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名湖北人的春节

2020-03-24 08:50鄢子为
21世纪商业评论 2020年3期
关键词:封城药店湖北

鄢子为

疫情来袭,打破了湖北人的平静生活。

农历新年,湖北各地本来洋溢着红红火火、喜气洋洋的氛围,来往行程、社交应酬一切如常,普通人只知准备年货。很多人直到听说省会武汉“封城”,才真正感到疫情如此严重。

陡然严重的疫情前,湖北人一样措手不及,着急备食材、备口罩,响应政府号召,选择安静居家,与家人度过这个难忘的春节,甚至医务人员也缺少准备,突然多了焦急问诊的人群,防护镜、防护服、呼吸机等医疗物资开始告急,但他们没有退缩,主动走到了一线。

如果没有这场疫病,他们有人会完成隆重婚礼,有人会平静度过最后一个寒假,有人會惬意地在巴厘岛享受假期,或者,至少迎来一个居家团聚的春节。

《21CBR》记者采访了5位普通的湖北人,其中两位是医生,简单记录了他们的春节,有江湖气的湖北人,在家静静等待春天的到来,一线的医务人员带来了转好的讯息。

有一位姑娘,在春节取消了原定的婚礼,她利用空闲时间为心上人织了条围巾,她相信,喜糖过段时间后就能派上用场了。

“直到武汉‘封城,爸爸才同意取消婚礼”——李秀林,运营经理,武汉新洲区

新洲是武汉的郊区,距离汉口华南海鲜市场约70公里,驾车回家只需一个小时。

为准备婚礼,1月19日(腊月二十五)我就回家了,当时没觉得武汉的疫情有多可怕。婚礼原定于正月初四举行,家人已准备好部分招待客人用的肉菜,发出了给亲戚朋友的喜帖。

1月20日,钟南山院士提到病毒可以“人传人”后,我意识到新型冠状病毒的严重性。响应政府号召,我试图劝说父母取消酒席。

爸爸不同意,他说:“农村空气清新畅通,没事;城区空气质量差,人才会生病。”婆家那边也在紧锣密鼓准备,和老公视频时,他们在包喜糖。

之后两天,我给父母看确诊人数增长的数字,尤其讲了危重案例。1月23日凌晨,武汉宣布“封城”,爸爸意识到这事和SARS一样严重,终于屈服。

“领完证就是合法夫妻了,仪式有没有无所谓。”我妈妈说,她只读到小学四年级,在疫情面前,觉悟也不低。除夕那天,有亲戚专程过来送份子钱,也表示“吃不吃酒不要紧”。

刚回家的两天,路上只有寥寥数人戴口罩,现在村里大部分人出门会自觉戴口罩。村里有位老人不肯戴口罩,她的解释是“我是快入土的人了,无所谓”。我听到后,立马告诉奶奶,劝说她远离此人。

乡镇药店医疗物资紧张,我们没买到口罩。家里5口人,只有8个口罩,是哥哥从杭州返乡时捎带回的。

一直到2月25日,我回家共待30多天,全家没跨出院子一步,自觉居家隔离。口罩全给爸爸,他偶尔出门采买米、油等生活必需品。我家有个大院子,各类蔬菜都有,冰箱里冻着鱼肉鸡鸭,一个月不出门都不愁。

前期,我从武汉光谷返乡后,村里没有任何人过来测体温或者发放宣传册。按理说,我属于重点关注对象,新洲这里无人防范,挺奇怪的。

后来,疫情发展很快,我们村出现两例确诊患者,有一名是无症状感染者,从武汉返家后传给自己的小孩,他们一家人及密切接触者被送到新洲区医院隔离。村里也马上重视起来,村干部给我家发放了体温计,以家庭为单位,每日测量报给村主任。

村里只有一个村医,村民近期发热咳嗽都去那看病。村医没有防护服和护目镜,戴个医用口罩,我挺怕他感染的。除夕当天,我听说妹夫发烧,因武汉大医院病人多,可能引起交叉感染,家人决定去村医那里看病。

医生开了阿莫西林和其他抗病毒药物。妹夫年轻,初一就退烧了。新洲这里缺医生和医疗物资,我想,对于普通发烧感冒或者病情不严重的,村医也可以诊治,减少大医院的床位压力以及可能的交叉感染。

开工后,我一直在家办公,交通不便,连村都出不去,更别说回武汉公司上班了。老板在微信承诺:公司不裁员,工资正常发,社保按时交。大家看到后挺感动的。他也不知道何时能复工,预计要武汉恢复正常交通后才行。公司所在的区域是重灾区,疫情结束后,我们才敢回去上班,希望3月武汉能解除交通管制,回归常态。

我和老公一个多月没见面,他在襄阳,我在武汉,平时微信视频联系。趁着闲暇,我织了一条围巾,等见面的时候送给他。疫情总会过去,相信喜糖过段时间就能用了。

 “跑了6家药店,才买到口罩”——梁峥,学生,湖北天门市

1月19日,我从上海返回武汉,白沙洲菜市场人山人海,在热干面档口,排队半个多小时才买到一碗。

20日,我看了些与新型冠状病毒相关的新闻,也没太重视,找了家药店,没抢到口罩便放弃了。当天晚上,一家三口开车回天门老家过年。

23日,武汉“封城”。我们有点害怕了,没有口罩出门,在病毒面前,等于裸奔。镇上没口罩了,我们开车前往隔壁仙桃市,找了两家药店,均售罄,到第三家时,看到现货,激动不已。

可药店工作人员强调:“口罩限量发售,一个人只能买一个,你们俩只能买两个。”

我只有苦笑,两个一次性口罩,按照标准,只能使用四小时。我们在市区转悠很久,第六家药店货源充足,备了100个,1.5元/个,价格比平时略微贵一点。

酒精同样稀缺,我们问遍药店也没找着。有个药店销售人员,藏了几瓶酒精在隐蔽处,被我发现了。他本给自己留的,交涉一番,不肯卖。我假装威胁说:“不卖就举报你。”费了番功夫,才买到一瓶医用酒精。

有了口罩和酒精,就安心了,宅在家里,足不出户。除夕,微信群里有人说,镇里超市补了一批口罩,8毛一个,比我买的便宜。

起初,村民对疫情漫不经心,后来防范过头。有的村把路都挖断了,武汉返乡的人进不来,当地村民也出不去。有位家长的孩子奶粉喝完,想出去购买,都被村民劝返了。

拜年的习俗也取消了,各家大门紧闭,路上鲜有人影。往年春节假期,亲人团聚后,娱乐方式是斗地主、打麻将。封路后,大家心照不宣在家里活动。村支书管得挺严,每天在村里微信群里喊话,要求村民不串门、不打牌。

蔬菜不愁,老家门口就是菜地,村里有售卖米面粮油和生活用品的地方,吃喝也无忧。唯一的遗憾是,村里没有猪肉、牛肉卖,饭桌上荤菜越来越少,从年前五荤一素变成一荤四素。

我担心的主要是学校的事,开学时间一直推迟,直到2月下旬也没确定日期,进一步压缩了后续毕业流程,我读的冶金专业,需要落定工作的事,时间紧迫,也无可奈何。等解除限制后,我准备第一时间乘高铁回上海,当然,要先自觉隔离14天。

往年在老家只待1周左右,时间短,村里的房子年久失修,物件摆放随意,这次全家索性做了大清理,断舍离后,整洁多了。家人也准备今年整修下老屋,我家在武汉长住的小区确诊病例超过10个,短期内也不打算回去。

回来时,房前屋后树木的枝丫多,杂草也多,乱蓬蓬的,在超长的假期,一家人又除草又修剪树枝,我自己画了一个花园的蓝图,等疫情结束后,准备在空地种上一片银杏树。

“在巴厘岛的中国人,给当地药店造成了恐慌”—— 熊志文,程序员,广东深圳市

1月21日,我和女朋友开始了酝酿许久的假日旅行,启程前往巴厘岛。

在深圳乘坐地铁时,约有1/3的人戴着口罩。我们选择途经深圳湾口岸,从香港起飞。到达口岸时,红外测温仪会检查旅客的体温。当时有一人,因体温较高被带走隔离。

巴厘岛阳光明媚,我的心情比较轻松,骑着摩托车游玩。1月23日,看到武汉“封城”的新闻后,我意识到了疫情的严重性。巴厘岛有酒店开始严格限制湖北人入住。我隐隐觉得情况不妙。自己长期在深圳工作,一年多未回过家乡,护照是湖北签发的。

看到亲戚朋友们连普通医疗外科口罩都买不到,我决定多买一些带回国以解他们的燃眉之急。我们骑着摩托车找了多家药店,目睹口罩被国人成箱成箱地买走。如果看到有中国人聚集的药店,我就会去试探性问问,有的店家没货,有的坐地起价,还有的价格涨了5倍。

在巴厘岛的中国人,给当地药店造成了恐慌,在一家地理位置较好的大药店,一个N95口罩价格为65元人民币,一盒医用口罩80元人民币。花几天时间,跑了多家药店后,我凑够了30盒医用外科口罩,每盒50个,共1500个。我把口罩的包装盒拆了,叠在一起,避免在运输过程中被挤压变形。

我们原计划2月2日晚从巴厘岛飞马尼拉(菲律宾首都),3日早上转机回香港。没想到,1月27日起,香港限制湖北省居民和任何过去14日到过湖北省的人士进入香港,直至另行通知。我使用湖北签发的护照,根据政策,之前预订的从马尼拉飞香港的机票已作废。

2月1日当天,我另外购买了一张从马尼拉机场出发回广州的机票,次日办理值机时,航空公司的工作人员表示,我是湖北籍旅客不能前往马尼拉,我女朋友可以。我们决定吃完晚饭后再来办理。谁知道,第二次办理值机时,我女朋友也不能前往马尼拉了。客服还表示,机票不给办理退改签。我俩的机票作废了。

当晚,我们有一个同行的朋友,在时间上满足条件,待够了14天,非湖北籍,符合机场要求,工作人员仍然建议不要前往。我们在网上看到从马尼拉飞往国内的航班,没有任何一位中国人顺利值机。

在机场,我们如坐针毡,害怕回不了国,看到南航还有直飞深圳的机票,火速买了两张,共8600元,真贵!

几个小时后,3日凌晨00时45分,我们终于登上从巴厘岛努拉莱依机场到深圳宝安机场的航班。后来,我们才知道,这是最后一趟,后续巴厘岛直飞深圳的航班均被取消。

我们登上飞机时,南航的工作人员会给乘客测量体温。下飞机后,我们发现空姐都戴着护目镜,手套外面配备一层类似保鲜膜的东西。

到达深圳过海关时,工作人员比较谨慎,看到我是湖北籍的,反应很迅速,表示“要赶紧消毒”。查阅我的飞行纪录后,判斷我近几个月都没有回过湖北,几分钟就放行了。

到家后,我收到了汇报健康情况的电话。深圳的防控工作做得很仔细。

当天晚上,我们看到了“截留口罩”的新闻,决定伪装一番,先用杂志纸张和胶带把口罩盒封住,再在快递盒子里塞一包豆子或一盒牛奶增重。在快递单上,我们填的类别是“食品”,掩人耳目。

我买的不多,仅供至交好友,大家给我转多少钱都乐意。收到口罩后,有一位广州的好友告诉我,他再也不用摇号买口罩了。朋友给我转发了一个微店链接,同款印尼医用外科口罩400元/盒。

我们离开的时候,巴厘岛仍有数千名中国游客,希望他们都能顺利回家。

“临时的定点医院,300张床位一天就满了”——吴涵,医生,湖北天门市

1月20日,我参加一个医生朋友的婚礼,大家知道有疫情,了解仅限于官方说的“可防可控”“没有迹象人传人”。

之后两天是腊月二十七和二十八,正是返乡高峰期。天门离武汉不远,坐动车半个小时就可以到达,自驾两个小时左右。我们医务人员知道武汉有几十例患者,肺炎是较普通的病症,不知实际情况竟如此严重。

1月23日,武汉“封城”,天门市人民医院发热门诊一天接诊近900人,恐慌情绪下,很多患者全家陪同下看病,挂号、抽血、拿结果、做CT,这一系列流程做下来,少则几个小时,多则一天,反而容易传染正常人,病人间也可能交叉感染。

当天部分人只是普通的甲流、乙流患者,疑似病例则收治入院,以至于天门市人民医院一栋楼近400张床位根本不够。24日,天门卫健委临时征用三医院作为定点医院,300张床位,一天就满了。

除夕前,天门市内的医院没拿到检测新型冠状病毒的核酸试剂盒,有些高度疑似病例,其肺部CT已出现毛玻璃斑片状阴影,苦于没法确诊。除夕前,本地确诊人数一直为零。

有的中老年病人患有心脑血管疾病,或者肝肾功能不全,如果一直没法确诊,新型冠状病毒肺炎引起多脏器衰竭,可能最终会忽略意外的真正原因。

25日后,大量检测试剂盒下发,天门市人民医院和市三医院有能力检测,前三天确诊20多例,后续确诊病例的数字增长快一些,总共近500例,在湖北省属于病例较少的地区。

起初,医生群体的情况也不乐观,除发热门诊外,在疫情初期,其他科室的医务人员缺乏防护意识。以康复科为例,理疗有多个项目,有发热症状的患者会在科室里到处走动,有两位同事成了高度疑似病例,其中一位确诊后,整个科室的医生均要求居家隔离14天。

湖北各城市陆续“封城”,天门市内的公共交通后来也停了,起初我比较担心医务人员的上下班问题。武汉“封城”后,我的一位医生同学去上班,无奈之下,选择骑一个小时的共享单车。居住在天门城区的医生,有的要去乡镇出诊,不会开车或家里没车的,很不方便。

后来,政府派50辆的士给医务人员上下班或患者就诊时使用。离医院远的同事,一般会选择乘坐的士,有些同事选择走路上班,一般要半小时到一小时,大家有担心,但都坚持上班。

天门妇幼保健院的新院区已被征用,增加了几百张床位,专门收治患者。从武汉和全国过来的专家也到了,疫情会慢慢控制下来的。

14天的隔离期满后,我在家随时待命,正月十六(2月9日),正式收到通知支援一线。医院内所有科室的醫生都开始看发热门诊,肛肠科的也不例外。没上一线前,有点害怕,后来每天都很忙,就忘记害怕了。

一线护士更辛苦,医生的工作是每天查房、给药;护士要近距离护理,有时要清理患者的大小便,感染风险高。暂时没有特效药,公开诊疗方案外,医生们一起研究,为患者熬点中药,增强免疫力。

近期,治愈出院的患者越来越多,每天新增的确诊者只有零星一两例,到2月25日,天门市未治愈的确诊患者减至约200例。这两天,一线护士们抓住空闲时间,专门制作了“战疫相册”作为纪念,情况越来越好,离战疫胜利不远了。

“妇科、眼科、外科甚至骨科的医生都上”——陈鑫,医生,湖北天门市

我在天门市一家医院的检验科工作,医疗水平是全市最好的,医疗条件也最好。

因为不需要跟病人直接接触,检验科不属于医院的抗疫第一线,属于二线。N95口罩数量少,为保证一线医护人员使用,我们科室使用的是普通医用外科口罩。

其实,检验科每天收集的都是重症病人的标本,传染性很大。医院物资也紧张。大家就地想办法,比如,检验科里的护目镜少,一个班次医生使用完后,用消毒水泡一泡,接班的人员就重复利用。

我们医院最需要的是呼吸机,收治的都是重症病人,如果后期病情恶化加速,主要靠呼吸机给氧维持生命。有位医生的亲属在北京的医院工作,本来打算回来过年的,看到湖北的疫情状况后取消了行程。前几日,他们以个人名义向医院捐助了10台呼吸机。

天门是个小城市,这次疫情暴发后,武汉、黄冈等地关注度较高,收到社会各界捐赠的医疗物资相对多。不过,医院仍然会收到捐赠物资,有些是医务人员的亲属捐赠的,有企业也主动找过来。

天门的整体状况比较平稳,确诊人数排在全省倒数第四,床位也有保障。我所在的医院患者住满后,天门卫健委迅速征用市三医院和妇幼保健院,用作发热定点医院,而且,山西医疗队也分批前来支援。

天门现在采用了分诊制度,基层轻症都在镇上的医院隔离治疗,病情转重才送到市里。这样既照顾了轻症病人,又保证一线医务人员不会超负荷运转。病人正开始陆续出院,情况会越来越好。

疫情发生前,检验科的正常上班时间是从早8点到晚5点。疫情发生后,我主要在两个部门上班:一是检验科的夜班,从下午5点到第二天早上8点,一天共计工作15个小时左右;二是在医务部工作,从早上8点到晚上8点,每天工作时长超过12个小时。

现在,所有科室医生都去支援一线,妇科、眼科、外科甚至骨科的医生都上。最开始,感染科的医生负责对症治疗新冠肺炎,病人多,医院没有这么多专科医生,慢慢地,一批批医生加上去,过敏反应科的医生也安排进去了,不然轮不过来。

一线医生是分梯队上班,一个小组的医务人员上10天班,然后在酒店隔离10天。上班时间,吃住在医院。在酒店隔离时,吃饭有时遇到小麻烦,比如送饭不及时,大家也理解,没太多怨言。

国家也出台了政策,给医务人员发放补助,一线医护300元/天,检验科200元/天。我们不是为这个才加班,但有补贴还是开心的,说明国家关心医务人员。

天门“封城”后,市区街道上亮着的全是红灯。市内居民的生活物资,很多电话订购,再由专人负责配送,价格大体稳定,一斤猪肉的价格约为45元,稍贵些,超市货架上有些产品紧俏起来,前几天,听见有医生说:“真想吃碗泡面啊!”

( 应受访人要求,吴涵、陈鑫为化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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