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花屠城:漂洋而来的不速之客

2020-03-23 06:04吴阳煜
看世界 2020年5期
关键词:殖民者西班牙人天花

吴阳煜

被围困的特诺奇提特兰城

最早只是少数居民普通的咳嗽,看似是平常的症状,却迅速蔓延开来,接着是鼻子出血,再然后,患者们的膀胱出现明显的疾病。人们根本无力控制这场突如其来的瘟疫,大量人口死亡之后,随处可见腐烂的尸体,恶臭四溢,再也没有足够的人手处理,犬类和秃鹫吞噬啃啮了这些尸体。死神收割了接近一半的劳动力,当父辈和祖辈都被传染去世后,许多人一出生就成了孤儿,这场瘟疫带来的影响,伴随着终生。

这是发生在16世纪初中美洲危地马拉的恐怖景象。据当地的原住民印第安人回忆,曾经繁忙耕种的土地上满目萧条,人口下降的速度让人感到头晕目眩。在大航海时代揭开序幕之后,欧洲和美洲开始尝试人类史上首度频繁交往,欧洲人踏上美洲大陆的殖民征服之路,也带来了天花、霍乱、疟疾和鼠疫等烈性傳染病。

在殖民征服早期,疫病和欧洲人如影随形,给美洲大陆带来了极其深远的影响,甚至在一定程度上改变了拉丁美洲地区的发展轨迹。

据保守估计,在哥伦布发现美洲之前,大约有5000余万印第安人生活在这片大陆上,自16世纪大规模的欧洲殖民者到来后,美洲原住民部落中暴发了一轮又一轮的大型瘟疫,有95%的印第安人在16世纪被消灭,到了300年后19世纪初时,仅剩不到100万人。

在加勒比岛屿、墨西哥、南美大部和中美洲地区等西班牙美洲殖民地,疫病发生的轨迹与西班牙人的征服进程基本保持一致。在1492年哥伦布首次来到海地岛后,1494年1月,这座加勒比海中的第二大岛就发生了瘟疫。此后,疫病不断袭击加勒比海地区,给当地带来了灭顶之灾。

病毒恶魔的脚步来得飞快,已经形成极大范围传染之势的天花,迅速覆盖了拉丁美洲,对印第安文明产生了极大破坏,导致一时强盛的阿兹特克文明和印加文明坍塌被毁。

当时的阿兹特克帝国统治者蒙特苏马二世

被围城之后,城中的阿兹特克人极易感染上天花病毒。

削弱抵抗者的意志和能力

在西班牙殖民者到来之前,阿兹特克帝国的疆域大致和今天的中美洲地区相当,当时的阿兹特克帝国整合了特诺奇提特兰、特斯科科和特拉科潘三个最有实力的部落,建立起贡赋体系,正处于奴隶制社会的繁荣时期。

1519年4月,西班牙人科尔特斯率领着600多人的远征队在墨西哥湾登陆,计划通过征战墨西哥,来获得新的奴隶和财富。当时的阿兹特克帝国统治者蒙特苏马二世,对这群来自大洋彼岸的不速之客表示欢迎,在科尔特斯的船队上岸后,便派遣使者送来礼物,甚至邀请科尔特斯一行人进入特诺奇提特兰城驻扎。利用蒙特苏马二世的友好态度,科尔特斯在当年的11月入驻特诺奇提特兰城,居住了半年,还得到了阿兹特克帝国对西班牙国王统治权的承认。

和平只是暂时的,西班牙人对于阿兹特克原住民的社会结构和宗教信仰的践踏,引起了印第安人的反抗。1520年5月的一天,正值阿兹特克人为他们信仰的太阳神举行活人祭祀庆典时,城中的西班牙人突然发动袭击,屠杀尚处于狂欢中的原住民。在其后阿兹特克人对西班牙殖民者的反攻中,蒙特祖马二世死去,却也使得西班牙人伤亡惨重,不得不逃出城去,回到港口休整。

整座特诺奇提特兰城被西班牙殖民者叫作“墨西哥的威尼斯”

西班牙人暂时撤出了特诺奇提特兰城,带来的病毒却留在了这座巨大的人工岛上。特诺奇提特兰城建立在湖中,城中河道交会相通,独木舟载着货物穿行其中;另有三条石筑堤道通向湖岸,在堤道上每隔一段距离,架设吊桥控制出入。阿兹特克人在城的外围搭建了人造湖田,在上面种植玉米、苋菜和鲜花等作物来供应城内,整座特诺奇提特兰城被西班牙殖民者叫作“墨西哥的威尼斯”。这座墨西哥水城安定平和的氛围,被终结在1520年的9月。据当时记载,在9月30日这天,一场堪称浩劫的大瘟疫降临在城中,侵袭了城市的每个角落。

城中的居民最早是脸部、胸部和腹部感觉到疼痛,此后从头到脚全身开始剧痛。感染天花病毒的人们无法行动甚至移动,如同僵尸一样躺在床上,根本挪动不了自己的头颅和四肢,甚至做不到点头或摇头。如果试图移动一下身体,患者就会因痛感而大叫。除了死于疾病本身,还有许多居民因丧失最基本的行动能力,没有办法做到彼此照顾,更不用说外出寻找食物,最终只能躺着活活饿死。

此时,城外的西班牙殖民者休整完毕,召集了为数千人的部队卷土重来,对特诺奇提特兰城进行了封锁围攻。由于特诺奇提特兰城四周被咸水湖环绕,地理环境相对封闭,被围城之后,城中的阿兹特克人极易感染上天花病毒。当西班牙人的军队轻而易举突破到城堡里后,他们震惊地发现,城中尸体遍地,到处弥漫着尸体腐烂的恶臭味,病毒的力量将这座城市中的抵抗力量几乎屠杀殆尽。

西班牙人皮萨罗

这场流行病瘟疫对阿兹特克帝国的精准打击,还在于它破坏了整个文明的统治核心和权力体系。在蒙特苏马二世去世后,他的外甥库伊特拉华克被选举为帝国的统治者。在对抗西班牙殖民者的入侵时,库伊特拉华克发挥了指挥和领导作用,成功地将西班牙人赶出了特诺奇提特兰城。然而在天花袭击下,库伊特拉华克因染病而死。

除库伊特拉华克之外,在这场疾病中,阿兹特克帝国权力链中许多掌权的关键人物及其盟友的死亡,造成帝国境内各地之间协调和指挥系统的损坏,引起帝国内部的分化,使得帝国的盟邦四分五裂,甚至还有的部落请求西班牙人的支持和认可,从而大大降低了阿兹特克帝国的抵抗力。

1532年8月,当最后一群抵抗者在特诺奇提特兰城的废墟中放下武器,向西班牙殖民者投降时,他们不会想到,这场保卫战的惨败,源头竟然是科尔特斯一个患有天花的黑奴。而在胜利者的眼中,这是上帝对原住民施以惩罚的结果。西班牙人在战前自称是天神使者,特诺奇提特兰城刚把他们赶跑,就遭遇了这样的劫难,当时的阿兹特克人很难不相信这是天神的威力。

殖民者将梅毒、脑炎等疾病传回欧洲,亦夺走不少生命。

天花对削弱抵抗者的意志和能力起到十分显著的作用。在疾病和先进武器的双重打击下,以勇敢善战著称的阿兹特克帝国,在西班牙人的進攻下就这样迅速解体。

末日般的心理危机

同样极具破坏力的病毒屠城,继续向南肆虐。

当西班牙人从加勒比海岛屿向拉美大陆进发时,由欧洲人带来的疫病已经走在了殖民者之前,对位于秘鲁境内的印加帝国造成重创。

1532年11月的一天,当西班牙人皮萨罗带着100多个士兵去觐见印加帝国的皇帝之前,前任印加国王瓦伊纳·卡帕克及其继承人尼尼亚·库尤切,就已经被天花病毒夺去了生命。疫病打乱了印加王正常的承继次序,从而引发瓦伊纳的两个儿子瓦斯卡尔和阿塔瓦尔帕的继位内战。

在印第安人眼里,象征着太阳之子的印加国王被当作神来崇拜,却接连死于未知凶疾,这在民众心里造成末日般的心理危机,抵抗西班牙殖民者的意志力也得到极大地削弱。天花不断蔓延至整个印加帝国,造成人口急剧下降,整个帝国陷入虚弱且混乱的状态,抵御外敌的能力锐减,为皮萨罗最终瓦解印加帝国开辟了道路。

16世纪所绘的墨西哥中部居民罹患天花的情景

就连皮萨罗自己都承认:“如果这片领土不是被瓦斯卡尔和阿塔瓦尔帕分裂,我们也不可能成功地占领这片土地,除非我们可以招募1000名西班牙人攻打这里。事实上,当时我们连500名西班牙人也不可能召集到。”

天花病毒夺走了美洲大陆3000多万印第安人的生命,但灾难并未就此结束。随后麻疹、斑疹伤寒(scrubtyphus)等传染病又相继在美洲肆虐。与世隔绝的印第安人对这些病毒毫无抵抗能力,结果只能成批成批地死去。很多人认为,14世纪肆虐欧洲的黑死病是一场惨痛的浩劫,可与16—17世纪美洲的这一系列传染病相比,也只能算小巫见大巫了。

今天我们回头去看,假如没有疫情造成的大量人口锐减,西班牙人通过单纯武力攻克特诺奇提特兰城等大型城邦的可能性,会否大为降低?美洲大陆在白人主宰下的现代化进程会不一样吗?

在华南师范大学历史文化学院教授何慧看来,疫病是美洲印第安文明毁灭的加速器。在西班牙人征服阿兹特克和印加文明的过程中,西班牙人的铁兵器、火器和战马发挥了主要作用,但是传染病常常为西班牙人的征服“锦上添花”。天花、麻疹、伤寒、流感等疾病,对当地印第安人的抵抗造成了内部组织崩溃、战斗力大减、社会四分五裂的状况,从而加速了西班牙对印第安文明的摧毁。

“疫病无疑是拉丁美洲的印第安文明覆灭的一个重要因素。如果没有传染性疾病在印第安人中流行削弱了他们的战斗力,仅有少量人数的西班牙军队要攻占印加或阿兹特克的城邦就会遇到很大困难,很可能会延缓欧洲殖民者的入侵,甚至改变拉丁美洲的历史。”何慧说。

暨南大学国际关系学院/华人华侨研究院副教授、拉丁美洲研究中心副主任贺喜同样认为,如果没有疫情造成的印第安人锐减,西班牙人通过武力攻取特诺奇提特兰城及印加帝国的步伐会减慢,但这一历史进程不会改变。“相对于手持长矛木棍的印第安人,西班牙人有火炮优势,又有骑兵部队担任主攻任务。征服者到来时,阿兹特克帝国和印加帝国都发生了内讧,其国内组织形式更是一盘散沙。西班牙殖民者获胜的原因很多,疫病只是其中一个因素。”

奴隶贸易兴起的主要诱因

随着殖民活动的逐渐深入,疫病对当地土著社会的危害也在加深。

因其高发的感染率和死亡率,这场瘟疫不仅仅影响了原住民的一代人,而是在相当一段时间里,都使得受感染的印第安部落处于人口增长的极低水平。土地无人耕种,缺乏必要的劳役力量,拉丁美洲出现大面积的劳动力严重短缺。人口的自然增长无法满足殖民者恢复经济的需要,促使后者开始尝试从非洲输入黑人奴隶作为劳动力。

“欧洲殖民者打败印第安人后,将他们的俘虏作为奴隶进行生产劳动,但战乱和疫病导致印第安人大量减少,引发劳动力短缺,欧洲殖民者于是从非洲贩入大批黑奴,从事为殖民者牟利的单一作物生产。”何慧称,占人口极少数的西班牙、葡萄牙殖民者,在其后的发展进程中成了拉丁美洲的主宰。他们的男性与印第安女性和黑人妇女通婚,他们的制度、文化、语言在拉丁美洲得以传播,最终形成了拉丁美洲的独特人口结构和文化特征。

而贺喜则认为,瘟疫肆虐美洲大陆,导致了美洲印第安人的大量死亡,是奴隶贸易兴起的主要诱因:“为了开发美洲地区经济,欧洲殖民者从非洲引进了大量黑人,一个多世纪以后,黑人遍布美洲地区,主要集中于中美洲及加勒比海地区、巴西沿海及南美洲北部地区。至此,黑人替代了印第安人,成为美洲地区的主要劳动力。从古巴的种植园,到南美洲北部的大庄园,到巴西沿海的甘蔗园,都以黑人奴隶为主要劳力。”

在欧洲人进入美洲大陆的征途中,病毒的传播是双向进行的。印第安人感染天花、鼠疫、百日咳等疾病,而殖民者将梅毒、脑炎等疾病传回欧洲,亦夺走不少生命。

从人口流动的角度来看,当传染病逾越原有界域,侵入对它完全缺乏免疫力的全新人群时,造成的惨烈后果不堪设想。这给我们今天建立公共卫生体系带来哪些启示?我们又该从曾经与世隔绝的印第安文明覆灭中,吸取什么样的教训?

“在全球化的今天,全人类已是命运共同体,任何高危的传染性疾病都是对整个人类的严重威胁。对此,全世界的人们都必须保持警醒,形成全球合作的公共卫生机制。各国各级政府要高度重视,加强卫生管理并采取行之有效的预防和应急措施,并要开展公共卫生教育,提高全民的健康意识,让每一个人都有正确的健康观念。”何慧向笔者表示,在现代公共卫生体系中,要保持科学理性的态度和公开透明的信息渠道,“只有这样才能尽可能地避免病毒传播,防止对社会和人民造成不可估量的损失”。

贺喜持类似的观点:“必须深化舆论监督,改革政府的行政能力,建立针对疫情疫病的预警和快速反应机制,同时鼓励民间力量以合理的方式参与防疫救灾及慈善事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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