蒯乐昊
这个年不知道是怎么过完的。
湖北出现可怕传染病的消息,早在1月中旬就在网络上影影绰绰地存在着,都是作为小道消息,并不觉得会跟自己发生什么关联。1月18号的时候,家里小朋友跟四位刚从武汉过来的叔叔亲切握手,我们不露声色地领开了孩子,同时暗笑自己是不是神经过敏。
很快消息就像爆炸一样多了起来,我每天急切地刷着新闻,不断地跟同事交换信息,讨论我们接下来能够做什么。封城消息很快坐实了之前的所有担心,微博上已经哀鸿遍野,人们对于这场疫情的所有预判,几乎全都来自非典的经验。大年夜的那天本该由我烧出一桌年夜饭来的,而我全程心不在焉,在炒菜和亲人们频频举杯的时候偷瞄着手机,
一切都在刷新我们的认知,新冠病毒决不仅仅不是17年前的SARS病毒的重演,在一场慌张应对的重大公共事件面前,整个社会所有结构性的危机全都被暴露出来——不仅中国如此,当疫情渐渐蔓延到世界各地,相似的剧情,在不同的时间轴上展开,疾病予现代文明以险峻的考验,我们并不是这场大考里的唯一考生。
杂志社内几乎所有能在春节加班的记者积极参与报道小组,每天分工跟进,工作到深夜,人民在直播,而不能抵达一线的我们只能不断核查网络上铺天盖地的求救信息,甄别可报道的线索,竭力向更硬核的真相靠近。我不断回忆起2008年在汶川采访地震时的经历,任何灾难都像一枚放大器,会放大人性的善恶。
当时仅有几家逗留在武汉的媒体能够做到第一手的采访,也为我们留下了可敬的新闻专业样本。所以等到后来,当我们的记者杨楠终于获准可以进入武汉采访时,报道小组的同事们一起给她留言加油:多拍视频回来,你就是我们在疫区的眼睛了。
这位“疫区的眼睛”有时会在半夜给我打电话,医生白天忙于救治工作,无暇接受采访,所以她的采访常常安排在深夜。而我也是从这些电话里,听到了关于武汉重症一线的现场报道。杨楠是一个推土机式的存在,她以巨大的热忱和勇气,朝她想要了解的领域碾压过去。她向我展示她在医院拍到的心肌梗塞病人突然倒下的视频、ICU监护中令人屏息的抢救视频,转述她在医院每天下午的“死亡讨论会”上听到的重要信息,以及医生们含着眼泪跟她讲的故事。
约有20%的病人会转为重症,我们目前对于危重症病人的医疗救治依然是十分被动的,一旦病人发展到了危重症,死亡率甚至高达70%,而且难以降下来。杨楠到达武汉的时间,正是封城前后染病的人们大量进入重症和危重症的高峰期。在这个时期,“重症之困”是战疫的核心痛点。
有时候她也会为自己无法分心关注弱势群体而自责,但是8万人的巨大基数,让我们不敢忽视其20%带来的当量——这意味着约有万余人可能转为重症。
我清晰地记得,从封城之初,我们在仓促中做了一周左右紧锣密鼓的报道后,网络上的读者反应明显出现了一些疲态,湖北之外的人们对于过载的坏消息已经承受不了了。当时友刊的资深编辑传来了一份关于未来舆论走势的预判,认为动态疫情报道已经无法引起更多的关注。
2月14日,在汉口江边的一条巷子里,一名男子穿着简易防护服和鞋套,戴着防护眼镜和口罩,拎着两袋中药回家 图/任勇
他错了。就在当天,红会物资疑云在网络上成为爆点。而在此之后,几乎每过约一周的时间,网络舆情就会掀起新一轮发酵。一周之后是李文亮医生的去世,再一周后是武汉换帅、单日新增确诊一万五,以及湖北多地出现冰雹、雷暴等极端天气,再一周后是多地监狱发生聚集性疫情,再一周后是武汉刑满释放人员返京,再一周后是某些地方官员的不妥言论和福建泉州隔离酒店倒塌,接下来免不了的是世界各地此起彼伏的新闻……一场深刻的瘟疫撼动的绝不仅仅是医学领域,它像一场漫长的地震,在可见的未来,还将在世界各地余震不止。
这四十多天里,我每天被海量的信息轰炸,我甚至庆幸自己在第一时间加入了疫情报道,每天非常具體地、忙碌地、专注地做点工作,哪怕是徒劳的工作,也让我有效地摆脱了愤怒和无力感。同时隔离生活让人迅速地回到自身,原本松散的现代家庭关系竟然呈现出它的本质,也像被打回了原型。我们像是被困孤岛的人,被剥夺了绝大部分可能性,只能分工合作,只能男耕女织,只能自给自足,只能关心粮食和蔬菜,关心一日三餐。每天不得不应付琐屑的日常,倒也成为危机四伏的生活里一个稳定的钟摆。
就在我写这篇小文的当天,我所生活的城市宣布已经清零了所有确诊患者——他们甚至治愈了一位97岁高龄的老人和一个10个月大的婴儿。马路上的人多了起来。就算你闭门不出,春天也照来不误,你看与不看,枝头都要绽开满树繁花。生活总还是要继续,但生活也并不可能彻底回到原来的样子,假装一切都没发生过。瘟疫是现代社会里一个幽灵般的隐喻,如果你仔细听,你会听到脚下冰块裂开的声音,一个板块漂移的、浮冰般的未来世界也许正在到来,我们也不得不用这段特殊时期里习得的新认知,去逐渐看清、适应和应对这个世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