰起来。泗水亭长，好酒好色，不事生产，用一张假贺礼单子，骗吃骗喝，再骗了老婆，本事确实了得。亭长，秦汉时期最基层的行政单位长官，本掀不起什么大浪，无奈，刘季从出生到起兵，都有种种异象，这似乎为他建立汉朝寻求了某种合法性，秦始皇发现“东南有天子气”，想弄死刘季，也徒然，有方位，没定位，瞎忙乱。所以，这个“亭”字，绝对不能小看，替人遮风避雨的亭，是亭的本分，而从亭长位置做到皇帝的，只他刘邦一人。

这一块，汉“上林”瓦当，出自西安市汉长安城遗址，直径15.2厘米。半圆形，双栏格界，二字篆书，分左右排列。“上林”，就是刘彻苦心经营的“上林苑”，太有名了，太大了，340平方千米，上林苑里生出了多少故事和事故，我这里不细说了。我们所在的这个博物馆，就是汉代上林苑一个重要区域。

我在“天人合一”瓦当前，仔细听讲解，这是镇馆之宝。

金乌神鸟，蟾蜍玉兔，益延寿，三块瓦当，当面直径22厘米，均为汉长安城汉武帝延寿宫出土。一看就知道，这是刘彻求长生的吉祥物。公孙卿对他说：您要想长寿，就要经常和仙人会面，那必须造一个高级楼，否则仙人们不来。延寿宫，延寿，再延寿。金乌就是太阳，月宫里有玉兔，看那金乌昂首展翅，一飞冲天，雄浑大器;看那玉兔，长耳翘尾，鼓目亮睛，腾空奔跃。所有的一切，都显示着旺盛和蓬勃，我就是天，天就是我，天人合一。

四千多片瓦当，每一片都有一段独自的长长光阴。

“永受嘉福”，鸟虫篆汉代瓦当，我买了一张这四个字的拓纸。此瓦当，直径18.2厘米，四字上下排列，皆为鸟虫形，整个构图，祥瑞雍容。上苍赐福到永远，多么美好的吉祥用语呀。

⒍丽人行

曲江池边，水波泛起一些涟漪，日光在微波上自由舞动。

《丽人行》隆重出场。丽人们着鲜衣，舞长袖，薄纱飞扬，一圈又一圈用力甩向空中，俏身360°不断地旋转。广阔的时空和千年的历史，都被凝固成了快速流动而瞬间消失的符号。

晴阳下，大雁塔的淡黄和湛蓝的天空，醒目辉映。

长安水，逝者如斯夫，不舍昼夜。

己亥四月初一，西安归来。

责任编辑 张 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