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壮
王小王的《蒙面人》带给我的是一种既怪异又熟悉的阅读感受。这种怪异与熟悉的背后,埋藏着作者明确而强烈的叙事意图:她试图经由一个错乱的、荒谬的、明显失真的故事,传递出真切的现实情绪感受,并由此形成了某种关乎当代人精神处境的象征隐喻。
怪异是因为,小说通篇淹没在一种吊诡、反常的情绪体验氛围之中,用小说自己的表述,就是从头至尾都“有些不对劲儿,但又搞不清哪儿不对劲儿,虽然搞不清哪儿不对劲儿,但又愈发感到不对劲儿。”你看,这个句子本身就不大对劲儿。事实上,这篇小说的语言表达、叙事节奏、乃至意象体系,随时都呈现出剧烈的扭曲张力。这张力以及随张力而来的强烈诡异感,“就像扣在头上的一口大铁锅,沉重,冰冷,密不透风,又让人看不到丝毫光亮。”铁锅扣在头上要掉下来,气球不断吹胀则要爆炸(小说里有过这样的描述:“他们盯着他,将不可言说的隐秘通过双眼注入他的内心。他感到心里的气球控制不住地迅速鼓胀”),这导致读者自始至终都不得不绷紧了身心,等待着铁锅掉下“咣”的一声或气球炸裂“啪”的一响——读者与我们的主人公一起变得不对劲儿乃至神经兮兮了。这样的“不对劲儿”显然同小说选择的限制性叙述视角有关:知道结尾之前,这个故事始终都被严格限制在小说主人公“我”的时域及感受限度之内,我们只能听他讲述,只能通过他的感知来判断这个世界是否出了问题、为什么出了问题。而主人公的感受和言说在外部世界强力的压迫包围之下,又显然处在“应力”状态、时刻准备着“反弹”乃至“反包围”,这就造成了某种类似于密闭空间的高压氛围场域。而事实上,出问题的并不是世界而恰恰是主人公自己——我曾一度以为这个故事会是一个关于梦境的讲述,梦的故事是关于反常世界的;慢慢读到后半部分才意识到,这其实是一个关于精神失常的故事,精神失常是关于反常个人的。
熟悉则是因为,这篇小说基于完全真实的语境与生存经验,它的总体背景极其真切,就连那些变形的、荒诞的部分,也无不来自于对现实体验的极度夸张,因此反而更令我们感到熟悉,甚至引起某些令人反胃的、变态的“亲切感”。故事的大背景是职场政治:“在企划部主任即将升作副总,新主任的位置等着这二位副主任之中的一位时,他们两人之间的复杂关系已如沸腾的开水,咕咕噜噜,热力四射地尽人皆知”,更加真切的则是与这“沸腾”密切相关的另一种体验:“且人人都倒上一点去沏茶,品咂得津津有味。”与此相关的大量笔触(诸如竞争对手间话里有话的“言语交锋”、电梯前偶遇领导的修辞技巧和动作细节等),都不仅是“现实题材”,而且是十足“现实主义”。小说里出现的许多支线情节,例如相亲的部分,同样是真实得令人不由得暗自点头:“两个人实为漫不经心但看上去兴趣盎然地交谈。他努力展现自己具有一定的经济实力和不可限量的发展前途,希望对方对此表现出欣喜,希望能引领她走向自己感兴趣的话题,那样便可更多表现出他的魅力。可是姑娘偏要谈起她出国留学的经历,时不时夹杂几句英语,竟然还要纠正他用西餐刀的姿势。”对于这些经验,以及由此而来的疲倦、虚无等内心感受,读者自然是熟悉的,至少是可以充分共情的。
熟悉的另一方面,则来自于我们对文学史的阅读了解和象征性书写自身谱系的认同。在现代主义以来的文学潮流中,人陷入异常(进入疯狂状态或幻觉的出现),是非常重要的命题,甚至可以说,疯狂与反常是文学表现、阐释现代人精神境遇的极其典型的方式。格里高尔一觉醒来,发现自己变成了一只大甲虫,而卡夫卡并没有对此作出现实逻辑的解释——好像人变成虫这件事本身是一种内化于社会历史深处(或者背面)的常规操作。王小王在小说里剥夺了主人公视觉的部分功能(制造幻视,觉得每一个人都戴着口罩;取消视觉分辨能力,让人物认为身边所有脸都与自己一样,直至最终认不出自己的脸),类似的做法会让我想起萨拉马戈的《失明症漫记》:几天之间,全城的人都莫名其妙地失明了,人性深处的恶随机爆发出来。当然,在现代主义的书写谱系中,身体出现毛病,肯定不是简单的生理问题(或者说,作者试图通过“毛病”来引出和呈现的东西,其实与生理无关),而是深刻地关乎现代人的总体生存处境。王小王笔下人物的“视觉失常”,背后其实是精神高压状态下的“迫害妄想症”:这就不能不提到鲁迅的《狂人日记》这篇中国现代小说的开山之作。“赵家的狗,何以看我两眼”式的惊疑、以及“他们想要吃我了”式的恐惧,在《蒙面人》里随处可见。小说最后忽然出現的叙述视点切换(“是他亲口对我说的。我到精神病院去看他”),更让我们联想起《狂人日记》里“某君昆仲”那著名的“序”:读者从疯人视角里忽然解脱,正如同先知般的狂人终于恢复正常,实际上是把疯狂而恐怖的体验完整地抛回给了真实世界,完整地交还给了我们每一个人的日常生活。
因此,那些看似关于病态个体的故事,实际上绝不仅仅关乎个体的病态、而是关乎总体的病态。一个人发了疯,世界在他眼中变了形,他所讲述出来的感受本身变成了故事,这样的故事读起来似乎还不乏看点。这篇小说看起来便是如此。但真的仅仅如此吗?如果仅仅如此,那么王小王的这篇《蒙面人》就仅仅成为了奇闻轶事、甚至成为了供大家一吃一乐的“瓜”(并且还是一只虚构的“瓜”),但事实上,这篇小说本身更像是一个象征、一种隐喻、一个寓言。作者的意图并不仅仅在于对反常的个人的呈现、对个人反常“事迹”的记录,而更在于通过个人的反常表征,去追溯个人反常的根源,进而揭示一个反常的世界——尤其是,当这个反常的世界事实上依然在正常地运转的时候。《蒙面人》的故事让我不断想起诗人严力《纽约》里的句子:
在纽约可以深入地发现
自己被自己的恶毒扭曲成弹簧
世界上许多有名的弹簧
都出自纽约的压力
《蒙面人》的主人公就是一根被压力扭曲的弹簧。扭曲他的是人脸上那些无形的口罩,是口罩背后的阴谋、势利、恶毒与虚伪,是那些虚无脸面通过仅存的眼睛泄露出来的、充满死亡气息的目光。这一切,乃是充满异化力量的现代人生存世界的“人形表征”,它最终胀破了精神失常者的壳子,构成了病毒般四散传播的普遍精神体验乃至时代隐喻:“本来我完全把他的话当成一个疯子的幻觉。而我现在把这件事情讲出来,是因为,今天早上,我看到所有的人都蒙着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