尤丹娜
1348年,描绘意大利佛罗伦萨瘟疫情况的画作
起初,人们似乎只是感到疲劳,腋下、腹部、心脏都有些胀痛,想着“休息一下便好”。
但很快,无形的胀痛变成有形的脓肿,出现在腋下及腹股沟,灼痛、高烧迅疾到来。不久之后,这致命的脓肿在全身各个部位出现,症状蔓延至四肢—手臂、大腿开始出现一片片黑色或紫色的斑点。这些斑点大小不一、密度不同,和最初的脓肿一起,成为了患者“濒死”的象征。
医疗手段和药物都是徒劳,侥幸逃脱的人少之又少。瘟疫来势汹汹、传染性极强,健康的人只要接触病人就会被传染,然后在极短的时间内死去。法国医生西蒙·德科维诺写道:“一旦瘟疫入门,几乎全家遭难。”
甚至,动物也不会幸免。一个因瘟疫横死街头的穷人倒在路旁,有两头野猪出于动物本能过来嗅闻,用牙齿叼起衣物—没过多久,猪便像被喂了毒药一般抽搐起来,倒在病死的人旁边。
这场横行于14世纪四五十年代,彼时被称作“大瘟疫”“大死亡”的流行性淋巴腺鼠疫,在1347—1353年的6年间,夺走了约2500万欧洲人的生命,被后世记述者称为“黑死病”。
如果你是第一次读到“野猪因嗅闻病人的衣服而死”这样世界末日般的场景,可能会以为是某种不负责任、耸人听闻的杜撰。但这段叙述来源于薄伽丘的《十日谈》—一部以1348年意大利佛罗伦萨的真实瘟疫流行为背景展开的短篇小说集。
事实上,如果你打开黑死病横行时期的文学作品、编年史、历史著作,甚至是医生的行医记录来对照观看,便不得不承认,他们的记叙几乎有着“互相抄袭”般的一致。当面对同样的疾疫恐慌、同样的瘟疫横行、同样的生命威胁时,无论抱持何种身份与立场、何种职业打量,都无法避免相同的“寒战”和恐惧。黑死病所及之处,便是一场世界性的悲剧。即便是文学家,也没办法将这样的灾难润色得稍有不同,也只能用“白描”直抵惶恐。
1346—1353年,黑死病在歐洲的传播路线图
更恐慌的传染来自死者的衣物。
居住在意大利北部艾米利亚—罗马涅地区皮亚琴察的加布里埃莱·德姆西,写作了《1348年瘟疫及死亡》(收录于《医学档案》),被认为是关于黑死病最早的“白描”记录。
从文字的叙述里,我们可以触摸到彼时刻骨的恐慌:载着身患黑死病船员的船离开卡法城,有的驶向热那亚,有的去往威尼斯,有的抵达基督世界的其他港口—乘风破浪的船只也把猖獗的传染病带到了这些地方。一人得病,全船、全家殒命。墓地明显不够用了,人们挖沟来埋葬尸体,经常是夫妻、父子、母女,完整的一家人,被草草埋在同一个墓穴里。来不及感到悲伤,这些被瘟疫夺走生命的亡人便成了新的恶魔—尸体具有极强的传染性,哪怕是帮忙抬运尸体的人,也会被传染。
更恐慌的传染来自死者的衣物。在热那亚附近的里瓦罗洛,当地人因为黑死病全部死去。四个路过的士兵在海边的一座房子里,捡到了一床废弃的羊毛床罩,带回营地,当晚便盖着它入睡。次日中午,人们发现这四个士兵已经死去了。
更多只与病毒有“一面之缘”的人也死去了:出售商品的病患途径港口,买东西的仆人和他们的主人全家及邻居全都去世了 ;某位染病濒死者想留遗嘱 ,服 务他的公证人、告解神父以及一些证人, 第二天与他埋 葬在一起……到处是哭声与哀悼,呼吸都充满危机。
1348年6月,身在被黑死病“屠城”的帕尔马,诗人彼特拉克给自己在阿维尼翁的兄弟写了一封悲痛欲绝的信—他的兄弟是蒙里埃的修士,其所在的修道院共有35名修士,只有他一个人在瘟疫中幸免。
从诗人语言的悲戚里,我们或许更能确切感受到彼时在黑死病阴影笼罩之下的人间炼狱:“我还能说什么呢!我该从何谈起!我该去哪里!人人皆恐惧,处处放悲声!兄弟啊!我宁愿从未来过这个世界,或者在瘟疫爆发之前便已死去。”
那是一个怎样的世界?
1665—1666年,黑死病在伦敦大规模暴发,超过10万人死于这次瘟疫,足足相当于当时伦敦人口的1/5
“曾经有那么一段时间,没有天雷地火,没有战争屠杀,但整个世界却一人不剩!此种瘟疫谁曾听过?谁曾见过?哪本年鉴曾记录过?房子空空如也,城市横遭抛弃,农村无人问津,土地都盛不下那么多尸体。”
“整个世界一片恐慌,人人倍感孤独。寻途于史家,史家无言;问计于医者,医者沉默;求教于哲人,哲人耸肩皱眉,手指触唇,让你不要再说。”
如果不是亲眼所见的话,诗人或许一直以为他在做一个绝无仅有的噩梦。可是走出门去,只能看到全城的疮痍与悲鸣;回到家中,要面对家中早已空无一人的残酷事实。
“这时才知道,我们真的在悲伤,而不是在梦中。”
没有人可以在人间炼狱中保持长久的理智。“夺命”之下,荒诞频现。
面对这场与平常病患大不相同的瘟疫席卷,基督教世界的人们第一反应是“上帝带来的惩罚”,而主导社会风向的教会,抓住了这一点。黑死病流行时期,“天谴说”成了社会的主流认知,甚至成为了“防治”根据。
最先对黑死病作出“宗教反应”的英国大主教威廉·苏支,在1348年7月28日對教省机构发出的警告中便首次认定,这场瘟疫的源头显然是“由于人类的罪孽所引起的”,因为“他们享受着美好的时光,却忘了这是上帝的恩赐”。
紧接着的9月28日,坎特伯雷教省的大主教发布了训令,将瘟疫解释为上帝对人类的考验:“上帝经常让瘟疫、悲惨的饥荒、冲突、战争和其他的受苦方式涌来,并且用它们来恐吓、折磨人类,这样就可以驱逐他们身上的罪孽。”
“罪孽”究竟是什么?各种神学家在阐释中“各显神通”。社会道德问题成了最容易的一种解释,比如温彻斯特的主教艾登顿将“罪孽”总结为人们的淫荡,从亚当的罪孽开始指责,看起来颇有道理:“这种欲火因为亚当罪孽的缘故而被点燃,从人的少年时代就开始发作并成为恶行的刺激物,已经让邪恶的程度越来越深,从而招致了神的怒火,他要用一种合适的方式来报复。”
黑死病流行时期,“天谴说”成了社会的主流认知,甚至成为了“防治”根据。
在这位主教的启发之下,其他主教更是相继发挥出上帝发怒的各式原因—一些女子“不守妇道”、一些男子“奇装异服”……
由于当时教会在宣传、组织、救助等方面的主导地位,加上国王与政府的无条件支持,“天谴说”成为了当时的主流。基于这种观念,许多人开始盲目积德行善,决心洗刷自己的罪孽。
得病的人,开始深刻忏悔,反思自己一生中造成的过失、犯下的罪孽,即便已经没有时间来弥补,至少希求能在上帝的审判席前得到救赎的机会。
对于暂且健康的人来说,唱赞歌或是祈祷、朝圣已是最基础的操作。更多的人开始在没有得病之前,悉数将自己的财物施舍给穷人,甚至不管自己是否能够生活下去,用“散尽家财”来祈求一份“幸免于难”。
结果可想而知,“天谴说”是对瘟疫流行原因的深刻误解。集会、祈祷等大型聚众活动更是加速了瘟疫传播的速度。教会内部也开始上演腐败行为,丑态毕现。
与无差别的盲目行善并行的,则是另一个荒诞的反面—无差别的疏离。
所有人只有一个念头—避免感染。于是,无论是否具有防护手段,无论是否真的必要,“离弃”成了一种必须:父亲放弃了病重的儿子,地方法官和公证人拒绝去为垂死的人立遗嘱,神父也拒绝去听他们的临终忏悔。病人独自在屋内忍受疾病的折磨,无人靠近;他们祈求有杯水喝,哀嚎着想得到照顾,但就连最亲近的人也都放弃了他们。
即便是死亡,也无法获得一点体面,基督徒们没有应得的葬礼,没有祷告,没有送别。病人的尸体被遗弃在空荡荡的屋子里,房门大开,屋内的珠宝、钱和贵重物品无人照看。
在极端的行善之后,黑死病横行的世界也横行着极端的自保。尽管方法各式各样,品貌奇特,但有一点相同—自私自利,毫无仁慈之心。
黑死病发生之后,基督徒将枪口瞄准了犹太人。当时基督徒们相信,是犹太人与魔鬼合谋带来了瘟疫。
富甲一方的犹太人是现实中的一块丰厚肥肉,传统的反犹思潮又是指导枪口方向的催化剂—犹太人成了“寻找黑死病病因”途中的牺牲品。自1348年春天,从法国南部发生的第一起屠杀犹太人事件开始,到1349年12月,布鲁塞尔和安特卫普的犹太人团体全部被杀。黑死病的病因尚未被发掘周全,但这场灾难过后,德国、荷兰、比利时、卢森堡等国家已经很少有犹太人生存下来。
一边无差别施舍,一边无差别疏离、杀伐。人们的宗旨似乎都是为了“积攒功德”、远离病患,甚至“殚精竭虑”,寻找所谓的“病因”,用残忍的族群迫害来释放内心对瘟疫与死亡的恐惧,每个人心中都只有自己。
但是,战胜或哪怕只是顺利“捱过”包括黑死病在内的瘟疫,从来不是任何个体能够做到的,一味迫害、封锁他人也不能完全将病毒拒之门外。
恐慌、逃避、杀伐、堕落……瘟疫只不过是催化剂。人类从历史中学到的唯一教训,就是人类没有从历史中吸取任何教训。
下一次,希望是个例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