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路是要写的。从棠下桥,到村前的陡坡,刚好是九公里。我没有徒步过,但坐过生产队的手扶拖拉机。曾步行去区中学参加高考的大哥说过,这条十八里土马路,真是九曲十八弯。他磨破了一双半新的塑料凉鞋。
瓦房是要写的。在彭家坳,解放后爷爷从地主手里分得的两间瓦房,就坐落在大四合院的中部。那时一家六口,就生活在那逼窄的地方。那一半是青砖,一半是土砖的房子,就是我的出生地。隔壁公用的宽大的堂屋,成了儿时嬉戏的天堂。
童年的玩伴是要写的。几个年龄相仿的小伙伴,有的成了银行行长、作家,有的成了货车司机、下岗职工,有的一直在故园耕作。那个英年早逝的伙伴,儿时玩扑克游戏最厉害,后来娶的媳妇也漂亮,但他无缘享受世俗的幸福,没到不惑之年就撒手人寰。
村小的老师是要写的。那个漂亮的女民办老师,安排我坐在靠近讲台的位置,开启我对美的启蒙。我的同桌是个女生,她胖乎乎的模样,与上课时我们一起,偷吃生姜的快乐,生动了校园时光。
如今,故乡是埋人的地方。我的爷爷奶奶,我的母亲都长眠在屋后的半山腰。若干年后,我的父亲也会魂归故里。
至于我自己,对于故乡,或许永远是一个游子。
巡水记
天旱了很久。离村庄几十里外的水库,才开始调水救旱。田里的禾苗没水灌浆,都一副蔫蔫的模样。
终于轮到我们村接水了。瘦高的隊长,把集合的口哨吹得呼啦呼啦响。
全村男女老少百十号人,散布在几十里长的水渠边。从晚上七点开始,将巡护到后天上午的十一点。夜晚漆黑一片,马灯和手电筒组成的长龙,在窄小的水渠上蜿蜒着。蜿蜒着……
母亲还卧病在床,十三岁的我也夹杂在这支队伍里。我的身高刚及自带的锄头柄。全村的劳力每三人分成一组,我则由经验丰富的庆福叔带着。庆福叔说巡水很简单的:一是防止水渠决堤,一是阻拦沿途的村民在水贵如油时来偷截。
流经两个乡镇的水,终于淌进了彭家坳。站在村口接水的老人,敲着锣鼓,仿佛在迎接一个盛大的节日。小孩则赤条着身子,在哗哗的水声里打闹。
在守水的四十个小时里,大家都自带了干粮。我肚子饿得实在难受时,趁着夜色的遮掩,去邻村的瓜地里摸了四根黄瓜,和一个尚未熟透的西瓜(西瓜还是三人一起分享的)。
其实,我知道比自己还饥渴的,是村里的稻田和池塘。经过一番畅快的灌溉,一垄一垄的稻田,终于亮汪汪了;池塘里的鱼儿,也在新蓄进的水里欢腾着。
陆陆续续回村的巡水人,一粘着木床就呼呼地进入了梦乡。
我没有急着补睡。我来到屋前的池塘里,打上一盆水,先替母亲好好地擦一把脸。
检屋漏
把两架木梯子绑接在一起。下面,还要垫上两块厚厚的土砖,才可以够到被炊烟熏黑了的瓦檐。父亲踏上去,一级一级向上。
我在下面双手扶住,仰望他散发着烟味和汗味的灰色外套。
一排排整齐的青瓦,由低往高延伸着。窄窄的下水槽里,积满了陈年的败叶和枯枝。枯枝败叶上,还铺着一层薄薄的霜花。
这处屋漏,像顽疾一样搁置多时了。以前父亲抽空只在屋内用长竹竿,做些小手术,但总是旧病复发。以至泥墙上,已留下了一抹深深的沟痕。
深秋的早晨。太阳,正从屋后的草垛上升起。
父亲弓着腰在屋顶上,对着手使劲哈气。还不时搓搓双手,并回过头要我站远一些,当心溜下的碎瓦砾,砸着了我光光的脑袋。
父亲直起身子时,刚好头顶上掠过了一朵干净的云。他应该看见了。
站在彭家坳的高处——
他应该还看见了,我从未看到过的东西。
作者简介:海叶,男,湖南邵东人。现居娄底,系娄底市作协副主席、娄星区作协主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