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蕴岭
俄罗斯前驻英国大使雅科文科在《俄罗斯报》发表一篇文章,题目是“自由主义世界秩序终结”。他的主要观点是,美国式自由主义世界秩序终结,原因是美式自由主义导致民众与精英对立,民众对政府的政策缺乏信任度,作为支撑自由主义秩序的中产阶级基础遭到破坏,社会矛盾加剧,民主的根基遭到毁坏,以规则为基础的世界秩序与现实经济社会文化之间发生多样性冲突。
说到“终结”,我们可以马上联想到美国学者福山在冷战结束后提出的“历史的终结”。他认为,未来世界只有一种自由民主的制度,然而后来实际的发展与他的论断大相径庭,他本人承认,所做的论断错了。如今,雅科文科提出西方自由民主秩序终结,对他的论断该如何认识呢?
二战以后,世界发生了三个大的变化:第一是建立了多个国际组织。建立了联合国体系,世界进入有管理的秩序,安理会主管安全;建立了国际货币基金组织、关贸总协定GATT(即后来的世贸组织WTO)、世界银行,主管经济;还建立了一系列涉及经济、社会、文化的专门委员会和专门性组织,世界上几乎所有的国家都先后加入到这个体系之中。迄今,联合国体系还是世界治理的基本支柱,但在许多方面,它已不能反映变化的形势,也不能有效解决面临的诸多问题,因此,联合国体系面临着改革的巨大压力。第二是发生了冷战,世界基本上被分为两大阵营,分别由美苏领导。美国主导了经济体系规则的制定,吸纳了多数国家参加;苏联组织了“经互会”,邀请部分社会主义国家参加,自成体系。冷战结束后,“经互会”解散,美国主导制定的规则成为主流,以自由主义原则为核心的规则,推动了全球化、一体化的快速发展。2008年美国发生次贷危机,很快扩延成全球金融/经济危机。它是二战后最严重的危机,被认为是一个分水岭,由此,以往积累的诸多问题爆发出来,包括全球化下的国际分工、基于产业链分工的国际贸易等受到质疑。特别是,社会财富积累与收入分配失衡,成为激发民粹主义、保守主义、保护主义兴起的导火索。在发达国家,新兴的新政治社会势力成分复杂,诉求多样,既有反国内建制的,也有反所谓外部“入侵”的,反国际贸易、投资,排斥外来移民。第三是民族解放、民族独立运动兴起,终结了数百年的殖民制度,获得独立的新生国家以多样性的方式确立国家政治制度和发展方式。冷战结束后,绝大多数新生国家实行开放发展政策,加入自由主义主导的经济体系,开放的环境、低劳动力成本和潜在的市场等,吸引大量投资流入,由此,多数国家实现了经济的快速发展,有些进入发达经济群体。总体而言,发展中国家群体经济总量已接近发达国家群体经济总量,未来有超越趋势,这是世界经济发展中的一个重大变化。正是这种变化,使得对改革现有国际经济体系和规则的呼声增大。
上述回顾和分析表明,世界的治理、发展等,的确面临诸多问题,许多问题都与国际体系、规制有关,也与国内政治和政策有关。因此,经过战后几十年的发展,的确到了非改不可的时候了。问题在于,改革需要共识,改革需要目标,改革需要方式。同时,目前的问题是国际、国内交织,在一些方面,政治家、激进民众,往往把国内本身的问题归到外部因素,寻找发泄和追责目标。就像特朗普总统,把美国自身的问题归罪于中国,声言中国偷走技术、偷走工作,对中国进行贸易制裁和技术封锁,甚至要求美国公司从中国撤出回归美国,他还退出跨太平洋伙伴关系协定(TPP)、巴黎协定,并威胁退出WTO。像欧洲的一些国家,如法国,民粹主义运动把攻击的目标对准外来移民,顯然,这样做并不能解决存在的问题。有人做过一个试验,如果美国人不买中国的产品,那么结果是:没有饭吃,没有衣穿,不能外出。也可以设想,如果法国没有了外来移民,将会是街上垃圾没人清理,商店没有雇员,巴黎会成为死城……开放发展、全球化已经是不可逆的大趋势,也是当今和未来世界的大方向,退回去是没有出路的。
还是回到本文的主题,看来简单地认定自由主义世界秩序终结,并不能深刻反映当今的世界,用终结的方式也并不能解决所面临的问题。世界处在大变局的历史时期。谈到大变局,人们往往看重大国力量对比的转变,其实,大变局涉及的问题很多。大变局的深刻含义是,二战以后,甚至是近代以来所建立的体系、制度、规则、价值观等都在发生并将继续发生重要的转变,有些是“静悄悄”,有些则可能是“疾风暴雨”,为此,对大变局还要进行深入的研判。(摘自《世界知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