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霁晴
45年前(1975年)的一天,上高中晚自习的我,忽被远处传来的一段音乐声给迷住了,琴声是那么的忧伤、悲凉,曲调是那么的委婉、连绵,我的心随着那忽隐忽现、忽高忽低的音乐声轻轻的游荡着,仿佛看到山泉从幽谷中蜿蜒而来、缓缓流淌,仿佛听到拉琴人一声一语地讲述着人世间的辛酸苦辣、悲欢离合,顷刻间,曲终声静,此时的无声胜有声,我仿佛看到天上皎洁的明月,在淙淙流动的泉水映衬下,静影沉璧。
什么音乐这么好听?什么乐器这般忧伤?似曾相识在哪儿听过?我的心像被一把火点燃了,久久不能平静。
后来,听班上的一位校宣传队同学告诉我说,那琴声是校宣传队李老师用二胡拉的瞎子阿炳(华彦钧)传世佳作《二泉映月》。
我身上的潜伏基因,是在听到如泣如歌的《二泉映月》后被激活的,从此,我对二胡产生了浓厚的兴趣,向父亲多次表白想学二胡。
父亲的二胡水平很一般,就是个业余爱好者,但理论上可有一套,见我是真心想学,就让我先跟他学,说等学的差不多了,再给我找个专业的老师,这样,我就和父亲学起了二胡演奏。
父亲的理论知识真够丰富:坐姿要端正了,上身要含胸拔背、沉肩坠肘,两腿要放松自然下垂,并左前右后拉,琴杆坡度不能太大了,握弓手指要放松不要过紧了,拉弓速度与力度要成正比了,声音的控制要做到“强而不燥、弱而不虚,快而不赶、慢而不散”十六个字了,两眼要目视前方、两耳听辨虚实等等。学个琴咋还这么的复杂?
跟父亲学二胡不久,父亲就教不了我了,在我的软磨硬泡下,父亲履行了他的诺言,为我请来同事的儿子,一位年轻、潇洒、帅气的小伙子教我拉琴。
第一次见到他时,我被他那娴熟的技艺惊呆了,他拉的《野蜂飞舞》,快如闪电,右手的跳弓配合清晰准确的左手按弦,奏出了蜜蜂们急速舞动、张着翅膀狂飞且萦绕在我周身般的效果,《云雀》的高把位华彩部分,就好像雀群在叽叽喳喳戏说玩耍一样……他就是我的启蒙老师,原中国广播民乐团首席、二胡演奏家张连生先生。
一年后,经张连生(他比我大几岁,后称师哥)老师的介绍,我有幸求拜他的老师,我国著名的二胡演奏家(中国广播民乐团二胡首席)、音乐教育家(中央音乐学院教授)张韶先生为师,继续深造二胡演奏。
数十年来,恩师的拿手曲目几乎让我学了个遍,尤其是师傅的那首绝活,最最著名的代表作《空山鸟语》,我是用它考上的中央歌舞团,受益终生。
一生中,张韶老师除了教授音乐学院的学生和自己的女儿张苏(姐)外,私底下收认的学生大致仅有五人,年龄上我排行老四,但实际上我为关门弟子。
大师哥张连生(我的启蒙老师),曾任中国广播民乐团首席;二师兄张玉明,曾是东方歌舞团二胡独奏家;三师兄张宝利;四师妹姜建华,中央音乐学院教授、研究生导师;我,曾任中国东方演艺集团东方民乐团乐团首席,目前,五弟子中,只有我和师妹姜建华一直驻守在首都北京。
在恩师张韶教授的悉心关怀、精心培育下,我的琴技进步显著、突飞猛进,但进专业团体还差得甚远,老师要求我每天保证10至15个小时的练琴。
1977年,在张韶老师给北京广播学院(现在的中国传媒大学)代课期间,我和老师朝夕相处。我每天天不亮就爬起来,换乘两次的市内车来到大北窑,再换上3字开头的郊区车,来到(定福庄)北京广播学院,为的是头一个到校好让老师在给学校学生上课前,给我听上几句琴,八点,老师上课去了,我独自留在琴房里练琴,中饭时间,我和老师从食堂打回饭菜,老师边吃饭边给我听琴,下午老师又上课去了,我依旧自己练琴,下课了,老师再一次听我回课,晚上回到家,天都黑了,浑身上下哪儿都酸痛。就这样,由春到夏,由秋到冬,一年的光景很快地就过去了,张老师对我无私倾情的教育,恩重如山,终生不忘。
机会来了,1978年的春天,文化部直属院团开启面向全国登报统一招生,我报考了中国评剧院、中央歌舞团和东方歌舞团,给老师长脸的是,经过严格的专业(二胡演奏)和理论(乐理和视唱练耳)的初试、复试、再复试三次考试后,三家院团都录取了我,且考试成绩均排名第一。
第一个接到的是中国评剧院的录取通知,但他们想要说服我改拉二胡为评剧板胡(评剧板胡是主奏乐器,叫领弦),我放弃了;第二个是东方歌舞团,还参加了几天的乐队排练,但听说要有三个月的试用期后,也放弃了。最后接到的是中央歌舞团的通知书(后更名为:中国歌舞团),直接进团工作,我选择了它,到中央歌舞团报到。
同是一曲《二泉映月》,但因各名家演奏版本不同(因乐曲较长,段落上各派都有删节很少有将阿炳的全曲全部演奏的),定调不同(大致分A调和G调两大派)、曲速不同、弓法不同、指法不同,造成了乐曲的演奏风格不同,韵味不同、表现不同、反映的人生经历不同。
蔣(风之)派的二泉,感情处理细腻、运弓讲究、指法多变且严格、段落简洁且全面、强弱对比鲜明、音色虚实即统一又彰显,同一句型在不同段落中,揉弦与不揉弦有着严格的区别,演绎人生五味俱全。
闵(惠芬)派的二泉,旋律讲究大气、运弓要求连贯、左手指法盲奏有数、段落精简有序,强弱反差该强不强,弱奏高潮引人入胜,结尾曲终不拖泥带水,讲述人生重在抒情。
王国潼演奏的彭修文民乐合奏版本,气质刚强、悲壮有余、伤感有序、段落优胜,音色浑厚,内心抵抗、外感无助、有天上人间悲欢离合尽是苦,唯独阿炳世上人间丹心留之感。乐曲配合着大型民乐的伴奏,让我们感受到了天人合一、心灵深处一解冤仇之意。
大师哥张连生演奏的《二泉映月》,情感沉稳、音色饱满、运弓苍劲有力、节奏舒缓有别、段落选用巧妙、旋律流畅贯通,搭配我1992年为他编配的电声伴奏,开当年民乐与电声完美混搭的先河。
师妹姜建华演奏的《二泉映月》,曲风独特、感情细腻、指法考究、音色统一、节奏舒缓、力度饱满,运弓连贯、段落特体,曲中既包含了传统文化底蕴,又展示出现代文化的特征,小泽征尔听了她的演奏后,说了这样一句话:“听姜建华演奏的《二泉映月》一定要跪着听。”
恩师张韶为人一生坦诚、忠厚、热情、无私,不但琴技驰名中外,朋友也遍天下。在(两位)老师的推荐下,我有幸与众多二胡名家相识,并得到他们的亲传,不但学了各名家的成名曲,还和他们学了(各种)同一首乐曲但不同风格(处理)的《二泉映月》。
我的《二泉映月》既是敲门砖(1978年考上三家专业团体的曲目)更是对我学习的总结和展示,也是我的保留曲目之一,段落上是以蒋风之先生1978年给我上课的版本,乐曲处理上,除了吸收蒋派风格和各名家所长外,还融入了我对音乐的追求和对《二泉映月》乐曲的理解,蒋先生曾对我说过,《二泉映月》最难奏的是一头一尾,六个级进下行起始句,就要把观众的心抓住,要奏出身处痛苦的阿炳在艰辛坎坷的逆境生活中,对社会发出的无奈与叹息之情,结束句收弓要稳,要达到“此时无声胜有声”的效果。
1991年5月,我接到团里的通知,派我跟随政府代表团出访菲律宾进行文化交流访问演出,曲目选定的正是《二泉映月》。
短短十天,我先后在首都马尼拉和萨拉拉两个城市演出了8场,每次奏完《二泉映月》的最后一个音符时,场下立刻响起了长时间的热烈掌声。
干我们这行,令人羡慕的是能经常到各地巡回演出,43年来,随歌舞团演出,我走遍了祖国大江南北、山川河流,有的地方去过不止一次,1982至1985年间,我就三下江南,每到无锡,我都会上惠山体味这里的一草一木,独自一人坐在惠山泉边,喝上一口山泉水,心里默念二泉映月的旋律,想象阿炳拉着二胡蹒跚街头的情景,体味着苏东坡“独携天上小团月,来试人间第二泉”的含义。遗憾的是,几次来惠山都是白天(晚上有演出),没有一次能欣赏到一轮皓月倒映在池中的良辰美景。
如今我已年近六旬,退休赋闲。但“二泉”于我,则是终生的情缘。每当听到《二泉映月》的旋律,都會想到40多年前的那一瞬间,继而回忆起《二泉映月》陪伴我走过的艺术之路。中国民间音乐有千万曲,《二泉映月》无疑是其中杰出的乐章,也是世界音乐之声中独特的华彩片段。我为《二泉映月》骄傲,也为我有幸学习、演奏《二泉映月》而充满欣慰。“二泉”启迪了我,教育了我,也成就了我。如果有机会,我还会在各种场合继续演奏我的情节——《二泉映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