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曼殊是清末民初的一个奇人,世人给他身上所贴的身份标签有僧人、诗人、小说家、革命家等。陈灨一评论说:“苏曼殊,以诗人致力革命,所著诗文小说脍炙人口。擅语言学、梵文及英、日、德、法诸国文字,无不精谙。”苏曼殊是一个诗人也是一个革命者,纵观其一生经历,随着革命浪潮起起伏伏,但不变的是他的爱国之心。
1894年后,中国经历了一系列巨变,封建统治的日益腐朽,帝国主义的不断入侵,使中国政局动荡不安。尽管此时中华民族处于最黑暗动荡的时期,但革命火种却可燎原,生生不息。1902年之前,苏曼殊还没有萌生革命的思想,到1902年的秋天,才受冯自由(冯玉祥)之邀加入了以民族主义为宗旨的革命组织“青年会”。第二年,俄国占领东三省,于是青年会的会员们又发起了“拒俄义勇队”,苏曼殊也在其中。1904年,“华兴会”密谋在长沙起义,会中主要人物都是苏曼殊在长沙实业学堂的同事,苏曼殊和他们往来颇为密切。1906年苏曼殊与柳亚子相识,柳亚子作为“双料革命党”既是同盟会又是兴复会成员,苏曼殊也与这些革命团体的成员们走得很近。1910年苏曼殊加入了爱国文学团体南社,在之后到来的辛亥革命中他的思想产生了某些变化。通过对苏曼殊思想的探究,人们也可以一窥辛亥革命时期一些知识分子的思想起伏。
“曼殊的思想,在早年时是极进取的。晚年虽形似退守,其实并不是真真退守,真真的向后转走。”柳亚子在《苏和尚杂谈》中,如此评价苏曼殊的思想。苏曼殊积极进取和形似保守的思想中间的转折点究竟在何处,人们通过苏曼殊与柳亚子交游的研究,可以找到答案。这个转折就在辛亥革命的1911—1914年,具体说来是在1913年袁世凯窃国独揽大权之后。
这个转折从苏曼殊写给柳亚子的信中可以发现端倪。在1913年之前,苏曼殊写给柳亚子的信中提到忧国之思的共有三篇,苏曼殊于辛亥十月爪哇写给柳亚子的信中,直接表达了自己的忧愁和与友人一起报效祖国的决心:“久别思心弥结,谁云释矣?迩者振大汉之天声,想两公都在剑影刀光中,扺掌而谈;不慧远适异国,惟有神驰左右耳。”十一月又寄“壮士横刀看草檄,美人挟瑟请题诗”。此时辛亥革命爆发,革命志士无不激动振奋,在苏曼殊的信中也可以感受到这种革命的喜悦之情。后来1912年,袁世凯担任了临时大总统,依据临时约法,本应该总统制为内阁制,但袁世凯坚持在北京就职大总统,此时,袁世凯的野心尚未完全暴露,但这一消息让很多革命者感到不安,壬子四月在给柳亚子的信中,苏曼殊写道“天涯何处无风雨”,此时的苏曼殊已不像去年那样满怀激情与喜悦,而是感到风雨欲来的忧心。
1913年7月,孙中山发动了二次革命,武力讨伐袁世凯,遭到了失败,此时袁世凯的狼子野心已经路人皆知。这年十二月,苏曼殊在日本给柳亚子写的两封信,其一云“石龟怀海,我岂亡情!”化用了西晋文学家陆机的:“石龟常怀海,我宁忘故乡。”另一封则引用了陆游的作品:“‘已知无奈姮娥冷,瘦损梅花更断肠。亚子宁谓山僧此时情绪不如放翁乎?”所引诗句出自《湖村野兴》,十里疏钟声里,五更残月照下,诗人迟迟不能入眠,月宫里的美人嫦娥多么的冷寂啊,不止如此,更不堪的是墻角的梅花瘦骨只零,又遭风吹雨打,香消玉殒,叫人断肠。疏钟、残月、野堂、清霜四个意象营造了凄清冷寂的氛围,为诗人刻骨的忧思做铺垫,陆游彻夜难眠的原因真的只是神话中的美人和一株梅花吗?恐怕更是远在深宫的君主和风雨飘摇的江山社稷吧!苏曼殊想要表达的,亦是这样一种至为深远的情绪,通过信中的诗句向友人言说。信中采用了反问的修辞手法,加强了语气的同时,更表达出写信者强烈的忧国情绪。这种苦苦压抑的表面之下潜藏着的汹涌暗流,全都化作一句句简短的小诗,于无声处听来更加震撼。
这时的苏曼殊看到革命党人多年的心血就这样被窃取,由原先的喜悦变成担忧再变成绝望,他的思想再不能像从前那样积极,甚至出现了一些隐世的思想。1913年12月,苏曼殊在日本写给柳亚子的信,其中提到自己在异国他乡又身体不适,非常想念上海,卧病在床的时候,四周静悄悄没有人陪伴,“但有梅影,犹令孤山、邓尉,入吾魂梦”,这时候幸运的是有梅花在侧,投下稀疏的剪影,林逋隐居的孤山和邓尉隐居之山能够进入自己的梦魂。这一方面体现了苏曼殊对苏州杭州的思念,另一方面从苏曼殊对于隐士、梅花的喜爱也可以窥得其出世之思。
还有1914年2月苏曼殊写给柳亚子的信,写于日本登江上一座孤岛,信中有“颇有太冲振衣濯足之慨”的句子,即左思的“振衣千仞冈,濯足万里流”。在巍峨的高山上抖落衣服上的灰尘,在磅礴的河流中洗涤足下的埃土。这首咏史诗体现了左思广阔的胸怀、浪漫的想象,更表达了一种追求自由、无拘无束的出世之思。现实的苦闷让苏曼殊也追求着这种精神上的自由,相信在他的文字天地里,在他的瑰丽想象里,他已经部分实现了他的追求。苏曼殊自己也写有出世的诗句,在给柳亚子的信中,苏曼殊写道:“随缘消岁月,生计老袈裟。”表达自己内心的宁静,不为岁月生计所动。此时苏曼殊旧病复发,幸运的是及时得到了较好的医治,这句感慨也能体现曼殊随缘淡漠的隐世思想。
这些消极避隐的思想,只是苏曼殊在遭到打击后一段时间的自然反应,却不是他思想的主旋律。在1915年3月从日本写给柳亚子的信中,苏曼殊借用故事和巧妙的比喻来表达自己对国家命运的关心与忧愁。他讲了自己在庙里遇到外国侏儒的故事,庙里是很多漂泊之人休息的地方,大家纷纷把身上的虱子抓出来消灭掉。这时候有一个侏儒从头发里摸出一个虱子,非说是苏曼殊传染给他的,苏曼殊巧妙地为自己辩解道:“我的虱子在身上是白的,你的是头上的是黑的,凭什么说是我传染给你的?”这样一件事体现了苏曼殊的机智幽默,但更重要的是苏曼殊借此表达的:“侏儒虽语塞;然吾是弱国之民,无颜以居,无心以宁,亚子岂知吾愁叹耶?”他虽然在这件事上赢了侏儒,但对于国家衰亡的忧愁,使他心中片刻不得宁静。
在信中苏曼殊又说,自己最近发明了面包新吃法,用中国的腐乳涂在面包上丝毫不逊于外国的牛油。这个新发明也体现出他对于中华文化的自信,反映也他对祖国崛起的殷切盼望。此时苏曼殊讲的话,有时是表示他的极端愤激,因为愤激,却被有的人误解成了保守党。他1915年3月给柳亚子的信中,有这样一段话:“阿崔欲来游学,吾甚不谓然,内地已有‘黄鱼学堂。吾谓多一出洋留学生,则多一通番卖国之人。国家养士,舍辜鸿铭先生外,都是‘土阿福。若夫女子留学,不如学毛儿戏。”有人因为苏曼殊言语中反对留学,推崇辜鸿铭,来断言苏曼殊成了顽固旧势力的一份子。但这是完全讲不通的,苏曼殊本身就是留学生,不用说他的一众好友了,怎么会去骂自己呢?柳亚子认为这未必是苏曼殊心中之言,不过愤激而已。
1915年是洪宪帝制渐近成熟的时代,苏曼殊骂留学生,是因为他们贪财卖国;骂女留学生,是因为她们奢侈浮华的生活。比如,刘师培是苏曼殊极好的朋友,他的变节堕落,是苏曼殊极端痛心的。刘师培的一生,完全断送于他夫人何志剑之手。何志剑不是女留学生吗?那真不如学毛儿戏的女戏子了。对于辜鸿铭,苏曼殊在早年是很看不起的。1910年5月,苏曼殊作《与高天梅书》:“惜夫辜氏志不在文事,而为宗室诗匠牢其根性也。”他意在说辜鸿铭根本不算什么文人,完全是封建的诗匠。而现在却忽然说他崇拜起辜鸿铭来。苏曼殊实为暗写:像刘师培这班人翻云覆雨,以革命始而以“筹安”终,还不如辜氏的始终效忠满清。苏曼殊这一封信,写的“阿崔”,根本不知是谁,不过是借题发挥,表示他极端的激愤罢了。
其实在那样一个时代,受影响的何止苏曼殊一人,从柳亚子写给苏曼殊的诗里,人们一样能感受到柳亚子的变化。1912年春天,袁世凯还没有暴露其狼子野心时,亚子送别苏曼殊诗云:“红灯绿酒几旬醉。海水天风万里行。正是阳春旧三月,樱花丛里访调筝。”又是灯红酒绿又是阳春三月,还调侃苏曼殊去找调筝女,好不痛快。可过了半年,革命党人意识到不对,这时再看亚子1912年冬天写给苏曼殊的诗:“东海骑鲸苏学士,朔方屠狗叶参军。归来心绪浑难说,付与西风怨夕曛。”已经是心绪难言,惴惴不安了。
柳无忌在《曼殊逸著两种后记》中讲:“曼殊知道记那些明末的忠臣烈女遗事,曼殊知道译印度人在亡国后苦痛的嘶声;就是同样的曼殊,译拜伦痛哭希腊的哀歌,骂媚外的广东人(《呜呼广东人》),谈荷人待爪哇华人的苛虐(《南洋话》),写无政府主义的女杰郭耳缦的气焰(《女杰郭耳缦》),曼殊岂只是一个作绮艳语,谈花月事的漂零者而已?”在苏曼殊短暂的一生中,他的革命思想随革命事业的发展,有积极的时候,也有消极的时候,但大部分是积极的,且他的革命思想也从未因为政治的起伏、友人的变节而改变过。
(南通大学)
作者简介:赵旭(1995-),女,江苏如皋人,硕士,研究方向:古代文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