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元
那晚,华灯初上的海河边灯光如豆,河对岸流光溢彩的霓虹灯倒映在幽深沉寂的水面上。高塔上滚动的巨幅广告上时不时地交替着妆容精致、穿着时尚的摩登女郎。横跨在河面上的巨型摩天轮像一艘天外来客飞行器,倒映在黑魃魃的水面上,让人分不清现实和虚幻。秋风掀起行人匆忙而行的外套下摆,想是下班的时间到了,行人渐渐多了起来,写字楼里的灯光忽闪着暗了下去,马路上的汽车也开始聒噪起来,汽笛声扰得他有些焦躁不安。他总觉得身后那甩出一道黑乎乎的烟雾的怪物像西班牙斗牛一般。不同的是,这喝汽油的怪物见到绿色的信号灯异常地兴奋,轰轰地吼叫两声便窜了出去,还没碰到它的同类就开始嘀嘀嘀地叫个没完,争先恐后。他还是无法适应这钢铁水泥的森林,尽管明天将近,前途未卜。
秋风摇曳起垂落在河岸边的杨柳时,黑暗已完全笼罩在这座城市的上空,天空之下全是高楼大厦和车水马龙。他犹记得第一次来到这里时,和父亲在河边听的那场单口相声。多年以后,他仍然能随口吟出那让人血脉偾张的定场诗:“道德三皇五帝,功名夏后商周;七雄五霸闹春秋,顷刻兴亡过手!青史几行名姓,北邙无数荒丘;前人播种后人收,说甚龙争虎斗。”而后长着一双招风耳的先生一身灰色长袍,手持折扇,拍落手中的醒木以示开场,抑扬顿挫的声调从他的嘴里吐落出来,说学逗唱,无所不能,逗得台下的观众捧腹大笑。那个时候的海河两岸还没有如今这般繁华,盛夏傍晚的河岸边,到处都是拿着蒲扇纳凉休憩的老人,没有花花绿绿的晃得人头昏脑胀的霓虹灯和巨幅广告。父亲说,那时候的人很容易感到幸福,就像看一场电影一样满足。他问父亲,河的那边有什么?父亲说,河的那边有大海。他还是不解,就和电影里面的一样,他这样安慰自己。
他计划着回去的前一天,在城里的电影院看一场电影,权当父亲未了的心愿。
那间密不透风的暗室里,有一面硕大的银幕铺展开来,整整占据了厅前的半个墙壁,无论坐在哪个位置都可以观看到荧幕上跳动着的人物。一排排依势而起的绛红色座椅坐上去软绵绵的,比阿婆家的维也纳摇椅舒服多了,但久坐之后,就显得有些腰背酸痛。当影院里的灯光完全暗下来时,那束熟悉的光束投射在厅前的墙壁上,面前大得有些可怕的荧幕压得人喘不过气来。轰隆隆的音乐从四面八方传入了他的耳朵里。观众陆续戴上了进来时管理员发放的眼镜,他学着他们的样子,也戴上了眼镜。眼前硕大的恐龙像是从银幕里钻了出来,张开血盆大口在他的跟前一阵怒吼,触手可及。他吓坏了,恐慌地扯下了眼镜,心脏砰砰地跳动着,回头看着后座上捧腹大笑的观众,像是置身于外太空一般恍惚。很久之后,他才意识到,他在看电影,只是这电影完全颠覆了他记忆中的模样。电影怎么变成了这样?他不解地摇了摇头,起身离开了电影院,而后坐在商场外的草坪台阶上大口地喘息着,这才有些放松。他仔细比对着电影前后的变化,得出了这样的结论:放电影的人不会看电影了。
他决定回去时,完全理解了父亲当初的那段话。那天傍晚,是他陪父亲在村头广场上放的最后一场电影。出奇的怪,自从手机和电脑普及之后,信息网络发展得很快,那些日子已经很少有人来看电影了。但是那天,村民们像是在欢送父亲,当那场《神话》快接近尾声时,广场上已经聚集了上百号人。
“那个男演员倒是眼熟,穿白衣服唱着外国歌的女演员是谁呀?”父亲说,“这些年的演员换得真快,有些都不认识了。”
“那是韩国人,年轻人都喜欢这样的。”他对父亲解释说。
“哎,时代不一样喽,你看现在的电影院,那么大的房子,银幕又宽大又平坦,风刮不着雨淋不着的,比咱们强多啦。有机会,真想进去瞧瞧。”
待电影完全谢幕后,村民们陆续散开了,有些上了年纪的村民上前拍了拍父亲的肩膀说:“老张该退休了,好好享福呀。”那台银色的七十毫米放映机也停止了呼呼啦啦的声响,胶卷在转动片夹上停滞了下来,露出了最后一截晃动着清晰可辨的底片。那束光从镜头里投射出来时,也不再有往日的奇幻诡谲,缥缈不定的活跃,像是尘埃落定后的告别。
“是该退休啦,老年人总不能妨碍社会的发展。”父亲说,“想进步总是要被超越的。”
父亲弓身从那张磨得有些发亮的竹藤椅上颤巍巍地站了起来,抓起放映机旁的搪瓷杯,啜了一口茶水,双手背在腰间,走向了那面有些破旧泛黄的银幕前,捋着髭须,仔细观望着跟随了他三十五年的老伙计,若有所思。父亲的身影被投映在那面已有几孔破洞的银幕上,像极了电影中的指导员站在山顶上,指点江山,挥斥方道。
“爸,你为村民放了一辈子的电影,你现在投映在银幕里像是在演电影。电影里面的演员都是通过放映员一村一户地放映,才使得他们家喻户晓的,你的功劳不小呀。”
生前身为党员的父亲,在回去的路上唱起了小曲:小小竹排江中游,巍巍青山两岸走。雄鹰展翅飞,哪怕风雨骤。革命重担挑肩上,党的教诲记心头……革命代代如潮涌,前赴后继跟党走……那是父亲在世时,有次外出为村民放电影回来的路上,教他学会的第一首歌。那部《闪闪的红星》他看了无数遍,歌词也记得滚瓜烂熟。他骑着那辆三轮电动车,载着父亲,歌声在他们身后飘荡着,传进了金灿灿的麦田里,只有田里的蟋蟀不知疲倦地鼓噪着,像是在回应父子俩的歌声。父亲是在做放映员后的第二年入的党。他出生在天津津南区北闸口村,一個离首都天安门不算远的小村庄,而他却只在电影里看到过天安门和宏伟庄严的人民英雄纪念碑。他的整个童年都是在父亲的板车上度过的,那辆吱吱呀呀的人力车,载着他的童年和一个半人高的音响,两只沉甸甸的有些破旧的大铁箱,一张腿脚高得离谱的榆木桌,还有被父亲磨得发亮的竹藤椅。那时的父亲像个英雄一般,每每在一座村庄扎下脚,总能吸引来晚饭后搬着小马扎早早地麇集在村口、喧嚣着拉着家常的村民,等待着他和父亲吊起银幕,摆好音响,调试好机器的各项指标。这时,父亲反而显得格外紧张,满头大汗地操作着那台带着两个大转盘、呼啦啦乱响的放映机,口中默念着:片孔靠怀、右手持片夹、左手拿片头、影像朝下、片孔靠怀……直到扭动了两个开关后,银幕上的雪花变成了八一制片厂的图标后,才长长地舒一口气,咕噜噜灌几口搪瓷杯里的凉茶,满足地打了一个饱嗝。在此之前,村长会端来一盘煮好的熟鸡蛋放在父亲的面前,围在他和父亲身边的小孩子便开始数数:一个,(父亲拿起一枚鸡蛋,在桌上磕碎了尖尖的一端,揉碎蛋壳后鸡蛋便呼噜一声滑进了口腔里。)两个,三个……直到第六个鸡蛋下了肚,他们才熙攘着扯开了嗓门:演电影喽……(尾音拉得很长。)
三
三个月后,他觉得仿佛就在昨天。他辞了城里的工作,回到了北閘口村。
那辆轰隆隆的汽车把他放下来后,便哼叫着又重新启动了。老旧的柴油机发出吭哧吭哧的声响,甩出了一股浓黑的尾气,像一位苟延残喘的得了气管炎的老人。他拍了拍手臂上积落的灰尘,干咳了两声便踏上了那座比自己年龄还长的石拱桥,迈开了回家的路。蓦地,他想起了在北隘口独自生活的爷爷,不觉停下了脚步,抬头望了望回家的路,又看了看通往爷爷家的路,他感觉到冥冥之中有种叫做命运的东西始终羁绊着自己。他想先去看看爷爷,这样想着时便迈开了脚步。在靠近爷爷家的那条路上,熟悉的唱段从远处低矮的房舍间飘进了他的耳朵里:
我本是卧龙岗散淡的人,
凭阴阳如反掌保定乾坤。
先帝爷下南阳御驾三请,
算就了汉家的业鼎足三分。
(琴声……)
我面前缺少个知音的人。
一曲《卧龙吟》之后,他听到了爷爷爽朗的笑声。他走近了爷爷的身边,那台积满灰尘的收音机里还在咿咿呀呀地唱着京剧,房间里摆满了各种成品或半成品的年画,有《五子夺莲》 《忠义堂》《五谷丰登》,还有守卫在大门上的秦叔宝和尉迟恭,琳琅满目的画作,使他目不暇接。爷爷没有注意到他的到来,戴着老花镜聚精会神地盯着面前上了一半颜料的年画,不时用毛笔从颜料中蘸取红色的液体填绘在那幅《连年有余》上,年画上的娃娃童颜佛身,戏姿武架,怀抱着鲤鱼,手擎着莲花,憨态可掬,又让人敬畏。
他看到爷爷的身旁有一口大箱子,水曲柳木质的雕刻板片用的木板,雕刻主纹样用的薄而锋利的拳刀和斜口刀,还有圆刀、大小平刀、凿扦等。有些用于版印和彩绘的宣纸和水毛边纸,散落在箱子的四处,用过的棕刷靶子、毛笔、结了块的颜料堆积在箱子的右侧一角。所有的物件工具层层叠叠地占满了箱子的整个空间。
“爷爷,这些东西都旧了,刀口已经钝掉了。”他说,“该换换了。”
“那口刀是我老父亲传下来的,用顺手了。”爷爷说,“再也找不到这样的好刀了。”
“换新的吧,这些都旧了。”
“换新的?哎,缺少了能够欣赏年画的人,换了也是旧的。往后呀,等我这扇门一关,年画也就没有了。人会死,但是年画不会死。”爷爷吧嗒吧嗒地抽着旱烟,银灰色的髭须随着抽烟的动作上下颤抖着,一圈圈的烟雾缭绕在爷爷的头顶,像一朵云飘在浓雾中的世界。
“我来学吧,跟着您学习做年画。”
“做手艺是一辈子的事呦,不能只是一时逞强。人这一辈子能做好一件事,就很了不得了。”
“一辈子就做一件事呀。”
“人一辈子做好一件事就不容易了。祥子呀,你想不想做好一件事呀。你爸爸就不错,一辈子就做个放映员,为十里八乡的乡民们放电影,也是做好事哩。”
他没有告诉爷爷想不想做好一件事,因为他也不确定该去怎样做好一件事。回到家后,他还在想着爷爷的年画,侧躺在床铺上翻来覆去难以入睡。燠热的气温使得他喘息不畅,胸口郁结着一块像是石头一样的东西。他终究还是从床上坐起身来,趿拉着拖鞋,捧起一杯凉白开,咕嘟咕嘟啜了几口,一股清凉便冲淡了胸前郁结的石块。他看到书桌上那本积满灰尘的《钢铁是怎样炼成的》,那是父亲送给他的生日礼物。他掸去了上面的尘土,一股刺鼻的霉味便钻进了鼻腔内,扉页上歪歪斜斜地写着他的名字,落款时间已经是二十年前了。他像是想到了什么,而后走进了那间尘封已久的密室,屋顶上的节能灯已经年久失修,借着蜡烛跳动的微弱火苗,隐约可以看见密室的两侧摆着及顶高的铁架,上面整整齐齐地码放着蓝底白字的胶片盘。他擎着蜡烛凑了上去,那点星光便照亮了盘上模糊的字迹:《牧马人》《高山下的花环》《芙蓉镇》《英雄儿女》《地道战》《白毛女》……
在密室的角落里,有一个刷过桐油的大箱子,和爷爷的箱子一样,里面满满登登地塞满了父亲生前的宝贝。最上面是用红色包装盒裹起来的一个个晶莹剔透的奖杯:天津市优秀志愿者、天津市普法治理工作先进个人、最美乡村人等。接着是一块写着北闸口电影院的招牌,勉强可以认得清上面的字迹。装裱过的毛主席画像,一只白色裂口的搪瓷杯,瓷白的杯身上布满了斑斑点点的黑斑,像霉菌一样一个接着一个地扩散开来。最下面是那面泛着黄渍的银幕,刺鼻的陈腐味刺激着鼻腔黏膜。那本红色封面的笔记本上用蓝色的英雄牌墨水标注着各村寨放映电影的日期,有的还用三角形着重强调需要放映的电影类型。在那个信息交流不发达的年代,父亲就是这样拉着人力车,走街串巷地为乡民们放映电影。夏季的三伏天,父亲会挑选出防火灾的电影,还为养殖户播放农业技术科技片,配合着党的政治宣传工作,还成为了社会主义核心价值观的宣传员。或许他也是在那个火热的年代里,不知不觉地爱上了电影,理解了父亲工作的意义。
山
他已经有些忘记了那些流淌过血液的日子,像是夏日里头顶上聒噪的知了,经历寒冬就忘记鸣叫一般。他偃卧在父亲的板车上,把一段被父亲裁剪掉的底片放在眼前,透过灰蒙蒙的胶片,看到头顶上的树梢从眼前一闪而过,那片绿莹莹的树叶变了颜色,身旁所有的物件也变成了同样的灰色。无风时,只听得到空中的太阳嗡嗡的声响,知了一阵接着一阵地交替演奏着音乐,这是它们的时代,燠热又充满活力的午后。在父亲为乡民们放电影的间隙,他把捡到的电影胶片小心地收集起来,准备几块木板、放大镜、一只小灯泡,用学校运动会奖励的白背心裁剪成银幕,捣鼓出了一台自己的幻灯机,他和几个邻村的孩童就钻在那张高脚桌下,播放他们的小电影。或许那一颗想放映电影的种子,就是那个时候在他的心田扎下根的。
那天,也就是在草家甸放完《红色娘子军》后,他和父亲在回家的路上,遭遇了一场突如其来的暴雨。那道利剑般的闪电划过漫漫长空之后,暴雨就毫无征兆地迎面袭来。父亲脱下了身上的雨衣把机器严严实实地罩在里面,而他身上早已被雨水打湿,头发湿漉漉地贴在前额,后背的衣服紧贴着皮肤,像是黏上了一般。他只觉得眼前一片模糊,温热的雨水从头顶顺着胸口直至腿脚。那条用棉麻缉成的绳襻深深地勒进了父亲的肩膀。他在父亲的身后,踏着湿滑坎坷的泥水,深一脚浅一脚吃力地推着车轮深陷在泥水里的人力车,心里想念着母亲灶火里滚烫可口的肉馅包,眼泪混合着雨水,悄无声息地滴落进脚下的泥水里。他们在一座土地庙里避雨时,父亲把胶片从片夹里扯了出来,挂在支起的晾杆上,仔细察看着底片上消失的一段人影,无奈地叹了口气,望向黑鬼戉鬼戉的雨夜,便和衣昏沉沉地睡去了……
翌日中午,家里来了一位身着深色中山装、提着公文包的中年人。那人和父親在屋里交谈了很久,父亲便客气地留他在家里吃饭,诚恳地答应着自己会坚持下去。晚上,睡梦中的他被父母的争吵声惊醒。
“没有电影队的编制,不就是白干了吗?”母亲嗔怪道,“你让我们娘俩喝西北风去呀。”
“编制看不到,电影看得到嘛。”父亲说,“党员就要起到表率作用。”
他听到有什么东西被打翻在地,声音持续到黎明才渐渐安息。天刚破晓时,屋外起了一层薄雾。他看到父亲引着家里的那头老黄牛,在院子里踟蹰不前。最终在三番五次的试探之后,父亲下了决心。他头一次见到性情沉稳的父亲,头也不回地大声吼唱着《喀秋莎》,老黄牛甩着长长的尾巴驱赶着牛虻,反刍着胃里的草料,跟在父亲的身后。当歌声在耳边渐渐消弭殆尽时,那一人一牛的身影便完全隐秘在晨雾里,不知所踪。他轻声哼唱着:正当梨花开遍了天涯,河上飘着柔漫的轻纱。喀秋莎站在峻峭的岸上,歌声好像明媚的春光……他觉得自己更像是奔赴战场的士兵。后来,那头老黄牛就变成了一台银灰色的七十毫米的放映机,随之而来的还有一车装在蓝色铁盒里的胶片。母亲告诉他父亲的放映员编制取消了,乡电影队被收回县里管,县管理站成立了电影公司,统一管理乡电影队。但是由于乡镇的人口较为分散,放映电影的工作还不能取消。父亲在早些年接受过放映员的培训,同时期的放映员接到这个消息后放弃了最后的挣扎,涌入城里谋生去了。那头老黄牛换回了升级后的放映机,唯一没有改变的就是父亲的放映员身份。
他绕着那些锈迹斑斑的铁架走动时,仿佛看到了父亲在这里忙碌的身影。闲暇时,父亲也会教他怎样正确操作那台十六毫米的放映机。那间密室也只有在父亲的允许下才能进入。父亲说,这些胶片不能曝晒,不能见明火。他趴在桌面上看着父亲一拃一拃地测量着倒片机的间距,正好六十公分,他在心里默念着。不忽快,不忽慢,不抽打,不怕打,不在阳光下。他谨慎地操作着嗡嗡作响的放映机,扭动了几下后,便有人影从镜头的光束里晃动出来。他蹲踞在地上,而后盘起双腿,举起一只手挡在了镜头前面,那冲锋陷阵的士兵便出现在他的手掌上,一只硕大的手影投射在后面的墙壁上。他在镜头前上下摆动着手臂,指导员和士兵便忽闪忽现地在手掌上晃动,“你们的大炮是怎样保养的?”“队长,地上有血呀。”“不敢不敢,王德彪。”他学着电影中人物的动作,台词脱口而出。倏尔,军官和士兵都不见了踪影,只有那束光还在跳动着绚丽的舞姿,灰尘在里面上下浮动着,让人浮想联翩。他起身站立在镜头前面,用身体挡住了那束光,举起双臂,摇晃着脑袋,双腿不自觉地抖动着。他的身体被放大了几倍,鬼魅般的阴影投射在墙壁上,癫狂地舞蹈着,像一个正在做法的巫师,口中念念有词:夜半三更呦盼天明,寒冬腊月呦盼春风。若要盼得呦红军来,岭上开遍呦映山红,映山红呦……
等到力气完全耗尽之后,歌声也戛然而止。他躺在地上大口地喘着气,却思量着怎样做好一件事。末了,紧皱的眉头终于舒展开来,那一件事就是要继续放电影。
五
七十年代末,电影普及的浪潮铺天盖地卷进了北闸口村。作为那个时期的放映员,父亲为十里八乡的乡民们带去了不一样的世界。乡民们也是通过电影看到了海河外的大海,看到了舍家为国的巾帼英雄,看到了社会主义国家的革命斗争。而今,再次做起放映员,时代已经改变了人们的生活方式,还能有多少观众,他不得而知。令他哭笑不得的是,第一场电影的放映,就给了他当头一棒。村头的那口高音喇叭传出了嗞嗞啦啦的声响,而后便是村长一句话重复了很多遍的通知。藏匿在麦田里的小动物们发出窸窸窣窣的声响,趋光的昆虫聚集在镜头的那束光里,银幕上便出现了它们祖先的身影,飘忽不定。他坐在那张磨得发亮的藤椅上,电影中的打斗声在空旷的广场上空飘荡。他坐在银幕的正对面,银幕后面有观众在打瞌睡,他注意到那个满头银发的老人蜷缩在一把竹制座椅上,身下的座椅想必比他的年龄还大。老人双腿并拢侧向一边,手臂夹在大腿内侧,脑袋耷拉在竹椅的靠背上,鼻梁上架着一副老花镜,镜腿拴着一条红绳系在上衣的纽扣上。老人丝毫没有被电影中的冲锋号惊扰,鼾声微起。除了他,老人是这场电影唯一的观众。要是有人否定的话,那就应该加上麦田里的蟋蟀了,在电影的放映过程中,它们惊恐地停止了鼓噪。
待到蛙声一片时,电影也就结束了。
“看电影的人越来越少了。”老人说,“做好一件事是很难的,后生仔。”电影结束后他叫醒了老人,老人没有注意到他说天色很晚了,该回去休息了。或许老人根本就听不懂他的问题,因为他得到的回答永远和问题对不上。等到银幕上出现雪花时,他搀扶起从座椅上颤颤巍巍地站立起来的眼瞎耳聋的老人,目送着他拖着那把两条腿悬在空中的座椅,听到了老人喉管里低声的嗫嚅,“没人看了,就老想打瞌睡,”老人低声说,“一起哭一起笑才是看电影哩。”这让他想起了还在坚持做年画的爷爷,爷爷也这样告诫过他,想放弃一件事很容易,不要去想它就会忘记的,难的是时刻念着的那件事,不晓得什么时候就被埋没了,想要去做就要承担失望的风险。
回家后,他修好了那间储藏电影胶片的密室里的照明灯,从此只有在白日里才亮起它。而后他恢复了在夜晚点蜡烛的习惯,尽管客厅里的那盏枝形灯打开时犹如白昼。当那束光重新打在那面银幕上时,他感觉到血管里又重新涌动着新生的暗流。他倚靠在那张磨得发亮的藤椅上,双臂抱在胸前,谛视着那面银幕上质感粗糙的画面,在那一方逼仄的天地里上演着另一个国家另一种方式的生活。他像是上帝俯视着人间百态,在需要伤悲的情节收敛起威严的姿态,躲在角落里放声痛哭。在黑暗中他可以更好地掩饰自己的情绪,无需躲闪。那点烛火在他模糊的视线中闪烁着耀眼的星芒,眼角溢出的泪液使他意识到自己完全沉浸在了光影的虚幻中。他把手肘撑在大腿的膝盖上,一侧的烛火映衬出眨动的眼睑和粗硬的髭须。银幕上的杨子荣从容地应答着匪首们咄咄逼人的盘问,狡黠的座山雕背对着众人思忖着对策。有倦意袭来时,他点了一支烟,保持着同样的动作,银幕上的杨子荣换成了王成,王成换成了吴琼花……不变的只有呼呼啦啦的放映机,被不断更换的胶片搅动得有些炽热滚烫。
六
他是在一个还未醒来的清晨接到了院长的电话。六点钟醒来时,他告诉母亲自己做了一个梦。他说,在梦里他看到了大海,是海河湍急的河水带他去的。那艘独木舟载着他和父亲的放映机漂浮在水面上,天空还未被黑暗笼罩时,有成群的燕子飞落在船上撑开的银幕边缘歇脚,翘动着分叉的尾巴叽叽喳喳地叫个没完。夜晚时,那台银灰色的放映机就转动个不停,放映着不同的电影。所有声音都被黑夜吞噬了,那艘独木舟就像一座孤岛一样漂荡在深不可测的海面上,等待着黎明的解脱。他说,那可怕极了,仿佛除了看电影,再也看不到任何光明。母亲说,不要再像你爸那样固执。中午时,他拖着疲惫的身体来到养老院,一夜的游历使他精神低迷。他向院长讨要了一粒阿司匹林,顺着口水吞咽了下去,等待着药效发挥作用的那段时间,他拉好了银幕,立起音响,熟练地调试着放映机。恍惚中,他用眼睛的余光瞥见了台下坐着一群白发苍苍的老人,大多是坐着轮椅的病患,但都显得精神抖擞,兴致勃勃。当那熟悉的背景音乐响起时,老人们异口同声地附和起来:北风那个吹,雪花那个飘,雪花那个飘飘……那一张张饱经生活洗礼的脸上重新焕发了新生的活力,像是被遗弃在角落里的种子发了芽、开了花、结了果。他从未想到一场电影能给老人们带来如此大的改变,或许在他看来这就是最后一场的落幕。他想他的确被昨晚无尽的黑夜骇住了,直到应邀来养老院为老人们放电影。
他仿佛回到了那些经历过的无数个闷热的夏季傍晚。父亲端着搪瓷杯一口一口地啜着茶水,端坐在那把竹椅上,陪着乡民们观看电影。老人们被电影中人物悲苦的身世命运感染,掏出了怀中的手帕,擦拭着布满褶皱的眼角溢出的泪水,互相安慰着,希冀看到坏人被惩处的那一天。在这个被时代遗弃的角落里,他找回了电影存在的意义,也可以向爷爷肯定地说,他找到了一辈子要做的事。当电影结束时,院长情绪激动地拉着他的双手,塞给了他两张崭新的红钞,他笑着拒绝了。他答应了老人们以后还会再来的,只要他们想看,他就会一直做下去。
三天后,他再次应邀来到小女孩家时,却被告知小女孩已经离世了。他走进了那间低矮的毛坯房,屋子里充斥着一种消毒水的味道,光线很暗淡。他的眼睛很久才适应了房间里的环境,嘴巴里像是含着生锈铜马镫渣滓的感觉。他看到小女孩的遗物还未来得及收拾,有一张女人的照片半隐在枕头下面,上面的影像已经被手指摩挲得有些泛白。房间内张贴着各个年级的奖状,铺展在整个后墙上。奖状的右侧是一幅简笔画。三个人手牵手的背影,组成了一个凹字形,中间是扎着两条大辫子的小女孩,他们头顶着几朵灰白色的云彩,脚踩着绿莹莹的草地。画的旁边用铅笔工工整整地写着:郊游。
“她才九岁呀,花一样的年纪。”小女孩的爸爸说,“她唯一的愿望就是想再看一遍电影《妈妈再爱我一次》。”
小女孩的爸爸倚靠在门框上,双手掩面,贴着掉漆严重的木制漆红门蹲坐了下去,嚎啕大哭。
半晌,小女孩的爸爸拎来了一把生锈的榔头,对着被灰尘淹没插销的木棂窗哐哐地砸了下去。他看到窗口剧烈地抖动了几下,随后便扬起了一团灰蒙蒙的积尘。那捅销松动之后,窗口被完全打开了,猛烈的阳光便像一头张牙舞爪的猛兽一般冲了进来。它挥舞着前肢的利爪,流着涎水,眼睛里发出幽幽的青光,不顧一切地闻嗅着屋里重浊的空气,试图使它到达的每一处角落都臣服在它的脚下。终于,那头猛兽在某一个角落里蜷缩了起来,在阳光照不到的地方,停滞不前。透过那扇阳光充沛的窗口,他看到院子里的巴旦杏树下有几只懒洋洋的母鸡扭动着圆滚滚的尾巴,咯咯地在树下觅食。有落叶簌簌地飘落下来时,便迎来了一阵风,灼烧着皮肤,使人焦躁难耐。
深夜,他梦到了一只燕子从银幕上飞走了,在海面上打了一个旋儿后,便消失在了蔚蓝色的天空里。银幕上还在放映着电影,不过,朝阳已经从海平面上冉冉升起。