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海红
摘 要:张立文先生通过六十年的学术人生与人生学术在中华民族浩荡传统文化中挖掘、发现了“和合”,从而揭示了人类文明一个时代的精神面向;体大思精的“和合学”,重新阐释了“和合”这个民族古老命题在新的时代所具有的个体的、民族的,以及全人类的精神追求;通过回应民族的、时代的与人类文明未来走向的课题,彰显了“和合”这一人文理想鲜活的理论与实践生命力。
关键词:张立文 和合 和合学 “发现” 阐释 人类文明
中图分类号:B261 文献标识码:A 文章编号:1000-8705(2020)01-20-29
张立文先生的“和合学”,是我们民族在新的时代背景下站在自己的大地上,以“和合”思维体贴世界、社会与人生之道的道并以之为核心范畴构建的名字体系,1是“自己讲,讲自己”的当代中国思想、学术觉醒的鲜明标识。
一、发现“和合”
人类总是在不断“发现”中,也就是“发现”世界、社会,最终也就是“发现”自我中走向未来的。“发现”自我,或者说“发现”一个时代的人文精神,也就是“发现”了一个时代的社会问题、主体追求与精神风度。
张立文先生创建的“和合学”,是在新的时代中国哲人对于世界、社会、人生之道的探究、挖掘与发现的学术成果。在张先生看來,“发现和合”也就意味着他认为“和合”是我们这个时代的主体价值。就“和合学”言,它是张先生理论思维的学术成果;就“和合”言,它是中华民族远古以来一以贯之的民族性格,是中国传统哲学古老的学术概念。但当“和合学”“和合”进入历史视域,张先生的“和合学”则是在审视当今人类文明困境、透视中国传统哲学优秀人文精神基础上,拈出并重新诠释“和合”之意,因之构建一个回答21世纪人类存在之问的文化战略构想与哲学形上思辨;民族古老的“和合”概念,则在今天焕发出了时代的新意,它既是中国化的价值话语,也是人类今天共有的精神家园与理想追求。
共解人类的全球性难题,共享人类的现代化成就,世界不同地区、不同民族、不同国家的不同群体提出了千差万别的解决方案。应该说,人类所创造的不同文明都曾孕育过求合作、谋和平的文化因子,每一个曾经在人类历史存在过的文化形态与仍然鲜活的文明主体也都保有独特的“和”之价值观念。不同的,仅仅在于这一价值观念在特定时代、总体文化、具体场合有不一样的表现形式,从而使不同人群(民族、国家)呈现不同的性格特征与精神禀赋。
在世界性的“和平”向往中,人们纷纷从历史中寻找人类曾有过的生存之道、精神资源。基于西方文明中心论的跌落神坛,现代性批判思潮中一些古老民族的生存、生活智慧引起了全人类的关注与重视。作为一个曾经创造过长时段宽领域大辉煌文明的中华民族,一个曾经经受百年重大挫折而今重新崛起的中华民族,更是值得人们去探寻其中的“和”“和平”基因。我们的民族自古就是一个崇尚“和”的民族,是一个追求“和谐”的民族。对于和谐、和平、和睦、和合的追求,无论是上层统治者还是下层百姓,无论是哲学精神还是日常生活,无不浸润着这一至上的人文理想。中国先民在远取诸象近譬诸身中,找到了“和”的基因。他们说:
今王弃高明昭显,而好谗慝暗昧;恶角犀丰盈,而近顽童穷固。去和而取同。夫和实生物,同则不继。以他平他谓之和,故能丰长而物归之;若以同裨同,尽乃弃矣。故先王以土与金、木、水、火杂,以成百物。是以和五味以调口,刚四支以卫体,和六律以聪耳,……于是乎先王聘后于异姓,求财于有方,择臣取谏工而讲以多物,务和同也。声一无听,物一无文,味一无果,物一不讲。王将弃是类也,而与同。天夺之明,欲无弊,得乎?1
这一“和”的思想与“和合”观念一样,作为古老的中国哲学命题体现了我们民族高超的生存智慧、高明的生活情趣与高深的生命体悟。
发现和合,就是发现自己——发现自己的传统,发现自己的现在,发现自己的未来。就生存论言,人是在发现中成就自己的。当我们认为,和合是中华民族核心价值时,我们就是在承认我们的历史是和合的。而且,我们也就在这一承认中接受了这一前提,并在这一前提下强化、塑造自己的和合禀性。发现和合,既在认识论上表明当代中国人认知能力的提升,也在价值论上表明当代中国人的现实需要,还在本体论层面表明当代中国人的精神归宿。
张立文先生的“和合学”源于自身的体贴,这体贴不仅是自我真实生命的体贴,更是理论创新的体贴。主体将自己的人生体贴化为学术成果,史不绝书。史学家司马迁早就说过:“盖西伯拘而演《周易》;仲尼厄而作《春秋》;屈原放逐,乃赋《离骚》;左丘失明,厥有《国语》;孙子膑脚,《兵法》修列;不韦迁蜀,世传《吕览》;韩非囚秦,《说难》《孤愤》;《诗》三百篇,大氐贤圣发愤之所为作也。此人皆意有所郁结,不得通其道,故述往事、思来者。乃如左丘无目,孙子断足,终不可用,退论书策以舒其愤,思垂空文以自见。”2这些史实虽然都是极端困境下的事例,但也确实揭示了“文以述志”的因果关系。张先生说:
和合学是我生命的体认。我这一辈子从阶级斗争中成长起来,从1950年参加土改、剿匪、反霸、三大改造运动到“文化大革命”,对阶级斗争深有体会,当前要走和平发展之路,不能走“文化大革命”那种经济到了崩溃边缘之路,这就是和合――和谐发展之路。1
张先生当然没有经历身体上的“无目”“断足”之困境,但身处特殊时代的他也颇有感触地说:“如果说学术生命是把生命投入学术,生命在学术的交流、涵泳中流逝,那么生命学术的主旨则是以生命转生学术,转生智慧,生命在学术的交流、涵泳中获得深刻的体验,换言之,即转生命为智慧。”2他明确概括到:“生命价值的本质就在于创造,价值创造的本质在于和合。”3
历经人生风雨的张先生对于人是什么,生命是什么有自己独特的体会。他认为人是从冲击、挑战、冲突中走出来的和合的人。他更以“文化大革命”这一历史事件作为自己学术人生与人生学术的两个阶段的分水岭。
“文化大革命”以前为学术的生命,之后为生命的学术。有生命的存在与开拓,才有学术的追求与发展。生命是学术的体能和智能的支撑,学术是生命的意义和价值。但在“文化大革命”结束前的时代和环境,只能有学术生命,而不可能有生命学术,假如有,也只能处于“潜龙勿用”状态,以保生命的生存,而罔顾学术。学术和生命相兼并得,是“文化大革命”后所开出的新局面。 4
正是在对自己人生的深刻体贴中,他提炼出了和合这一生命的主题。而作为一名在中国文化、中国哲学中爬梳多年的哲人来说,学术、学说是他得以言说自己人生体贴的最佳载体与精神寄托。但是,说什么?怎么说?是“接着说”还是“照着说”?这对于一个具有创新精神的思想者来说也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创立和合学,也需要学术上的勇气与理论上的豪气。
一种新学说的提出,或哲学的创新,需要焕发为人类盗天火的勇气,她既要有下地狱的精神,也要有上绞刑的气概,经过这样上下煎熬和痛苦的磨炼,才能渐趋成就。5
他不断地自我追问、深刻地自我反思:“和合学难道没有缺陷?和合学理论前提和基础能否成立?怎样成立?和合学价值系统的基点是什么?和合学与现代人的切身利益有何关联?和合学能否给人以安身立命的价值导向?这些自我诘难式的问题,一次又一次地撞击着我的心灵而不能解脱。”6这真是上问苍天下探黄泉的生命自我追问,是在学术人生与人生学术的双重体贴中的生命学问与学问生命。
发现一种时代精神,挖掘出一种传统资源,体现出一种人生的、学术的感受,假如没有一套自圆其说的理论作为支撑,那仍然停留在或理念、或感想、或体会的层面。惟有体用一如、逻辑严谨的学说围绕这理念展开,才会真正挺立这理念的理论逻辑与实践力量。张立文先生的“和合学”正是这样一套从中国传统文化资源中“拈出”的、具有人类文明共通性意义的,能够回答人类二十一世纪难题的,逻辑自洽论证谨严的学说。张先生的“和合学”不仅仅意含着他对传统文化精神的体贴与提炼,还寄托着他对当代人类命运的切实关怀,是既继承民族优秀传统资源“和合”精神,又在新的时代赋予其鲜活内涵的当代中国智慧、中国诠释。
二、“和合学”:对“和合”的新诠释
人类的文明进程,就是一部人类对于自己既有思想成果的不断阐释过程。西哲伽达默尔说:“真正的历史对象根本就不是对象,而是自己和他者的统一体,或一种关系,在这种关系中同时存在着历史的实在以及历史理解的实在。一种名副其实的诠释学必须在理解本身中显示历史的实在性。因此我就把所需要的这样一种东西称之为‘效果历史。理解按其本性乃是一种效果历史事件。”1人类的理解具有历史性,人类的历史自然也具有理解性。
正是在对和合的新阐释下,和合这一古老的民族智慧在新的时代得到了全新的阐释,并形成为一个体大精思的“和合学”理论体系。
(一)和合新释的人本情怀
张立文先生指出:“哲学是指人对宇宙、社会、人生之道的道的体贴和名字体系”2,虽然,理论形态的和合学指向“对宇宙、社会、人生之道的道的体贴”以及对于“‘道的体贴”的“名字体系”;但是,对天地人之“道”的体贴,对天地人的关照永远绝不会少了主体人的参与。这也正如他所说:
和合也不是“无时不有”的东西。因为没有生命的宇宙是死寂的存在,而没有生生之和合,所以,张载提出要“为天地立心”,这就是说,没有人类的天地是昏昧的存在,肯定不崇尚价值的和合。宇宙的自然演化史不是和合创造的历史,只有文化创造的人类历史,才有可能“和合起来”。这是因为,人作为“会自我创造的和合存在”,具有生物本能的无助性,大自然剥夺了人的一切生物类本能,将人逼上了通过智能和合创造而生存和进步的人文大道——告别了伊甸园后的苦难历程。天人分道而行,人文和合的價值创造工程才正式启动。3
张先生有见于某些传统哲学形态对于绝对性与普遍性追求的无解神话与消解人的主体性的逻辑结局,突出强调和合学绝不需要通过“无时不有”“无处不在”的普遍性属性来作自己合法性与合理性证明。而且,“和合作为人文精神和时代精神,不具有传统逻各斯中心主义的普遍性,因而宇宙亦不具和合特征”。4既然强调不包含传统哲学意义上的宇宙观、自然观,和合学必然突出“和合因人文创造而有”的精神禀性。
(二)和合新释的丰富面向
张先生说:
哲学是一种自觉的智慧活动,这种智慧活动来自主体人对实践经验的反思;这种反思总是试图从整体上和高层次上认知、把握人与世界的关系,以便对人在世界中的价值和意义以及终极关怀,做出理性的解释。这种理性解释就是和合学的解释。5
显然,作为人类智慧活动的“和合学”具有这样的特点:是主体人的反思,带有人的一切性格;是对于实践经验的反思,它必然带有时代现实性、历史传统性与未来前瞻性;是整体上、高层次上来认知、把握人与世界的关系,具有思维的总体性与形上性;是对人在世界中的价值和意义以及终极关怀的解释,具有生存论的内涵;是一种理性的解释,带有人类本真的逻辑思辨性与价值目的性。张先生对“和合学”的解释,正是从这些角度来重新阐释“和合”内涵,体现“和合”之“新”的。
第一,定义“和合”的新内涵:转神秘为科学。
找到民族“和”的精神不是张先生的专利,而且“和合”一词从历史与当代来看也不是张先生一家之言。但张先生的新阐释却实现了和合由神秘而科学,由传统而现代的转生。
溯及历史,张先生对传统和合作了多层次的分析与解剖,他认为传统和合形式具有自身无法解决的逻辑缺陷,它既包括低水平的元始状态的自然和合,也就是“无中介的直接和合”;“相对相关的对称关系中,取此舍彼,或取彼舍此,它不仅有悖于真实、完善、优美的和合原则,而且导致了一系列文化价值观上的过激与偏失”1结果的“无转换的取舍和合”;“范畴之间没有较明确的领域、学科、类型、层次、维向、序次等分化,一切都处于浑沌之中”2的“差分不足的简单和合”;对本来“存在着无数差分和分殊,简单地‘一以贯之不做精细深刻的分梳;或仅做现象的分梳,而实只‘一”的“主体的心性体验式的‘冥想‘妄作”的“无冲突的重一和合”;以及诸如“只抓住了‘什么也不是的‘是的问题,却没有很好抓住终极性的‘什么‘是什么的问题”3的“多奇点的神秘和合”。张先生说:“现代和合学是传统和合论的转生,这个转生是批判、转换和创新式的转生,是化腐朽为神奇、转神秘为科学的转生。”4
正是在这种批判精神下,张先生对于和合作了全新的解释与定义,他说:
所谓“和合”,是指自然、社会、人际、心灵、文明间的诸多元素互相冲突、融合,与在冲突、融合的动态变化过程中诸多元素和合为新结构方式、新事物、新生命的总和。5
这一“和合”定义,突出了“冲突、融合”之后的统一,避免了只偏于“冲突”“融合”一边的传统“和合”之弊;突出了冲突、融合的“动态变化”的“过程”性,避免了只偏于“元素之间互相冲突、融合”的机理性之弊;突出了结构方式、事物、生命的多元之“新”,避免了只讲守成、只论“事物”之弊;突出了“自然、社会、人际、心灵、文明”间的“诸多元素”的冲突、融合,也就是将现代社会的冲突、融合之时空“自然、社会、人际、心灵与文明”带有语境场,从而避免了简单地以古释今的固陋与肤浅之弊。
第二,自觉“和合”的新课题:直面人类新困境。
任何具有生命力的理论,总是需要能够发现、直面并解答时代的课题。传统和合思想在不同的时代被不同的思想家、哲学家赋予了不同的内涵,这些内涵正是对于特定时代课题的回答与化解。当代“和合学”则是张立文先生发现、直面人类现实的问题基础上,以新的“和合”精神、理念来破解人类新困境的思想学术形态。他说:
和合学是20世纪80年代末构建的中国哲学理论思维形态,当时世界面临着一个物换星移的新世纪和新千年的到来,人人都惊异这百年一遇和千年一逢的难能可贵的时刻,我惊喜、期盼有这样的机遇。“机者如神,难遇易失”,故联想翩翩,夜不能寐,思考新世纪、新千年人们美好的愿望,但想到人类所遭遇的严峻的人与自然、社会、心灵、文明之间的五大冲突和由此造成的生态环境、社会人文、伦理道德、精神信仰、价值观念的五大危机。6
面对人类遭遇的危机与困境,人们纷纷作出自己的分析。张先生则认为:“二十一世纪人类所共同面临的挑战和冲突,概而言之,有人与自然、人与社会、人与人、人与心灵和不同文明之间的五大冲突,并由此而引发了五大危机,如生态危机、社会危机、道德危机、精神危机、价值危机。它关系着人类的生命存在和利益。”1五大冲突或者说五大危机,是张先生对于当代社会困境的观照与提炼。这五大危机有些传统社会本来就有,有些则没有;有些虽然有,但不明显也不迫切;有些虽然迫切,但未引起人们的足够重视与关注;有些虽然得到了人们的关注,但是基于个体现实利益考虑没有从行动上真正去加以解决。而且,当今世界五大冲突或者五大危机是纠缠在一起的,牵一发而动全身,需要引起全人类的高度重视。
张先生大声疾呼、不断提醒二十一世纪的人类,要从五个方面来关照自己的切身利益与生命之痛。这是我们民族古老忧患意识的当代呈现,是“和合”智慧必须面对的新困境、新忧患。
第三,开拓“和合”的新视野:由中国而世界。
张先生的和合学是在人类迈进命运共同体的新时代提出的文化哲学理论体系,无疑,这让中国传统“和合”理念走进了一个全新的话题论域之中,从而开拓了“和合”的新境界。
二十一世纪的人类确实是一个“你中有我,我中有你”的时代,是生死相依、荣辱与共的时代。再没有独善其身的逍遥,也没有“各家自扫门前雪”的孤傲。“天下之‘中的中国”,变成了“世界之‘一的中国”。人类不能不思考诸如“如何化解文明冲突论?如何化解冷战遗留的对抗文化、冷战思维?以什么文化理念化解文明冲突?和平发展的形而上理念是什么?等等”现实的人类共同难题。张先生“从中华民族传统学术文化宝库中开发出‘和合思维,并使之系统化、理论化,而建构了‘和合学理论思维体系,以化解亨氏(即亨廷顿——笔者)的对抗文化、冷战思维。”2越洋过海,“和合”阐释主体有着更加宽阔的仁爱视野与更为高远的人文追求。
冷战之后,世界格局发生了震撼人心的大转变。20世纪经历了两次世界大战和两次大革命,人们饱尝战争、对抗的痛苦。苏联东欧的解体,冷战时两个阵营的二元对抗和军事竞赛转变为多元冲突和经济、科技竞争。在此世界格局大转型之际,一切军事的、经济的、政治的、文化的、思维的、观点的创新都应适应后冷战的新格局、新形势,为世界人民的福祉设计新方案、新构想,为世界和平、发展、合作做出新谋划、新贡献。3
为了全人类的福祉,我把中华民族传统学术文化资源中的化解冲突和危机的深邃思想、智慧洞见发扬出来,体贴和合话题,而转生为“和合学”理论思维体系,以全面回应和化解人类所面临的五大冲突和危机。从更广的文化视野、更强的和平祈求、更切的幸福期望来观照文明冲突。4
张岱年先生曾说:“儒家文明的‘和为贵以及中国文化的人文精神讲‘保合太和。”5是“和合”思想的早期源头。和合学的思想的体裁,植根于中国文化的深厚土壤,从《国语》一直到近代,都讲和合。但中国土壤中诞生的“和合学”,并不局于一家,而是要对二十一世纪人类面临的共同问题作出中国式解答。“和合学”是在西方式现代化进程中提出的,回答并解决全球性问题的中国智慧、中国方案。
第四,提升“和合”的新境界:由观念而学说。
虽然“和”“和合”一直是贯穿中国传统文化的一个重要价值观念、文化心理,许多思想家包括当代学界人物也提出了具有丰富内涵、深刻意义的“和”的理念,但真正让“和合”成为一种理论的,则是张立文先生。张先生通过不懈的学术努力实现了“和合”由文化概念而哲学范畴、由文化观念而哲学体系、由文化战略而哲学思潮的转变。“和合学”提升了中国传统“和合观”的理论新境界,使“和合”在现代学术逻辑下彰显出其鲜活的精神价值、理论意义与实践智慧。
张立文先生深有体会地说:
“和合”二字,可谓自家体贴出来,犹如程颢所说:“天理二字,却是自家体贴出来。”其实“天理”二字早见于《庄子·养生主》,亦见于《礼记·乐记》的“天理”與“人欲”言说。程颢之所以说“自家体贴出来”,是在于以“天理”为核心范畴(主导概念),建构理学理论思维形态,实现了理论思维形态的转生。“和合”二字亦早见于春秋时的《国语》。之所以说“自家体贴出来”,亦是在于以“和合”为核心范畴建构了和合学理论思维体系,实现了现代中国哲学理论思维形态的转生。1
以“和”为核心范畴,和合学转生了传统哲学的天、地、人三才之道,开出了古代圣贤智慧的新生面。这种转生与创新,反映了当代社会呼唤哲学创新的时代诉求,迈出了中华哲学理论思维形态创新的步伐,开创了中华哲学理论思维形态创新转生的新局面。和合学开出的新生面,是其对传统天、地、人三才之道的创新和转生。依照和合学的理论思维逻辑结构,转化为“地”的生存世界、“人”的意义世界、“天”的可能世界,转天、地、人的空间次序为地、人、天的思维逻辑次序。以生存世界的活动变易和合学,意义世界的价值规范和合学,可能世界的逻辑结构和合学,构成和合学的总体框架。从变易→规范 →建构,而有互相融突、互相贯通、互相涵摄、互相转换、互相圆融。2在洋洋八十五万字的巨著《和合学——二十一世纪文化战略的构想》中,张先生不仅阐述了包括和合三界在内的“体”即理论、原理,又阐明了和合学之“用”,也就是和合学体系结构的八维和合体展开的学科分类:形上和合与和合自然科学、道德和合与和合伦理学、人文和合与和合人类学、工具和合与和合技术科学、形下和合与和合经济学、艺术和合与和合美学、社会和合与和合管理学、目标和合与和合决策学。张先生总结和合学的基础建构,他说:
一是以和合学理论公设作为整个和合学体系建构的基本原理;二是以和合学的和合结构系统作为和合学立论的主体和骨架,天、地、人三界的融通构成和合学基础理论体系结构。形相差分、结构整合、中介转换、功用择优、归致反演形成和合学的理论公设。此外,基于和合学的基础建构,又借助“太极图”非常形象化地表征了“八维”和合体。3
以《和合学概论——二十一世纪文化战略的构想》《和合学——二十一世纪文化战略的构想》《中国和合文化导论》《和合学与人工智能》与《和合哲学论》为代表,张立文先生构建的和合学理论体系真正是思精虑微、层次有序、内涵丰富、逻辑严谨,而体用一元、象理兼备,体现了中国哲学、中国哲人旺盛的学术活力与无限的生活宽度,是天地人和气象的学术呈现。
(三)和合新释的生命至境:“敞开自己”
人类对于美好生活的追求从未停息,人类对于自己的未来充满向往。一切高明的学问,最终都不能不回归到在人类现实的生活中寻找自己安身立命之家园。纵览东西哲学思想史后,张先生清醒地意识到没有永恒的、放之四海而皆准的真理,只有某个历史时空中时代精神体现的思想观念。张先生说:
和合的追求,是和合自己敞开自己,迫使自己置身于对和合的怀疑状态之中。永远“在途中”的和合学哲学,其怀疑的过程是贞下起元,由“既济”进入“未济”,永远没有逻辑终结,永远面向未来开拓。从严格意义上讲,和合学哲学只有多维构想、多重意境和多元关切,并不设置绝对的、封闭的理论体系。和合学生生道体是“变动不居,周流六虚,上下无常,刚柔相易,不可为典要,唯变所适”的变易生生道体。1
和合学对于“和合”的新阐释不是向自己的传统作简单的致敬,不是追求在人类思想史、哲学史庙堂上寻得一席以千古端坐令人敬畏,也不是“从柏拉图以来的无根的形而上学本体论”的“偏执”或者“海德格尔有根的形而上学本体论”的“我执”2。和合学坚持“自己敞开自己”,也就是既在“敞开”中追求“和合”的人生,也在“和合”人生的“敞开”中构建“敞开”的和合学。
和合学给人营造身体健康、心理健康、道德健康、社会健康、文明健康、自然健康的安身立命之所,化解身体病态、心理病态、道德病态、社会病态、文明病态、自然病态的冲突和危机所带来的种种痛苦,而达融合、中和、和生、合乐之境。3
拥有“融合、中和、和生、合乐之境”是“敞开”的人生,以这样的人生处世就坚持了“天地之间人为贵”的尊严与胸怀,就不会为眼前的任何挑战与危机所蒙蔽。正是在“敞开”中,和合学正视“人工智能给人类带来社会发展、经济繁荣、科技进步、生活改善、智慧城市,同时也对人类构成了不同程度的挑战”4这一现实。人工智能是人类文明史上众多挑战中的一个,人类的挑战一定还会伴随文明之程未有穷已。但“敞开”的和合学,或者说“化解当今与未来冲突危机的哲学,是回应过去、现在、未来三维环物、性命、道和所以然存在的哲学”5,是活的哲学思维。
三、“和合起来”:生命在“和合”中延续
作为当代哲人对于“和合”的诠释成果,和合学的理论意义正通过“和合天下”的“和合”生命活力彰显出来。“‘和合起来的逻辑进程,始终是一个基于主体自觉、自愿和自由的创造性的生生过程。和合不是自然法则,也不是客观规律,而是一种亟待弘扬的人文精神,是一种哲学智慧。”6这智慧心怀中国,透视时代,关照人类。
(一)和合学为中华民族“旧邦新命”的历史进程提供了重新阐释的“和合”之途
中华民族是人类历史上唯一一个文明从未中断的民族,正如《诗经·大雅·文王》所说:“周虽旧邦,其命维新”。我们的民族从洪荒中一路走来,以“人文化成”的民族性格不断开拓着自己的生存疆域,以“自强不息”的民族精神不断延续着生生不已的生命进程。熊十力先生说:
天行健。明宇宙大生命,常创进而无穷也。新新而不竭也。君子以自强不息,明天德在人,而人以自力显发之,以成人之能也。7
人在“新新而不竭”的创进之中,成就自己也成就了民族的辉煌。但近代以来的历史大变局,让中华民族在整个世界西方化的现代历史进程中日渐丧失了自己的主体性、自信心与创造力。当彻底的自我批判沦为全面的颠覆传统,一个民族终于在历史大潮中迷失了方向,民族生命也在这一刻蒙上了如紫禁城那黄昏落日的余晖。“贞下起元”,我们民族在落日中默默积蓄“一阳来复”的生命奇迹。如何在现代化思潮中完成民族的复兴,成为中华民族近两个世纪宏大却又切实的话题。民族复兴总需要文化的复兴,也总是伴随着文化的复兴而复兴。一批批仁人志士提出了眾多的文化复兴主张,这些闪烁着民族智慧的思想提供了推动中华民族在困境中走向今天的精神力量。张先生以“自家体贴”的“和合”思想构建的和合学,在一定意义上是要回答现代化的具体文化形态问题。不依西方文化诠释理路,而以中国传统文化固有的“和合”人文精神来思考中国的当代文化或哲学,显然更有意义。
作为在中国大地上生活的哲人,张先生深深体会到中华民族的苦难与辉煌,这片土地的挫折与荣光,文化传统的精神与性格,当前时代的需求与理想。和合学的“和合”内涵,回答的是中国人的生存渴求、生活理想与生命关怀。“和合”曾提供了传统中国走向今天的精神动力,它也一定能够以新的“和合”之思提供中华民族走向未来的生命力量。
(二)和合学为二十一世纪的当代世界难题提供了来自中国的“和合”化解之道
二十一世纪的人类社会,遭受着人与自然的冲突、人与社会的冲突、人与人的冲突、心灵的冲突、文明的冲突。这五大冲突时刻威胁着人类的生存,需要人类作出现实而迫切的解决之道。张先生审视当今众多的解决方案,认为东西学者这些学说的生命力需要作理性的分析。他说:
(一种学说的生命力)不在于其言词表达的高深玄妙,而在于能否化解现代人类所面临的冲突和危机的现实,即是否适应现代人类的利益和需要或时代精神的呼唤。若以此为价值标准来审视一切文化,则无所谓西方文化与东方文化的绝对界限,也可以跳出传统与现代两极二分的框架。世人便可以转换视角,用一种新的“融突论”的和合观念,即和合而化生新生命、新文化的观念来思考21世纪人类文化战略问题,而超越长期以来纠缠不清而又道说不明的东、西(或中、西)和古、今(即传统与现代)文化争论的情结。1
张先生的和合学是在全面提出人类共同面临的五大冲突、危机之后,以融合东西文明智慧的基础上来提出五大文化原理,即五大中心价值,也就是和生原理、和处原理、和立原理、和达原理与和爱原理。“五和”既是中国的,也是天下的;既是民族的,也是世界的。它在对西方现代反思中,提供了来自中国的文明智慧与历史借鉴。
(三)和合学为人类文明的未来提供了具有哲学意蕴的“和合”理念
哲学,是人类思想的精神之花。而一切富于生命力的哲学,总是具有超越个体、民族与时代的精神追求。和合学作为一种文化形态,是解决二十一世纪人类困境的战略构想;作为一种哲学思维,和合哲学则提供了人类生命存在永远值得关注的形上思辨。
和合学以中华民族文化的世界化发展为空间性的战略基点,力求通过对各民族文化的和合诠释,把握人类文化历史性冲突、融合的理路、脉络和取向。2
当和合学试图打通人类文化历史性冲突、融合的理路、脉络和取向时,这一“和合”致思必然是历史性的与哲学的。“‘历史并不是把人当做达到自己目的的工具来利用的某种特殊的人格。历史不过是追求着自己目的的人的活动而已”。3和合历史哲学坚持历史的可知性与生活性,在“为人的历史为人”理念下以“和合”激活人的生命创造也就是历史的生命创造。“和合”虽然是哲学的,但“不存在没有哲学的历史,也不存在没有历史的哲学。哲学是历史的结晶,历史是哲学的展开。哲学是历史的灵魂,历史是哲学的血肉”。1但和合学把人类面临的五大冲突放置于人类历史之中,也就“承诺和合是历史的主题”2。人类历史的总是由一个又一个时代构成,人类的未来也就在不断“和合起来”中走向未来。
人类的文明永无止境,人类的阐释也永无停歇。张立文先生说:“哲学是爱智之学,它的本质在于寻求爱智。因此,哲学总意味着‘在途中,和合学亦是‘在途中,它是一种生生不息之途!”3以“在途中”的心态,张先生老当益壮,不断对“和合”作出新的阐释以丰富和完善“和合学”的理论大厦;以“在途中”的心态,一批或追随张氏“和合学”或自辟蹊径的阐释者不断扩大着“和合学”的影响。张先生在阐释“和合”之途中愈发年轻,“和合学”在阐释“和合”之途中愈益谨严,我们的民族、人类的未来在阐释“和合”之途中更加充满希望!
Modern Interpretation of Integral Harmony
——Mr. Zhang Liwens “the Theory of Integral Harmony”
Chen Haihong
Abstract:Mr. Zhang Liwen,through sixty years of academic life,Mr. Zhang discovered “integral harmony”in the traditional culture of China,revealing the spiritual aspect of human civilization in an era. He also constructed the“the Theory of Integral Harmony”which reinterpreted the individual,national,and all-human spiritual pursuit of “integral harmony”. Mr. Zhang also demonstrated the theoretical and practical vitality of “integral harmony”as a humanistic ideal in response to issues for the nations,the era and the future directions of human civilization.
Key words:Zhang Liwen;integral harmony;the Theory of Integral Harmony;“discovery”;interpretation;human civilization
責任编辑:张 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