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刚
液体燃料、固液混合燃料、固体燃料宇航运载器的典型代表(由左到右):土星五号火箭、航天飞机、长征十一号火箭。
在火箭技术领域,长期存在着所谓“固液之争”,也就是固体火箭发动机和液体火箭发动机,哪个更适合作为航天动力?
上世纪七八十年代,曾经发生过一场影响深远的“固液”火箭发动机技术选择的大讨论。
双方支持者各执一词。液体派认为,液体发动机的导弹在运输时燃料储箱是空的,总体较轻,运输车辆的负荷较小,工程上更易实现。至于燃料,在发射场里加注就可以了。固体派则认为,固体火箭的燃料是在车间里浇铸完成的,不需要考虑燃料加注的问题,运输队伍精干,起竖后经过简单检测就可以发射。双方各自强调的优点,正是对方的软肋,讨论一时相持不下。
由于液体燃料具有更高的比冲,对宇航发射来说意味着更大的优越性。而且航天飞机助推器的研制和使用实践证明,超大直径固体发动机对运输环节造成的困难确实比较大。其主要症结在于,固体发动机的燃料是在出厂时已经浇铸好的,因此运输时,要把火箭本体和燃料一起装上平板卡车,小心翼翼地把几十吨重的庞然大物驶上公路,千里跋涉前往发射场。但是,卡车和公路的承载能力是相当有限的,这就限制了出厂的固体火箭总体重量,进而限制了火箭的运载能力。用同样的卡车、同样的公路运输液体火箭,只需要运输一个空壳。到发射场加注燃料之后,就可以成为一枚远比固体火箭运力强大的发射工具。
于是,在全球范围内,运载火箭主要使用液体发动机这个技术路线就此确定下来。中国航天先后研制了“偏二甲肼+四氧化二氮”和“液氧+液氢/煤油”两代发动机,支撑了长征二、三、四、五、六、七号运载火箭,取得了辉煌的成就。
然而就在这个时期,依然有一些固体火箭的型号在研制和使用。其中小型火箭包括美国的飞马座、金牛座等型号,大型火箭包括日本的M5、艾普斯龙、印度GSLV MARK III助推器等。这些型号,有的是为了满足小型卫星零星发射需要,有的是为了突破和掌握大直径固体火箭发动机技术,但都没有成为世界航天发射市场的主流。
固体发动机就此无缘航天发射市场了吗?随着技术的发展和历史的变迁,这个似乎已有定论的旧话题再次呈现出新的意义。
进入20世纪90年代后半程,小卫星开始成为航天业的热点。在小卫星的概念下,衍生出了微卫星、纳卫星、皮卫星等诸多类型。由于这个时期小卫星的实用性有所不足,所有者们尚满足于耐心等待火箭的搭载机会。
然而,一场突如其来的战争改变了这一状况。9.11事件后,美国发动反恐战争,复杂的战事和日益增加的伤亡,让美军在战术层面上对天基系统产生了前所未有的强烈兴趣。各种类型的侦察卫星、通信卫星为美军提供了巨大的信息优势,但在旺盛的需求下也暴露出发射流程长、信息处理周期长等弱点,对战术部队来说,经常发出“远水不解近渴”的抱怨。
为此,美国国防部提出“作战快速响应航天”(ORS)项目,致力于小型卫星的快速制造和发射。ORS的工作在美国乃至全世界范围内引发了对小卫星和小火箭的热潮。
正是小卫星的兴起,让人们重新把目光聚焦到运力较小的火箭上。
美国国防部“作战快速响应航天”(ORS)项目相关说明
维基百科统计的2003~2018年累计发射立方星数量
从国际航天的视角来看,小卫星在近20年里取得的进展,远远超过了小型火箭,特别是立方星标准的提出,给一大批大学、科研机构提供了清晰的框架,让涉及卫星系统规划、研制、发射服务和运营的各方能够在相同的技术标准框架下交流与合作。从1999年立方星标准的提出到2020年1月,已经有超过1200颗立方星入轨,每年发射的立方星数量都高速递增。
但快速发射火箭的研制却步履艰难。在美国ORS计划下一共使用过三种火箭,其中包括猎鹰一号、轨道科学公司的米诺陶火箭和夏威夷大学的“超级思迪比”。然而现在猎鹰一号已经下马,“超级思迪比”仅发射了一次,就以失败告终,至于米诺陶火箭,我们以后再表。总的来说,ORS进行的快速发射的努力并不成功。
为了解决问题,美国国防部高级研究计划局(DARPA)从2016年开始组织“快速发射竞赛”,在经历了多次波折之后,最后只剩下一家叫阿斯特的公司还在努力,然而这家公司也没有取得成功,竞赛最终在2020年初宣告流产。目前,西方世界已经投入使用,并且具有快速发射潜力的,只有新西兰人彼得·贝克发明的电子火箭,贝克曾经希望电子火箭能够每72小时发射一次,但还远未实现。2019年,“电子火箭”仅发射了6次,2020年截止到12月15日,也只发射了7次。
其中的原因也很简单,就在于这些火箭多数都采用液体燃料。
以“快速发射竞赛”为例,液体火箭天然就有发射准备时间长的问题。DARPA给快速发射竞赛提出的要求是,提前两周通知发射位置。参赛者要在两个星期的时间里,把火箭和支援保障设施拉到指定发射地点,完成燃料加注、星箭对接、综合测试等一系列工作,最终成功发射。阿斯特公司曾想尽办法压缩准备流程,但在3月2日发射前的最后一刻,发现箭上GNC系统不正常,只能放弃。
如果是采用固体发动机的运载火箭,情况就会有很大改观。在极限情况下,固体火箭可以装好卫星、做好一切准备,接到发射要求后,在不超过一个小时内起飞。如果用来发射卫星,考虑到卫星的准备时间和空域使用的协调,把准备时间放宽到一个星期也是可以接受的。
如此简单的道理,美国人难道不明白吗?事实上,只是做不到而已。
为何如此,原因并不复杂。
冷战结束后,美国的“侏儒”导弹下马、“和平保卫者”导弹停产撤编。曾经参与上述导弹研制的几家企业纷纷被收购,研发和产能严重萎缩,情况最严重的专业领域就是固体发动机。最终,美国只剩下一家能够生产大直径固体发动机的企业,就是诺斯罗普·格鲁曼(简称“诺格”)。大直径固体发动机的客户只剩下了航天飞机助推器、米诺陶火箭、飞马座火箭、地基反导拦截器等几个有限型号。以米诺陶火箭为例,从1994年到现在,一直保持着低速的生产和发射频率,最活跃的2011年也只发射了5次。在航天飞机退役后,情况更是雪上加霜。
美国要想把产业基础恢复起来,绝不是那么容易的事。美国空军在为下一代洲际导弹合同招标时,经过几轮竞标,决赛时只剩下了诺格公司和波音公司,但就在最后关头,波音居然退出了,原因是波音也没有大型固体发动机产能,就算波音拿下了合同,也要向诺格购买发动机,与其为别人做嫁衣裳,不如放手。几乎同时,美国空军还开展了新一轮“渐进一次性运载器(EELV)”(2019年3月已改名为"国家安全航天发射",NSSL)的竞标,有三个竞争者的三个型号系列进入决赛,分别是ULA的“火神-半人马座”、太空探索技术公司的猎鹰九号和诺格公司的“欧米伽M”。前两者都是液体火箭,唯有第三种是固体火箭。然而当诺格公司获得美国国防部下一代洲际导弹研制合同、拿到一千多亿美元订单之后,立刻心满意足,终止了“欧米伽M”的研制。也就是说,美国的固体火箭产业只能满足一个方向的需求,不是运载火箭就是洲际导弹。这也解释了,美国的商业航天企业为什么很少讨论固体火箭解决方案。
太空探索技术公司如今是西方商业发射市场上的领头羊。猎鹰九号和重型猎鹰的成功,在国际航天界掀起了一片跟风的潮流。几乎所有人都在讨论重型火箭、液氧甲烷发动机和可重复使用等话题。
然而,火箭毕竟是一种用来实施发射服务的工具,满足用户的需求才有其最根本的存在意义。在很多情况下,用户需要一种发射准备时间短,可以灵活选点机动发射的火箭。这正是美国国防高级研究计划局快速发射挑战赛的初衷。然而,由于固体火箭供应能力的缺失,美国人在快速响应发射方面的努力迄今未能有实质性的进展。而液体火箭无论怎么压缩制造和准备流程,在响应速度方面也是绝不可能和固体火箭相提并论的。
美国做不到,中国能不能做到呢?
由于在大直径固体火箭发动机研制上的长期投入,中国固体运载火箭正处在一个非常有利的发展态势下:固体火箭的产能已经建立起来并且运转良好;服务于生产线的管理者、设计师、工艺师、工人技师队伍完整;主要分系统和关键元器件供应链完整而强大,质量合格、成本可控。用这些成熟的技术和产能研制不同等级的固体运载火箭,提供快速发射服务,正是商业航天的题中应有之义。
这种思路的第一批成果,就是已经发射了多次的长征十一号火箭、快舟一号火箭和新研制的“捷龙”系列火箭。其中,长征十一号火箭于12月10日进行了第十一次发射,全部十一次发射均获得成功。该火箭还开创了中国海上发射火箭的新领域,并承揽了国际发射业务。
固体火箭在快速发射上的应用价值,简单说就是“两随”,即随时发射、随处发射。“两随”给发射服务商和卫星运营方带来的好处有两个。
首先是可以做到“火箭等卫星”,在军用领域,固体火箭可以实施类似于美国国防部“快速响应航天”的发射;在民用领域,固体火箭可以对大型星座等重要空间基础设施进行应急补网发射、时间敏感性自然现象的应急科学探测发射、灾害处理卫星的应急发射等。这给卫星运营者带来的优势是极为明显的。
其次就是可以自由地选择发射窗口、自由地选择发射位置,具有远远超过液体火箭的优势。从理论上说,只要解决了空域使用和落区安全的问题,固体火箭可以在荒滩、戈壁、大海上起飞,甚至在暑假期间租用学校体育场发射也不是不可想象的。
这一切,都是马斯克那条技术路线所不能做到的。
就此而言,用中国自己的资源,开发自己的固体火箭,做好中国自己的商业航天发射服务,建立一个具有强大国内国际竞争力的产业生态,是中国商业火箭创业者们的现实选择,也是历史责任。
虽然我们已经有了优秀的长征十一号,但是国内固体火箭的制造能力却远远没有“吃饱”,巨大投资形成的资产和积累起来的技术成果,还没有实现自己的商业价值。而解决大型固体火箭的商业化问题,将形成一个多赢的局面。
第一,国家投入巨资形成的固体火箭产能,可以转变成产生经济效益的发动机。
在可预见的将来,国内外中小卫星发射市场依然会保持繁荣,是值得投入的市场。据我们在学术领域的调查发现,有志于空间辐射环境研究、微重力研究、空间生命科学研究、空间材料科学研究等领域的大学、研究机构相当多,他们的需求已经催生了日益繁荣的立方星市场,随之而来的就是对发射服务的需求。这种需求对发射的时效性要求很高,小型科研项目的周期往往在1~3年,攻读学位的周期往往是硕士30个月、博士40个月,也就是说,学者们要在一定的时间内完成立项或者立题、理论研究和设计、样机制造和调试,飞行试验之后还需要时间来完成数据分析和结论,最后还需要时间来撰写论文和发表,如果是攻读学位,前期还要有理论课学习的时间。留给发射和在轨飞行的时间是很紧张的,假如学者们需要等上半年、一年甚至更久才有机会发射,能不能按时结题、毕业都是个很大的问题。
2020年9月15日,长征十一号火箭进行了第二次海上发射,取得圆满成功。
第二,固体火箭商业化,也能增加国内发射服务供应,为商业小卫星星座提供更多的入轨机会。
目前,国内商业航天市场上已经出现了大量的小卫星创业企业。这些企业同样需要按照自己的商业计划书及时发射,假如让他们苦等发射机会,星座建设进程达不到预期,或许就会错失用户市场,进而失去资本的支持。
第三、固体火箭并不局限于小型火箭,在有关技术突破之后,固体火箭同样可以开发出大推力、大运载能力的型号。
航天飞机的固体助推器就是最典型的案例。其他发射服务商同样可以通过技术进步来开发大型固体火箭,承担大型载荷发射、一箭多星发射等任务。国内已经有机构正在朝这个方向努力,例如北京中科宇航探索技术有限公司(简称“中科宇航”)研制中的两型火箭。
大推力固体运载火箭研发进展:2019年初,推力达450吨、将用于欧洲织女星-C火箭的P120C固体燃料发动机试车成功。
为了充分利用中国在固体火箭发动机制造能力方面的潜力,在长征十一号、快舟和“捷龙”火箭之外,我们需要有更多中国企业站出来,充当产业龙头,更加充分地把固体火箭的产能和科学、商业领域的需求对接起来,在市场和技术两个问题上起到建立者和培育者的作用,创造出属于中国自己的商业发射产业生态,进而为商业航天大产业生态的建设和航天产业国际化起到推动作用。
这正是中科宇航正在实施的战略,这家混合所有制企业打算充分调动中国科学院系统在机械、电子、计算机、控制、光电、雷达等多个领域的科研能力,跨系统协调固体发动机研制相关单位的资源,开发一系列快速发射的固体火箭,为科学界和商业界提供稳定、可靠、及时的发射服务。
中科宇航拥有一个熟悉业务和流程的优秀团队,董事长杨毅强,曾担任长征十一号火箭首任总指挥,对跨系统合作和总体协调相当娴熟。此外,固体战略导弹研发相关企业在商业代工方面采取了非常开放的态度,一些民营火箭公司的前期发射活动就在商业代工框架下,得到了体制内企业的有力支持,因此,中科宇航的战略是具有可操作性的。
现在的问题是中科宇航研发的速度够不够快,能不能抓住固体火箭科研生产能力的巅峰期,顺势而为,把产业生态建立起来。按照中科宇航的计划,其正在研制的中科一号(ZK-1)火箭系列能够达到2~3吨的500千米近地轨道运载能力,中科二号正在瞄准500千米近地轨道4吨运载能力的方向前进。2021年,中科一号的第一枚火箭就要试飞。对这个时间表,我们还是有理由抱有乐观态度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