傅柏林,四川成都市人,贵州省作家协会会员,作品散见于《天津日报》《人民铁道报》《华夏散文》《散文选刊》《中国铁路文艺》等报刊杂志。
在儿时记忆中,机务段厂区停满了各式各样的斑驳且老旧的蒸汽机车,整备场四处晃动着身穿油包工作服的机务人忙碌的身影。这时,远方传来火车粗犷悠长的轰鸣声,瓦蓝瓦蓝的天空下腾飞着白色的烟雾。望着油黑发亮的车身配置着红色的车轮,火车司机驾驶着气势磅礴、霸气十足的钢铁身躯在寂寥的铁道线上奔驰,让我幼小的心灵感受到了什么是滚滚向前、威武雄壮的蒸汽机车。此时此刻,我觉得钢铁长龙用它的铮铮铁骨牵引着历史的脚步跨越沧桑……
童年时的耳濡目染,让我爱上了蒸汽机车。当时最大的梦想是长大后,能开上干净明亮、速度快捷的火车。时光在车轮的轰鸣中悄然流逝。1983年,我有幸成为重庆九龙坡机务段一名蒸汽机车司机,成为一名追赶岁月、驭风而行的铁路人。然而,火车上的日子的确艰辛。冬天,驾驶室内四面漏风,冻得司机发抖;夏天,身旁是蒸汽锅炉,高温炙烤的司机满头大汗。司炉、副司机轮流添煤,铁锹飞舞,熊熊燃烧的炉火闪烁,映红了沾满煤污的脸庞。为了便于嘹望,司机手持汽门,将半个身子探出左边车窗,火车头上的烟囱冒出的蒸汽卷着热浪夹杂着黑色的粉尘,顺着机车前进带起的热风扑面而来,烫得人生疼。由于窗户一年四季都开着,常年下来,火车司机都不同程度患有关节炎和风湿病。熬得住夜,挨得了饿,扛得住冷,受得了热,修得了车,是蒸汽机车司机必备的基本素质。一趟车下来,火车司机除了牙齿和眼珠是白的,浑身上下全是黑的。跑车人就像嘉陵江上的纤夫步履维艰地前进,像大山里的蚂蚁身履重负地爬行。
每次返乘归来,师傅把火车开得嗷嗷叫,汽笛拉得倍儿响。每次在线路上瞅见漂亮的大姑娘、小媳妇,师傅老远就拉气门,排出剧烈的白雾,在白雾中斜出半个身位,眼望大姑娘、小媳妇,伴着从轨道下面腾起的震撼人心的哧啦声,瞬间遮掩了半边的线路……惹得大姑娘、小媳婦既害怕,又惊喜,纷纷躲避。火车司机最幸福的事儿就是每次退乘后,可以到行车公寓或者机务段的澡堂里舒舒服服地泡个热水澡,洗掉一身煤、汽、油污。回家大休时,师徒、兄弟几个喝上几杯小酒,摆摆龙门阵,品尝美味小吃,小日子赛过活神仙。师傅是个性情中人,偶尔,酒醉后还会一个不落地背诵由重庆至成都区间那些名不见经传的小站站名,向我们炫耀自己超强的记忆力。火车司机最自豪的事儿就是看到自己牵引的运输物资平安地到达目的地,看到南来北往的旅客安全踏上归家路的一瞬间,一种自豪感油然而生。火车司机最惬意的时候,当火车钻过隧道,爬上陡坡后,听着火车铿锵欢快的声音,司机大口地喝上几口茶水,长舒一口气,居高临下地放眼看着铁路两旁那山清水秀的山川河流、长势喜人的庄稼,抬头瞅着翻滚的蒸汽,任由像长龙一样的火车带着你在高山峡谷中驰骋游弋。此时,师傅手持怀表,像战场上凯旋的将军,脸上荡漾着幸福灿烂的笑容。
1985年,我调往贵阳机务段,驾驶内燃机车,告别了铁锹、火棍的蒸汽机车。内燃机车的工作环境有了很大的改善,机车驾驶室没有煤烟灰尘,也不用把头伸出窗外去嘹望。不过,因为火车里有柴油机在运转,“轰隆隆”的噪音震耳欲聋,到处弥漫着柴油烟雾,驾驶室里,司机们彼此讲话基本靠“吼”。中间站停车的间歇和到达以后的大段时间,都在为机车的清洁而耗尽最后一丝气力。夏季时即使是夜里,机车机械间温度也高达七八十度。
火车司机最怕午后西行顶着太阳开车,不但刺眼信号难以辨认,而且滚烫的挡风玻璃灼得脸上火烧火燎的。火车在运行中,侧窗还能吹一点凉风,要是在小站停车待避那就惨了,司机室热得像烤箱一样,铁轨下的石碴就像火炭,真是让你无处藏身,一趟车下来,两个人要喝掉一大壶开水。车到终点,退勤时整个人就像从水里捞起来似的。火车司机最惊险的环节就是交接“路牌”。那个年代,铁路行车调度指挥还没有全部自动化,机车行驶过程中,如果遇到前方车站停电,火车通过时必须降低车速,只见副司机打开车门,一手抓住机车门外的手把杆,另一只胳膊弯成90度去揽接车站值班员手里的椭圆形“路牌”。接“路牌”工作具有一定的难度和危险性。列车速度过快、冲击力大,车速降得不够理想,目测和出手必须准确,否则,手腕、胳膊免不了被形似套马圈的金属路牌擦伤,若遇上刮风下雨的晚上则更让人心惊胆战。当时,这种交接“路牌”的方式铁路人习以为常,在今天看来,很是可笑,太落后了。火车司机最讨厌退乘擦车,车底和走行部油污多,每次擦拭都要干个把小时,双手被油污“咬”得皱巴巴的,几十米的庞然大物简直让人爱恨交织。每次擦车,工作服上面都泛着一层厚厚的油泥,机务人称之为“油包”。擦车完毕,火车司机的第一件事就是钻进浴室洗澡。
1986年夏天,贵昆铁路电气化正式开通,结束了贵州铁路没有电气化的历史,我也有幸成为贵州铁路的第一代电力机车乘务员。节能、干净、噪音小、运输牵引能力强是电力机车的特点,以前那种轰隆隆的噪音减少了,柴油燃烧后产生的废气不见了,油也省下了不少。驾驶着韶山电力机车驰骋在贵昆铁路线上,我比师傅、师兄们幸运。随着新型电力机车的逐步上线,从韶山系列向和谐系列的跨越,机车驾驶室里,空调、暖气、电炉、冰柜、卫生间一应俱全,机车乘务员的工作环境得到了极大改善。特别是和谐号电力机车的使用,满足了运输生产工作量的需求,有效地减少了机破、坡停等事故的发生以及对运输的干扰,使货物列车从“小蛇”成长为穿山越岭的“长龙”,有效地解决了山区铁路运力紧张的难题,提高了运输生产效率。
对于那些为蒸汽机车毕生奉献的老前辈来讲,我是幸运的。36年的时间,我经历过蒸汽、内燃和电力机车,也见证了直达、特快、动车和高铁。如果人生是一场旅行,那我已看到了越来越好的风景。如今的火车司机再也不是那种“远看像要饭的”“大油包”“清洁工”形象,工作和生活环境有了翻天覆地的改观,冬有暖气夏有空调的司机室还配有睡床,司机在运行中可调休睡觉。后来有了擦车机,机车入库保洁有专人擦车,机车乘务员彻底从擦车保洁中解脱出来。乘务员出退勤有专车接送,值乘前有面条饼干、面包牛奶和很多丰富的方便食品免费配发,列车运行途中车站有专人送餐,这对火车司机来说,不但“暖胃”,更“暖心”。运行于全封闭的线路,操纵着先进的大功率机车,奔驰于希望的田野上。经历了风雨沧桑的“大车”们,意气风发、信心满怀。
时光流逝,岁月匆匆。我见证了贵州铁路发生的巨大变迁,从时速缓慢的蒸汽机车到风驰电掣的“复兴号”高铁。曾经的“云山阻隔行路难,望断天涯空嗟叹”早已成为历史。早饮水城春(贵州六盘水),午食柠檬鸭(广西南宁),“风雨兼程三千里,日月星辰追彩虹”已成为现实。如今的动车司机拖着拉杆箱,穿着笔挺的制服、锃亮的皮鞋,戴着雪白的手套,派头十足,气宇轩昂,坐在干净整洁、温度适宜、宽敞明亮的高铁司机室里操纵着精密仪器,在白色动车的映衬下,满面春风的高铁司机显得那样精神。一次,我在贵阳北站添乘高铁列车时,站台上候车的旅客向高铁司机和添乘干部投来尊敬的目光。一位性情开朗、眉清目秀的女子恳求与我们合影。如今,火车司机成了香饽饽:“嫁人要嫁乘务郎,乘车要坐复兴号,工资收入九千九,幸福生活好风光。”现代化的“复兴号”高速列车,是中国的一张名片,而高铁司机则是铁路人的骄傲。
作为一名铁路人,我感谢高速铁路的设计师和建设者,是他们披星戴月、殚精竭虑,用汗水和智慧为贵州人民创建了一条向往已久的高铁通道。让人们感受到了高铁带来的舒适、快捷,贵州人民“出门”不再是难题,舟车劳顿已是陈年往事。伴随着疾速飞驰的“复兴号”高铁,贵州迎来了新时代的发展机遇。作为一名铁路人,祝愿中国的铁路更加辉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