蒙面人

2020-03-26 11:06王小王
文学港 2020年3期
关键词:混蛋口罩

王小王,原名王瑨,1979年生。中国作家协会会员,吉林省作家协会全委会委员、签约作家。小说发表于《人民文学》《钟山》《花城》《山花》《上海文学》等文学期刊,入选各类选刊及年度选本。小说集《第四个苹果》入选2012年“21世纪文学之星丛书”,另著有小说集《我们何时能够醒来》《愿人人都有一个悠闲的午后》。曾获华语青年作家奖·小说主奖、《人民文学》短篇小说奖等文学奖项。现居北京,就读于北京师范大学文学创作专业硕士研究生班(鲁迅文学院合办)。

他觉得今天有些不对劲儿,但又搞不清哪儿不对劲儿,虽然搞不清哪儿不对劲儿,但又愈发感到不对劲儿。这种诡异之感就像扣在头上的一口大铁锅,沉重,冰冷,密不透风,不致让人看不到丝毫光亮。

他顶着这口大铁锅走进办公室,看到坐在对面办公桌前的人,那铁锅便跳将起来,咣当砸了一下他的脑袋,然后飘走了。他豁然惊醒,找到了原因——他发现今天他见到的所有人都戴着口罩。在路上这个事实容易隐匿,让他找不着,因为那毕竟是在室外,即使人人都戴着口罩,也可以算是寻常的不寻常,而当在办公室里看到“那个混蛋”也戴着口罩,他终于实实在在地感到了绝对的不寻常。不仅不寻常,而且别扭、难受、困惑、气愤!他想问问“那个混蛋”为什么要这样,又要搞什么把戏,可是他瞥了眼那口罩上方露出的嘲弄的眼睛,马上闭上了自己的嘴巴。

“不管他有什么阴谋,不能让他得逞。我偏不理你,看你怎样!”他对自己下令,而后嘴角抖一下,回应了一个似有还无、说无又有的讥笑。这个表情可进可退,你要说我笑了,我可以否认,告诉你我根本没笑,是你眼神出了问题;你要指责我对待同事不友好,我可以狡辩这是个善意的微笑,是你自己的心理有问题;你要什么都不说,那你就自己琢磨去吧。

他对自己的表现很满意,若无其事地打开电脑,假装开始专心工作。可是他却听到了一声似有还无、说无又有的叹气声,这叹气也可进可退,他忍住了没有抬头,却暗自提高了防范等级。

这么多年,他对这个人的防范等级一直在没有限制地不断升高。他对其既憎又怕,他们俩坐在一个办公室里五年,明争暗斗了七年半——还加上刚进公司坐在小文员混杂的办公大厅里的两年半。在企划部主任即将升作副总,新主任的位置等着这二位副主任之中的一位时,他们两人之间的复杂关系已如沸腾的开水,咕咕噜噜,热力四射地尽人皆知,且人人都倒上一点去沏茶,品咂得津津有味。而他们均仍以不凡的修为维持着表面上的和平,甚至还会在领导面前互相表扬几句,拍拍肩膀以示亲密。只是背地里他已实在不屑于称呼那人的名字,只叫他“那个混蛋”,而他也清楚地知道自己被其称为“那个小人”,当然,还有很多不堪入耳的恶毒言语他也了如指掌——这么大个公司,最不缺的就是传播小道消息的人才。

整個上午他过于执着“那个混蛋”的新阴谋,以至于忘记了其他事实,直到中午到食堂吃饭时,才意识到事情远没有那么简单。

不光是“那个混蛋”,原来全公司的人都不约而同地戴着口罩,更令他惊愕的是,这是在食堂里,这是吃饭时间。戴着口罩吃饭?这太荒唐了吧!

他从戴口罩的食堂服务员手里接过自己的餐盘,对她笑了一下。这姑娘戴口罩倒是正常,她要防止口水溅到饭菜里,可是姑娘那双眼睛却从口罩上方瞪了他一眼。操!他在心里骂了一句,不就是总经理办主任大姨的女婿的二表妹吗?有什么了不起,比她关系硬的人布满公司的后勤部门。

他收起脸上的笑,端着餐盘坐到一个角落里。以前他可不是这样,他喜欢与“群众”打成一片,饭菜咽下去,莲花吐出来,逗得围着他吃饭的人们哈哈大笑。今天他产生了对人群的恐惧,这些人莫非想合起伙儿来害他?

他坐在一角,却眼观六路,耳听八方。他惊讶地发现戴着口罩的人们像往常一样毫不费力就吃下了食物,没有掀开口罩的一角把饭菜送进去,没有趁人不备摘下口罩猛吃几口再悄悄戴上去。那口罩牢牢遮挡住他们的脸,却又像不存在一样对他们的进餐毫无妨碍。他瞪大了眼睛,盯住一张又一张口罩下的嘴——确切说,是嘴应该在的位置——却看不出丝毫破绽。一勺饭菜被举到那里,就倏然消失了!没有落在餐盘里,没有掉在桌子上,没有被藏在衣服里;他弯腰把身子钻进桌子底下,看到地上光溜溜,它们是确凿无疑地凭空消失了,没有被扔到地上,也没有被穿梭在桌子边的狗捡拾吃掉。妈的,没有狗,食堂里没有狗!他把自己餐盘里一动未动的饭菜一古脑儿倒进垃圾桶,飞快地逃出餐厅,他听到,身后似乎追来了一阵又一阵的哄笑。

在离开公司之前,他没忘了回办公室确认一下自己是否关了电脑,他和“那个混蛋”被同时授意写一份对未来企划部工作的设想,他偷看过“那个混蛋”写完的一部分,基本上毫无新意,倒是有些小小的亮点,但是已被他改头换面,放到了自己的文章里,绝对看不出雷同的痕迹。他暗自为自己的才华得意,却也得小心提防被“那个混蛋”偷看,抄袭了去。他确信,“那个混蛋”绝对干得出这种龌龊的事。电脑关着,开机密码多达16位,以“那个混蛋”的智商是绝对猜不出来的。他打电话跟主任说自己要见一个重要的客户,主任愉快地同意了。

他猛然想起主任没有在餐厅吃饭,不知是否也戴上了那怪异的口罩,他身上一阵寒凉,仿佛看到了主任从口罩上方射来的洞明一切的促狭目光,于是赶紧徒劳地竖起衣领,钻进了电梯。

压根儿不是去见客户。哪还有心思见客户?这只是他惯用的小谋略,他不想在领导那里留下一丝不勤勉工作的印象,每逢有私事得请假,便不由自主地要编一个堂而皇之的理由。这也是所有员工的伎俩,他的手下也是这么对付他的。一想到这个,他突然意识到自己也许已被主任识破,不禁一阵心虚。不过,此时已管不了那么多了。

他像个偷车贼一样缩着脖子在地下停车场转悠。早上来的时候头顶铁锅,根本不记得车停在哪里。等他对着一辆车按下遥控钥匙时,不远处的另一辆车却咔嗒一声闪了下车灯。仔细一看身边这辆,原来是“那个混蛋”的车。他买了新车没几天,“那个混蛋”就也开了辆新车来上班,跟他的车看上去一模一样,但却是“顶配”。他朝自己的车走去,走了几步还是没管住自己的腿,又走回来向那辆“顶配”狠狠踹了一脚。

他想赶紧回家,可大中午的竟然仍是堵车。道路今天挖明天铺,铺好了再挖开,挖开了再修补,街上白底红漆的大牌子写着“今天的拥堵,是为了明天的畅通”,可是他每天过的都是“拥堵的今天”,总是到不了那“畅通的明天”。他暗骂市政部门吃饱了没事干,专给行人找别扭。远远看到绿灯一亮,他狠打方向盘绕到一辆车的前面,刚要加速,那辆车又泥鳅似的钻进来,斜着停到他车前,搞得他一脚刹车把车座上的东西全甩了下来。他按下车窗喊:“你怎么开车的!”一张戴口罩的胖脸扭过来,骂道:“你他妈怎么开车的!”他赶紧关上车窗,瞅准空子并到另一条线上。

开车的、坐车的都戴着口罩,他瞄着一个个车窗里的口罩男、口罩女,口罩甲、口罩乙,口罩老、口罩少,感觉他们好像一群同赴征程的劫匪。

好不容易熬到了打开家门那一刻,他一头栽到床上,把自己从头到脚用被子裹紧,终于等到战栗退去,困倦袭来。

晚上五点,他被手机铃声吵醒,接起电话才想起来,今晚六点还有一个重要的约会。他要去相亲。介绍人在电话里提醒他要把握好机会,那姑娘工作稳定,为人正派,而且家里条件不错,与他简直是天造地设。

他慌忙爬起来,飞快地洗澡,剃须,换衣服,同时欣慰地猜测,自己已睡了整整一个下午,上午的经历只不过是一场噩梦。

六点差一刻,他赶到了订好的餐厅包间。坐在包间里,他已不由自主地把两条腿抖晃得近于抽搐,路上见到的所有人、餐厅服务员、大厅里的客人——口罩!每个人都戴着口罩!傻瓜,那不是梦,这也不是梦,这一切都是真的!他神经质地紧盯着门口,不安地等待相亲对象的到来,他已经非常清楚,那将是一个戴着口罩的姑娘。

姑娘轻叩了一下包间的门,问道:“请问,你是……”

“我是。”没等她说完,他就回答道,并站起来向她伸出了手。尽管早已猜到,但还是等见到的这一刻才他才彻底接受了现实。一个蒙面世界。

点好菜,姑娘也并没有要摘下口罩的意思,他知道自己要对方摘下口罩的请求定会遭到拒绝。戴着口罩来相亲,这有些可笑,这太可笑了!

但是想想无所谓,家境不错,工作不错,同时他已經发现,这姑娘的身材也不错,那么只要对方也觉得他不错,过起日子来估计也不会错到哪里去的。

两个人实为漫不经心但看上去兴趣盎然地交谈。他努力展现自己具有一定的经济实力和不可限量的发展前途,希望对方对此表现出欣喜,希望能引领她走向自己感兴趣的话题,那样便可更多表现出他的魅力。可是姑娘偏要谈起她出国留学的经历,时不时夹杂几句英语,竟然还要纠正他用西餐刀的姿势。势利、虚荣、做作!他心里做出评价,但仍假意逢迎。抓住机会,他询问姑娘对爱情的看法,转而想表现自己对心灵层面的关注。

他作出深情的样子凝视对方,突然发现当一张脸被口罩遮去大半的时候,反而却呈现出更多的内容。现在他只能看姑娘的眼睛,那眼睛简直就像是同声传译机,将她说出来的话翻译成另一种语言。于是他耳朵里听着姑娘对爱情的向往,对美好婚姻的期待,却从她那双眼睛中译出其实她并不相信爱情,她茫然,对未来怀着说不清的疑惧,又疲于抗争和求索,结婚只是为了完成一件必须完成的终身大事,剩下的生活只能交给命运来安排。

他有些疑惑,问:“你觉得我是个什么样的人?”

姑娘愣了一下,回答:“你……是个好人。”

空洞又虚假。他看到姑娘的眼睛眨了又眨,译出一句话:“我怎么知道你是什么样的人。”他想,还不如直接说这一句。

“那你觉得我怎么样?”

他没想到她反守为攻,慌忙答道:“挺好啊!”

她低下了头,似乎是羞涩。

一样空洞又虚假,他对自己的回答很不满,失去了说话的兴趣,而后对姑娘的话一律以“嗯”“啊”“噢”来回应,遇到问句就故作高深地摇摇头,手指轻轻叩响餐桌。

那姑娘也终于找不出话来,闷声不响地吃。他看着她用刀叉优雅地在一块牛排上鼓捣,然后那柄闪亮的餐叉顶着一块肉在空中划一道小小的弧线,到达嘴边,肉便不见了。有了上午的经历,他没有再钻到桌子底下寻找掉落的肉或者一条等食的狗。

饭后,两个人都没有继续交往下去的表示。他甚至懒得表现一下绅士风度,连开口询问姑娘是否需要送她回家的礼貌都省略掉了。在门口告别的时候,他只说了简单的两个字——再见。而姑娘朝他扇了扇长长的假睫毛,一个字都没有说就转身走掉了。

尽管他已对这段尚未开展的恋情毫无期待,但他还是不希望对方也丧失期待,他失落地望着姑娘的背影,确定她不会再转身看他一眼后,才落寞地向地铁站走去。“不就是留过学吗,有什么了不起。”他如此自我安慰,继而痛恨现在的女人变得如此功利和索然,不断磨损着他对爱情的希冀。

来的时候由于害怕堵车迟到搭乘了地铁,一路上被戴口罩的人“护送”到站,是对相亲的美好向往支撑着他没有逃走。现在他站在地铁站的入口,看着一个个戴口罩的人从地面上走下长长的阶梯,走向站内惨白的灯光下,不可避免地想到了医院的太平间。他相信自己如果也走下去,就会被一群戴口罩的人七手八脚地开膛剖肚,泡上福尔马林,变成一具没心没肺、无肝无脑的标本。这么一想,他感到了所有的内脏都开始嘶吼,让他快跑。于是他小心翼翼地撤离地铁入口,拔腿飞奔。

他跑过灯红酒绿,跑过树影婆娑,跑过万家喜忧,直到在一个药店门口停下了脚步。气喘吁吁地走进药店,他撑住发软的膝盖对柜台里的口罩小姐说:“我要买口罩!”

“您想要什么样的口罩?”

他抬起头看向商品柜,顿时被琳琅满目的口罩照亮了双眼,如此多的口罩给了他安全感,他不着急买了,提出自己的问题:“你为什么戴口罩?”

口罩小姐重复他的问题:“我为什么戴口罩?”

“是啊,为什么?”

“我当然要戴口罩,这是药店,来药店买药的都是有病的人,我不戴口罩被传染了怎么办?”

他被刺激了,猛然喊道:“我没病!”

口罩小姐白他一眼:“神经病!”

“神经病……”他说。

“你说谁神经病?”口罩小姐声音尖厉得像哨子,吓得他一哆嗦。女人发起威来可真可怕,他想。

“神经病……我是要说,神经病又不传染。”

“你怎么知道神经病不传染!”

他在想自己要怎样回应——“我就是知道”;“你怎么知道神经病传染”;“我看你早就得了神经病”;“你服务态度不好,我要投诉你”;“你缺乏医学常识,不配在药店工作”;“我们说的不是神经病传染不传染的问题,说的是我有没有病的问题”……

他越想越觉得自己像个神经病,乖乖闭紧嘴巴掏钱,买下了一堆各式各样的口罩。

当一大袋口罩拎在了手上,他瞬间心情舒朗,不再对来自药店服务员的侮辱和打击耿耿于怀,满面笑容地走了出来。在药店门口的灯光下,他兴致盎然地在袋子里挑选,拣出一个印着大笑脸的口罩戴在脸上,而后踱着悠然的小方步朝家走去。

他戴着口罩睡下,睡前的踏实感经过一个夜晚腌制成了早起时的昏蒙。夜里他呼吸不畅,睡得憋闷不已,一直梦到被呃住咽喉,但潜意识里的执着使他坚持着,绝不摘下口罩。等他站到镜子前,立刻被自己的黑眼圈配大笑脸吓醒,一把扯下口罩,狠狠喘了一阵。

第二天一早,他戴着一个最大号的口罩走上新的征程,虽然只过了一天,但他感到了一种历尽劫难后的感动。在拥挤的车流中,他游刃有余地炫着车技,对一道道来自虚无脸面之上的目光不再恐惧,他的手和脚在方向盘、油门和刹车上跳舞,嘴里唱歌一样念念有词:“看吧看吧,我不再怕你们,我跟你们是一样的,我们都是蒙面人,都是蒙面人……”在绿灯亮起的一瞬间从左转线紧急并线插入直行的车流中央,后面一串愤怒的汽笛声给他伴奏——“都是蒙面人”……

他怀着近乎兴奋的心情走进公司的大门,与保安夸张地挥手打招呼。保安也向他挥手。他还在享受这种热情的回应,谁知保安随之喊道:“站住!”

站住?他对这种口气不解且不满,但还是条件反射般地站住。他对所有穿制服的人有种本能的恐惧,尽管这保安从前对公司里有些职位的人,包括他在内,都点头哈腰,但是此时制服裹着的一声厉喝还是让他马上听话地站在了原地。

“什,什么事?凭什么,让我站住?”他故作镇定地质问保安。

“你是谁?干什么的?你找谁?”

我是谁?哼哼,我是谁,我是谁你不知道吗?这下他给气坏了。这个从农村来的矮瘦保安小于常常被别人欺负。于是,有一次他拍了保安队长的肩膀说:“不要欺负农村人嘛,要团结嘛,要有气度嘛。”然后他还给保安队长递了根烟,两个人走到楼层的吸烟处去吸烟,他知道身后那刚被骂过的保安小于在感激地看着自己。吸烟的时候,他对保安队长透了些小道消息:“孔嘉丽要提了,你没听说?小于是孔嘉丽介绍进来的你还记得吧?你知道吧,孔嘉丽跟我们一个大客户关系不错,嗯,你懂的,前途不可限量啊。啊,当然了,她的业务能力也是很强的嘛,女强人,女强人啊。”刚好一根烟吸完,保安队长马上掏出自己的“中华”,“来,再吸一根。这烟是真的,我舅给我的,平时我不吸的。”队长拍了拍自己的衣袋,示意那里面装着的才是自己常吸的低档烟。他坚决地推让掉,声明这几天嗓子不舒服,烟抽多了难受。他怎么可能因为一根无足轻重的“中华”让自己的投资打了折扣。即使是一点点都不行。人际关系要搞好,这是最大的投资。保安队长的舅舅在上级部门,虽然是个小官儿,可用处还是大着的。

现在这曾受了他关照的小保安竟然毫不客气地将他拦住。他盯着小于口罩上面的横眉立目反问道:“小于,你今天是怎么了?怎么连我都不认识了?”

小于见他认得自己,很有些惊讶,“你怎么认识我呢?我认识你吗?”

“你怎么可能不认识我?啊,你怎么可能不认识我!”他一急,一把扯下脸上的口罩,将脸凑到小于面前。

小于立马鞠起躬来,“对不起对不起,原来是您啊。您戴着这么大一个口罩,把脸全遮住了,像个劫匪似的。呀呀,我不是这意思,我的意思是,我没认出来您呢。您看您看,这事儿闹的,对不起对不起。”

他就纳了闷儿,怎么小于戴着个口罩他就认得出,他戴上口罩小于就认不出了呢。他没心思跟小于打官司,而且也不想因为这点儿小事破坏自己的形象。他大度地扶住还在鞠躬道歉的小于,“没关系没关系,没什么对不起的,你这也是对工作负责嘛,不但没有对不起,还值得表揚,啊,让我放心,公司的安全就是我们的安全嘛。”

他走向电梯,手里的口罩不知该戴上还是不戴。拐过弯,看到两个电梯门口密密麻麻堆着人,个个戴着口罩,眼睛盯着他,他心跳突然加速,迅速把口罩扣在脸上,这才若无其事地凑过去。

“小张,今天来得早啊。”

他吓了一跳,是总经理的声音。

“王总早,王总今天来得晚了些啊,我听说,您每天都是最早来公司的,也是最晚离开的。怎么,您感冒了?”他马上回过头来,对着戴口罩的总经理奉上了机智的答复。

“噢,你看出来了?是有些感冒。”王总咳了起来。

“您看您,感冒了就在家休息嘛,还来上班干什么,公司里有我们呢。”他一边说,一边迅速摘下了口罩。在咳嗽的领导面前戴着口罩,不明摆着是嫌弃吗?

“那哪行,这么多事,公司离了我哪行。”

“是啊是啊,离了您当然不行。”他有些后悔自己的话说得不够圆满,“公司里有我们呢”,这话说的,没水平,“我们”怎么能跟王总相提并论?为了掩饰尴尬,他赶紧低下头,也咳了两声。

“你也感冒了?哈哈,怪不得戴着口罩。”王总指了指他拿在手里的口罩说,“刚才看到你在门口被保安给拦住了,你的表现不错,不欺负弱小,很有风度,保安也是跟我们一样的人嘛,都是同事嘛,同样应该得到尊重。‘公司的安全就是我们的安全,这话说得好,有大局意识。不错。”

他这才反应过来,为什么几乎天天见面的小于认不出戴着口罩的自己,而几天也见不着一次面的王总却认出来了,原来王总在公司门口看到了整个经过。他心里砰地绽放了一个礼花。他曾听到过一些传言,说在他和“那个混蛋”之间,王总其实对“那个混蛋”更为欣赏。尽管他对此愤愤不平,但也毫无办法,他的人际关系都加起来也不足以与王总对抗。他这些天一直想着怎么才能在王总那里加加分——送礼呢,显得太油滑;办事呢,王总也没什么事能用到自己;提点合理化建议呢,又怕说不到点子上反倒惹出是非。这下好了,要不怎么说,机会是留给有准备的人的呢。幸运也不是说来就来的,要不是他平日里不断提醒自己要注意人际关系,要是他今天壓不住火气对小于张口斥责,那可就不是目前的局面了,说不定他现在正在听王总的斥责呢,说不定他的升职就彻底没戏了呢。于是他怀着对命运的感恩真诚地对王总说:“谢谢王总表扬,我做得还很不够。”

“嗯,好好干,我一直很欣赏你。”电梯来了,王总率先跨进了电梯。没有一个人跟着进去。他跟大家一样站在电梯门口目送,听到王总这句话顺着将要关上的电梯门挤出来。然而他同时也看到,王总那双眼睛里溜出另外一句:“你小子这么虚伪,以为我看不出来?我怎么可能欣赏你这样的人呢?”

“我虚伪?他竟然还敢说我虚伪?他嘴里说的是白,心里想的是黑,他也好意思说我虚伪?”他像被王总眼中那句话给射中了心脏,踉跄着后退,要不是后面有人,恐怕就摔倒了。

另一部电梯也到了,电梯门打开,他退让开,让别人先上,他想出去一个人静一静,可是大家都跟着他退后,齐刷刷向他伸出了手,“您先,您先。”

“不不不。”他急切地摆着手。

可大家不听他的,像一堵人墙把他拥进电梯。几只手一起去按他要到达的楼层按键,在那块方寸之地上纠缠在一起。

这意外的场面缓解了他的焦虑。也许,王总心里想的和嘴上说的是一样的;也许,领导目光异样只是因为感冒的缘故。在电梯上升的过程中,他对四周洋溢的势利一边鄙视一边享用,逐渐找回了自信,以至于在办公室门口,还从容地重新戴上了他的口罩。

对于他的新造型,“那个混蛋”却没有如他所愿那样展露特殊的态度,这种淡定之姿使“那个混蛋”在他心里变得更为阴险,当然,他的防范等级也再次升高了。说不清是为什么,他故意狠狠地咳嗽起来。

“感冒了?”

他没想到“那个混蛋”语气关切地开口问道。

虽然得到了关注,不过可见自己弄巧成拙了。他懊恼地“嗯”了一声,不敢抬头去看“那个混蛋”的目光。还用得着看吗?猜也猜得出。

隔了一会儿,他觉得不妥,这样比拼之下自己有些落于下风,似乎定力与耐力都有所欠缺。于是他故意又咳了几声,然后也拿捏出友爱的口吻来,“怕传染你,所以戴上口罩。”

“没关系没关系,我身体好,不爱得病。”

这明着是客气,暗地里又出了一招儿呀。他咬了咬牙,赶紧接上:“身体好也不能大意呀,大病一般都爱找那些平时身体好的人,常主任身体好不好,还跑马拉松呢,谁能想到他猝死?”说完,他把身子向前探出去等着“那个混蛋”回话。这姿势既像专注又像挑衅,解释权在他自己手里。

“是是是,那倒是,是得注意,都得注意身体,谁也不知道谁将来怎么死啊。”

“那个混蛋”的语气听上去感慨万千,甚至温柔得近乎慈祥。但那目光中刷刷地飞出小刀子,刀刀都扎在他心上。“咒我死是吧,忒狠了点儿。”他想着,可突然又反而觉得这场暗斗自己赢了一点点。他自认为是赢在人性上。这是一种高级的赢,故而他不再还击,嘴里应着“要注意,是要注意”,手上敲着他的16位开机密码。他要抓紧完成他的策划书。“只与君子争天下,不与小人争是非。”他在电脑上敲下这一句,对着电脑得意地笑了笑,然后又删去。可他突然感到与自己“争天下”的根本就没什么君子,不禁又心生苍凉,摇了摇头。

起初他一直专注于自己的策划书,可早上沏好的一大杯茶已经凉透了,香气早已散去,却突然地对他展现了十足的诱惑力——他渴了。他开始偷瞥对面,看到“那个混蛋”时而端起茶杯深啜一口,虽然硕大的茶杯挡在脸前,他看不到那张掩在口罩下的嘴是怎么喝茶的,但那“咕咚咕咚”的声音是如此真实,让他相信茶水是确确实实地流进了那张嘴巴,滋润了那个喉咙。而且茶杯竟然真的空了,他看到“那个混蛋”把茶杯伸到热水机的出水口下,见热水流了好一阵儿才填满了那大杯子。“那个混蛋”端着茶杯转过身,正碰到他躲闪不及的目光,便把鼻子贴近茶杯吸了又吸,说:“好茶呀。哎,你的茶都凉了,怎么不喝?嫌茶不好?我这儿有好茶,要不你尝尝?”

这么一来,他更渴了,第一次被一杯茶馋出口水来,他把口水当茶水狠狠咽了下去,在口罩里面“哼”了一声,然后摆着手端起茶杯起身,“不喝茶,我今天不想喝茶。倒掉去。”

他捧着茶杯出门,快步走到洗手间,关上门,摘下口罩,一口气把一大杯凉茶水喝了下去。喝完茶,他看了看口罩,对它充满了仇恨,但还是对着镜子戴好,过分精心地调整好了它的角度。他不明白为什么“那个混蛋”把脸遮得严严实实却能顺顺当当地喝水,他不能问,也不屑于问,更不想当着“那个混蛋”的面把口罩摘下来,这种没水准的“示弱”他才不会干呢。

他把茶根儿倒掉,若无其事地回到办公室坐下,他能感觉到对面的目光拐着弯儿转着圈儿蹦蹦哒哒地不断抵达他的身上,等他一抬头又滑到别处去了。讨厌!这种人真讨厌!他在电脑上敲打了几句驴唇不对马嘴的怪话,再也没了策划什么的心思,只感觉自己被什么给“策划”了。无事可做,只好打开浏览器上网。

这下他脑门儿上惊出一层汗,还真的止不住咳嗽了起来。网页的图片上,那些人也都戴着口罩!他闭起眼睛,告诉自己肯定是世界各地都爆发了大雾霾,肯定是这样。睁开眼睛先望望自己的窗外,好好的一片天,再用电脑搜索消息,压根儿没有“雾霾”什么事儿。连跳出来的内裤广告里,那抱在一起的半裸男女也是下着内裤,上戴口罩,脸上只露出两双挑逗的眼睛。一旦蒙了面,这广告便透出一种怪异的色情,他甚至有了一点儿生理反应。

他赶紧插上耳机,平复身心,打开视频看新闻播报。主持人戴着口罩一本正经地说个不停,眼睛里却透出更一本正经的怀疑和沮丧。一个接受采访的灾民说:“我们已经得到了妥善安置,我们现在的生活很好,甚至比受灾之前还好。”可那两只在口罩边缘摆放的眼睛却在不停地眨呀眨呀,眨出一行飞出电脑屏悬在空气里颤抖的字幕来:“我们啥都没有了,以后可怎么活啊!”他心痛了,他现在都快不知道怎么活了,“啥都没有”怎么活他想都不敢想。

为了缓解情绪,他关掉新闻,打开娱乐节目,那个当红的大明星正跟围堵她的粉丝们互动。她戴着口罩也那么出众,也能被一眼认出。一群男女激动地挤向她身边。她一只手护在胸前,一只手不停抛着飞吻。“我爱你们。”她的语调像对情人那样深情。那对假睫毛又长又翘,简直堪比蝴蝶的翅膀,忽闪忽闪地遮挡着美丽的瞳仁。在不经意掠过摄像机的一瞬,那对瞳仁终于与他双眸对视了,他耳中传来她甜美的声音:“好感动,噢,你们让我好感动,谢谢你们。”同时他却看到那双眼睛说:“烦死了,好累。”

唉,烦死了,好累。他关掉视频,顿时觉得万籁俱寂,好像自己是世界上最后一个幸存者。

这一天挨过去之后,他只想好好喝一杯,一醉方休。在对蒙面的人类失去希望后,他在电脑上打开了《动物世界》——如果大象也戴着口罩,那口罩上一定会留有两个洞让象牙穿过,再留一个大洞让象鼻钻出来,这有点儿意思,他简直不知道是害怕看到大象戴口罩还是期待这一幕了——还好,大象没有戴口罩,狮子也没有,羚羊也没有,就连人类的近亲猩猩也没有戴。它们的脸坦坦荡荡,简直让人感动。于是,他看着《动物世界》,度过了自己一天的工作时光。

但是,尽管打发了时间,过量的《动物世界》同时却也起到了副作用——他觉得自己也是个动物。他急切地想证明自己是人,想体验人的生活,找回人的感覺。没有什么比堕落更适合了。在一个充满色香肉欲的地方,他深信会通过迷醉获得真实。

他简直有点迫不及待地走进了KTV。小姐们身体露出太多,脸面却遮得严密,这让那些裸露的躯体失去了往日在他眼中闪现的光华,变得滑稽可笑。每一个女孩儿都在向他扭动着展现躯体,等待着被他挑选。色情原本是一件严肃正经的事,一旦变得可笑就没意思了。他有点儿后悔,但也得继续下去。他选了两个丰满的姑娘,想着她们那美好的肉体或许可以安慰他的身心。

可事情并没像他期待的那样进行下去。他在姑娘身上动手动脚的时候并没找到做人的尊严。堕落使人更像动物。这样一来,他仿佛看到包房里的大屏幕上正在播放另一版本的《动物世界》,而主演正是他自己。他闭上眼睛不敢再看,直挺挺地坐了一会儿。两位小姐有点儿无所适从,一人扯着他的一只胳膊,哀怨的口气就像是对待一个不把自己放在心上的情人。他便有点儿愧疚,温柔地看向他的两个蒙面美人儿。这一看吓了他一跳,因为看到自己在她们的目光折射中现出原形,竟然不过是一台机器,一台方头方脑的ATM机,她们在他身上按下密码,钱到手就转身走人。他于是忠诚地实行了自己的功能,掏出钞票。美人儿们得到钞票变得更加美丽,他却挥了挥手,从沙发上站起来,颓然地逃掉了。

“老板,您怎么走了呀?”“老板,有空儿再来呀!”

“呸!老板,谁他妈是老板,你他妈才是老板,你全家都是老板。”他边走边低声唾骂。他曾经多喜欢“老板”这个称呼啊,喜欢得忘了事实,每当被唤为“老板”,他的钱就花得比真老板还痛快。可现在他清醒过来,把一个给老板打工的人叫作“老板”不是抬举,其与将妓女称为“小姐”简直异曲同工!

一醉方休的愿望更加膨胀,他在小区门口的超市里买了一瓶白酒和一包花生米,回到家开始了一个人的盛宴。花生米刚吃了半包,一瓶白酒就见底了。他酒量不错,酒量不错的人有两种,一种是天生的,另一种是逼出来的,他属于后一种。中国的大半个生意场都泡在酒里,带着热烈的度数和隔夜的腐臭,如果不喝酒还能谈成生意,那一定是个真正的天才。他虽然经常觉得自己是天才,但显然不是这方面的天才,他是在酒场里学习到了生意经,又在生意场里练出了酒量。每次喝醉时他独自回到家都深感凄凉,回顾喝酒时的“盛况”只觉一派虚幻——假情假意,假话连篇,说不定喝的还是假茅台。

现在当他迈着踉跄脚步下楼走向街边的超市,胸中却激荡着左冲右突的豪迈,在他眼前旋转飘扬的万家灯火显得如此真实亲切,让他想为其献出自己的一切。他拎着两瓶高度白酒往回走,看到了那个每天都在这条街上乞讨的乞丐。他蹲下来,感到了自己内心升起的悲悯,差点儿流下泪来。

他把买酒找回的零钱一古脑儿塞进乞丐面前的盒子里。用瑜珈姿势蜷跪在地上的乞丐几近哽咽地说:“谢谢,谢谢,好人一生平安。”然后抬起头看这恩人。这一看不要紧,他本来腿就软得难以控制,此时便一下子坐在了地上,酒瓶子磕到地砖,脱了手,一瓶当场碎裂,一瓶咣啷啷滚远。惊到他的不是乞丐的凄惨面容,而是那被口罩遮挡的脸面上透露出同情的双眼。这种同情如此居高临下,以至于那目光泄露出乞丐内心的独白:“噢,瞧瞧,这个人可真可怜。”

他顾不上他的酒了,挣扎着站起身,来自于自己每天走过都不屑于看上一眼的乞丐的同情让他无法承受,魂魄顿失。回到家中,那具被掏空的身体直奔沙发后面的角落,仿佛离开的魂魄正躲在那里等待一样,它们迫不及待地重新会合,抱成一团,哭泣了好一阵子。

每个人都自以为了解自己,可是他突然发现一个事实,那便是他无法凭空想象出自己的脸,很多他喜欢的脸、厌恶的脸,甚至只见过一次的不喜欢也不厌恶的脸,都能招之即来地浮现眼前,可切换到自己,就像电视机调到了一个没有信号的频道,那张脸无论如何也不能精确成像,只是一片模糊。努力去想,他回忆起的也只是某几张照片上自己的样子,但他又不能否认他想起的只是照片,而不是自己这个活生生的人。当然,借助于镜子他可以看到自己,他在镜子中久久端详,可是失去这个媒介,闭上眼睛,残留的视像很快就缥缈起来,像雾一样散去。这可不是个小问题,这说明,也许他根本就不认识他自己。

这个发现使他坐立不安。加之又身处一个蒙面人的世界,除了坐立不安,卧也难安了——他开始失眠。日日夜夜,一张张戴着口罩的脸在他眼前晃来晃去,他们扑闪着真诚的眼睛向他倾诉着内心。“那个混蛋”的眼睛、公司里其他的眼睛、邻居大妈的眼睛、大款同学的眼睛、初恋女友的眼睛、小区保安的眼睛……在口罩之上闪烁着内容各异的目光,把他的夜晚照得比白昼还亮。

这样几天下来,他人瘦了半圈,眼皮倒是一天比一天胖。

这天早上他又迟到了,“那个混蛋”隔一会儿就盯着他的肿眼泡笑,笑又不好意思笑得太张扬,憋又憋不住,“扑哧扑哧”的声音从被口罩遮着的嘴里泄出,跟气球撒气儿似的不时喷到他脸上。他感到自己心里也有一个气球,却是一直在充气儿。

他憋了口气,仿佛那样就可以让他的气球不再鼓起。同时,他也尽量让对方的样子在他眼里显得可笑。本来就很可笑嘛,他已经听闻这家伙跟上面偷偷告了自己的状,说他这段时间工作有些心不在焉,还故作姿态地请领导多关心一下他。好在他也早有准备,假装去汇报工作,很有技巧地请即将升官的主任注意一下近期部门某些工作质量的下滑。当然了,那部分工作是由“那个混蛋”负责的。想到此,他颇有些得意,抬头看去,“那个混蛋”竟也一副志得意满的德性。所有的蒙面人一瞬间都成了“那个混蛋”的同盟,他们盯着他,将不可言说的隐秘通过双眼注入他的内心。他感到心里的气球控制不住地迅速鼓胀。

终于,气充满了,还是停不下,他听到胸腔中“砰”的一声,气球破了。他跳起来,两步蹿到“那个混蛋”身边,趁其呆愕,一手猛扼住其颈,一手在那张脸上狠命抓扯,企图撕下那副口罩。口里念念有词:“我让你笑,我让你笑,你笑什么笑,你笑什么笑!”

“那个混蛋”惊恐地抵挡着他的手,回应道:“我笑什么了,我笑什么了,我没笑,我没笑。”

这下他更气了,“虚伪,无耻,道貌岸然,胆小鬼,你就是个混蛋。你蒙着脸干什么,你以为蒙着脸我就看不到你的阴谋诡计了?”他边骂边抓,可是,口罩却像长在那脸上了,“那个混蛋”被抓扯得哇哇直叫,而他撕扯到的只是一张粗糙的脸皮。他丢掉那张被抓红的脸,冲出门,电梯也不等,直接蹿上步行梯,跑进楼上的会议室。

高层领导正在召开一个重要会议,天啊,一个蒙面会议。他挽起袖子,准备把他们一网打尽。

趁着没人反应过来,他狞笑一声扑过去,在每个人脸上抓扯,可手底下感觉到的只是或糙或嫩或油腻或光滑的人皮。疑惑让他暂时停手,放眼望去,口罩却还牢牢缚在那些脸面上,他又扑过去。王总趁着自己的脸被放开,一边捧着腮帮子,一边跑到门口大喊:“叫保安,快叫保安!”

保安们呼啸着跑进来,在会议室里大喊着“站住!你跑不了!快捉住他”等等狠话,一时真把他吓住了。既而他发现他们根本站着未动,眼神儿里都是躲闪和惊恐,搞了半天不是他怕他们,而是他们怕他。他立即勇气倍增,夺门而出,保安们呼喊着围上来,却又马上自动散开,给他让出一条路来。他看着那一个个蒙面人手就发痒,想在他们脸上狠狠抓上一阵,可见人人手里一条警棍,就放过了他们,直奔大门。

他跑上街,试图从柔弱的人身上下手。女人,老人,孩子。尖叫声此起彼伏,他看看自己的手里,没有抓下一只口罩,倒是不知把哪个女人脖子上的丝巾扯了下来。他举着丝巾想还给它的主人,一个高大的壮汉气咻咻将他手里的丝巾抢过来抛向空中。其他的男人们见有人出手,像战士听见了冲锋号,从四面八方向他围拢而来。他看着他们的眼睛大喊道:“别假装正义了,你们心里正兴奋着呢,你们乐于看到这场面,乐于看到坏事、怪事、丑事,别装了!你们这帮蒙面人,你们有机会当英雄了,你们得谢谢我……”他被男人们围在中间。他向他们挥拳呐喊,一遍一遍,既像挑衅,又像宣言。“你們这帮蒙面人……”女人们也乘机加入。“谢谢我……”他感到身体各处被拳打脚踢,掐拧抓挠。“蒙面人……”他仍奋力挥舞着双手在每个人脸上抓扯——每个口罩都纹丝不动。“谢谢我……”

蒙面警察挥舞着警棍跑过来……

几天后,他的案子在市中心的广场上公开开庭审理。他被控“扰乱社会,企图获知真相”罪。“妈的,告我?我也不是吃素的。”他随即提起了反诉讼,要求政府给予他全民蒙面的知情权,并控告全世界所有人合谋对他进行了内心的摧残。

广场被黑压压的被告挤满,他们当然戴着口罩。法官、警察、陪审团、检察官、律师也都无一例外。特设的被告席上,坐着代表政府的市长,口罩上方的眼睛流露着优越感与傲慢,仿佛早已胜券在握。电视直播中,全世界的被告们被镜头扫过,他们蒙着面欢呼,手执鞭炮、礼花、气球、喷花筒,甚至还有和平鸽,准备好迎接即将到来的失败或胜利。

如此场面更让他无法保持理智,他泣不成声地讲述了自己这些天来所受到的肉体与灵魂的双重折磨。法官和陪审团似乎被他的陈述打动,用眼神进行了一番长久的交流。然后他看到法官在桌上的一张纸上大笔一挥,大印一盖。接着那张纸由法警庄严地捧着递到他的面前。

原来是一份协议书。协议书的内容很简单,法官可以做出判决,让所有人摘下口罩,但是他需要作出承诺,对所看到的一切保持沉默,不许向任何人透露。

他觉得这协议可笑至极,广场上的人何止成千上万,所有电视台都在同一时刻进行全球直播,全世界都会知道,他一个人保密又如何。他忍住内心的窃喜,咬住嘴唇,以防自己不小心说出什么,而让法官意识到自己的愚蠢而反悔。他故意略作迟疑,故意装出痛苦,故意无奈地摇着头在协议上签下了自己的名字。

法官接过协议书,向人群和摄像机展示,然后宣读了判决书——令所有人摘下口罩。

接下来,他看到法官、市长、陪审团、检察官、律师,他的领导和同事,“那个混蛋”,他的相亲对象,路边那个乞丐,邻居家大妈,等等等等,还有电视屏幕上交替出现的每座城市、每个国家,人们一一摘下了口罩。就在口罩尽除的那一刻,那些脸真是让他百感交集,不,万感交集,那些脸竟然全是他的模样。

全世界的人原来都是他自己!

于是他便发了疯,被送进了精神病院。入院之后,他开始不断跟人讲这个故事,完全忘记了自己签署过的协议。可是因为他已经疯了,所以也没人因为他违背约定而找他的茬儿,反正他现在讲来讲去,也都是讲给身边的疯子听。疯子们听了拍手大笑,然后就忘记了,第二天又来听。医生们每次听到他讲,就会给他加大药量。这样做的结果是他越来越疯,似乎已永没有被治愈的希望。

我也听过这个故事,但不是从精神病院的医生和患者那儿听来的二手情节,医生们每天听的疯话太多,根本不屑于传播;患者们听了就忘,根本不懂得传播的力量。

是他亲口对我说的。

我到精神病院去看他。

出于某种特殊的情感,我非常想亲眼见到他疯掉的样子。

那天我走进精神病院的时候,一想到将要见到已成了疯子的他,兴奋得双手都冰凉地颤抖。后来他一把抓住我的手,在体会到这双手特殊的境况后,他说:“我本来看到的是我自己,可是一摸这双手我就知道是你。只有你见到我现在的处境才会如此激动。”然后他跟我讲了整件事。

我听过以后,双手恢复了温热和平静,带着欣慰的笑容离开了。

本来我完全把他的话当成一个疯子的幻觉。而我现在把这件事情讲出来,是因为,今天早上,我看到所有的人都蒙着面……

噢,对了,我就是“那个混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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